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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編 八年抗戰 第五十八章 漢中行營期中對戰後局勢的預測

第七編 八年抗戰

第五十八章 漢中行營期中對戰後局勢的預測

這兩件備忘錄均由我口述大意,由秘書擬就中文稿,再由行營顧問石超庸和軍委會少將參議余兆麒協同譯成英文,分送赫爾利大使和魏德邁參謀長。孰知此兩項文件發出之後,便石沉大海,毫無反響。約莫一年之後,德、日相繼投降,蘇聯部隊不費一彈佔領東北,一切均如我所逆料。而美國當局的措施,則與我所建議的完全相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鑄成大錯,不勝扼腕之至。我自思前兩項備忘錄,所言是何等詳盡,而盟國當局竟絲毫不加考慮,令人不無懊喪。事後,我私自臆測,雖赫爾利大使曾當面恭維我,不只是個軍事家,而且是個政治家,但華府當局或認為我不過是一戰區指揮官,妄言世界大勢,根本不值一顧。
關於蔣、史之間的彆扭,據說,史迪威曾公開批評蔣先生專將美國運來的裝備補充他的嫡系部隊。史氏認為,美式裝備的分配,應以軍隊的能否作戰為標準,「包括共產黨的第八路軍在內」。致引起蔣先生的憤怒,認為史氏干涉中國內政,必去之而後快。

漢中行營事實上是一個虛設機構,無實際的職權。各戰區作戰一向由軍事委員會直接指揮,漢中行營設立之後,此指揮系統並無變更,只是各戰區對中央的報告亦送一副本給漢中行營罷了。所以這一機構似乎是蔣先生專為我一人而成立的。目的是把我明升暗降,調離有實權的第五戰區。
劉峙身為大將而膽小如鼠,真令人驚異。其人也,生得肥肥胖胖;其為人也,老老實實。真是「庸人多厚福」的典型代表。
我雖然料定盟國必自西歐登陸,但是我私下卻希望第二戰場開闢得愈遲愈好。我在重慶時,曾兩度與英國大使和丘吉爾駐華軍事代表魏亞特將軍詳論此事。
赫爾利大使到職不久,新任中國戰區參謀長魏德邁將軍也接踵而至。中國戰區前任參謀長為史迪威將軍,因與委員長不合,奉召返國,由魏氏繼任。
北伐期間,劉峙第二師尚有戰功,他本人給我的印象也不錯。但是在抗戰期間,劉氏任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時,每每不戰而潰,頗受時論指摘。其原因有兩點:第一,劉氏之才最大不過一位師長,過此即非其所能勝任。第二,便是因為官做大了,習於享受,再不願冒矢石之危了。語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當時在中央做大官的人,生活都趨於腐化,精神難以振作,統兵治政的效率自然就差了。
此備忘錄發出不久,果然歐戰急轉直下,盟軍正逐漸向柏林縮小包圍圈,德國投降已是指顧間事。考慮到我國的東北問題,我便向赫、魏兩君送出第二份備忘錄,重新提醒華府當局千萬不可與蘇聯在東北劃分戰區,我read.99csw.com們應與蘇聯向同一目標競賽。為準備此項競賽工作,我提議,魏德邁與蔣先生商議在菲律賓設一中美合作訓練機構。將我方準備接收東北的軍政人員在菲律賓開班訓練,與美國陸、海軍密切配合。一旦日本支持不住而放下武器時,我方維持治安的部隊和政治接收人員即可由美國海、空軍迅速運往東北。我們至少須掌握南滿地區,則蘇軍縱能進駐北滿,亦無法與中共軍隊接觸,中共如得不到蘇聯的物質援助,中共問題將不致引起中蘇糾紛,而事態也就簡單化了。我深願美國統帥部鄭重考慮此一問題。
我讀了楊氏之文,便大不以為然,初不料號稱戰略家的楊傑竟亦膚淺至此。我說,在現代化戰爭中,敵前登陸固難,而防止敵人登陸亦同樣不易。即就純軍事立場來看,論大軍團的指揮、運輸和補給,同盟國在英法海峽登陸實是最方便而有效的行動,這樣才能使德國兩面受敵。即就政治立場來說,蘇聯亦斷不許英美聯軍在蘇境作戰。第一次大戰後,西方列強圍困蘇聯的余創猶存,斯大林何能坐視英美軍隊駐在其國境之內?此事簡直出乎一般人政治常識之外,所謂戰略家的楊傑,居然能想得出,亦虧他會動此腦筋。
孰知第二次大戰後,西方盟國果然和蘇聯為著東歐諸國問題,為著柏林問題,鬧得劍拔弩張。我在北平任行營主任時,魏亞特到中南海居仁堂來拜會我。翌日,我也到六國飯店回拜他。我說:「魏亞特將軍,冷戰現在已打得火熱了,你該想起我在重慶對你所說的是真理吧?」但是這位約翰牛卻仍舊執拗地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不可相提並論。」大家一笑而罷。
赫爾利說,他為此特地經過莫斯科,問過斯大林元帥關於中國共產黨的意見。斯大林說:「中國哪裡有共產黨,不過是些土地改革者罷了。」我說:「這些話,你認為如何?」赫爾利說,他認為斯大林對中國共產黨的分析是真實的,不會騙人的。我說:「斯大林對你所說的不過是一種外交辭令,不應過分相信。中國共產黨是信仰馬列主義的,是百分之百的第三國際共產黨,你千萬別上了斯大林的當。難道斯大林比我們中國人知道的還多,他的話比我們中國人的話還可靠?」
魏德邁抵重慶時,我們亦曾詳談今後世界局勢。無奈當時美國將領都有個相同的看法,即急於要求蘇聯參加對日作戰,以免戰爭曠日持久。至於戰後的問題,他們似乎絲毫沒有考慮到。但是在我看來,戰後的困難將甚於戰時百倍。如不未雨綢繆,屆時必將捉襟見肘。論力量,論聲望,美國實掌握了左右今後世界安危的樞紐,美國當局一著之差,便足以影響整個世界的和平。思維及此,我認為有盡我所見,向友邦當局貢獻一點意見的必要。
我說,希特勒已九-九-藏-書陷於東西兩面作戰的苦境,同盟國勝利只是時間問題。現在既已距勝利不遠,同盟國當局便應想到戰後的複雜問題。你們西方國家與蘇聯,由於政治制度的不同,在戰前已成水火,戰時因為對同一敵人作戰才暫時攜手。一旦大敵消滅,西方國家必定又與蘇聯針鋒相對。為減少戰後的困難,務須稍為忍耐戰爭的痛苦,第二戰場千萬不宜過早開闢。然而,你們應當盡量以各種物資援助蘇聯,讓德蘇兩國拚死糾纏。等到兩雄聲嘶力竭,然後選擇地點登陸,德國自將俯首成擒,而蘇聯元氣亦用盡,則第二次大戰後的世界便要單純多了。
1944年6月,同盟國在諾曼底登陸成功,德軍節節敗退,歐戰已有迅速結束的趨勢。同年7月,日軍在太平洋屢敗之餘,使極端反動的東條英機內閣倒台。同盟國海軍已逼近菲律賓群島,日本的命運,也已到了決定性的階段。
無奈我言之諄諄,這兩位英國代表皆大不以為然。尤其是魏亞特將軍,和我辯論尤多。他認為頭痛應醫頭,腳痛應醫腳,此時不能想得太遠。英國目前亟須解除痛苦,不管戰後局勢如何,希特勒愈早打倒愈好。英國大使也一再強調說,倘第二戰場遲遲不開闢,恐怕蘇聯會憤而與德國妥協,那便糟了。我說,國際政治原像下棋和賭博一般,看誰氣魄大,手段高。據我判斷,德、蘇絕無中途妥協之理,歷史上亦從無此事例,西方當局盡可放心。但是他們卻堅持己見,不稍退讓。當然也不會把我的意見轉到倫敦去。
戰後,我國內戰危機日深,魏德邁奉調回國,順道到北平來看我。當他辭別時,我親自從居仁堂送他出大門,邊走邊談。魏氏忽然提到我的兩項備忘錄,說:「李將軍,現在滿洲情勢的發展,你當初給我的那兩項備忘錄,皆不幸言中了!」
我說,這兩點倒是不必顧慮,你們未免忽視了蘇聯潛在的強大力量。它具備了地廣、民眾、物產豐富的優厚條件,要想徹底擊潰蘇聯,談何容易!以中國抗日戰爭為例,中國無一事不較日本落後,尚且抵抗六年之久,使日軍陷於泥淖之中。日本何嘗不屢屢試探談和,中國皆不屑一顧,何況蘇聯?
據說自我離開之後,五戰區司令長官部的派頭便不一樣了。我的生活一向是極其簡單樸素的,隨從人員亦極度平民化,官兵與駐地商人、農民相處極為融洽。外來人每不知我的住處便是司令長官部所在地。劉峙則不同。他本人極講究場面,侍從人員烜赫,衙門氣息極重。長官部四周的農民莫不大遭其殃,花、果、菜蔬時為官兵強取而去,例不給值。農人有來訴苦的,長官部里的人卻說:「我們一向是這樣的。軍人為國抗戰,難道吃點水果、菜蔬,還要花錢買?哼!」
我的第一備忘錄是在赫、魏兩氏抵華后不久便送出的。修繕之前,我曾向九九藏書蔣委員長提及此事。蔣先生說:「可以,可以,你就送去吧。」在這文件內,我特別提醒美國當局說,德國一旦投降,日本不久必然也跟著投降。但是,當時在渝的美國人都認為日本民族性強悍,篤信武士道精神,非戰至最後,絕不輕言投降。美國軍隊若要攻佔日本三島,至少犧牲二三十萬生命。其實這估計是大錯而特錯的。日本民族性恰如日本運動員的長途賽跑。當他看到失敗已成定局,便不再跑下去,不像西方運動員,明知失敗了,還要跑到終點。如今歐戰已急轉直下,同盟國應該計劃如何應付日本的突然放下武器!我更強調說,從歷史上看,戰勝並不難,難的是處理戰後問題。此次遠東方面戰後問題的焦點在我國東北。同盟國當局事先便應想到將來的東北問題,所以千萬不必要求蘇聯參戰。因為蘇聯眼見日本戰敗在即,不論吾人要求與否,它必然要來分一杯羹。故而中美兩國應及早計劃與蘇聯向東北這共同目標作進軍競賽,千萬不可讓蘇聯獨佔東北。
自老河口沿漢水西上入陝,沿途民俗淳樸,多存古風。凡我途經的市鎮,紳民都排班迎于道左。有的甚至擺起香案,由穿長袍馬褂的年高紳士,雙手高舉一茶盅,前來雙膝跪下獻茶。我也只有停車下來答謝,並雙手接過茶盅,一飲而盡,然後再登車前進。這是專制時代紳商歡迎欽差大臣和封疆大吏的禮節,不圖尚見之於今日,風氣的閉塞,由此可見。
這位好好先生的劉峙聞言大驚,說:「那怎麼靠得住?我聽到空襲警報,腳都軟了。」他又問我,你看長官部有沒有別處可遷。我說,離此地五里路有一小鎮楊林鋪,是五戰區前干訓班所在地,可以作長官部,不過交通系統重行建立起來就麻煩了。劉立刻說:「你能否派人馬上帶我去看看。」我便親自陪他到楊林鋪。該地原有一小學,地方尚寬敞,空襲時的目標也不大。劉氏雖覺此地比市區好些,然仍嫌目標太大。且此地亦在襄河東岸,面對敵人,顯然是背水為陣,有欠安全。我說,那你就自己斟酌吧。再不然,你可遷往襄河西岸,距老河口六十里地的草店,便再安全沒有了。我離開老河口之後,劉峙立刻便把長官部移到楊林鋪。不久,果然又移到草店去了。
前已言之,史迪威原為美國駐華武官,珍珠港事變后,調升中國戰區參謀長。不過史氏是一陽分人,可為赫赫的戰將,卻不宜做運籌帷幄的參謀工作。這種人尤其不能與自私的蔣先生合作。因為蔣先生事事以其個人利益為出發點,大權獨攬,事必躬親。做他的參謀長,必須要事事請示而後行,斷不可自作主張。史君是美國人,當了參謀長,便真的要行使參謀長職權了,和蔣先生當然無法相處。
從第一戰區卸職后,劉氏受任為重慶衛戍總司令。官尊事少,益發耽於宴樂。他在重read.99csw.com慶並納一新歡,藏之金屋。但是他的夫人卻是一性悍善妒的女子,而劉氏又偏偏是個聞獅吼而變色的將軍,以致閨房之內,鬥爭無已時。劉夫人曾為此向蔣夫人哭訴,請求主持正義。此事在陪都盡人皆知,傳為趣談。此次劉君被任為第五戰區司令長官,親臨前線,正可遠避雌威,忙裡偷閒了。
赫爾利誠懇地說:「斯大林是政治家,我相信他的話!」
在漢中時,我名義上雖然負責指揮三個戰區,但事實上則日常待決的事務極少,與老河口的忙碌生活,恰成一對比。日長無事,簡直有髀肉復生之感。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有工夫對今後中外大局的演變,作一番冷靜的思考。
1944年5月上旬,委員長因為主持第九軍分校畢業典禮,親自飛來漢中,我遂乘此時機和蔣先生詳談今後戰局發展的問題,以及我們應有的應付方案。可惜蔣先生竟以余言為河漢,未加採納。此建議當於第七篇中再詳敘。
是年9月,美國駐華大使高斯奉調回國,由赫爾利將軍繼任駐華大使。赫氏使華,除負有外交上的使命外,還負有調解我國國共糾紛的責任。因二次大戰已接近尾聲,羅斯福總統目擊我國國共關係的惡化,深恐影響戰後世界和平,所以特派赫爾利前來,企圖促成國共合作,組織聯合政府。故赫爾利來華時取道莫斯科,並與斯大林詳談中共問題。
由這些方面觀察,我才知道所謂中央嫡系部隊軍紀的廢弛實在是相沿成習,所來有自,非一朝一夕所致。這種部隊如何能打仗呢?
前已言之,蔣先生生性多疑而忌才。他見我在第五戰區與部隊的感情十分融洽,深受部屬的擁戴,至恐形成尾大不掉之局。但是抗戰六年,我第五戰區可說是戰績輝煌,蔣先生實無適當借口把我調職。所以他唯一的抉擇便是成立一個位尊而無實權的新機構,把我明升暗降,與部隊脫離實際關係。
蔣先生此舉用心所在,我當然洞若觀火,然亦深合我意。因為六年來戎馬倥傯,案牘鞅掌,個人也很想得機休息;加以功高震主,無端招忌,倒不如暫時減輕一些責任為愈。因此,中央明令發表之後,我反覺渾身輕鬆,即趕忙準備交卸,並派參謀長王鴻韶前往漢中籌備行營成立事宜。我本人則俟繼任人到職后,再行離去。不久,新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劉峙率隨員數人,自重慶乘一小飛機到老河口來接事。
這樣,我們當然無法再說下去,辯論也就不了了之。
在老河口時,我將五戰區的情形對劉峙詳細解釋,交代清楚后,便率原長官部全班人馬,首途赴漢中。不久,劉峙的特務營及其長官部官佐夫役也已到齊,我所留下的少數炊事兵、傳達兵和衛兵也就離開老河口,來漢中歸隊了。據這些最後離開的衛兵、雜役人等說,這位新長官膽子實在小得不得了。有的竟笑著說:「劉司令長官夜https://read.99csw•com裡起來解小便,還要兩三個衛兵陪著呢!」
據說當劉峙接掌五戰區時,敵方廣播便奚落他說:「歡迎常敗將軍來老河口駐紮!」果然,我離開五戰區不出數月,敵人便發動攻勢,一舉攻佔老河口與襄、樊。劉峙指揮無方,無力反攻,該戰略據點遂為敵人所佔領,直至抗戰勝利才重歸我有。
我到漢中就行營主任后不久,又因開會而至重慶。此時盟軍已有在西歐開闢第二戰場的趨勢,我國報紙討論亦至為熱烈。當時自稱為中國第一流戰略家的楊傑氏,便在《大公報》上發表一論文,略謂在現代化的戰爭中,敵前登陸實不可能。楊氏認為,同盟國很難在西歐開闢第二戰場,最大的可能還是將美英聯軍由北穿過蘇聯腹地,與蘇軍並肩作戰云云。朋友們即持此理來問我。
漢中一帶是一片沃野,秦嶺在其北,嵩山山脈在其東,漢水橫貫其中,地形險要,物產豐盛。我國自秦漢以降,歷朝都以漢中為屯兵之地。所以其地古迹特多。
劉峙原是我多年老友。回憶我於1926年夏赴廣州策動北伐時,劉氏正任第二師師長,曾以「四校同學」關係設宴為我洗塵。席間,劉氏起立致歡迎辭,並請我演講。這是當時廣東的風氣,無論大小宴會,賓主雙方都要起立演講。但這在我還是第一次,所以印象很深。

我此時適因公在重慶,赫爾利大使特地徵詢我對共產黨的意見。他認為我既非蔣先生的嫡系將領,說話必然比較公道。我乃反問他,站在外交官的立場,他作何看法。
他這麼一說,我才知道,原來他曾詳細看過我的兩項備忘錄。但是他們為什麼明知故犯,硬把東北造成那種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因此在赫爾利和魏德邁蒞華之後,雅爾塔會議開幕之前,我曾兩度修致備忘錄給赫、魏兩君,希望他們能轉致羅斯福總統和馬歇爾元帥。
劉氏來接篆時,見司令長官部設在老河口市區之內,便有惴惴不安之感。他首先便問我,老河口的防空情形如何。我說,我的長官部雖在城市之內,究竟位置偏僻,屋子很小,而且四周都是菜圃。敵機縱使找到目標,也不易命中。所以敵機來得多了,我就到菜圃裏面走走,以防房屋被震倒。敵機如來得不多,我就不管它,諒它也炸不著我。
1943年9月,委員長忽然將我自第五戰區司令長官調升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駐漢中行營主任。漢中行營是一所新成立的介於中央與各戰區之間的軍事機關。表面上的職權是負責指揮第一、五兩個戰區,後來中央把大別山游擊根據地劃成第十戰區,所以漢中行營也就直轄三個戰區了。
至此,兩君忽然向我質疑說,照你說的這樣做,萬一蘇聯為德國所敗,或者斯大林等候開闢第二戰場不耐煩了,轉而與希特勒單獨講和,則大局不是不堪設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