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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少年時期 第二章 父母之教與童年生活

第一編 少年時期

第二章 父母之教與童年生活

從前學生的家長們都有個錯誤的觀念,認為嚴師出高徒。先生愈嚴,學生的進步愈快,因而做先生的也以作嚴師自豪。於是學生對老師,怕和恨之外,簡直無情感之可言。這種教法,自今日眼光看來,不特不能啟發學生的智能,適足以得相反的結果。卒至一般學生都視書房為畏途,提起老師,都是談「虎」色變的。我們的私塾也不能例外,我父親尤其是秉性剛直,責功心切。同學中被斥責、被罰跪,事極尋常。我那時寧願上山打柴,也不願在書房內受苦。
我鄉還有許多其他迷信,也很可笑。如祈雨遊行時,不許人戴草帽或持洋傘。「洋傘」為東洋舶來品,因「洋」「陽」同音,故被認為有觸禁忌。過路行人,如有犯的,常被群眾追逐、毆打。必至將傘帽撕毀才罷手。所以每當祈雨行列經過時,行人都要在驕陽下把草帽洋傘收藏起來,而觀者更四處尋覓追逐戴草帽、持洋傘的人以為笑樂。然戴斗笠、持紙雨傘的則不在此例,因斗笠和雨傘都是下雨的象徵。
我們鄰近各村,每年秋收以後,或逢農曆新年,農民們都要演戲酬神。若不演真人戲,便演木偶戲,也十分熱鬧,但是我父從不參加,他對迷信總歸是深惡痛絕的。他這種態度的養成,可能是受小甫先生和當時維新風氣的影響。不過他對於求雨一道似不如對他項迷信反對得激烈。求雨時,各村每家至少出一人參加遊行,我有時要求前去參与熱鬧,我父並不加以阻止。
先母也信鬼神。某次我父病勢危急時,她也請了道士來家「驅鬼」,但不讓父親知道。當父親在病榻上聽到外面的嘈雜聲,問是什麼事,我們都設題騙他。若他知道了,是要大發雷霆的。
當我七歲時,我家便已析產分居。而我房人口逐漸增多,食之者眾,生之者寡,家庭經濟總是入不敷出。每年都要借債,甚或賣去一兩畝田地。那時我們唯一可以借貸的地方,便是我外祖父劉家。
小甫先生不但無心功名,其思想也極為新穎。在家鄉竭力破除迷信,主張興學堂,辦實業,為地方興利除弊。他因深知科舉制度當廢,乃親自將其四子中行二、行三的送往上海進教會學堂。其後行三的德晉考取官費留學美國,學習土木工程,和中國最早的著名鐵路工程師詹天佑先後同學。這位早期留美的李老師的兒子,有件趣事值得一提:李君赴美以後,受到西洋文化的洗禮,對中國盲婚的習俗起了反抗的心理。他寫信回家,要求和他才三四歲時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訂下的未婚妻解約。女家父母卻認為無故退婚,有辱門楣,乃嚴詞拒絕。這事鬧得滿城風雨,遠近皆知,鄉民不知真相,傳說紛紜。有的甚至說李君在美國已被彼邦巫醫,為取睾丸配製藥丸,將其閹割,致失去性機能,不得已而要求退親云云。輾轉相傳,似乎煞有介事,由此可見當時新舊習俗是如何地格格不入,以及民眾排外情緒的熾烈了。李舉人既是位名儒,先父又極勤勉好學,所以先父在當時科第中,很有前途。然他老人家原不以功名為意。一試未酬之後,又值先祖母和先祖父去世,前後丁憂六年,因守制下場,遂未再試。從此也就無心仕途,以其餘生在家設館授徒。
培英公在鄉間,因為思想較新,加以為人正直,所以常受到地方上惡勢力的攻擊,而先父對他們亦不稍讓。我鄉當時土豪劣紳、貪官污吏和散兵游勇魚肉人民的情形,隨時都有,而先父和他們衝突的情形,我今日回憶起來,猶歷歷如見。這對我童年心理的影響,決定了我後來統兵治政的整個作風。我本人是曾經身受其中痛苦的人,所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我後來約束官兵、告誡部曲的一句重要格言。同時希望使我幼年間耳聞目睹的事,永不復現於中國。
當時我們的家庭經濟雖全靠母親一人操心維持,但她總能辛辛苦苦地使我們兄弟姐妹有衣有食,不虞凍餒。母親雖未受過什麼教育,但是寬厚仁慈,能忍能讓。當我家析產時,祖父母所給資財,由我父和春華叔兩房平分。祖父母因體念我房小孩眾多,故特地多分給九-九-藏-書木凳數條,給我們孩子們使用,但母親竟婉辭不收。因她知道春華嬸嘴尖心狹,看到我房多得幾條板凳,心頭將有不快,所以母親不願收這幾件額外的傢具,以安春華嬸的心。
但是我家既然歷代不曾廢讀,祖父和父親對我們兄弟的教育當然也不會忽視。因此在我六歲那年父親就讓我「開蒙」了。所謂「開蒙」,就是舉行一個小小的祭孔儀式,讓孩子們正式開始上學讀書。在清朝,開蒙是一個家庭內的大事,儀式甚為隆重。我記得在我開蒙那一天,家中備了三牲——豬、雞、鴨——和一些水果,為我祭告孔子。我那時什麼都不懂,只覺得很好玩,向那個紅紙做的「先師」牌位叩頭,卻不知是什麼東西。
這時候,各省正在試辦「新政」,廣西省新設獎勵工商業的「勸業道」,並在桂林城內設立「省立公費紡織習藝廠」,招收二百學徒,學習紡織。此時父親方自南洋回來,也覺得這項新興的行業很有前途,因此送我進習藝廠做學徒,希望我在半年肄業期滿后,回家改良我鄉的織布手工業。這習藝廠是由桂林城內原有的「考棚」改建的。建廠的目的是訓練一班學徒用新式方法來改良舊式的木機織布。這在當時算是新式的工廠,規模很大,廠長似由勸業道道台自兼,訓練也還認真。我們的廠長既是一位大官兼的,廠內自然也有些官場應酬。我記得廠中當局有時在廠內請客,規模極大。我們學徒只可從遠處看去,那一派燈光人影、呼奴喚婢的場面,真是十分烜赫。
還有一事也可表現母親的為人。有一年秋收時,母親帶了我們在田內割禾,我們已將穀子打好裝入籮筐。時已黃昏,遂逐筐向家中搬運,這塊田離我家約半里路,往返需時。當我們搬了一轉回來時,發現留在田中尚未運走的籮筐,每筐穀子都淺了數寸。顯然是鄰近同在收禾的人,趁我們離開時,將每筐偷了些去。我們兄妹們發現穀子被竊,自然大嚷起來。母親立刻制止我們,並說:「算了,算了,值不了多少。」她的意思是嚷也無益,使人聽了,徒增鄰人的難堪而招致怨恨。以後我們對那家偷竊的鄰人仍談笑如恆,相處怡然。諸如此類,母親對人處世的賢良寬厚,我想都是生性使然,後天的教育和環境似居其次。

在先父壯年時期的中國,已與祖父當年迥然不同。清廷腐敗日甚,外患有增無已,瓜分大禍迫在眉睫。這時革命熱流已極澎湃,戊戌前後的維新思潮尤風靡一時。在這種風氣激蕩之下,培英公也成為我鄉革命派激烈分子領袖之一。尤其是他的破除迷信、毀廟宇、興學堂的主張,引起了當地守舊派的劇烈反對。那種主張在當時是件很不平凡的事。舊時代的農村社會原極迷信,更加以統治者的提倡,欲使人民易於就範。於是人民不但認為富貴榮華是由神鬼在冥冥中作主;而疾病荒歉,也由於魑魅從中作祟。平時求神拜佛,燒香還願,都習以為常。若逢祈雨驅鬼等大事,且由專業此道的道士主持。這種道士,有事相召時即來設壇作求神、驅鬼等各種法事,無事時彼等也另有職業。為首的雖或以道士為專業,但其門徒卻都系普通農民。
記得有一年糧食歉收,新谷登場尚需月余,而家裡穀倉顆粒無存,米罐子又已見底,情形嚴重極了。於是母親要我也挑了籮筐和她同去外婆家借谷。去后,外公外婆留我們午餐,卻故意裝作不知來意的樣子。飯後,我們應該回家了,母親才不得已說出想借糧食的事。外婆臉上頓時就有不愉快的表情,並埋怨我們不該常來借貸。她說現在市上利息很高,借給我們的當然不好意思要息,不過損失未免太大了。母親卻說,每年不夠吃,實因食口太多,非好吃懶做所致。外婆和母親因為是親生母女,說話當然不太避忌,互不相讓,遂吵起嘴來。母親一氣之下,便流著眼淚,索性不借了。我們母子兩人挑著空擔子回家,當時母親心頭的辛酸,實無法形容。在路上,她勉勵我長大后必須努力做事,不可依賴別人。她說自己親生爹娘尚且不能借貸濟急,何況他人。言下實有無限的感慨。這年,我們終於典掉兩畝田,才把難關渡過。計當時一擔(一百二十斤)穀子,價值不過兩塊毫洋,而且有借有還,竟弄得母女反目,真可一嘆。九*九*藏*書
我離開了臨桂縣立兩等小學,父母無力使我繼續升學,家中可以耕種的田地又不多,我這個壯健的孩子,也到了覓取一項正當謀生職業的時候了。讀書上進,就我們那時家中的環境說來,可說已經絕望。
學生們被關在書房裡念書,每日多至十余小時。唯一可以溜出書房、閑散片刻的機會,便是借口小便或出恭。這是先生無法管束的。因而書房內,出去「小便」與「出恭」的學生總是川流不息的,造成公開欺騙的習慣,影響兒童心理很大。今日回想當年的情形,實屬幼稚可笑之極。
先生的桌上必備有一塊長方形木板,叫作「戒方」。學生如不守規矩,或背書不出,先生就用戒方打頭或手心,打破打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有時,先生的桌子旁邊甚至放著一根丈把長的竹竿。如果學生妄言妄動,先生不需離開座位,就可拿起竹竿,當頭打去。屋子小而竹竿長,所以書房內每個學生的頭,他都鞭長可及。
我在這廠內一共學了半年關於紡織的初步技術——從下水漿紗,到上機織布,我都學到了。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春初,我十六歲時,學習告一段落,我便回家了。政府設廠的初意,原為改良農村手工業,增加農民副業生產,我回家之後,大家都歡喜,就買了一部新式木機,從事織布。才過半年,由於家人對織布一事,無太大興趣,也就算了。這時父親又已應聘到姑丈家教館,我便又跟著父親到姑丈家讀書,而姑丈對織布倒頗有興趣,他在桂林買了一部木機,要我教表姐們織布。誰知我在習藝廠所學的,僅是一些皮毛,故漿紗時,把紗漿焦了,一旦上機,隨織隨斷,弄得十分尷尬。後來我又曾應聘到別村李姓家裡教織布,可是均告失敗。深嘆任何行業從業的不易。我在姑丈家這次認真地讀了一年多的書,便得了機會考入陸軍小學,從此遂成了一名職業軍人。
我在父親的私塾內讀了約三年的書,父親便不教了。我乃轉入另一私塾,隨塾師龍均時先生又讀了兩年。嗣後,父親受外婆的聘,到她家古定村設館,我才又回到父親的私塾內在外婆家繼續讀書。那時我鄉私塾設立的慣例,是由一位比較富有的人家出面請師設塾,課其子弟。左右鄰舍的學童也來入塾讀書。這位塾師的薪金(其時尊稱曰「束脩」)都是由學生的家長分別以米或銀錢付給的。而敦請塾師的「東家」,在束脩外,並供給書房、塾師的住房以及日常所用的油鹽和柴炭。這次外婆既是我父親的「東家」,她循例要供給這些日用品,我也常奉父命往外婆處領取。外婆生性勤儉吝嗇,平時與鄉人買賣東西,總是錙銖必較,從不稍讓。我那時雖才十一二歲,卻已深知外婆的個性,所以我每次向外婆領取油鹽時,總是躊躇不敢放膽前去。有一天放學之後,父親在廚房內預備炒菜吃晚餐,鍋子已燒著火,才發覺沒有半滴油,父親便急忙叫我到下屋外婆處索取。我執著油壺三躍兩跳已看見外婆坐在廚房那一副冷酷的面孔,便有點膽怯,停止在廚房外的牆邊,徘徊不敢進去。這時父親因為燒紅了鍋子也不見我回來,就走來找我。他看我不聲不響地靠在外婆廚房門口——父親是個急性人,又因等了許久——不由得火上心頭,一把將油壺從我手中奪去,狠命地打了我兩巴掌。外婆見了,才對父親說她看見我拿著油壺站在外邊,不知是來做什麼的。父親取了油就回頭走,我在後面跟著,想哭也不敢哭。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但是知道外婆分明曉得我來取油的,只是父親不明白我站著不進去的原因,冤枉地打了我一頓,使我感到有冤無處申訴,又不read.99csw.com便說破外婆吝嗇的情形。這也是我在外婆家讀書時的一件趣事。
我外祖父家亦系克勤克儉以興家的。每年都有餘糧,以高利貸出營利(這時鄉村貸款的利率,有時高至百分之百)。因而每年青黃不接時,母親便去外公家借貸,我外公和兩位舅舅為人甚為寬厚,外公尤其是忠厚長者,對我們極願幫助。無奈我外婆,雖然聰明幹練,但生性極為吝嗇,自不願常把糧食無利貸與我們。我幼時常跟隨母親挑了擔子去外婆家借貸,有時借得少許,有時甚至紅著眼睛,空擔而回。
培英公是一位能力甚強、富於冒險精神的人,不甘以一位三家村的塾師終其生,因而他時時想遠走高飛,創立一番事業。光緒三十年(1904年)時,他忽然聽說洋人在香港招募華工出洋工作,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到海外遊歷,闖闖世界。於是他就結束了教館生涯,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去香港應募,當了華工,隨即出洋到了馬來西亞。培英公想出洋的目的,多少受了些海客談瀛的影響,以為海外浪闊天高,大可振翮翱翔,一展平生抱負。誰知一到馬來西亞,始發現為洋人所騙。華工的生活慘于牛馬,而洋人的虐待工人,更是怵目驚心。不久便發生了當地華工團結抗暴的運動。先父因為是個讀書人,所以被推舉為華工代表,與資方的英國人實行鬥爭。經過年余的奮鬥和交涉,被資方解僱,遣回香港,乃結束了他的一場海外歷險記。因此他後來一提到英國資本家便咬牙切齒,痛恨入骨。
先父的老師李小甫先生,與我們同姓不同宗,也是當時的奇士。他是我鄉的一位名舉人,然自中舉后,即無意科場,隱居故鄉,終身不仕。他的同寅中有官至高位的,曾保薦他做知縣,而小甫先生力拒不受。或問其故,他說他不願為腐敗無能的清廷作鷹犬,更不願與捐班出身的貪婪官吏為伍,其友人也不能相強。小甫先生因此以高風亮節聞名鄉里。先父慕其名而義其行,遂拜小甫先生為師,就讀門下。其一生為人行事,都以小甫先生作模範;淡泊名利,無心仕途,都是受小甫先生的影響。
先父體格素健,但他畢竟是個書生,體力勞動非其所長。他在馬來西亞做工時,多半時間也是以他的文墨工作——如替人寫家信,或其他筆札方面的事——和他人交換體力勞動。在家鄉時,他也因為終日教館,無暇下田工作。
這種道士有時亦確有些巫術。我鄉的道士有時為病人驅鬼時所表演的巫術亦頗足驚人。有些道士在地下挖一長坑,在坑內燒炭,當炭火熊熊時,渠即喃喃念咒語,然後將農家所畜的鴨一隻,驅其踏火而過,而羽毛足爪毫無損傷。他更能策病人全家踏火而過不被灼傷。這或系一種魔術,然而鄉村愚夫愚婦便以為道士確是法力無邊了。故在專制時代,朝廷嚴禁和尚、道士入場考試,以示其人格在社會上低人一等。為的是怕他們憑藉邪術,煽惑民心,與統治者爭奪天下。
我們因是農家子弟,長輩雖也要我們「開蒙」讀書,但是他們的意思無非要我們稍知詩書,明白事理,將來能承繼且耕且讀的家風,做一個誠樸純良的農民而已,絕無意要我們以詩書作晉身之階。母親偶然也喜歡念幾句《幼學詩》上的話給我們聽,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丹桂有根,獨長詩書門第;黃金無種,偏生勤儉人家」一類的話。但她的意思亦只是勉勵我們而已,並非真希望我們能折丹桂,積黃金。
開蒙后,我就正式入塾讀書了。我的塾師,就是我的父親。我最初的學業是認方塊字,並學習寫字。寫字的最初步驟是「描紅」。即先生寫了紅字,我們用墨筆跟著在上面「描」,這就叫作「描紅」。在我識了一千多個字以後,我就正式開始讀書了。我最早的課本是《三字經》《百家姓》和《幼學詩》;接著便開始讀「四書」和「五經」。那時我國的教育方法,不知由淺入深,一開始便是很艱深的課業。經書不必說了,即使《三字經https://read.99csw.com也不是啟蒙年齡的兒童所能了解的。我讀書的天資本是平平,沒有太高的悟性,故讀起來就頗覺吃力。
先父培英公生我兄弟姊妹共十一人。早夭的三人,成長的有五男三女。我家祖產本甚有限,祖父晚年析產時共有田地六十多畝。祖父母保留十余畝為養老之資,我父與春華叔各得二十余畝。我們這一房十口之家的生活費便全靠這二十余畝的田地,家用自感十分拮据。幸賴我母克勤克儉,撫養我兄妹八人至於成立,劬勞之情,有筆難宣。
我家既是歷代務農,所以我兄弟們都是地道的農家子弟。我學步未久,就跟著母親下田去玩。經常與日光和新鮮空氣接觸。雖然曬得皮膚黝黑,但是身體卻十分健壯。我們因為經常要下田工作,所以除在書房和過年外,我們都喜歡赤足。縱在碎石鋒利的山路上,因習慣成自然,亦如履平地,不覺刺痛。
那時的私塾,今日想起來也是十分奇特的。每一私塾約有二十來個學童。大家擠在一間斗室里,每兩個共享一張長方書桌,先生卻獨用一張方桌,放在最易監視全體學生動靜的位置。塾師多半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樣子十分嚴肅。他們大多數絲毫不懂兒童的心理,對學生管理的嚴格實非現在的人所能想象。教授法也極笨拙,往往不替學生講解書義,只叫學生死命地念,以能背得滾瓜爛熟為度。先生規定某部書從第幾章起逐日背誦,自一本積至十余本,都要從頭背誦下去。學生如背誦欠熟,先生就將整沓的書甩到地上,待讀熟后再一一從頭背起。至於書中的意義,學生是不甚了解的。
我是我父母的第三子。然因長兄早夭,所以我實行二。唯據族譜凡屬本房男性,我又列行九。至村上鄰里的人多喊我為老九,而不稱呼名號,驟聽雖不大順耳,但「老」字的含義已屬尊稱,例如:老夫子、老先生、老兄等。今年逾七十,家中侄輩尚喊九叔,倒覺親切,不以為忤。哥哥德明長我兩歲,我之下還有三個弟弟——文卿、德輝、松齡——和三個妹妹。在我七歲以前,我們過的是大家庭生活,和祖父母及春華叔嬸都住在一起。祖父十分好客,所以我家那時常常賓客滿堂。祖父尤喜堪輿之學,朋友中很多是看風水的專家。我們弟兄幼時即常在祖父煙榻旁聽他們講故事。
我家所有的田地,都由我們自己耕種。我父既少下田,一切勞動遂由我母擔任,我們弟兄不過從旁協助而已。農忙時我們偶爾也雇請短工,但那是極少的例外。提起我鄉婦女的勤勞,舉世實罕有其匹。廣西婦女多不纏足。舉凡男人能做的勞動,如上山采樵、下田割禾等,婦女都和男子一樣地操作,從無稍異。然男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工作有定時。婦女則不然,白天她們和丈夫、兒子一同下田耕作;入晚回家,她們還要煮飯、洗滌、紡織、縫紉和哺乳幼兒,工作倍于男子。生活的痛苦勞瘁,實非常人所能想象。我的母親劉太夫人就是這樣一位勤勞的婦女,更因父親教館,不能操作,母親難免分外辛勞。
父親私塾內的學生,都是農家子弟,所以都是半耕半讀的。農忙時節私塾便放假,讓學生們回家幫父母操作。記得有一次我跟隨村上幾個成年人上遠處的山中打柴,那時我大概十三四歲的光景,當夕陽西下準備回家時,看他們都裝滿一大擔,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心情非常好勝,覺得一擔柴百把斤重,他們既然做得到,我又怕什麼?所以我也裝上一大擔,和成年人幾乎一樣多。最初挑來似乎不甚重,誰知「長路無輕擔」,愈挑愈重,漸漸我就落伍了。最後竟至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實在挑不動了。而這時和眾人相去已遠,且時近黃昏,四顧茫茫,我不禁嚎啕大哭起來。但是我一面哭,一面仍勉強挑著柴擔蹣跚前走。幸而母親預料我挑不動,遠道來接,才結束了我這場悲壯的場面。
嗣後我們兄弟都長大了,我供職軍旅,有薪餉可以接濟家庭,母親才稍釋重負。她晚年鄉居,附近老幼殘疾都絡繹于門乞求救濟,凡真正是鰥寡孤獨、殘廢無依的,母親總是經常幫助他們。若是少壯貧九九藏書困的,母親濟其急外,並勉勵他們努力工作,以圖溫飽。凡有向母親借貸的,她總說:「你將來如有了便還我,如還不出,就算了吧……我知道窮人借貸的日子是不好過的。」母親直至晚年,生活仍極勤儉。在我後來統一廣西,完成北伐,參加抗日戰爭,率數十萬眾,身經百戰,而全國知名時,鄉里鄰人對我家自亦難免另眼相看,而母親居處簡樸,謙誠和藹,與往日初無稍異。我弟兄幼時,母親只勉勵我們勤耕苦讀,做個誠實忠厚、自食其力的人,絕無心要我們為將為相。後來她老人家年老了,亦絕不因為有兒子為將為相而稍易她簡樸忠厚的家風。某次,我回家省親,我的三個胞妹向我說:「哥哥,你做了這樣大的官,而我們仍舊耕田種地,你不怕鄰里恥笑你嗎?」我回答說:「在勞工神聖的今日,耕田種地是可驕傲的。」母親也很以為然。
母親問我,我說我要做個「養鴨的」。我鄉養鴨的人,的確對我們孩子們的引誘很大。養鴨也在農忙之後,那時各處田內收穫后所掉下的穀子,正是飼鴨的最好食料。一個養鴨的可養兩三百隻鴨子。鴨子在四處田塘河溝內覓食,故不需太大的本錢。在我們小孩子想來,鴨生蛋,蛋變鴨,十分可羡。所以我說我長大了做個養鴨的漢子罷了。當時母親很滿意我們的志向和想法,可見我們自幼就只希望將來做個誠樸的農夫,胼手胝足,以求溫飽。及后稍長,我們就幫助母親做一切田間工作和家裡雜務。諸凡插秧、割稻、打柴、餵豬、切豬菜、舂米、織草席等無所不做。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大概孔子少時,也能做這類粗重的事。
培英公承先祖家教,也是一位個性倔強、任俠好義的人。先父不但豪爽,同時也極端勤勉好學。他生在文風極盛的臨桂西鄉,耳濡目染已足勝人一籌,而他又投拜于名師門下,進步自更不待言。
其後,我因職務關係長住通都大邑,每思迎養,而母親總不肯離開鄉間,情願過其極簡樸的農村生活。而我鄉的老弱殘疾則因之得其周濟。所以母親暮年時,善名播於四方。到她老人家於1942年壽終時,遠近鄉人多有泣不成聲的。我今日回想我家從前衣食的艱難,以及母親撫育我兄弟姐妹的辛勞,真是「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我在父親的私塾內又讀了兩年,四書五經,粗可理解,父親便應募往南洋去了。母親不願我輟學,乃讓我跟一位名叫李慶廷的先生讀書。這位李先生是一位廩生,和父親為莫逆之交。後來他要到桂林進新辦的法政學堂。我得了母親的同意,也跟李先生上省城,進了新創立的臨桂縣立兩等小學,日里上課,夜間溫習功課,受李先生的指導。那時正值庚子八國聯軍之後,清廷正在廢科舉、興學堂、辦新政,我們的臨桂縣當時就辦了這所小學。所教的除了國文之外,還有許多新式的學科,如數學、博物、英文等。我是私塾出來的,從未學過這些,而又插入高年級,當然對這些學科一無所知。因而在學期終了時,我在榜上「坐了紅椅子」。那時出榜的通例,榜末要用紅筆一勾。因為那一勾正在最末一名的下面,所以考最後一名的叫作「坐紅椅子」。而這次校里的一年兩學期期終考試,「坐紅椅子」的就是我。加以我又是鄉下初來,體質尚稱結實,而衣著不甚入時,舉止言行,都帶幾分鄉土氣,因此城裡的同學們都譏笑我是「鄉下的傻瓜」。現在考試又坐兩次「紅椅子」,使我分外覺得難為情,所以我在這小學里讀了兩個學期,就輟學不去了。這便結束了我在文科學堂的教育。
記得我幼時,有一次在田裡幫助拔黃豆,母親問我和德明二哥將來長大了希望做什麼。二哥說他要做個米販子。我們農村裡唯一大宗出產的便是穀子。有些農人利用農暇,買了穀子回家,碾成白米,挑到市場上去賣。這樣可以賺得些微利息,碾米而得的米糠又可飼養家畜,這種人叫作米販子。二哥羡慕他們長年有豬宰殺,所以他長大了也要做個米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