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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舒斯特,律師,住在芝加哥。這是我太太,邁拉。」
三人表情陰鬱,一言不發,最後還是准將開口了:「麻煩你再算一下,儘快告訴我們還剩多少時間。看在上帝的分上,這件事,千萬別告訴其他人。」
「你最好檢查一下船艙里的溫度。」麥肯齊繼續說道,「一定會有溫度上升的跡象。」
「……女士們、先生們,目前的狀況就是這樣。」漢斯廷准將總結道,「我們不會馬上遇到危險。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救援人員就能找到我們。不過,在他們找到以前,我們必須做好思想準備。」
乘客中響起了竊笑聲,就連准將自己也強忍笑意才能保持一臉嚴肅。看著年過半百、體重超過一百公斤的舒斯特夫人,很難想象她曾經是個演員——准將懷疑,她充其量也就參加過唱詩班。
「那就信他們一次。等我們抵達火山湖后再聯繫,大概需要二十分鐘。」
這回,舒斯特夫人和她的丈夫一樣不大高興了。
漢斯廷感覺自己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剛才他還在暗暗自喜,以為自己的鎮定自若已經安撫了眾人,不曾想,現在他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時間了。
「是的,准將先生。怎麼?」
「還是向基地報告吧。」喬治說,「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再找一遍也沒什麼意義。等太陽出來以後,找到他們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這該死的地球光,讓我渾身發毛。」
「哈里斯船長和我——哦,他才是頭兒,我只是他的顧問——為了應付當前這個非常時期,我們制定了一套方案。首先是食品分配。從現在起,我們的食品供應會簡化,並實行配給制,但我們保證,沒有人會挨餓,因為我們不會消耗多少體力。我們想請幾位女士來幫助威爾金斯小姐——她的工作量一下子變多了,需要得到一些幫助。坦率地說,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將是無事可做。順便問一句,有人帶書了嗎?」
「菲利斯·莫莉,記者,來自倫敦。」
船艙里響起一陣翻箱翻包的聲音。在能找到的書中,有各種各樣的月球旅行指南——包括六本官方出版的旅遊手冊;一本今年的暢銷書《橘子與蘋果》,講一個名叫妮兒·金的姑娘與艾薩克·牛頓爵士之間的浪漫愛情故事,當然,內容不太可能是真的;一本哈佛版的《原野奇俠》,上面還有一位英語教授的詳細評註;一本介紹奧古斯特·孔德「邏輯實證論」的著作;還有一本出版還不到一周的《紐約時代》雜誌。書不多,但只要分配合理,還是可以幫助大家打發掉接下來的時光。
「尼哈爾·傑阿瓦登,我是動物學教授,在斯里蘭卡佩拉德尼亞市的錫蘭大學工作。」
「我正想這麼說呢。」駕駛員半真半假地說。所有宇航員都相信,遲早有一天,人類會邂逅不知來自九九藏書何處的智慧生命。也許要等到遙遠的將來,但有關外星人的傳說早已變成了太空神話的一部分,一旦遇到了難以解釋的事情,人們便會想,會不會是外星人乾的?
「我叫羅伯特·布萊恩,以前是民用機械工程師,現在退休了,來自牙買加的金斯敦。」
「就算我們找到了位置,救援行動也要花上幾個星期。我看到的一處滑坡足有三百米長。要是挖的話,也許會再次造成滑坡。」
「我演過舞台劇。」邁拉·舒斯特有些猶豫地說道。她的丈夫似乎不大高興,但准將卻很滿意。
就是這麼一群人。命運把一群未必稱得上非凡、但至少是各具才能的人聚到了一起。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能到月球上來的人,必定有其出眾之處——哪怕他只有錢。可惜,在帕特眼裡,他們所謂的技能和經驗在「西靈」號上全無用武之地,根本無法解決目前面臨的難題。
在海灣的另一邊(這段距離並不遙遠,但人們很難想象,小小的渴海竟會如此難以逾越),震驚與悲傷會像漣漪般迅速傳播開去。只因為月球從長眠中醒了一小會兒,成千上萬人便會不同程度地捲入其中。
「你說什麼?哦,好的——通知吧,讓他們到火山湖協助二號滑塵艇。同時告訴他們,可以放棄渴海海面上的搜尋了。」
不過,漢斯廷准將很快就會證明他的想法並不正確。准將很清楚,為了活下去,他們必須面對兩大敵人——恐懼和乏味。他們手中的資源非常有限,在這個通信普及、娛樂發達的時代里,突然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無線電、電話、傳真、電視、電影——所有這些東西對他們而言都已毫無意義。他們現在就像一群處於石器時代的原始人,圍坐在篝火旁,整個荒原上見不到別人。在漢斯廷准將的印象中,即便是飛往冥王星那次也沒有現在這麼糟,他們當時帶了許多圖書和娛樂用品,還可以隨時通過集束電波與內行星上的人交談。但是現在,「西靈」號上甚至連一副撲克牌都沒有……
「千萬要小心。不管有沒有新的發現,每隔十五分鐘向我們彙報一次。」
帕特還沒有回答,物理學家就搶先說道:「沒有用。」他的表情有些不耐煩,「所有製冷系統的原理都一樣,就是把船艙里的熱量排放到艙外。可是現在,四下里都是塵埃,我們沒辦法把熱量釋放出去。把空調功率加大無異於雪上加霜。」
「暫時就這麼安排。」漢斯廷准將說,「如果你們還有什麼好主意,請隨時告知委員會。同時我建議大家多走動走動,相互了解一下。剛才每個人都介紹了自己的職業和國籍,肯定有很多人會有相同的興趣愛好,或者共同的朋友,你們會有很多共同話題的。」還有很多時間,他默默地加了一句。九九藏書
交通管制中心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迴音,滑塵艇又呼叫道:「你好,基地——收到我的回答了嗎?」
他打開無線電,發出呼叫信號。
「你們好,二號滑塵艇,我是勞倫斯。柏拉圖天文台剛剛報告說,在19點35分,天塹山脈附近發生了一次地震,這和『西靈』號本應抵達火山湖的時間恰好吻合。他們認為,游輪可能在該地區遇到了山崩。所以,請你們立即前往天塹山脈,看那裡是否發生了山體滑坡或者岩石塌方。」
這個英國人好像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
「這種撲克要怎麼洗牌呢?」有人提出了疑問。
他停了下來,迅速掃視著在場每一張或翹首以盼、或神情焦慮的面龐。他注意到,有兩個人可能是不安定分子——一個小個子男人,臉上的肌肉緊張地抽搐著;還有一個女人,一臉尖酸相,正不停地把手絹打成結,解開,再打成結。這兩人還真是一對兒,要是安排他們坐在一起就好玩了。
他本來還想接著說下去,但轉念一想,還是少說為妙,正所謂言多必失。如果在這七天里,沒有任何能夠獲救的跡象,他們或許會陷入絕望。所以,這種壞消息還是暫且不談吧。想得再多,說得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反而會讓他們失去勇氣。
但是僅僅過了十五分鐘,二號滑塵艇便傳來了消息,他們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他突然有了個好主意,「莫莉小姐,你是個記者,我想你應該隨身帶著記事本吧?」
「卡爾·約翰森,核動力工程師,來自月球背面的齊奧爾科夫斯基基地。」
「二號滑塵艇呼叫交通管制中心——請回答。」
「根據天文台的預測,發生餘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們說,地殼構造應力已經完全釋放掉了,可能要幾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發生地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說,「而且我……我的台詞一向不多。」
「二號滑塵艇呼叫基地。天文台說對了。我們還沒有抵達火山湖——峽谷被堵住了。這裏確實發生了地震,好多地方山體滑坡,其中有幾處非常嚴重,滑塵艇無法通過。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足有上萬噸崩坍下來的岩石。如果『西靈』號被壓到了岩石下面,我們可絕對找不到它了。再找下去也毫無意義。」
「要算精確時間的話,需要半個小時。但我想——不會超過一天。」
「毫無線索。你們那裡有什麼新消息?」
放下話筒,勞倫斯覺得身心疲憊。他已無計可施——他相信別人也不會有什麼好辦法。為了整理一下思緒,他走向南面的觀測窗,凝視著新月狀的地球。
「不可能有人游得上去。」他解釋說,「我不相信憑一個人的力氣能夠克服塵埃的阻力——另外,在塵埃中游泳,你什麼都看不見,在一團漆黑中,你要read.99csw.com如何判斷方位呢?怎麼能知道哪邊是上、哪邊是下呢?還有,人出去之後,游輪的外艙門要怎樣關上呢?一旦塵埃湧進船艙,就沒辦法清理掉它們了。我們不可能像抽水一樣把塵埃抽到外面去。」
「如果各位沒有問題了,」漢斯廷接著說,「我建議,我們每個人都作一下自我介紹。不管你願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我們必須彼此接納,所以,讓我們對所有人都有個初步的了解吧。我會從這邊走到那邊,請大家依次介紹一下你們叫什麼,做什麼,從哪兒來。這位先生,從你開始好嗎?」
當你身處一個充滿危險的奇異世界,周圍的岩石和空氣(如果有空氣的話)都是完全陌生的,身邊僅有少數幾個同伴,一代代地球人流傳下來的經驗都派不上用場,這時,你便會很容易相信那些有關外星人的說法。古人認為,舉頭三尺有神明,早期的宇航員也是一樣。每當他們踏上一顆新的星球,都會忍不住回頭張望,想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正跟在自己的身後。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人類曾自以為是宇宙的主宰,並把自己最原始的慾望和恐懼深埋進潛意識深處。而如今,人類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強大,只是一旦遭遇挫折和失敗,內心深處的恐懼感便會浮出水面。每當他們仰望星空,就總會找到理由相信,這陌生的星球上一定存在著更強大的智慧生命。
「打擾一下,長官——您還沒有通知一號滑塵艇。需要我通知他們嗎?」
駕駛員正利用宇航服上的通信系統與搭檔說著話。
過了好一陣子,勞倫斯才回過神來,他發現地面交通管制官正在叫他。
「恐怕我們浮不上去。確實,船艙里的空氣會產生很大的浮力,但渴海塵埃的阻力也相當大。當然,我們最終會浮上去——但那可能要等到幾千年以後了。」
「收到了。」總工程師回答,言語間難掩疲憊之意,「請繼續尋找,看看能否找到『西靈』號留下的線索。我會派一號滑塵艇與你們會合。你確定我們無法把『西靈』號挖出來嗎?」
「准將,我想對你說個事兒。」他的語氣很急迫,「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僅有七天的氧氣量算不上什麼大問題,我們還有更大的危險。」
「有沒有五十二張沒有用過的紙?」
「我有個問題,先生。」那個帶英國口音、也就是剛才說茶泡得好的人問道,「我們有沒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機會再浮上去?我的意思是說,假如這些塵埃像水一樣,我們會不會像一個軟木塞那樣慢慢地浮出水面?」
「大衛·麥肯齊,斯特羅姆羅山天文台的物理學家,來自澳大利亞的堪培拉。」
說來難以置信,地球一直懸挂在南方的天際——儘管緊貼著地平線,但千百萬年來,地球既不會九*九*藏*書升起,也不會落下。不管一個人在此生活多久,他都難以適應這個事實,因為這個現象和人類長久以來的觀念相悖。
「問得好,夠我們的娛樂委員會想上一陣子了。有沒有人在娛樂方面擁有專長?」
他回到駕駛位,同帕特一起商量事情,這時,麥肯齊博士——那位澳大利亞物理學家走了過來。他看上去非常焦慮——甚至有點焦慮過頭了。
除了教授,再沒有別的志願者了。准將把舒斯特夫人和傑阿瓦登教授安排到兩個相鄰的座位上,讓他們商量表演什麼節目。這樣一對莫名其妙的組合似乎很難弄出什麼有趣的節目來,不過也難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讓大家都有事可做——可以各忙各的,也可以與別人合作。
帕特搖了搖頭。
「有沒有降溫的辦法?空調系統還有多少動力儲備?」
帕特隱隱有些不安。他是游輪上唯一有資格穿這套宇航服的人——宇航服是為緊急狀況準備的。
聽著眾人的自我介紹,帕特從心底里感激命運之神在他處境最危難的時刻又一次幫助了他。無論是從性格、接受過的訓練方面看,還是從經驗、閱歷等方面看,漢斯廷准將都是天生的領袖,他已經把這群鬆散的人組織起來,在他們當中建立起了團隊精神,使一群烏合之眾變成了一支聽話的、能夠服從命令的隊伍。類似的情形,漢斯廷准將也曾經歷過。當時,他所在的一支小隊正飛往海王星軌道——那是人類第一次前往海王星——在距離太陽約有30億英里的地方,飛船發生了故障,不得不等待救援。那一次,他們在茫茫宇宙中滯留了好幾個星期。帕特比准將小了大概能有三十歲,他從未飛出過地月系統。對於眼下悄然發生的權力變化,他並沒有心懷不滿。很高興准將說他還是「西靈」號的頭兒,但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他心裏清楚得很。
准將突然感覺到一陣絕望和無助,胃液似乎在上涌,就和他第二次自由跳傘時的感覺一樣(不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時的準備很充分。而第二次,他自信過頭了)。如果物理學家所言不虛,那他們連半點希望都沒有了。他們現在的機會就已經很渺茫了,但至少還有一周的時間,怎麼著也能做點什麼,仍有獲救的機會;僅有一天的話,那就一切免談了。即使救援人員能在一天之內找到他們,也沒有辦法把他們救上去。
「皮埃爾·布蘭查德,成本會計師,來自月球正面的克拉維斯太空城。」
「沒關係。」他說,「重在參与嘛。誰願意同舒斯特夫人一起表演節目?」
「天哪!」准將說,「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們還能堅持多久?」
「我是羅里斯空港交通管制中心。有什麼發現?」
「好的,請他講吧。」
准將轉向哈里斯。他一直在聽他們的談話,臉上的表情https://read.99csw.com也越來越嚴肅。

「我們認為游輪不在渴海里。總工程師要與你們通話。」
「喬治,你覺得他們出了什麼事?我猜,他們不在這裏。」
「我想,我們應該成立一個娛樂委員會,以決定怎樣更好地利用這些書籍,比如我現在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本孔德先生的書。大家都已經了解了我們目前的處境,那麼,還有沒有什麼問題?我和哈里斯船長會盡量解釋清楚。」
「好極了!雖然船艙里小了點兒,但我們或許可以欣賞您的表演。」
這個問題把准將難倒了,他看著帕特,「哈里斯先生,這個問題該由你來回答。你覺得呢?」
「是熱量。」這位澳大利亞人用手指著舷窗說,「我們被渴海的塵埃層層包裹,而塵埃是極佳的隔熱材料。在海面以上,機器和人體產生的熱量可以排放到宇宙空間里,但在這裏卻不行。也就是說,這裡會越來越熱——直到我們被煮熟。」
「你說對了。」他說,「溫度已經上升了兩度。」
「應該有吧。」
「那就請你把紙貢獻出來吧,幫我們做一副撲克牌。不必特別精緻,只要能看清楚牌面就行。寫字的時候要小心,別透到背面去了。」
漢斯廷走到控制台前,看了看儀器儀錶上的數字和圖像。
「那他們能在哪兒?難道真被外星人綁架了?」
這個「不過」說明他很清楚,目前,大家更想看一些輕鬆的節目——比如說20世紀80年代的頹廢派喜劇。隨著電視節目審查制度的土崩瓦解,這類喜劇作品曾大肆入侵電視頻道。
與此同時,一艘摩托滑塵艇在他們頭頂飛馳而過,可惜雙方誰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滑塵艇的設計理念是速度、靈巧和便宜,絲毫沒有考慮到駕駛員會不會舒服,所以它的外形與沉沒的「西靈」號毫無相似之處。事實上,摩托滑塵艇就像一架敞篷的雪橇,定員兩人,一名駕駛員,還可以捎帶一名乘客——二人都要穿上宇航服。它的上方還有一塊遮陽蓋,可以遮擋強烈的陽光。滑塵艇構造簡單,只有一塊簡單的操作面板,一台發動機,尾部有兩個螺旋槳,還有個放置工具的儲物架。平常工作時,滑塵艇會在身後拖著一架無動力滑塵橇,有時候是兩到三架,但現在這輛則沒有額外負重。它在幾百平方公里的海面上輕快地繞來繞去,搜尋著消失的「西靈」號游輪,但卻一無所獲。
「你說什麼?」
「我估計,每小時便會上升一度。」
「我發現游輪的密封艙里有宇航服。能不能讓人穿著宇航服出艙游到海面上去呢?這樣,搜救人員就可以知道我們在哪裡了。」
「作為一個外行,我演過幾齣戲劇。」傑阿瓦登教授說,「不過,大多是布萊希特和易卜生的作品。」
「請問,先生。」駕駛員焦慮地問,「那裡還會發生餘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