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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出城的路,」阿爾文慢悠悠地說,「那還有什麼東西能阻止我離開呢?」
傑塞拉克說得對。阿爾文知道——或者毋寧說他已經猜到了。他的同伴們業已給了他回答,無論是在醒時的生活中,還是在他和他們共同參与的那些夢中歷險里,他們永遠不會離開迪阿斯巴。但傑塞拉克所不知道的是,控制他們生命的那種強制力對阿爾文不起作用。阿爾文的特異性是出於偶然,還是出於一個古老的設計,傑塞拉克不得而知。
它們不可能有別的名字,七太陽這個名字彷彿是自己從它嘴裏蹦出來的一樣。它們在落日餘暉的襯托下,形成一個非常緊密的、驚人對稱的小星群。其中,六個排列成一個略呈扁平的橢圓形,每顆星的顏色都不同,他可以辨認出紅、藍、金黃和綠色,但別的色彩他的眼睛分辨不出來。在所構成圖形的正中心,是一顆巨大的白星——整個可見天空里最明亮的星。整個星群看起來活像一件珠寶……大自然竟能設計出這麼完美無缺的圖樣,這似乎難以置信,超出了可用偶然律來解釋的範疇。
然而他已經看得夠清楚了。在幾千英尺之下,陽光正要從沙漠上隱退。幾乎是水平射入的光線穿過格柵,在隧道遠端投下了一片金黃色和陰影相交織的神秘圖案。阿爾文遮住眼前的炫目輝光,朝下面的大地窺望,在這片土地上不知有多少年代沒有人行走了。
阿莉絲特拉瞪眼看著他,彷彿他是個怪物。用她的標準來看,他確實是怪物。
「你知道我們在哪兒么?」他們欣賞完鏡子之後,阿爾文問阿莉絲特拉。阿莉絲特拉搖搖頭,「我想是接近城市邊緣的某個地方,」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們好像走了很遠的路,可我不知道有多遠。」
在迪阿斯巴,從來沒人匆匆忙忙,這條規則就連阿爾文也沒有打破。他用幾周的時間仔細思考這個問題,然後花了許多時間搜尋該城最早的歷史記憶。他被反重力場的兩條觸摸不到的手臂支撐著,一連躺上幾個小時,這時催眠投影機將他的心朝往昔打開。記錄放完后,那台機器會模糊並消失,但阿爾文仍然會瞪大眼睛,在他穿過一個個時代再次迎來現實之前,對著虛空凝視。他會又一次看到比大地本身更加遼闊、無窮無盡的藍色海洋,滾滾波濤拍擊著金色的海岸。他的耳朵里會響起靜默了十億年的轟轟隆隆的海浪聲。他會回憶起森林、草原和那些曾與人類共享這個世界的陌生野獸。
傑塞拉克並不是很願意回答阿爾文的問題,但他的合作態度已經超過了阿爾文的預期。在長期的教師生涯中,傑塞拉克也被人問過類似的問題。他並不相信,阿爾文能提出他無法解決的問題,儘管阿爾文具有特異性。
阿莉絲特拉被美麗的花兒迷住了,她顯然抱有這樣的印象:阿爾文就是帶她來看花的。只見她開心地跑來跑去,看看這兒又看看那兒,每當有新發現,就喜不自禁。在迪阿斯巴邊界四周那些被廢棄的建築物里,曾有數百個花園被那些隱蔽的神靈守護著。有朝一日,那些地方會重獲生機,但是,在此之前,他們只能在這裏欣賞古代的花園。
他走了一小段,才意識到阿莉絲特拉並不想跟上來。她就站在那裡觀望,那件借給她的披風在風中飄拂,一隻手舉向臉龐。阿爾文看見她嘴唇在動,但聽不到她的話。他回頭看她,只見她起先面帶驚愕,接著便半是憐憫半是不耐煩。傑塞拉克所言極是。她無法跟隨他。她已經知道那個遙遠光圈的含意了,風就是從那個光圈不斷向迪阿斯巴裏面吹送的。阿莉絲特拉身後是那個已知世界,充滿了神奇的技術但絕無新意,就像一個華麗而封閉的球,順著時間長河往下漂流。在前面,離開她不到幾步路的距離,就是空茫的荒野——那個沙漠世界——入侵者的世界。
自他上次來這地方至今,已經過https://read.99csw.com去好多個星期了,他知道,在這段時間里,夜空的模樣必定有所改變。即便如此,當他第一眼看到七太陽時,他依然毫無準備。
阿莉絲特拉沒聽他說完,就轉身飛快地跑下長長的斜坡,他們就是由那道斜坡進入這條隧道的。阿爾文不想阻止她,因為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是很惡劣的行徑。他明白,自己無法說服阿莉絲特拉。他知道阿莉絲特拉不會停下,直至回到她的同伴們中間。她不會在城市的迷宮中迷路,因為她循來時的路回去並不會有困難。使自己擺脫最複雜的迷宮,這種直覺能力是自開始城市生活以來,人類所學會的諸多本領之一。滅絕已久的老鼠在離開田野一頭扎進人類棲居地時,也曾不得不學會這種本領。
而且,他不是投影,而是實體。他帶著一絲嘲弄的微笑看著阿爾文。
倒不是阿爾文沒有心肝或者不為別人著想。在愛情上,就如在每一件別的事情上一樣,他正在追求一個迪阿斯巴無法提供的目標。
阿爾文和阿莉絲特拉從城中心往外移動,他們看到街上的人慢慢減少。當他們被送到一座色彩亮麗的大理石長月台邊平穩停下時,眼前已不見一人。他們走下高速道路,面對一條條燈火通明的隧道。阿爾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條隧道,舉步入內,阿莉絲特拉緊隨其後。蠕動場立即抓住他們,將他們向前推進,他們則舒舒服服地向後靠著,觀看著周圍。
這些古代記錄里的東西很少遺存下來。一般認為,儘管沒人知道原因何在,在入侵者到來和迪阿斯巴建造起來之間的某個時候,原始時代的所有記憶全都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徹底,使人很難相信它僅僅是偶然發生的。除了寥寥幾本可能完全是傳說的編年史,人類喪失了過去。迪阿斯巴之前,是簡單的黎明時代。在那個洪荒時期,第一個鑽木取火的人、第一個釋放原子能的人、第一個建造獨木舟的人、第一個抵達星星的人——這些人難分難解地攪和在一起。在這片時間沙漠的另一頭,他們都毗鄰而居。
格柵的寬度剛夠他使勁將頭伸出去,但即使這樣,他的視野還是略受限制,因為通氣管的開口是縮進城牆裡面的。
眼睛慢慢習慣那片黑暗后,阿爾文就能看出曾被稱作銀河的那塊巨大的朦朧面紗了。它從天頂向下伸展至地平線,七太陽被裹在其中。其他星星的胡亂組合,只能使那個不可思議的完美對稱的星群顯得更加突出。它像是某個神靈的標誌,被有意固定在這些星星之上,用以反對自然宇宙的無序。
走道仍然向上斜,到一百英尺處拐過一個直角,他們實際上是在沿著一條數千英尺深的豎直井道爬升,但他們並沒有感到不安,因為極化場不可能失效。
阿爾文這些特異之處沒有一個讓傑塞拉克擔心。一個特異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行事並不出人意料,到一定時候,阿爾文就會遵守城市規矩的。一個人無論多麼與眾不同,或多麼才華橫溢,他都不能對社會的巨大惰性產生影響,這種惰性在十多億年裡從來未曾改變過,任何人都無法逃脫它的影響,傑塞拉克對此深信不疑。
有那麼一小會兒,阿爾文對這次見面感到氣惱。他想起已不再打動他的那些感情。他還太年輕,太自信,因此覺得沒有必要維持長久的男女關係,而當他需要建立這種關係時,又發現自己很難做到。即便在他最情意綿綿的時候,他的特異性所造成的隔閡也會橫亘在他和情人之間。儘管他的身體已發育充分,可他仍然是個孩子,這種狀態還要保持幾十年,而在這段時間里,他的同伴們卻陸陸續續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並將他拋棄。他以前經歷過這種事,這使他變得小心翼翼,不讓自己對別人毫無保留。阿莉絲特拉現在看起來那麼天真,那麼純樸,可她不久也會成為一個擁有一大九_九_藏_書堆記憶、具備種種才幹、超乎他想象的人。
「我不能這麼做,」她最終說,「一想到這事,我就覺得比這風還要冷。別再往前走啦,阿爾文!」
「可這話沒道理!」阿爾文斬釘截鐵地堅持道,「走到這條通道底,看看外面,這會使你受到什麼傷害呢?那外面雖然陌生而又寂寥,但並不可怕。事實上,越看得久就越覺得美……」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傑塞拉克答道,「我想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的氣惱很快煙消雲散。只要阿莉絲特拉願意,他沒有理由拒絕她和自己一起去。他並不自私,不願像個守財奴似的獨佔這一經歷。說實在的,說不定他會從她的反應里了解到更多的東西呢。
阿爾文回到她身邊時,發覺她正在顫抖,大吃了一驚。「你為什麼害怕?」他問,「我們仍然是安全的,這兒是迪阿斯巴。你已經看過了迪阿斯巴,迪阿斯巴外面是什麼樣,你也應該看看。」
「困擾你的是一個很古老的問題。」他對阿爾文說,「你很驚訝為何這麼多人對這個世界從未表示過懷疑,甚至從未思考過它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人類確實曾經佔有過一個比這個城市大無數倍的空間。地球在沙漠來臨、海洋消失之前是什麼樣子,這你已經看到過一些了。你最喜歡加以想象的那些記錄是我們擁有的最早記錄,唯有它們能說明地球在入侵者來臨之前的原貌。我認為沒有多少人曾經看到過它們,那些無限的開放空間是我們無法深究的。
「傳說——這隻是傳說——我們和入侵者簽訂了一份契約。他們可以擁有宇宙——若他們如此急切地需要它的話——而我們則會滿足於我們出生其間的那個世界。「我們一直遵守那份契約,忘卻了我們童年時代的那些虛幻的夢,所以你也將忘卻它們,阿爾文。建造這座城市並設計了與其共存的這個社會的人,為我們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物質和精神財富。他們把人類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都置於城牆之內,然後設法確保我們永遠不會去城牆之外。
他好像正站在一個現實中他從未看到過、但或許仍然存在於迪阿斯巴的開闊大院里。大院擠滿了人,似乎正在召開某種公眾會議。在一座高台上,兩個人在彬彬有禮地爭論,其支持者們站在高台四周,不時打斷他們的話。他聽不到聲音,但這反而增添了這一場景的魅力,因為他的想象立即開動起來,以彌補缺失的聲音。他們在爭論些什麼呢?阿爾文尋思。也許這並不是一個來自過去的真實場景,而純粹是一個假想出來的片段。那些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情緒穩定,肢體動作顯得略有點正經,所有這一切使這個場面看起來太秩序井然了,不像是真實的生活。他審視著人群中的一張張臉,尋找他能認得出來的人。在這兒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但他所看的可能是他在未來數世紀里不會謀面的朋友。人的相貌有多少可能的樣子呢?數不勝數,但肯定不會是無限的,特別是在所有那些不招人喜歡的樣子被去除之後。
鏡中世界的人們繼續進行著被遺忘已久的爭論,完全無視一動不動站在他們中間的阿爾文的映像。有時候很難相信他自己並不是這個場景的一部分,因為那幻覺無懈可擊。當鏡子里的一個幽靈走到阿爾文身後去時,它就完全像一個真實的人似的不見了;走到他前面時,他就被遮擋住。
順風而行倒也爽快,他們很快就到了隧道盡頭。一道布滿大孔的石牆阻止了他們繼續往前走,這一受阻適逢其時,因為他們已經站在虛無的邊緣了。石牆是巨大通氣管的末端,通氣管開在城堡陡面上,他們下面直落而下至少有一千英尺。他們處於高高的城市外防禦牆之上,迪阿斯巴鋪展在他們下方。在他們的世界里,能夠看到這一景象的人寥寥無幾。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阿莉絲特拉抱怨道,「九_九_藏_書這兒冷。」她或許從未體驗過真正的冷,阿爾文覺得有點歉疚。他該提醒她帶件披風——帶件好的,因為迪阿斯巴的所有衣服純粹是裝飾,沒法用來禦寒。
阿爾文穿過鏡子大廳慢慢往回走,他的心仍然為夜和群星所充斥。他覺得鼓舞而又沮喪。進入那片遼闊的空茫——這麼做並無合理的目的——的路看來是沒有的。傑塞拉克說過,在那片沙漠里,人很快就會死,阿爾文相信他所說的話。也許有朝一日,阿爾文會發現某條離開迪阿斯巴的路,但即使他干成了,他也知道自己非得馬上回去不可。到達沙漠是一種令人快樂的遊戲,僅此而已。他只能獨自玩這個遊戲,而且最終多半一無所獲。但若這樣做有助於撲滅他心中的渴望,那至少值得一試。
透骨的寒冷驅使他回城。他從格柵中脫出身來,擦拭著身體,讓四肢的血液循環得以恢復。在他前面,在隧道下方,從迪阿斯巴湧進來的光是如此明亮,他不得不暫時轉過頭。在城市外,有晝和夜,但在城裡,卻只有永恆的白晝。當太陽在天空中沉落,迪阿斯巴卻會充滿光,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自然光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在人類失去睡眠需要之前,他們就已將黑暗趕出城市了。只有那個公園會偶爾變得昏暗起來,成為一個神秘的所在。
「我們在洛倫尼堡,」阿爾文答道,「這是迪阿斯巴的最高點之一。來,我帶你去看。」他抓住阿莉絲特拉的手,領她出了大廳。這地方沒有眼睛能看得見的出口,但在很多地方,地板上的圖案顯示出這裡是外廊。
她以前從別的地方無數次看過這座城市,那些地方几乎是同樣佔據有利位置的制高點——而且還要舒服得多。
他們好像並未置身於一條深深的地下隧道。所有迪阿斯巴人用來作畫的本領在這兒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在那些畫之上,天空遼闊無邊,四下都是城市的塔尖,在陽光里閃閃發光。這可不是阿爾文熟悉的城市,而是很早時期的迪阿斯巴。雖然大多數建築都很眼熟,但是與現在存在著微妙的差別。阿爾文希望能逗留一些時間,但他永遠找不到延遲穿越隧道進程的辦法。
自人類第一次在地球上行走以來,銀河系已經繞著自己的軸轉動了不多不少正好十次。以銀河自身的標準而言,那只是一剎那,但是,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它徹底改變了。那些曾經以青春的傲氣劇烈燃燒的巨大太陽,現在正趨向毀滅。但是阿爾文從未見過古代輝煌時期的天空,所以對業已喪失掉的一切一無所知。
「呵,有沒有城牆其實無關緊要。也許存在著導引我們出城的路徑,但我認為你不會沿著那些路走得太遠——即使你發現了它們。就算你成功了,那又有什麼好處呢?你的身體在沙漠里堅持不了多久,那時城市將不能再繼續保護你,抑或給你的身體提供養料。」
阿爾文正準備離開時,他注意到離人群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衣著怪異的男人。在這個聚會裡,這個男人的動作、服裝,以及他身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有點格格不入。他破壞了固有的模式;他就像阿爾文,是個不合時宜的人。
「當然,在星系帝國里,連地球都只是一粒砂子。群星間的深淵究竟像什麼?這個問題是一個夢魘,沒有一個頭腦健全的人會去想象它。在歷史的黎明時期,在我們的祖先建造星系帝國的時候,他們跨越過群星間的深淵。當入侵者把他們趕回地球的時候,他們又最後一次跨越了群星間的深淵。
在鏡子後面的世界里,有時候有人走來走去,阿爾文不止一次看到自己所認識的臉孔。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看見的並不是他在此生所認識的朋友,他是通過那位未知藝術家的心在看過去,觀望行走在今世的那read.99csw.com些人的前生。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特異性——無論他在這些變換著的景物前等上多久,他都永遠不會看到自己的前世。
高速道路飛快地將他們送出擁擠的城市中心,她沒問什麼問題,這可非同尋常。他們來到高速道路的中部——那裡是速度最快的部位——對腳下的奇觀瞥也不瞥一眼。高速公路看似固定在地面上,但越往中心去,道路運行的速度就越快。如果一個古代世界的工程師竭力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那他準會發瘋。但對阿爾文和阿莉絲特拉來說,既具有固體特性,又具有液體特性,這種類型的物體的存在好像完全是自然的。
頂風而行不僅冷,而且費勁。風經由通氣管吹進城市,通氣管就像城市的肺。阿爾文既跟氣流搏鬥,又跟使氣流不斷運動的那股力搏鬥。直至到達石頭格柵,能用雙臂死死抱住柵桿之後,他才鬆了口氣。
阿爾文從未意識到阿莉絲特拉是美麗的,因為他從未看到過人的醜陋。當美成為普遍的存在時,它就失去了打動人心的力量,唯有它的缺失才能產生情感效應。
「那是我們的世界——所有這一切,」阿爾文說,「現在我想要讓你看些別的。」他轉身離開格柵牆,開始朝隧道遠端那個遙遠的光圈走去。他身上衣衫單薄,吹來的風很冷,但是當他迎著氣流向前走時,他對身體的不適並不在意。
阿爾文等了片刻,期待阿莉絲特拉回來。對她的離去他並不驚訝——他感到驚訝的只是她的反應之激烈和非理性。儘管她的離去使他感到由衷的遺憾,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希望,她能記得留下那件披風。
在他身邊,阿莉絲特拉也高興地分享著這片景色,但並不驚奇。
這一景象與阿爾文在公園中心所見景象的角度大相徑庭。他可以俯瞰那些由石頭和金屬構成的一圈圈建築,朝著城市中心下沉。極目遠眺,他可以看到遠處的田野和樹木,以及那條永遠不變的環形河。更遠處,迪阿斯巴那些較為偏遠的堡壘又向著天空爬升。
當一個人在這些地方走近鏡子時,鏡中就會出現一道發光的拱門,似乎走進去就能進入另一條走廊。阿莉斯特拉被七拐八彎搞暈了頭,壓根兒不知道走到了哪裡。最後,他們進入了一條筆直的長隧道,隧道里不停地刮著冷風。這條隧道水平延伸,放眼望去,兩頭都有幾百英尺長,遠端各為一個光亮的小圓圈。
太陽沉落之後,像池塘一般躺在沙丘中間的陰影迅速流到一起,形成了一個遼闊的黑暗之湖。天空中的色彩消退了;暖暖的紅色和金黃色黯淡下去,留下一道南極藍,那藍色越來越深,最後成了夜。阿爾文等待著那個令人屏住呼吸、人類中唯有他一人知道的時刻——第一顆星星閃爍著出現的時刻。
在他們周圍,建築物升得越來越高,彷彿城市正在頑強地抵禦外部世界。阿爾文想,要是這些高聳的牆壁變得像玻璃般透明,人可以觀看裏面的生活,那該有多奇妙啊。在他四周的整個空間里,散布著他認識的朋友,他有朝一日會認識的朋友以及他永遠不會謀面的陌生人——儘管那樣的人寥寥無幾,因為在他一生中,他幾乎會遇到迪阿斯巴城中的每一個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會坐在與別人隔開的房間里,但他們不會孤獨。他們只要起一個念頭,就能以親臨之外的一切方式出現在任何想見的人面前。他們並不會因單調而厭煩,因為他們有辦法獲得想象王國中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十分令人滿意的生存方式。
阿爾文在來自往昔的映像中徜徉,不願回到那個熟稔的世界。他站在一面大鏡子前,觀看在鏡子深處來來去去的種種映像。不管這些映像是由什麼機理產生的,都受到他的控制,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到他思想的控制。當他起初進入房間時,鏡子總是一片空白,但他一在它們中間移動,那些鏡子里就充滿了各種東西。
太陽倚在那些山岡的邊緣。陽光穿過數百英里厚的大氣,變成溫和的紅色。在圓圓的太陽上,有兩個巨大的黑斑;阿爾文通過學習知道,這是正常的,但他還是感到驚訝:他竟能如此輕而易舉地目睹這種現象。他蹲伏在耳邊不斷響著呼呼風聲的無人小洞里,而那兩塊黑斑似乎就像兩隻眼睛在回望著他。https://read•99csw•com
阿爾文想要獨自出去走走。但是,在迪阿斯巴,獨來獨往可並不是一件總能如願的事。他剛離開房間,就遇到了阿莉絲特拉,她並不想假裝自己的來到純屬偶然。
現在,走道又折過一個直角。地板的運動不知不覺放慢了,直至在一個長長的鑲著鏡子的大廳的一端停了下來,阿爾文知道,在這兒要催促阿莉絲特拉是不可能的。這不僅僅是因為某些自夏娃以來留存至今未能改變的女性特徵,更因為這裏的魅力無人能夠抗拒。據阿爾文所知,迪阿斯巴其他地方,沒有一處能與此處相媲美。出於那位藝術家的突發奇想,只有少數幾面鏡子是映現景物的真實面貌的——阿爾文確信,就連這些鏡子也不是固定的——而在其餘的鏡子中,你所看到的是自己正在變化無窮、頗不真實的環境之中散步。
由於她的不舒服完全是他造成的,所以他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披風遞了過去。此舉絲毫不是獻殷勤——兩性徹底平等由來已久,獻殷勤之類的風氣早已蕩然無存。要是事情調個個兒,阿莉絲特拉也會把自己的披風給阿爾文,而他也會像她那樣坦然接受。
他們在眨眼間就被輕輕置於一個四周全是窗戶的橢圓形大房間里。透過窗子,他們可以瞥見鮮花盛開的花園,併為之心旌蕩漾。在迪阿斯巴仍然有花園,但眼前這座花園只存在於將它們設計出來的藝術家的心靈中。這裏看到的花兒,在真實的世界里肯定是沒有的。
「我們得繼續向前走,」阿爾文最後說,「這隻是開了個頭。」他跨過一扇窗子,幻象碎裂了。玻璃後面並沒有花園,只有一條陡直向上的盤旋式走道。他領先阿莉絲特拉幾英尺,但她很就趕了上來。在他們腳下,地板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好像急於把他們領到目的地。他們順著它走了幾步,但地板很快提速,他們無須再走。
他好像在看一片永凍海。波浪般起伏的沙丘綿延不斷地向西而去。在陽光的斜照下,它們的輪廓愈發明顯。恣意妄為的風在沙地上刻下一道道奇特的旋渦和溝壑,讓人感覺它們哪一件都是充滿智慧的雕塑品。在非常遙遠的地方——他實在沒法判斷那究竟有多遠——是一排圓鼓鼓的山岡。那些山岡使阿爾文感到失望;要是在現實中看到古代記錄和自己夢境中那些高聳入雲的山脈,該有多好啊。
阿爾文確實開始顯露出某些微小的怪異行為,這些行為最終是可能需要加以糾正的。他應該充分融入城裡的繁文縟節多得不可思議的社交生活,或加入同伴們的幻想世界,可他不。他對高尚的精神生活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雖然在他的年齡這一點並不令人驚奇。更與眾不同的是他朝秦暮楚的愛情生活。人們無法指望他形成相對穩定的、至少能維持一個世紀的伴侶關係,他的風流韻事滿城皆知。兩情相悅的時候如膠似漆,但是沒有一段關係維持了幾個星期。看來,阿爾文只能在一個時間段對一件事情徹底感興趣。有時候,他也會全心投入同伴們的性|愛遊戲,或者與他所選的性|伙|伴一起失蹤幾天,但情緒一過,就會出現漫長的間歇期,那時,他對那些他這個年齡應該算是重大活動的事似乎完全不感興趣。這對他有沒有好處說不清,但對被他拋棄的情人們則肯定是壞事,她們只能沮喪地在城裡到處逛盪,花上非常長的時間排解鬱悶。傑塞拉克注意到,阿莉絲特拉現在就到了這個不太愉快的階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