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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幾個小時里,阿爾文坐在一台監控器前,學習使用控制系統。他能任意選擇城裡的一點,用任何倍率對其進行仔細察看。在他變換坐標時,街道、大樓、牆壁和自動路閃電般掠過屏幕。他像是個無所不見、不具形體的神靈,能毫不費力地在整個迪阿斯巴移動,不受任何障礙物的阻擋。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不想試。」
不過,她的動機也許並不完全是自私的,更多是出於母性而不是性。雖然生育已被遺忘,但女性保護和同情的本能卻仍然存在。從表面上看,阿爾文可能顯得既頑強又自信,而且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但阿莉絲特拉能夠感覺到他內心的孤獨。
「我不能告訴你,你必須得到市議會的許可。」
阿爾文提早十分鐘來到了約會地點,雖然那是在城市的另一邊。他焦急地等待著,自動路載著平靜而又心滿意足的城裡人,沒完沒了地打他身邊飛掠而過。他終於看到基特隆的高大身影出現在遠處,不一會兒,那位傑斯特的形體第一次來到他面前。這可不是投影圖像——當他們行古代見面禮手掌相觸的時候,證實基特隆是完全真實的。
「我確信這一點。」阿爾文回答道,他相當勇敢,雖然基特隆能在他的聲音里感覺到不踏實。
「他在監控器那兒。」信息機答道。這個回答沒有什麼用處,因為阿莉絲特拉全然不知道監控器這一名稱指的是什麼。信息機絕不會自願提供超出詢問內容的信息,恰當地提問是一門藝術,往往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學會。
「你回想一下,」那位傑斯特說,「我曾告訴過你,這座城市是怎樣保持下來的——記憶庫是怎樣使城市的模式永遠保持凝固不變的。我們周圍的這些東西全是記憶庫,它們存儲的信息無法計量,無一遺漏地描畫出這座城市今天的模樣。迪阿斯巴的每一個原子都被輸入了這些牆壁的矩陣中。做到這一點的才智我們已經遺忘了。」
他看看阿爾文,竭力回憶他自己的青年時代,回憶一千年前他自己所做的夢。往昔的任何時刻,現在回想起來都是那麼清晰。這一世和以前所有世代,就像串在線上的珍珠,向既往延伸;他可以抓住他所想要的任何一世,重新加以審視。對現在的他而言,前些世代的基特隆是完全不同的人;基本模式或許相同,但所經歷的事使他和那些基特隆永遠不可同日而語。他下次走回創造大廳、一覺睡到城市再次喚他醒來時,他可以將自己一切前世的記憶全都從心裏清洗乾淨。但那將是一種死亡,他眼下還不願意。他仍然準備繼續積聚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猶如一隻被幽閉在殼裡的鸚鵡螺,耐心地將新細胞添加到它那緩慢增大的螺旋形身體上去。
接下去的幾個星期里,阿爾文很少在迪阿斯巴露面,雖然注意到他不見了的人只有寥寥幾個。發現以前的學生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市議會廳里,而不是悄悄繞著城界到處轉,傑塞拉克稍九九藏書稍鬆了口氣,他認為阿爾文在那兒就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埃里斯頓和埃塔尼婭到他房裡去過一兩次,看到他不在也沒當一回事。阿莉絲特拉則很關心他。
她異常憋悶地走到外面街上。她非常困惑,破天荒第一次感覺到,在這兒存在著某種神秘的力量,使她的個人願望和興趣變得微不足道。她不知道下一步將要做些什麼,但她相信一點——阿爾文並不是迪阿斯巴唯一一個鍥而不捨的人。
阿爾文心裏想說「一座模型」,但那回答太淺顯,他相信必定是錯的。所以他搖搖頭,等基特隆來回答他自己的問題。
在青年時代,他和同伴們沒什麼不同。直到他上了年紀,前世生活的潛在記憶洪水般回涌時,他才擔當起很久之前就註定要擔當的那個角色。有時候,他有點怨恨以無限的智慧和技巧設計出迪阿斯巴的那些人,直至現在,在這麼多世代過去之後,竟然還能支配他,使他活像個舞台上的木偶。這次,也許是一個報復機會,這機會的獲得延遲已久。一個新演員登台了,這個人可能會讓這出上演次數太多的戲最後一次降下帷幕。
「純粹好奇。」
「我儘力想要找到一條出城的路,」阿爾文直截了當地說,「出路必定是有的,我想你能幫我找到。」
「我是傑斯特基特隆。同行者是阿爾文。」
阿爾文想要知道基特隆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後來他想起,他那些精心策劃的玩笑必定涉及對城市內部機制的了解,這種了解只能通過非常深入的研究才能獲得。到處跑,了解所有的情況,這必定是傑斯特的特權之一;要搞清楚迪阿斯巴的一樁樁秘密,不可能有比他更合適的引路人了。
「很簡單。在我所述的這兩個實驗中,所用的板子是同一塊。你有時候遇到的那種裝了輪子的機器人,輕而易舉就能走過架在兩座城堡之間的板子,就如走擱在平地上的板子一樣。我們卻不行,因為我們具有恐高心理。這可能是非理性的,但是它太強大了,你無法不受影響。它是深植於我們內心之中的,是與生俱來的。
迷戀上阿爾文可算得上是一種不幸,更合適的男人其實多的是。阿莉絲特拉找伴兒從來沒有困難,但是跟阿爾文相比,她所認識的其他男人全都平淡無奇,是從同一個毫無特色的模子里鑄造出來的。她不會不做努力就放棄阿爾文,但他的疏遠和冷淡是她無法迴避的挑戰。
「這說明了什麼?」
他知道這台奇妙機器有可能辦到什麼事之後,他的行動計劃清晰起來。不需要花費經年累月的時間從內部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一條走道又一條走道地探察迪阿斯巴。利用這台機器,他可以沿著城市外側飛行,能立刻看到有可能通向沙漠和外部世界的任何通道。
暫時被驅除了的孤獨感再次壓到阿爾文身上。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要做的事太多啦。他又轉過身來,對著監控器,使城市牆壁的圖像緩緩滑過屏幕九_九_藏_書,開始他的探尋。
發覺阿爾文不見了之後,她馬上問傑塞拉克他出了什麼事。傑塞拉克只猶豫了片刻,便告訴了她。要是阿爾文不想要同伴,那主動權就在他自己手裡。他的老師對這一關係既不贊成也不反對。總的來說,傑塞拉克很喜歡阿莉絲特拉,並希望她的影響會有助於阿爾文使自己適應迪阿斯巴的生活。
寬敞的大門將他們吞了進去,基特隆大步向前,邁進朦朧的金碧輝煌之中。阿爾文以前從未走進過市議會廳,不準進入此地的規定其實是沒有的——在迪阿斯巴不準做什麼事的規定極少——但跟其他每一個人相仿,他對這個地方抱有某種半宗教的敬畏之情——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里,市議會廳就成了最接近廟宇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基特隆說,「人類曾經出去過,到整個世界上去過,並親自到群星上去過。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們,並給了他們與生俱來的恐懼。只有你覺得你沒有這種恐懼。好,我們走著瞧吧。我要帶你去市議會廳。」
「你所尋找的東西可能並不存在,」基特隆說,「假如真的存在,那麼這裏就是你找到它的地方。讓我教你怎樣操作控制系統吧。」
信息機回答普通問題時脫口而出,全然沒有滯后。對此,一個人即使活了一世,也絕不會完全習慣。知道——或自稱知道——箇中奧妙,把「進入時間」和「儲存空間」這類學術性語彙掛在嘴上的人有的是,但是,他們也會對機器回答得如此之快而倍感驚訝。只要在這座城市所掌握的無比豐富的信息範圍之內,任何基於事實做單純判斷的問題都能立刻得到回答。只有在作答之前需要進行複雜計算的情況下,才會被人察覺到延遲。
「那就讓我告訴你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你看見那兒的兩座城堡了嗎?」基特隆指向電力中心和市議會廳一模一樣的尖頂,它們之間隔著一個一英里深的峽谷。「假如我在那兩座城堡之間擱上一塊非常堅實的板子——只有六英寸寬的板子——你能走過去嗎?」
「我十分肯定,你永遠走不了。沒跨出十步,你就會頭暈眼花摔下去。可是,若將那塊板子擱在平地上,你就能毫無困難地在板子上走。」
阿爾文待在市議會廳里,這意味著他在從事某項研究,知道這一點至少能消除阿莉絲特拉在可能出現情敵這方面所抱有的懷疑。但是,儘管她並沒有嫉妒,可她生出了好奇之心。她有時會責備自己把阿爾文丟在了洛倫尼堡,但她知道,要是那種情況再次發生,她還是會做出完全相同的反應。她對自己說,除非她能搞清楚阿爾文千方百計想做什麼,否則她無法理解他。
他朝陳列在他們下方的完整無缺、無限詳盡的迪阿斯巴模型揮了揮手。
「我怎麼找到他?」阿莉絲特拉問。她到監控器那兒時,她就會知道監控器是什麼了。
待在這兒沒用了。阿莉絲特拉知道,想要找到阿爾文——即使九*九*藏*書她確切知道他在這幢巨大建築物的什麼地方——將註定是枉然的。門不會打開;自動路在她站上去時就會將她往後送,而不是往前送;升降場會神秘莫測地停下來,拒絕將她送到上面樓層去。假如她堅持,她會被一個禮貌卻又嚴厲的機器人輕輕送到外面街道上去,抑或在市議會廳里打轉,直到她受不了,自願離開。
基特隆如此肯定,這使阿爾文有點不快;自己的行為可以被精確無誤地預見到,他可不愛這麼想。他尋思,他那些毫無結果的搜尋傑斯特是否全都看在眼裡,而且確切地知道他在幹什麼。
在迪阿斯巴,能夠冷靜地觀看此時屏幕中那些圖像的人,阿爾文也許是唯一一個。基特隆能幫助他進行搜尋,但即便是這位傑斯特,也對宇宙的不可思議抱有恐懼,這恐懼已經將人類釘在狹小的世界里很久很久了。基特隆留下阿爾文,讓他一個人繼續探尋。
他們最後來到一扇關閉著的門前,他們走近時,那門無聲地滑開,然後在他們身後合攏。前面是另一扇門,他們走到門前,門卻並未打開。基特隆沒有動手觸門,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短暫停頓后,一個平靜的聲音說「:請報姓名。」
他尋找著,很快就找到了洛倫尼堡,並飛速在他業已實地探察過的通道和走廊里穿行。隨著石頭格柵的圖像在眼前放大,他幾乎能夠感覺到吹進格柵的那股冷風。也許那股冷風已經不停地吹了整個人類歷史的一半時間,而且仍在吹著。他來到格柵前,往外一看——沒看到任何東西。剎那間,他驚得幾乎懷疑自己的記憶了:難道他看到過的沙漠只是一場夢?
「有何貴幹?」
市議會統治著迪阿斯巴,但是,市議會必須聽命于至高無上的中央計算機。很難不把中央計算機看作是一個有生命的、位於某個地方的實體,雖然實際上它是迪阿斯巴所有機器人的總和。在生物學意義上,它並不是活的,但它肯定具有至少跟人一樣的知覺和自我意識。它必定知道阿爾文在做什麼,因此,阿爾文必定獲得了它的許可,否則它就會制止他,或者讓他去請示市議會,就如那個機器人對阿莉絲特拉所做的那樣。

對計算機,對記憶庫,對產生阿爾文此時所看圖像的繁複機制而言,那只是簡單的透視問題。它們「知道」城市的形態,因此,它們能夠顯示從外面往裡看時城市所呈現的模樣。但是,即使阿爾文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受到的震動還是極為強烈的。在精神上——若非實際上的話——他逃出城了。他好像懸在洛倫尼堡陡壁之外幾英尺的空間,他凝視了一會兒眼前那片光滑的灰色表面,然後觸碰控制器,讓視線落向地面。
對一個必定比自己更加孤獨的人的同情,對周而復始的世代的厭倦,一種頑童似的鬧著玩兒的感覺——就是這些不協調的因素在促使基特隆行動。
那位傑斯特靠在大理石扶手上,以好奇的目光盯著阿爾九_九_藏_書文。
使阿爾文頗為驚訝的是,門立即打開了。就他的經驗所知,要是一個人對機器人作了玩笑式的回答,就會導致機器人不知所云,此人就不得不再從頭開始。那個詢問基特隆的機器人必定非常高級——在中央計算機的級別序列中處於很高的位置。
勝利感和成就感使他覺得飄飄然,他急於與人分享自己的歡樂。他轉向基特隆,想謝謝那位傑斯特——是此人使這一切成為可能。但是基特隆已經走了。為何要走,只需略一思索就可以知道。
這是最出人意料、甚至令人不安的情況。在迪阿斯巴,只有極少幾個地方不讓人任意進入。阿莉絲特拉非常肯定,阿爾文並沒有得到市議會的許可。這隻能說明,有個更高的權威在幫助他。
「奇妙至極。」阿爾文說「,多少人知道有這個地方?」
接著他便想起了這個事實:沙漠並不是迪阿斯巴的組成部分,因此,在他眼下察看的幻影世界里,它的圖像並不存在。在那道格柵之外,確實有可能存在東西,這塊屏幕卻永遠無法將其顯現出來。然而,屏幕能將迪阿斯巴人未曾見過的一些東西顯現給他看。阿爾文將視線投向格柵之外,進入城市外面的空茫。他轉動改變視角的控制器,沿著來時的路徑往回看。迪阿斯巴在他身後——他正從外面往裡看。
但是,實際上他所察看的並不是迪阿斯巴。他是在記憶單元里穿行,看到的是夢幻中的城市圖像——那夢幻具有使真實的迪阿斯巴在億萬年裡不受觸動的力量。他只能看到城市裡具有永久性的那一部分,在街上行走的人並不是這幅被凝固了的圖像的組成部分。就他的目的而言,這無關緊要。他此時所關心的純粹是那些把他囚禁其中的石頭和金屬,而不是那些和他一起過著囚禁生活——無論多麼情願——的人。
基特隆對迪阿斯巴眼前的秩序是滿意的。他雖然可以不時破壞一下這一秩序,但都在很低的程度之內。他是個批評家,卻不是革命家。在靜靜流淌的時間之河裡,他只希望激起幾圈漣漪,而絕不敢改變它的流向。他的冒險欲,已經像迪阿斯巴的其他市民一樣,被仔細徹底地消除了。
「你倒沒有急著來,」基特隆說「,可我知道你遲早會來。」
「我想知道,」他說,「你是否明白自己所尋求的是什麼。我還想知道,要是你得到它,你會幹什麼。即使你找到了一條路,你真的認為你能離開這座城市嗎?」
不過他仍然具有好奇的火花,那曾是人類最偉大的天賦,儘管那火花幾乎已經熄滅。他還是準備冒一次險。
基特隆讓阿爾文看了個夠,然後指著那座微型城市說:「你知道那是什麼?」
「我也許能幫助你,」他對阿爾文說,「也許不能。我不想給你任何虛假的希望。半小時后,在第三直道和第二環道交叉口跟我碰頭。至少我可以帶你去做一次有趣的旅行。」
「可為什麼呢?」阿爾文問「,必定有過一個時代……」
「呵呵,有https://read•99csw•com許多,但他們難得關心這裏。市議會的人很少到下面這個地方來,而只要不是全都到場,就不能對城市做出改動;而且,要是計算機不同意所提議的改動,即使人到齊了也沒用。我懷疑,一年之中,有人來這房間的次數不會超過兩三次。」
「我們對空間懷有同樣的恐懼。把一條出城的路——它可能就像此時我們眼前的這條路——指給迪阿斯巴的任何人看,他也不會沿著那條路走很遠。他將不得不回過頭來,就如你在一塊架在那兩座城堡之間的板子上跨出幾步就回頭來一樣。」
他們沒有遇到更多的障礙,但是阿爾文懷疑他們已經通過了許多測試,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走過一條短短的通道,他們冷不防進了一個地板下陷的巨大圓形房間,一踏上那塊地板就使人驚愕異常,阿爾文一時間手足無措。他正俯瞰著展現在眼前的迪阿斯巴全城,那些最高的建築的高度僅及他的肩部。
確認信號一亮,她就說:「我要找阿爾文。他在這幢樓里,我去哪兒找他?」
「那不是模型,它並不真實存在。它只是儲存在記憶庫里的模式的投影,因此與城市本身絕對一致。這些顯示器可放大任何想看的部分,使你看到的東西與實物大小相同或者更大。當必須對設計進行改動時,就會用上它們,雖然兩次改動之間相隔的時間可能很長。若你想要知道迪阿斯巴究竟是什麼模樣,那就來這個地方。在這兒待上幾天後你所能了解到的東西,要比你用一世進行實地探察了解到的還多。」
她一進市議會大廳的大門就被籠罩在一片肅靜之中,這令她印象深刻,但並沒有把她嚇住。大廳遠端,信息機一台台並排靠牆放著,她任意選了一台。
他花了很長時間尋找那些熟悉的地方,觀看那些未曾見過的景色,然後才注意到房間的其餘部分。牆上覆蓋著一幅由黑白方塊組成的細緻入微的圖畫,上面的圖案飛快地閃爍著。在房間四周,稍隔一段距離就安放著一台某種類型的手控機器,每台機器都帶有顯示屏和供操作者坐的座位。
基特隆沉默了一會兒。他面臨著一個超出他全部預見能力的未來,若想回頭,他還有時間。別的人沒有一個會猶豫——城裡的人誰也不敢挑戰已經存在了數億年的規則。也許並不會發生危險,也許沒有什麼能使迪阿斯巴永恆的一成不變發生變化,但是,如果真有給這個世界招來不可思議的新變故的危險,現在可能就是阻止它的最後機會。
阿爾文遲疑著。
基特隆領著阿爾文穿過走道,走下斜坡,絕無半點遲疑,那些斜斜的坡道顯然是為安裝輪子的機器人鋪就的,並非供人行走。有些通向極低處的曲折坡道角度非常陡,如果不調整重心抵消斜度,就不可能在那些坡道上駐足。
市議會廳是城裡最大的建築之一,而且幾乎完全是交給機器掌管的。機器是迪阿斯巴真正的行政官。離樓頂不遠是市議會開會的房間,每當有事情要商討時,就在那兒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