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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他還是彎著腰,又看了她幾秒鐘,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起身面對其他人。他有許多話想對她說——但已經沒有機會了,也許永遠都沒有了。
「你還有沒有族人……」帕特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辭,「依然生活在比較原始的狀況下?我聽說有些地方還很原始,比如在亞洲。」
這時,理智和良心會殊死相搏。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當然也絕非太空時代的專利,它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過去便發生過無數次。一群人陷入絕境,缺衣少食,忍飢挨餓,直面死亡,現在他們缺少的是氧氣,但本質上都一樣。
帕特把五支注射器一一發給他們。
「請原諒,我對地球了解不多。」他說,「我從沒去過地球,也不打算去——我適應不了那兒的重力。不過,我好幾次都在望遠鏡里看到了澳大利亞。我對那片土地的感情很特殊——我的父母就是從伍默拉起飛來月球的。」
講述這段歷史時,麥肯齊的語氣異乎尋常地超脫,幾乎不帶半點個人感情。但帕特相信,還是不要再提他那些在地球上做盡壞事的祖先比較好。
「你真想知道?」他放下氧氣面罩,「我剛才在想,要是你打算獨佔這瓶氧氣,我肯定沒法阻止你。」
「你那些族人的生活方式都消失了,你有沒有感到遺憾?」帕特問。
「那是我祖先取的名字。『伍默拉』的原意是一種標槍投擲器。」
「這不關你的事!」他有些惱羞成怒了。
他慢慢站起身——二氧化碳中毒的癥狀,還有心理上的壓力一起重重地壓了上來——他對麥肯齊說:「好了,博士,請幫我把宇航服拿出來吧。」
「博士,既然你們不是處於石器時代——只是做個假設,其實我的看法和你一致——白人為什麼還會那麼想?」
「難道是戰爭?」
他確實很安靜,但並非不惹麻煩——因為他明顯是不想使用安眠劑。乍看之下,他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但他臉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我們兩個沒問題。」帕特回答,「我們可以輪流使用宇航服的呼吸設備。但我很擔心乘客們。」
「你在等什麼,鮑爾達先生?」帕特用儘可能平和的語氣問道。無論在情理上,還是人數上,他都佔了上風,這種感覺可真好。鮑爾達看起來並不強壯,但就憑帕特這身在月球上長成的肌肉,一對一的話,恐怕還真不是對手。
「純粹是出於無知,再加上先入為主的偏見。這種偏見很容易形成,比如一個人不會數數、不會寫字、說不好英語,他們就認為這人一定是智力低下。拿我家來說吧,有一個例子就很能說明問題。我的祖父——第一個叫麥肯齊的人——他活到了2000年,但他數數從沒超過10。他對月全食的描述是——『耶穌基督收去了煤油read.99csw.com燈,他們一起完蛋了。』
帕特從沒聽說居然有人會有這種禁忌,因此他並不相信鮑爾達的話。他在撒謊,可是,為什麼呢?
「而你們會被晒成深棕色,」帕特笑道,「夜間航行時都看不見你們。順便問一句,你為什麼叫麥肯齊這個名字?」
「在回答以前,」帕特說,「還是先向空港報告一下這裏的情況吧。」
「抱歉。」帕特回答,「所有情況我都對你們講過了,我還要照顧二十位不省人事的乘客。通話完畢。」
「收到。不過請等一下——有幾家媒體的記者想和你通話。」
在帕特看來,在月球的海面以下討論遙遠時空以外的生活,沒什麼不合適的。他和麥肯齊必須談點什麼解解悶兒,才能消除睡意,並照顧好二十個不省人事的同伴。他們至少還要堅持五個小時,閑聊可以消磨時間。
如果讓那二十個人聽天由命,帕特和麥肯齊肯定能倖存下來——至少也能活一個。但要保住這二十個人,他們兩個隨時可能會犧牲。
彷彿炎炎夏日里一縷涼爽的海風,又如吹自山間林海的一陣清新空氣——他慢慢地深吸了四口氧氣,盡量將肺中的二氧化碳排出凈盡。然後,他把呼吸器遞給麥肯齊,就像遞給他一支和平煙斗
情況有些失控了,帕特心想。雖然他很感激哈丁的當機立斷,但對這種處理方式,他還是無法苟同。
「土著居民。我們一直居住在澳大利亞,後來白人來了,然後就發生了一系列讓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氣氛有些怪異,他們乾笑了一下,然後帕特說:「那就我不客氣了。」說著,他將面罩戴在臉上。
「老土?」
十分鐘以後,他的信心更足了。似乎每位乘客的呼吸都很正常——非常緩慢,但很穩定。他讓每人都吸了幾秒鐘氧氣,然後再次呼叫基地。
「你可以這麼想。儘管我們用不上火把和迴旋鏢,但我們或許能用上一些魔法——可惜我對魔法一竅不通,而且我懷疑,從前部落的眾神會不會把神力從阿納姆地傳送過來。」
「說得對。」哈丁反而喜笑顏開,「我只是想幫幫你。」他上前一步,伸出左手,「你不介意讓我看看你的星際防疫接種證明吧?」
鮑爾達在猶豫,好像正在努力組織語言。
「你笑什麼?」麥肯齊問。
「只有我們兩個的話,十二個小時——足夠救援趕到了。不過,要是其他人出現窒息的跡象,我們還得把氧氣分給他們。這種情況恐怕很快就會發生。」
「對呀,真不好意思,我把船上還有宇航服的事全忘了。」
「那他是怎麼經過防疫檢查的呢?」九九藏書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船長。」麥肯齊博士耐心地說。
帕特安下心來,這個魁梧強壯的澳大利亞科學家總會給人一種好感。漢斯廷也能讓他產生這種感覺,不過麥肯齊比准將要年輕得多。有些人確實值得信賴,你會打心眼裡相信他們不會讓你失望。麥肯齊就是這樣的人。
「而我擔心有些乘客會時刻惦記著宇航服。他們上船經過氣密艙時一定都見到了。這說明你還是會忽視掉某些明顯的東西。」
他們盤腿坐在駕駛位旁邊的地板上,氧氣瓶放在二人中間。每隔幾分鐘,他們會輪流吸一下氧氣——一次只吸兩口。真沒想到,帕特心中自言自語,電視上那些太空歌劇里最俗套的劇情居然被我趕上了。但在現實中,這種事情一再發生就不好玩了——尤其是在你親身經歷的時候。
「我不想強迫你做任何事。」帕特回答,「但你看不出來,這是為了你——還有大家好嗎?你為什麼不想注射呢?」
帕特並不知道地球上各大種族間的關係還很緊張,所以他提問時絲毫沒有感覺尷尬——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會讓人感覺尷尬。
帕特不太了解地球歷史。和絕大多數月球居民一樣,他認為在1967年11月8日以前,歷史上沒有什麼大事發生——除了盛大的十月革命十五周年慶典。
在那種情況下,一般會無人生還。除非,有一小部分人剝奪了別人的生存機會,但他們將在良心的譴責中度過餘生。喬治·波拉德,「埃塞克斯」號捕鯨船的船長,當他走在楠塔基特大街上時,他的靈魂會承受著怎樣的拷問呢?這是一個流傳了兩百多年的故事,帕特對此知之甚少,他周圍的繁忙世界每天都在製造新的傳說,地球往事對他來說已是無關緊要。好在他已經做出了選擇,而且他知道,麥肯齊和他是一樣的想法。他們不會為了最後一口氧氣而拼個你死我活,但如果真要拚命的話……
帕特想了一會兒。
「我倒沒這麼想過。」帕特說,「畢竟大腦比肌肉重要得多,誰叫月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呢?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不過,你怎麼知道我是月球人的?」
這問題也太傻了吧,帕特心想。誰能用眼睛讀出接種證明的存儲信息呢?不知道鮑爾達會不會想到這一點,如果他想到了,又會做什麼呢?
帕特點點頭。儘管有些東西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進入月球,但古老地球上的惡習總是無孔不入,它們已經來了。
鮑爾達搖了搖頭,仍然看向窗外,除了自己的影子,好像他還能看到別的東西似的。
這四口氧氣令他精神煥發,驅走了他腦中越積越多的倦意。也許這有幾分心理暗示的原因——這麼幾口氧氣真的會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嗎?不管怎樣,他感覺自己好像換了個人。現在九_九_藏_書他可以面對五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等待了。
「當然,哈丁先生。」他很高興有人會主動站出來打圓場。
「一種古代部落的宗教舞蹈——其實有一半人參加是為了拿到人類文化學學位。什麼『簡樸的生活』啊、『高貴的野性』啊,我看不出有什麼浪漫的。我的祖先很優秀,我以他們為榮,但地理上的缺陷把他們逼進了死胡同。光是生存就讓他們耗盡了全力,他們已經沒有餘力去創造什麼『文明』了。看得長遠點兒,你會發現白人的到來其實是件好事——儘管他們為了搶佔我們的土地,喪盡天良地在賣給我們的麵粉里摻毒。」
「你們這些『月球人』總是很在意身體上的差距。」他說。
帕特之前從沒注意過那位乘客。他坐在靠窗的3D座位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帕特仔細地想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比爾達……啊,對了,是鮑爾達,漢斯·鮑爾達。他看起來很安靜,就像那種典型的永遠不會製造麻煩的人。
「這會讓他在十五分鐘內不省人事。」哈丁的語氣相當平靜,而鮑爾達已經歪在了座位上,「給我一支注射器好嗎?謝謝。」他把針筒按在已經失去知覺的鮑爾達的手臂上,而鮑爾達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這個倒霉蛋不肯說真話——可以理解。他接受過心理治療形成了心理定式,對針頭有抵觸情緒。瞧這些針眼吧,他接受治療應該只有幾周時間,所以打心眼裡不願意再接受注射。希望這一次不要讓他的毒癮再次發作,但這隻是個小問題,他的麻煩大得多。他好像就是擔心這一點。」
帕特還想向哈丁問些別的問題,但他們已經浪費了好幾分鐘。感謝上帝,其他乘客都乖乖地睡著了。剛才的柔道表演——管他是什麼呢——給所有心存猶豫的人都來了個下馬威。
「什麼問題?哦——那個。不,不是全憑運氣。我和准將都認為你應該留下。你是個科學家,第一個發現船艙里可能會過熱,還能聽從我們的請求,一直守口如瓶。」
「我是『西靈』號。」他說,「哈里斯船長向基地報告。我和麥肯齊博士的感覺都不錯,乘客們也沒有異常表現。我會讓通訊一直處於接收狀態,半個小時以後再報告。」
「我能說兩句嗎?」有人在帕特身後問。
「我祖父受洗時,一位牧師為他取了這個名字。我懷疑是和家族史有關。據我所知,我們一家是血統純正的老土。」
「這……有違我的信念。」他說,「是的,就是這樣。我的信仰不允許我注射這東西。」
「幾乎不能稱之為戰爭。我們只有長矛和迴旋鏢——而他們有槍有炮,還有結核桿菌和性病,那玩意兒殺人的效率更高,我們花了一百五十年才消滅瘟疫。這還只是上個世紀的事——到了1940年,我們的人口才開始增長,到https://read•99csw.com現在,大概有十萬人——和我們的祖先來到那片土地時差不多。」
當然,這隻是一個並不特別有力的借口,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拒絕。他心裏突然升起了一陣莫名的敵意——幹什麼呀?就不能讓我們安安靜靜地等死嗎?如果他知道,僅僅五公里之外就有一台攝像機的話,他的反應可能會更激烈。
他們只用了五分鐘,就把呼吸罐和二十四小時供氧裝置從宇航服上拆了下來。這套呼吸設備可以快速釋放氧氣,以便用來人工呼吸。帕特剛上「西靈」號時,就稱讚船上的設備技術高超、製作精巧、設計上富有遠見。當然也有些設備華而不實,還需要做些改進——但那僅僅是少數而已。
「當然。你很吃驚嗎?這比納粹的貝爾森集中營還早一百多年呢。」
「好吧。」麥肯齊博士說,「看來只有我留下了。您的選擇讓我受寵若驚——難道真是只憑運氣?」
「也許是吧。」帕特若有所思,「現在,我們需要的就是你祖父的生存技巧。在沙漠中生存下來——這正是我們面臨的難題。」
「你說你的信仰不允許進行注射,鮑爾達先生。」哈丁說,他的語氣讓帕特想起了他對舒斯特夫人的「審問」(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呢?),「但要我說,你不是在月球上出生的,而每個到月球來的人都必須履行衛生防疫程序——那麼,你是怎麼避免常規注射的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語氣中帶著一絲對「受害者」的同情。
「古老的部落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變化日新月異,尤其是加入聯合國的非洲國家開始威脅到澳大利亞的時候。我必須說一句,這很不公平——我首先是一名澳大利亞人,其次才是土著人。而我的白人同胞都很蠢,我對此無能為力。正因為他們的愚蠢,把我們全體的智商都拉低了!就在上個世紀,還有很多白人認為我們是石器時代的野蠻人,說我們技術低下,實際上——他們錯了。」
他走到無線電前,把他們採取應急措施的前前後後做了一個簡單的彙報。另一頭似乎很震驚,陷入了一片沉默。幾分鐘后,總工程師上線了。
「這個嘛,首先是你的體形。你們月球人身材苗條,個子很高。還有就是膚色——在紫外燈照射下,你們的膚色與在自然陽光下時有所不同。」
「你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隨時留意他們的呼吸狀況,如果有什麼不對勁兒,就給他們吸幾口純氧。我們會抓緊時間。還有問題嗎?」
「明白了?」他平靜地問。
「希望我的不是。」巴雷特沒有浪費時間。結果沒有令他失望,幾秒鐘后,哈丁、布萊恩、約翰森,都緊跟著這個英國人進入了夢鄉。
顯然,這個問題令鮑爾達十分不安。
「我的任務完成了。」蘇珊的臉上帶著勇敢的微笑,「再見,帕九九藏書特——到時候記得叫醒我。」
哈丁捲起鮑爾達的左手袖子,翻轉他的胳膊,露出手臂內側。只見他肘彎內側的皮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眼。
「我會的。」他一邊回答,一邊讓她輕輕躺在兩排座位之間的空地上。「或者,永別了。」看到她閉上了眼睛,他又加了一句。
「庫里什麼?」
他來不及做任何事情。鮑爾達驚訝地盯著哈丁伸過來的手,與此同時,後者的另一隻手也飛快地伸出。帕特根本看不清出了什麼事,就像蘇珊對威廉斯夫人玩的把戲一樣——只是哈丁出手的力道更強,手法更狠。根據帕特的判斷,哈丁用手掌擊中了鮑爾達的脖子——他敢說,沒有人受得了這麼一下。
帕特沉思了好幾分鐘。然後他看了看手錶,表情頓時輕鬆不少,他說:「又該向基地彙報了。我們先快速查看一下乘客的狀況吧。」
「我不想注射這東西,你也別想強迫我。」他也有很重的英國口音。
「而現在,我能列出月球軌道的微分方程,但是我不認為我比祖父更聰明。要是我們交換一下出生時間,或許他會是更好的物理學家。我們的機遇不對等——僅此而已。我祖父沒有機會學數學,我也沒有在沙漠中撐起全家人的生活——養家糊口才是真正的技術活兒。」
他咽了一口口水,滋潤一下乾燥的喉嚨,然後看著剩下的五個人。現在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戴維·巴雷特替他講了出來。
現在,游輪上只有兩個人還能保持清醒,他們四目相對,中間隔著一隻灰色的金屬圓桶——這東西能延續他們的生命。二人的肺部都在隱隱作痛,但他們還是異口同聲地說:「您先請。」
「哦,有特殊部門會為他們做檢查。醫生什麼都不會說,但病人會在催眠狀態下不知不覺地暫時退癮。現在這種人比你想象的要多,作為治療的一部分,醫生會極力推薦他們參加一次環月旅行,這會讓你從原來的環境中得到放鬆。」
「我只是不想辜負你們的期望。我確實感覺比幾個小時以前清醒多了,一定是因為剛剛吸了氧。當前最大的問題是——氧氣能用多久?」
「他們能做出這種事?」
麥肯齊有些驚訝,隨即笑了起來。
「沒有了。」他的語氣中透出些許倦意,「我每隔十五分鐘會同你們聯繫一次。通話完畢。」
「沒關係,你做得對。」聽完帕特更為詳細的講述,他說,「就算一切順利,恐怕我們也沒辦法在五六個小時內救出你們。你們能堅持住嗎?」
「怎麼可能?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我出生在布里斯班,在我學會使用計算機以前,我還沒見過『庫里波里』……」
「唔,船長,」他說,「別讓我們猜了。你想讓哪個留下來給你做伴?」
「感謝你們的幫助。」他說,「我知道這有些戲劇化,但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只有一支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