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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形狀

10 形狀

「現在就走,」簡特利的臉離滑溜只有幾英寸,滑溜聞到他呼吸間的酸臭味,「要麼你和他們一起走。」
「滑溜,我覺得我最好……見見你的客人。」
「說起來,簡特利,要是我不在了,你會少很多時間弄你的……事情。」滑溜意味深長地朝全息投影桌的方向挑挑眉毛,「其實,有兩個人待在我的房間里……」他看見簡特利一愣,淺色眼睛瞪大,「但你一個也不會看見和聽見,就像不存在。」
「是嗎?」簡特利側著腦袋說,眼睛在黃色燈光下閃閃發亮,他使個眼色,「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這個呢?」簡特利照亮灰色小包。
「我可沒有看見你的笑容。」雪莉在門口說。
滑溜·亨利憎恨法官。藝術界永遠無法理解這一點。憎恨意味著他並沒有從中得到樂趣,無論是建造這鬼東西,還是把法官弄到室外,看著它,追蹤它的活動,最後擺脫作為概念的它,但這和喜歡法官完全不是一碼事。
「克利夫蘭,」簡特利最後說,彷彿這是他在夢中聽過的名字,「有意思……」他再次抬起光束,湊近細看導線與裝置連接的位置,「雪莉——雪莉,他是誰?」光束照亮了那張平常得可笑的憔悴面孔。

「那好吧。」簡特利說,轉過身,「咔嗒」一聲熄滅手電筒,執念之火在他的雙眼背後燒得正旺,被非洲小子的真皮貼放大得無比強烈,滑溜不禁覺得終極形狀肯定就在那裡,透過簡特利的額頭綻放光芒,除了簡特利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肯定是了……」
他用大拇指推動操縱桿,法官向前邁出一步,然後又是一步。陀螺儀運轉正常,就算卸掉了一條手臂,機器人的動作依然氣派十足,巨大的雙足穩穩落地。
所謂的科薩科夫手術,他們對你的神經元做手腳,因此你的短期記憶就不會駐留,你服刑的時間就是你丟失的時間,但他聽說他們已經不再做這種手術了,至少不會對偷車賊做。沒經歷過的人會覺得這聽起來挺輕鬆,就像坐牢,而且記憶完全被抹除,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到他終於出來,刑期結束——三年時光化作一長串模糊的恐懼和困惑片段,以五分鐘為間https://read.99csw.com隔期限,但你記得的並不是間隔之內的事情,而是切換的過程……刑期結束,他必須建造女巫、碾屍者,然後是調查員,最後是現在的法官。
「什麼?」滑溜大吃一驚,「行啊……但你不是非見不可,我是說,不用麻煩你——」
「不行,」簡特利的聲音很緊張,他從檯子那頭繞了過來,「因為你會把他們弄出去的,對吧?」
他花了一個小時檢查圓鋸的軸承,然後又上了一遍潤滑油。天氣已經太冷,沒法工作;他不得不去給另外一個房間加熱,那裡存放著調查員、碾屍者和女巫。單是這一點就足以打破他和簡特利的約定了,但比起解釋他與非洲小子的約定和工廠里出現了兩個陌生人,這個實在算不得什麼。你不可能和簡特利爭辯;電屬於他,因為從裂變管理局偷電的是他;是簡特利每個月在鍵盤上做手腳,用這套儀式讓管理局相信工廠位於其他地方,按時結清費用,否則根本就不會有電可用。
簡特利身上有三樣東西不犀利、不緊繃和不稀疏:眼睛、嘴唇和頭髮。他眼睛很大,顏色很淺,是灰是藍取決於光線;嘴唇豐|滿而靈活;金髮向後梳成亂蓬蓬的雞尾頭,他每走一步就抖一下。小鳥的瘦是邊緣小鎮飲食和神經紊亂導致的羸弱,他的瘦削卻是天生的小骨架,肌肉緊密堆積,完全沒有脂肪。他的衣著同樣犀利而緊繃,黑色皮衣的邊緣鑲著黑色珠子,滑溜記得他當初跟執事布魯斯混的時候就見過這種風格。珠子,還有其他細節,讓滑溜覺得他年約三十——滑溜本人也三十左右。
滑溜早就切掉了屋頂的擋板,在需要的位置安裝了支柱,用硬塑料板蓋住窟窿,用硅酮填補天窗四周的縫隙。然後簡特利帶著面具、噴罐和二十加侖的白色乳膠漆回來,既不除塵也不清掃,而是給所有污物和干鴿子糞噴了厚厚一層塗料,把所有東西粘在原處,然後再噴一遍,直到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白色。他只放過天窗沒噴漆,接下來滑溜從工廠底樓向上搬運設備:一小卡車的電腦和賽博空間操控台、一張險些折斷絞盤的超大號舊全息投影桌、幾台效果發生器、幾十個硬塑九*九*藏*書料箱(裝滿了數以千計的全息膠片,那是簡特利在追尋終極形狀的征程中積累下來的)、幾百米繞在嶄新的塑料捲軸上的光纖(滑溜覺得這是工業竊賊的手筆)。還有書籍,封面是網眼布粘在硬紙板上的古書。滑溜從來不知道書竟然會這麼沉重。舊書有一股悲哀的味道。
「對。我必須重新加熱儲藏區。否則就太冷了,沒法做事。」
「不,」簡特利突然抬起頭,「你房間里的不是取暖器。安培數不對。」
而且簡特利是個怪人——他心想,站起身,感覺膝蓋咔嗒作響,他從上衣口袋裡取出法官的控制單元。簡特利深信賽博空間有終極形狀,有其總體的存在形式。這當然不是滑溜聽見過的最荒謬的想法,但簡特利著魔般地相信那個終極形狀至關重要。理解賽博空間的終極形狀是簡特利的聖杯。
人類讓簡特利不舒服——滑溜心想——走向樓梯,但反過來也一樣。陌生人能感覺到所謂「終極形狀」在簡特利的雙眼背後燃燒;他的執念表現在他做的一切事情之中。滑溜不清楚簡特利能一路去到蔓城,也許他只跟和他一樣緊張的人打交道,也就是毒品和軟體市場的參差邊緣上的孤獨客。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性|愛,就算他有朝一日在乎了,滑溜也無法想象他的慾望內容。
「好啊,」簡特利從他身旁走過,到擔架尾部站住,「你的伴兒夠奇怪的,滑溜·亨利……」簡特利繞著擔架走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腳腕和一動不動的人影之間保持一米距離。
他不記得自己無法回憶的時刻,但偶爾幾乎能夠想起來。
滑溜走進門,沐浴在十個一百瓦燈泡的強光之下,簡特利瞪著他,確保滑溜知道他只是簡特利和終極形狀之間的又一個障礙。簡特利正把一對摩托車掛籃放在金屬長台上,掛籃看上去很沉重。
「頂多兩個星期,簡特利。」
法官高約四米,肩寬約兩米,沒有頭部,站在那裡抖動,七拼八湊的甲殼是獨特的鐵鏽顏色,就像舊手推車的把手,被成百上千隻手摩擦拋光。他找到了辦法,用化學品和研磨材料得到這種樣子的表面,在法官的大部分身軀上使用了這套方法——主要是回收利用九-九-藏-書的舊零件,而不是圓形刀片的冰冷牙齒和關節的閃亮鏡面,除了這些部位,法官全身上下都是那種顏色和光澤,彷彿非常古老但仍舊每天被大量使用的工具。
滑溜比簡特利重十公斤,這十公斤差不多全是肌肉,但簡特利從沒被嚇住過——他似乎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受傷。這一點本身就很嚇人。簡特利重重地扇過滑溜一個耳光,滑溜只能盯著手裡的大號鉻錳合金扳手,暗自尷尬不已。
他討厭毒品。
這就是他建造法官的原因,因為他曾經做過什麼事情——肯定不算什麼大事,但他被逮住了,而且是兩次——因此受到審判,法官作出判決,判決得到執行,他再也無法回憶,什麼也想不起來,就算想起來也頂多隻能維持五分鐘。偷車,偷了富人的車。他們確保你記得你做過的事情。
「嘿,簡特利,」他對著工廠空曠的鋼鐵框架吼道,「出來……」
「不知道。」雪莉說,「別照他的眼睛。說不定會擾亂快速眼動期。」
「我走了以後,你又裝了幾個放大器,」簡特利打開第一個掛籃,「在你的房間里。弄了個新取暖器?」他飛快地翻檢掛籃里的東西,像是在找什麼放錯地方的物品。但滑溜知道他並沒有;別人不請自到,哪怕是簡特利認識的人,簡特利就必須這麼做。
「不是取暖器。」
滑溜曾經體驗過一個網路/知識的擬感節目,節目說的是宇宙的形狀;滑溜認為宇宙就是萬物,所以宇宙怎麼可能有形狀呢?假如宇宙有形狀,那麼宇宙必定被什麼東西包裹,因此獲得形狀,對吧?假如那個什麼東西確實是個什麼東西,那它不也是宇宙的一部分?但你絕對不能跟簡特利掰扯這種事情,否則他會讓你的大腦打結。話也說回來,滑溜並不認為賽博空間和宇宙有任何共同之處;賽博空間只是數據呈現的一種方式。裂變管理局看上去就像巨大的紅色阿茲特克金字塔,但它不必非得這樣;假如管理員願意,他們大可以讓它換個其他的樣子。大公司擁有他們外形的版權。因此,你怎麼可能認為整個數據網擁有一個特定的終極形狀呢?況且就算有,又怎麼可能擁有意義呢?
他撳下控制單元的電源按九-九-藏-書鈕,十米外的法官嗡嗡作響,開始抖動。
「是的。」
「呃,」滑溜猶豫道,「你和平時不一樣。我是說,和你以前不一樣。」
「『是的』什麼,滑溜·亨利?」
他引導法官爬上水泥斜坡,來到其他機器人等待的房間,他聽見簡特利駕駛摩托車駛過孤狗原。

「為什麼?」
簡特利接過口袋,手指順著封口一滑,打開了口袋。他取出鴉片,還給滑溜。「不需要這個。」他取出一片藍色真皮貼,揭開背膜,小心翼翼地貼在手腕內側撫平。滑溜站在那兒,漫不經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著那團鴉片,玻璃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簡特利繞回長台後,打開掛籃,取出一雙新的黑色皮手套。
但簡特利戴著手套的手裡已經多了一支黑色細手電筒,彎著腰研究遮住沉睡者額頭的電極網。他直起腰,光束落在沒有標記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的裝置上,然後順著黑色導線一路照向電極網。
「我倒是很享受情緒紊亂。」
簡特利「啪」的一聲關上掛籃:「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否則我就斷你的電。」
簡特利直挺挺地繃緊身體,開始微微顫抖。滑溜很確定簡特利去波士頓或紐約這段時間沒睡過覺。他在工廠里睡得也不多。外出歸來時永遠神經緊張,第一天通常最難熬。「你看。」滑溜的語氣像是在哄馬上要哭的孩子,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口袋——非洲小子給他的好處。他舉起透明塑料自封袋給簡特利看:藍色真皮貼、粉色藥片、紅色玻璃紙里難看的一坨鴉片、彷彿黃色潤喉糖的神葯、塑料吸入器(日本製造商的名字被小刀刮掉)……「非洲給的。」滑溜搖晃著自封袋說。
「LF,小子這麼叫它。小子叫他伯爵,說那個是他的LF。」她把手伸進衣服里撓癢。
「簡特利,你確定你不想回樓上去嗎?我覺得那塊真皮貼……也許你用得太多了。」
「非洲?」簡特利看看口袋,看看滑溜,又看著口袋,「非洲來的?」
他撥動操縱桿,讓法官轉身,穿過一條過道——過道兩邊是成排沾著潮氣的水泥墊,它們曾經用來支撐車床和電焊機——走進隔壁的房間。頭頂高處,昏暗的光線和積灰的房梁之間,吊著早已九九藏書失去作用的燈具,鳥兒偶爾在那裡築巢。
「因為他請我照顧一陣子他的兩個朋友。我欠他這個人情,簡特利。我說了你很不喜歡附近有別人。說了會讓你心情不好。所以,」滑溜撒謊道,「他說他願意給你些東西,補償給你造成的麻煩。」
擔架還在,藍色尼龍睡袋將男人固定在原處。看著生命支持設備、導管和一袋袋液體組成的結構,滑溜心想,這些東西在吞噬他。不,他對自己說,是它們讓他活著,就像在醫院里。但那種印象縈繞不去:假如它們在汲取他的生命力,在吸干他呢?他回想起小鳥說的吸血鬼。
「非洲小子。你不認識他。他留下這個給你。」
滑溜在昏暗的工廠里得意微笑,法官踏著步點走向他,一、二,一、二。只要他願意,他就能記起建造法官的每一個步驟,有時候這麼回想,只是為了享受能做到這件事的安穩感。
「這是簡特利,雪莉。工廠算是他的地盤。這是雪莉,克利夫蘭來的……」
下樓的路上,滑溜記起手裡的鴉片,一抬手把那團東西扔出欄杆,鴉片消失在黑暗中。
「滑溜,你認為我這是情緒紊亂?」
就滑溜而言,性|愛是孤狗原最大的缺點,尤其是冬天。夏天,他有時候能在某個銹跡斑斑的小鎮找到個把姑娘;他那次去大西洋城結果欠下小子的人情債,也正是為了性|愛。後來他告訴自己,最好的解決手段就是集中精神做工,但此刻沿著顫顫巍巍的鋼鐵樓梯爬向通往簡特利住處的鷹架,他不由自主地想著雪莉·切斯特菲爾德要是脫掉所有的皮夾克會是什麼樣子。他想著她的雙手,那麼乾淨,那麼嬌嫩,但再往下想,他卻看見了擔架上男人的昏迷臉孔、插在左鼻孔里的飼管、雪莉用紙巾擦拭他凹陷的面頰——他皺起眉頭。
「是的。」滑溜咧嘴笑笑,因為他猜想咧嘴笑會讓簡特利認為他很愚蠢,容易退縮。
「不,」簡特利拉起衣領,「我必須見。」
「雪莉?」他感覺傻乎乎的,因為簡特利看著他敲自己的房門。沒人回答。他打開門。光線昏暗。他看見燈泡只點亮了一個,一張黃色傳真紙捲成錐形,用一截導線罩住燈泡,所以房間里才這麼暗。另外兩個燈泡被她擰了下來。她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