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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情

春情

比起白脖兒來,此時安妮的處境更加艱難。她左前蹄的扭傷還沒痊癒,走起路來都一瘸一拐,又費勁又彆扭又緩慢,別說撒蹄奔逃了,恐怕跑不了幾步就會一個閃失栽倒在雪地里的。藏沒處藏,跑又沒法跑,只好傻獃獃站在原地等候命運的裁決。
安妮痴痴地看醉心地看,看得心旌搖曳看得春情激蕩看得心醉神迷。爵咪農溫熱的脖頸貼在她柔軟的頸窩上輕輕摩挲,交頸廝磨是哺乳動物特殊的愛情語言。她頸窩癢絲絲,芳心癢絲絲,全身像冰天雪地時泡在溫泉里一樣舒坦。她四條腿像被釘子釘牢在龜形岩石上似的無法動彈,說心裡話她也不想動彈,或者說是捨不得動彈。
離紅金背只有四五步遠了,紅金背還蒙在鼓裡一點沒覺察到來自背後的危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要撞就趁早撞他個魂飛魄散,撞他個人仰馬翻,撞他個丟盔棄甲,撞他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可是安妮似乎已虛弱得連再走一步的力氣也沒有了。
亞烏以排山倒海般的襲擊使爵咪農退到山腳,退到古戛納河邊。爵咪農又一叉角尖被扭斷,發出絕望的哀鳴。安妮用仇視的眼光盯著揚揚得意的亞烏,悶聲不響地走過去,緊挨在亞烏的屁股後面。她已忘了母鹿在這種特定的場合,應絕對保持中立,採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不介入的超然的態度。
這辦法定能讓紅金背陷入迷惘和驚愕之中,導致潰敗。
亞烏你並非鹿群中的佼佼者,你憑什麼就一定要從我身邊驅趕走爵咪農?亞烏,當可怕的暴風雪席捲日曲卡山麓,你曾用你的體溫溫暖過我的心嗎?亞烏,當皚皚白雪覆蓋大地,我餓得飢腸轆轆,你曾陪伴我同嚼過苦澀的草根嗎?當我在恐怖的寒冷的日曲卡山麓苦苦煎熬時,亞烏,你卻在遙遠的南方享受著青青的牧草耀眼的陽光!
公鹿也好,種鹿也好,丈夫也好,情侶也好,配偶也好,嫖客也好,相公也好,白馬王子也好,東床快婿也好,反正是能建立奇妙的不尋常關係的他就在眼前。安妮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花了眼迷了心竅,何必捨近求遠,何必苦苦等待,何必朝思暮想。記得去年深秋她和他剛剛相遇時,他還是頭骨瘦如柴毛色灰暗四肢細弱,腦門上長著一對可憐兮兮的兩叉角架的先天不足發育不良的半大伢鹿。此刻她仔細端詳上下打量左右環視,這才猛然發現這傢伙的形象已今非昔比,簡直就像換了頭鹿:象徵著公鹿雄性力量的角架已從兩叉長成四叉,色澤也由稚嫩的米黃轉變成琥珀色;身體雖稱不上偉岸卻也躥高許多;竹棍似的細細的四肢變得茁壯結實,前肢交匯處和兩條后大腿暴突起一條條肌腱,顯露出公鹿成熟的風采。
爵咪農委屈地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爵咪農的反應也十分奇怪。幾天前當亞烏貿然闖入時,它大義凜然地吼叫一聲撲將上去,和情敵鬥成一團,但此時卻微張著嘴,戰戰兢兢地哼哼了兩聲,眼睛里流動著一抹驚恐的目光,在原地煩躁地用蹄子刨著泥土。
安妮忍不住呦地呻|吟了一聲。
馬鹿社會還很原始,沒有媒婆,沒有紅娘,沒有空中鵲橋,沒有電視覓知音,沒有廣告尋伴侶,也沒有名目繁多收費昂貴的婚姻介紹所。安妮的苦悶只有自己來消化,懷春也只能自己來解決問題。
茫茫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共同的命運使他們結成了患難夥伴。
在上述幾種因素的作用下,本篇動物小說的主人翁年輕的母馬鹿安妮進入春季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也就變成自然而然的事。站在萬物的主宰、天地的精靈、宇宙的造化——人類的立場上來看待安妮的心理,未免覺得猥瑣覺得醜陋覺得渺小覺得卑微,但馬鹿本是孱弱的草食動物,對馬鹿來說生存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一切諸如道德感榮譽感羞恥心自我價值等等等等,都是可有可無的擺設和奢侈品。
爵咪農兩條後腿已踩進河中,在布滿彩色的鵝卵石的淺水灣東搖西晃地站不穩,也許還有兩三秒鐘,也許還有十幾秒鐘,他就會在亞烏凌厲的攻勢面前無力抵擋,落荒而逃。
在鹿群社會裡,每到發|情的春天,公鹿之間就會為爭偶發生斗架。即使母鹿的數量和公鹿一樣多,一夫一妻制可以平均分配,這種求偶爭鬥也絕不會減少。最為常見的情景是,一頭母鹿用她婀娜的身姿青春的風韻和芬芳的體味把一頭公鹿吸引到自己身邊,儘管她對他漂亮的角架強健的軀體非凡的風度已有七分中意,卻並不急於投入他的懷抱,她會用罕見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慾望,耐心等待另一頭公鹿的出現。早到的公鹿也很知趣,會用粗野的嘹亮的嗓門向四周荒野頻頻發出示威的挑釁的求戰的呦叫。於是,便會有另一頭公鹿從山旮旯或灌木叢中奔將過來,兩頭公鹿大眼瞪小眼,鼻尖頂腦門,互相炫耀著頭上的角架。假如此時有一方掂量掂量實力,自覺不是對手,來個不戰而退,那麼爭偶便演成一場不流血的輕鬆的喜劇。遺憾的是發|情期的公鹿都像急紅了眼的賭徒、戒煙所出來的癮君子和自不量力的拚命三郎,於是兩頭互不謙讓的公鹿便會由互相炫耀頭頂的角架那種儀式化的爭鬥,過渡到實質性的拼搏。堅硬的鹿角乒乓碰撞,犀利的角尖無情地刺向對方的肩胛和眼瞼,直打得頭破血流角架折斷,其中一頭公鹿實在支持不住轉身逃命為止。在一旁等待的母鹿這才會情竇開啟,伸出舌頭溫柔地舔盡勝利者身上的血跡,拋出愛的紅繡球。
爵咪農鼻孔呼呼噴著粗氣,青筋暴突的脖子突然用力梗挺,一叉角尖不偏不倚從亞烏脖頸刺滑過去。亞烏呦地怪叫一聲,霎時間皮開肉綻,脖頸間漫流出一汪鮮血。他跳出格鬥圈,渾身顫抖,一副大驚失色的表情。爵咪農第一次如此漂亮如此準確如此狠毒地刺傷了情敵,興奮得有點忘乎所以,呦呦呦提前發出勝利的歡呼。
那天黃昏,安妮踩著滿地金子般的夕陽到白鷺坳的鹼水塘去喝鹽鹼水。哺乳動物馬鹿和人類一樣沒有鹽就會四肢綿軟身體虛胖喪失強健的體力,因此安妮隔一段時間就要光顧鹼水塘飲一通又苦又澀又鹹的鹽鹼水。爵咪農一會兒在前面開道,一會兒在尾后護衛,跑前跑后像個殷勤周到的隨從。
她有時懶洋洋地躺在山坡上,一睡就是大半天,肚皮餓得咕咕叫也不願動彈;有時卻莫名其妙地在亂石崗上又蹦又跳又吼又叫,像神經錯亂的瘋馬鹿;有時會無緣無故朝站在她身邊的爵咪農尥蹶子抵肚子,折磨得對方發出委屈的呦叫。她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衝動,有一種隱秘的渴望,有一種繾綣的心懷,有一種纏綿的嚮往,有一種孤獨的思念,有一種寂寞的等待,從靈魂深處輕煙般裊裊升騰起來,又隨著澎湃的血液彌散到全身每一個細胞。她總覺得心兒像洶湧的洪流,想要衝破堅固的河床;總覺得靈魂就像在繭子里已經成熟的蠶蛾,想要從繭子的禁錮中騰飛出去。她還只是頭三歲齡的缺乏生活體驗的年輕的母鹿,不懂生命的奧秘,不解母性的底蘊,也不明白陰陽之道乃為天道,雄歡雌愛乃為自然的生命哲理。她不明白這其實就是按捺不住的春情,撲滅不息的欲|火,遏制不住的母性衝動,繁衍後代的一種生命本能。她煩惱,她沮喪,她覺得不自在,她覺得不快活。她覺得憋得慌,她覺得一切都不順眼,她覺得活著沒意思還不如去死,卻又捨不得輕生。她變得神經質,變得不近人(鹿)情,變得歇斯底里。
一場又一場春雨把日曲卡山麓裝扮得蔥蘢翠綠生機盎然,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綻開了粉|嫩的鵝黃的蟹青的大紅的花朵,奼紫嫣紅五彩繽紛鮮艷奪目簡直是美不勝收。安妮迎著清晨玫瑰色的晨曦,從亂石崗冬暖夏涼的岩洞來到牧草豐盛的山坡,大口大口將青草連同草葉上晶瑩透明的露珠嚼咬吞吃進去,味道好得就像人類在開宴會,在吃滿漢全席,直吃得肚兒溜圓胸口發脹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嘟嚕兒咕嘟嚕兒的飽嗝聲。吃飽了就卧躺在青草叢中曬著暖融融的太陽,甜甜地睡美美地睡香香地睡。有夥伴爵咪農替她站崗替她放哨替她驅趕討厭的蚊蠅牛虻,她盡可以放寬心睡得無所顧忌,不用害怕會遭到肉食獸的突然襲擊。睡足醒來睜開惺忪睡眼,不用尋覓不用走動,只要張開嘴巴就能吃到嫩甜香脆的青草。日子過得真愜意,日子過得真逍遙,比漢族過春節彝族過火把節白族過三月節傣族過潑水節外國佬過狂歡節和聖誕節還要安逸一百倍。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的神仙日子,過它一年不覺長,過它十年也還不過癮,最好能過它個一百年!
這不僅僅是力的角逐。
這倒不失為一種庇護爵咪農打擊紅金背的絕妙的好主意。
遷徙到南方去過冬的馬鹿群終於回來了,日曲卡山麓的河谷溝壑不時傳出高亢嘹亮的鹿鳴。
幸虧爵咪農還算機警,就勢往坡下打了個滾,躲過了這致命的撞擊。
再說鹿肉雖然好吃,小黃麂味道更加鮮美;斑羚雖然善攀登,香獐雖然善跳躍,但嗅覺和視覺都不如馬鹿靈敏,體格也不如馬鹿健壯,奔跑的速度也不如九-九-藏-書馬鹿。這意味著同樣處於肉食獸的覬覦之下,馬鹿要比其他草食動物多一分逃生的可能。再說草食動物品種繁多,在河谷山坡草灘星羅棋布,也可以混淆捕食者的視線,分散捕食者的注意力,使它們心猿意馬,要撿西瓜丟芝麻,要撿芝麻丟西瓜,極有可能芝麻也丟了西瓜也摔了。好比野雉啄食一隻螞蚱容易,倘若面前一群螞蚱,反倒不知啄誰才好,顧此失彼疲於奔命弄到最後連一隻螞蚱也逮不到口。基於這種生存技巧,很多種類的弱小動物便成群結隊,即使食物匱乏也不願群體瓦解化整為零被天敵各個擊破。這種弱者的生存技巧很窩囊很憋氣卻十分有效。
僅僅一個回合,就看出勝負的趨勢了。
安妮曉得爵咪農雖然已發育成公鹿,但畢竟初涉塵世,初涉情場,格鬥經驗還很欠缺;剛剛在日曲卡山麓熬過食物匱乏的冬季,體力也還不太強壯;假如前來挑戰的是頭體魄魁偉油光水滑出類拔萃的大公鹿,爵咪農就算肯為愛情赴湯蹈火殊死拚鬥,也會因力量對比過於懸殊而敗下陣來的。而亞烏和爵咪農比較,個頭相差無幾,都是四叉鹿角,雙方力量大致平衡,也許亞烏因年長几歲格鬥經驗會略勝爵咪農一籌,但爵咪農有一種保護自己權益反對外來侵犯的戰爭心態,定能激勵鬥志增加力量擴大獲勝的可能。
呦——呦——呦——
呦嗷呦嗷,他朝安妮趾高氣揚地叫喚著。
安妮的心像被獵人的長矛攪動似的疼。她很想能邁開四蹄,風也似的趕到爵咪農身邊,和他一起奔逃,用溫熱的鹿舌,用能消炎鎮痛止血的唾液,用比名醫良藥都奇妙的愛來治愈它受傷的身體和心靈。她的身體沒有動彈,她讓自己的心伴隨爵咪農。她用憂傷的目光望著爵咪農在遙遠的地平線變成一粒棕色的小圓點。她明白,爵咪農永遠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即使過一段時間他在密林深處孤獨地養好傷,返回鹿群遇見她,眼睛也一定失去熱情、失去溫柔、失去相依為命的信任,它會用一種陌生的仇恨的苦澀的怨恨的眼光來看她的。她永遠失去了最知心的朋友,最忠誠的夥伴,最難得的患難之交。她一雙明亮的鹿眼裡蓄滿了晶瑩的淚水。
安妮心裏油然產生一種反感和憤懣,為自己也為待在自己身邊的爵咪農。
爵咪農嘗到甜頭得寸進尺膽子越來越大,伸出濕潤的舌頭來舔她的頸舔她的臉舔她平滑無角的額頭,她被舔得鹿心酥麻渾身癱軟,四肢像用柳絮編織成的。夕陽像頂紅帽子戴在青翠的山峰上,陰陽混沌,白晝和黑夜交割的黃昏時分,安妮的身心正處於鬆弛狀態。樹冠上歸巢的鳥兒在啁啾,似乎在吟唱著一首華麗的婚禮讚美曲。龜形岩石上留有太陽的餘溫,這真是理想的婚床彩色的婚床溫馨的婚床。
安妮沒想到第二個前來爭偶的竟然是紅金背。紅金背在日曲卡山麓馬鹿群中是個響噹噹的角色。這頭年輕的公鹿長著一副鹿群中十分罕見的不同凡響的八叉大角架,除了老鹿王沙哥外還沒有第三頭公鹿有這份榮耀。他從頭頂到尾尖有一條金紅色的毛斑貫通脊背,猶如一條用陽光編織的緞帶。他四肢結實猶如四棵小橡樹,身上凸突的肌腱堅硬得就像是用花崗石雕成。他體格健壯高大,通體散發著青春的光焰和雄性的威武。
清晨,安妮和爵咪農正在啃食蘸滿露珠的青草,空寂的山谷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的鹿鳴。高亢嘹亮底氣十足,像一支專門垂釣母鹿寂寞靈魂的魚鉤。不一會兒,一條炫目的光帶從山谷飄然而至。普通的公鹿在闖進陌生領地后,都會緊張戰慄,上上下下打量著爭鬥對手,仔細掂量彼此的實力,並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環視地形,給自己選擇一條萬一失敗后的最佳逃跑路線,這才敢站出來亮相。紅金背把這套繁雜的程序全省略了。他旁若無鹿地徑直奔到她安妮面前,搖晃著珊瑚般美麗的大角架,顛動著油光水滑渾圓如磨盤的屁股,舞兮蹈兮做出一副輕佻的求愛姿勢。他嬉皮笑臉,流里流氣,淫邪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移來移去,似乎不是來進行一場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的爭偶決鬥,而是來應邀做客,閑得無聊來串門子,來逛市場趕廟會,來上門相親遴選妃子。
春風送暖積雪融化野草泛青樹枝抽綠,日曲卡山麓終於從冬眠狀態蘇醒過來。安妮一顆緊縮的鹿心變得舒展,一腔凝滯的鹿血變得流暢,快要綳斷的鹿神經也終於鬆弛。蒼白的荒涼的寒冷的飢餓的瀰漫著死亡氣息的冬天終於熬過去了。熬過冬天是春天,度過寒冷是溫暖,跨越死亡是新生。安妮再也不用為食物發愁,為風雪擔憂,甚至對諸如虎豹豺狼之類窮凶極惡的肉食猛獸的恐懼感,也減弱到了最低限度。
趁他們的鹿角還沒有碰擊,還沒有頂撞,現在同爵咪農身貼著身頸纏著頸親親密密離開這裏還來得及,可是……可是……總有一種她很難說得清的,更無法拋得掉的顧慮和障礙阻止她採取決然的行動。如果她懷上的是爵咪農的後代,在不可抗拒和逆轉的遺傳規律的作用下,寶貝鹿崽極有可能長得像父鹿一樣瘦削羸弱,一樣貌不驚人,一樣平凡渺小,極有可能像父鹿爵咪農那樣在深秋鹿群南遷時無法渡過湍急的古戛納河,而被迫留在寒冷的日曲卡山麓過冬。誰能保證她的寶貝鹿崽也會那麼幸運地遇上一頭跛腳母鹿相依為命共渡難關?通常的情況下,鹿群南遷時掉隊的孤鹿不是被暴風雪凍成冰柱,就是被貪婪的肉食獸當做果腹的美餐,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存活下來。她怎能讓分娩的苦痛和育兒的艱辛付諸東流?怎能讓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變成一堆獸糞?對馬鹿來說,這世界沒有溫室,沒有花房,沒有避風港,沒有安全島,世界就是陷阱,就是泥坑,就是沼澤,就是爆發的火山和滾動的泥石流,在望得見的將來還無法躲避更無法修正弱肉強食這一嚴酷的叢林法則,對馬鹿來說只有強者才能生存。
她登上山岡,瞭望淹沒在斑茅草灌木叢和茂密樹林的那條神秘的遷徙之路,歸來吧鹿群。
安妮按照馬鹿社會的傳統習慣,站在一旁啃食著青草。她必須若無其事,必須無動於衷,必須安逸嫻靜,必須悠然自得,必須心靜、氣靜、神靜,做一頭袖手觀斗的局外鹿。對母鹿來說,獲勝的一方就是如意郎君,失敗的一方就是窩囊廢。
爵咪農熱騰騰的身體觸碰到她的身邊,她嗅到了一股雄鹿身上特有的汗酸味。氣味在哺乳動物中扮演魔術師的角色,特定的氣味能變幻情感更改行為。她將鼻孔探進爵咪農兩條前肢交匯的凹部,連做了幾個深呼吸,試圖靠爵咪農身上那股強烈的雄性氣息,來平靜自己紊亂的心緒,來調動起自己體內的某種慾望。遺憾的是,不知心理出了什麼差錯,氣味這個哺乳類動物的魔術師竟然發揮不了一丁點兒作用。
安妮一步步走下坡去,向那兩頭已斗紅了眼的公鹿靠攏。她自己也不清楚走過去要幹什麼。
就這樣爵咪農和雙色小公狼從上午僵持到日頭偏西。
她閉起雙眼,用痛苦與幸福並存、愛慕與仇恨同在的複雜的心情等待著。
那是大雪初霽的一個清晨,她和爵咪農冒險鑽出岩洞,到冷杉箐去啃食樹皮。除了苦澀的草根外,寡淡無味的冷杉樹皮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第二種食物。剛剝了兩三棵樹皮,肚子還沒來得及填飽,白皚皚的雪地幽靈般地跳出一匹狼來。這是一匹和鹿崽差不多大小剛剛離開母狼獨立生活爪子還不夠尖利犬牙還不夠結實腦袋是黑毛身體是黃毛的雙色小公狼。雖然遇到的是一匹身體差不多比自己小了一半的狼,安妮仍嚇得腿兒發軟,頸兒發顫,只想撒尿卻又撒不出來。狼是鹿的天敵鹿的剋星,狼習慣於把黏稠的鹿血、鮮嫩的鹿肉當做自己最佳食譜。安妮曾親眼目睹毫無防衛能力的母鹿在狼的爪牙下生命是那麼脆弱。那天鹿群正在樹林穿行,突然從一座磐石背後躥出一匹黑色大公狼,朝母鹿白脖兒撲去。安妮看得清清楚楚,當黑狼躍在空中還沒落到白脖兒身上時,可憐的白脖兒就已四腿發顫嚇得不會動彈了。黑狼騎到白脖兒身上時,白脖兒沒有任何掙扎,也沒有任何反抗,就跪倒在地,還側轉脖頸將自己白紋鑲嵌的美麗而又柔軟的頸窩送向狼口。白脖兒一定是覺得反正逃不脫被吃掉的厄運,還不如死得乾脆點,死得自覺點,將脖頸讓狼一口咬斷,以減少死亡前的痛苦。這當然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卻也是一種讓其他鹿看著心碎的選擇。
小公狼停止了徒勞的努力,不再東繞西轉尋找可以攻擊的破綻。他蹲在雪地上,凝望著西邊那輪蒼白的太陽,發出一串嬰孩啼哭般的嗥叫,像是在向蒼天祈求著什麼靈感。突然,他慢悠悠踱到爵咪農鹿角前,張開尖尖的嘴,噗噗噗朝爵咪農唇吻噴吐一團團氣流。霎時間,清新的空氣彌散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一招十分陰險毒辣。哺乳類動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氣味在馬鹿生活中佔據著十九-九-藏-書分重要的位置。鹿對食肉猛獸身上那股刺鼻的臊臭和血腥味有過敏反應,多嗅聞一會兒就會頭暈眼花氣虛心悸渾身發軟,產生一種避之唯恐不及的心理。安妮看見爵咪農在小公狼污濁氣流的襲擊下,眼神開始散亂,步履開始踉蹌,鹿角甩擺也顯得笨拙了。他想用角尖去挑小公狼,但機警的小公狼輕盈一跳就躲開了鹿角的鋒芒,角尖屢屢挑空,白耗了許多力氣。
呦呦呦呦呦,爵咪農的呼救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
強壯的雄鹿在發|情期都是些喜新厭舊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永無饜足的傢伙,不存在專一的感情,也沒有生死不渝的愛意。紅金背絕不是例外。紅金背受繁衍複製出儘可能多的自我這樣一條雄性動物的本能所驅使,會從這一頭母鹿身邊跳到那一頭母鹿身邊。鹿群中對紅金背拋媚眼送秋波門戶開放的母鹿多得是。安妮知道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有形影相隨的伴侶了,她將孤獨地懷孕,孤獨地生產,孤獨地撫養鹿崽,嘗盡一切鹿間苦難。
就像一朵嬌艷的花必然會招來蜂兒蝶兒一樣,年輕風騷的安妮很快吸引了一頭名叫亞烏的中年公鹿。
安妮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腦殼,什麼遺傳密碼,什麼生存規律,什麼祖宗法度,什麼特定的生活習性,什麼鹿群社會的無形禁忌,一瞬間統統被置於腦後,遺忘得乾乾淨淨。她的靈魂被一縷情感牽繞著,做出了一個對母鹿來說是曠古未聞、離經叛道的舉動。她鉤著頭,用平滑的腦門突然朝亞烏的胸側用力撞將過去。咚,腦蓋骨撞在對方的肋骨上,震得她腦袋發暈。
作為共患難的夥伴,安妮為爵咪農不堪一擊的慘狀感到痛心;但作為一名旁觀者,她不能不為紅金背卓越的表現而讚歎。
紅金背似乎已看出蹊蹺,呦地鳴叫一聲,挺起八叉大角架朝爵咪農衝過來。爵咪農被迫掉轉頭,將四叉鹿角貼近地面進行防衛。
假如沒有爵咪農,今年冬天她即使不被餓死凍死給狼咬死,也會被孤獨和寂寞活活折磨死。
爵咪農用矯健的步伐追逐著落荒而逃的亞烏,追出老遠老遠,這才站在一座隆起的土丘上引吭高歌:
我贏了,這頭美麗的母鹿屬於我。
安妮像嚼了一口苦艾從嘴裏一直苦到心裏。
安妮那顆鹿心吊到了嗓子眼。
爵咪農不知是因為不好意思單獨逃命,還是看清對方只是匹孤單的、乳臭未乾的小公狼,覺得還有對抗的希望,反正在這節骨眼上,它走過來和她並肩站在一起。一眨眼的工夫雙色小公狼就跳到了他們面前,爵咪農慌忙朝前跨了兩步,走到她前面,低下腦袋亮出腦門上那對可憐兮兮的兩叉角架進行阻攔。雙色小公狼齜牙咧嘴朝爵咪農發出一串威脅恫嚇的嗥叫。狡詐的狼面對鹿群總是挑選老弱病殘者或沒有反抗能力的母鹿下手,一般很少襲擊頭上有角架的公鹿。安妮知道她和爵咪農待在一起,雙色小公狼絕對是把撲擊目標選定在她身上。她既是跛了一條腿的傷鹿,又是腦門沒有角架的母鹿,撲咬起來方便省力。小公狼不可能同時對付兩頭鹿,更沒必要冒險和尖利的鹿角較量。小公狼聲嘶力竭地嗥叫著,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把爵咪農趕走嚇跑。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再用對付亞烏的辦法,從側面突然用腦袋撞翻紅金背以扭轉戰局扭轉乾坤。
安妮正處在待字閨中的懷春期,自然對雌雄接觸反應超乎尋常的靈敏。她一眼就看出爵咪農的神情有點反常,有點怪誕,有點不可捉摸,磨磨蹭蹭朝她貼近,體毛纏繞她的體毛,肌膚觸碰她的肌膚,脖頸伸得老長,含情脈脈地朝她伸過來。這傢伙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一顆鹿心怦怦跳得激烈,跳得紊亂,跳得像一面胡敲亂捶的戰鼓;兩隻鹿眼瞪得像牛眼,亮得像賊眼,閃閃爍爍像鼠眼,迸濺著駭人的光芒。
噓,不堪一擊的討厭的平庸的傢伙,滾一邊去吧!
開始時這兩頭公鹿果然旗鼓相當勢均力敵戰了個平手。爵咪農琥珀色的角架和亞烏青黛色的角架糾纏在一起,抵觸碰撞摩擦擠壓左挑右刺橫槊直搗歪探斜甩,乒乒乓乓斗得不亦樂乎。一會兒爵咪農佔據上風,在平緩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將亞烏一步步逼下坡去;一會兒亞烏調轉方位置身在坡上,把爵咪農壓得連連倒退。山腳下是波濤滾滾湍急寬闊的古戛納河。山坡上草葉紛飛,泥星四濺,雀鳥驚叫,天昏地暗。
這側面一擊是那麼猛烈、那麼突然、那麼堅實有力。亞烏被撞得身體騰空飛出兩三米遠,撲通掉進河裡,寧靜的河灣爆起一大片七彩水花。亞烏摔了個四足朝天,仰面躺在淺淺的河水裡,好一陣身體都沒動彈,茄紫色的唇吻中發出稀奇古怪的呦呼喔呦呼喔的叫聲,那恓惶的神態驚詫的表情就像突然看見一棵樹會走路一樣。他做夢也想不到正在身後觀戰的安妮會和自己的對手結成神聖同盟,公然袒護並公然跳出來助戰,這實在太反常、太怪誕、太不可思議,簡直叫他不知道該譴責、該抗議,還是該目瞪口呆。
她的身體雖然還未出嫁,心卻早已有了歸宿。
紅金背偏過那張狹長的英俊的青春煥發的鹿臉,漫不經心地瞅了爵咪農一眼,那眼神充滿了鄙視輕蔑,不像是在打量爭偶對手,倒像是肉食獸在端詳俯視一隻草食獸。它朝爵咪農發出一聲含有侮辱和驅趕性質的呦叫聲。
爵咪農也是頭倒霉透頂的鹿,鹿娘瓊茜剛產下他兩天就被狼群撲倒,他靠東討一口奶西討一口奶勉強生存下來。小爵咪農得不到充沛的乳汁,得不到鹿娘的庇護,長得瘦削羸弱。他本來是隨著鹿群一起遷徙的,卻被古戛納河擋了回來。寬闊湍急的古戛納河是鹿群南遷的第一道鬼門關,每年都有幾頭臼齒脫落毛色灰暗的老鹿和發育遲緩步履蹣跚的幼鹿在河中央被旋渦捲走,被激流沖跑。夥伴們一頭接一頭跳進洶湧的河水,有的順利有的艱難都游過岸去了,爵咪農蹚著冰涼的河水,膽戰心驚剛走到深沒肩胛的地方,一個浪頭壓過來,他過於瘦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歪斜了,四蹄踩空,嗆了兩口被攪混了的泥漿水,愈發心慌意亂,愈發保持不住平衡,被河水沖向下游。登岸的鹿群都以為他在自然界無情的篩選中被淘汰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漂出兩三百米遠,眼看就要跌落高懸的瀑布,一道暗流又把他從河中央沖回淺水灣,他四蹄摟住一塊大卵石,才幸免於難。當他氣喘吁吁從河灣爬上來時,對岸的鹿群已鑽進茂密的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亞烏氣勢洶洶沿著山崖那條石徑小道登上山坡,用粗啞的嗓門呦呦呦發出奪偶爭鬥的吼叫時,安妮將自己的腦袋探進爵咪農的頸窩,撫弄著磨蹭著,去吧,別緊張,別害怕,為了我去冒冒風險,完成這神聖的婚配儀式,瞧你的對手並不比你英俊,並不比你強壯,頭頂的角架也不比你尖利,你能斗敗它,你能驅趕它,你一定能爭偶成功。即使你角尖折斷,那也是愛情永恆的紀念;即使你眼瞼被挑破,那也是光榮的傷疤。當你凱旋鳴叫,我會用溫熱的鹿舌舔盡你臉上的污血,我會用濕潤的鹿唇親吻你折斷的角尖,我會給你溫婉,給你甜美,給你芬芳,給你雌性的撫慰,給你美妙的胴體,給你纏綿悱惻的新婚之夜,半年後賜給你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爵咪農。
爵咪農的舌頭在她身上左右移動,慢慢地朝她尾部接近。對雄鹿來說是完成神聖結合的最後一道工序;對母鹿來說這是開啟母性心扉的最後一道防線。安妮縱身一跳跳出了那曖昧的氛圍。
作為和爵咪農相濡以沫在日曲卡山麓度過嚴酷冬天的夥伴,她很願意和他結為情侶;可作為未來母親,她又不能不對他的體魄、膽量和意志打個大大的問號。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和爵咪農交配產下的鹿兒當然就是爵咪農的複製品。她能忍心讓未來的鹿兒也像爵咪農那樣面對一頭並不出色的前來爭偶的公鹿節節敗退,狼狽不堪地掉進古戛納河嗎?未來的寶貝不可能再如此好運氣,會碰到一頭不顧一切幫他打敗爭偶對手的母鹿,未來的寶貝也就永遠得不到能繁衍後代的機會。對一頭公鹿來說,再也沒有什麼比在生存競爭自然淘汰的叢林法則面前被無情地剝奪掉做父親的權利更可悲的事了。
就這種貨色,也配用勝利者的姿態把她安妮擁進懷裡嗎?假如那天不是爵咪農,而是換了亞烏在她身邊,面對雙色小公狼張牙舞爪的威脅,他恐怕早就撇下她獨自逃命了!
爵咪農溫熱的鹿舌舔著她的臉頰,濕潤的唾液有股紫苜蓿花的清香。雄鹿的這種愛撫應當像電流一樣傳導母鹿全身,安妮等待著自己的心靈和肉體出現奇妙的激|情。唉,自己怎麼變得像塊沒有感覺的石頭,久久無動於衷呢?
呦——呦——爵咪農驚異地傷心地委屈地憤怒地叫起來。
安妮茫然地向前走去。她想她是應當幫爵咪農一把的,在雙色小公狼對她垂涎三尺時,爵咪農也曾幫過她,不管是出於報答,還是出於感恩,或是出於互助,她都責無旁貸地應當趕過九-九-藏-書去幫爵咪農把紅金背撞翻在地。
呦喔——爵咪農發出悲憤的鳴叫。
這傢伙體格和爵咪農不相上下,青黛色的四叉鹿角有明顯的折斷痕迹,右眼皮有一條蚯蚓似的傷疤直通額角,一看就知道是頭每年春季都要為爭偶而鬥毆,卻又常常不得意的倒霉蛋。這種鹿可以稱之為優秀大公鹿的陪襯,是鹿群奇特的婚配儀式——兩雄爭鬥的配角和道具。安妮很高興這麼個傢伙來同爵咪農較量。
恰巧這時亞烏也抬起頭來茫然四顧,無意間安妮的眼神和亞烏的眼神碰撞了一下。安妮做夢也沒想到這偶然的一瞥會徹底改變她和爵咪農的命運。亞烏的鹿舌嘗到自己傷口裡流出來的咸津津的血,意志差不多崩潰了,算啦,既然打不過對方,那就趕快轉身逃命吧,這雖然是雄性的一種恥辱,但在強手面前卻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它已經不是第一次蒙受這樣的恥辱了,這並不會使它感到特別難堪的。
爵咪農昂首挺胸在安妮身旁踱來踱去,夕陽把他優美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用前腿瀟洒地踢動草葉,一對金鳳蝶在他身旁的花叢中輕飛曼舞,更襯出他英武的氣概和勝利者的風采。
對公鹿來說這是流血的爭偶,對母鹿來說這是淘汰式的擇偶。
要是沒有爵咪農,很難想象她安妮能在日曲卡山麓度過寒冷的冬天。
安妮曉得爵咪農是向她索討勝者的權利,要她履行母鹿的義務,夕陽如火把山坡曬得一片溫馨。安妮慢吞吞朝爵咪農靠攏,心裏酸甜苦辣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滋味。倘若爵咪農是靠自己的力量斗敗並驅趕走亞烏,那她根本不用它來催促提醒,就會喜滋滋邁著輕快的步伐,投入對方雄性的懷抱。事實是因為自己插手干預,爵咪農這才轉敗為勝,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特別的缺憾。是的,在這場爭偶決鬥中,爵咪農獲勝了,卻是一種很勉強的勝利,她安妮投向勝利者懷抱的態度也變得十分勉強。
亞烏卻正好相反,精神抖擻越戰越勇,頻頻用角架挑捅劈刺,簡直是銳不可當。
亞烏顯然要比爵咪農老練得多,也狡猾得多,他不像爵咪農那樣,在讓對方受到沉重的打擊后自我陶醉,結果讓對手有喘息的時間,有迴旋的餘地;他在爵咪農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時,就挺著角架再次猛刺過去。這一擊假如得手,爵咪農的腹部定然被捅出兩個血窟窿,說不定鹿腸也會被挑出來。
我贏了,這塊肥沃的土地屬於我;
亞烏這一跤雖然跌得不輕,卻並未傷筋折骨,在涼絲絲的河水的沖刷下,很快回過神,四蹄划拉著想翻身爬起來。
呦嗷呦嗷,爵咪農驕傲地朝她貼過來。
春天裡百花開,蜜蜂采蜜,蝴蝶授粉,貓叫春,狗踩背,燕兒呢喃,驢打滾,正是大自然傳宗接代繁衍生殖的黃金季節。
去年深秋,安妮本應按體內生物鍾的指示追隨鹿群遷徙到遙遠的南方去過冬的,臨行前兩天,在跳躍一道山澗時,左前蹄不慎踩在一塊結著一層薄霜的青苔上,蹄子滑進石縫,扭傷了腿骨,一走路就鑽心地痛,躓躓顛顛無法跟上奔跑的鹿群了。一般來說,一頭跛腿小母鹿離開群體,獨自留在日曲卡山麓越冬,是必死無疑的;即使能僥倖躲過猛獸的跟蹤追捕,也極難逃脫被肆虐的暴風雪凍成冰柱的厄運。就在她絕望地站在被秋霜染成焦黃的草間里眺望鹿群消失在地平線盡頭時,她碰到了爵咪農。
紅金背的出現和亮相也與眾不同。
安妮和爵咪農朝夕相處了好幾個月,很快就領悟了他這套身體語言所包含的意思。他是想讓她也掉轉頭來,給紅金背一個後腦勺,然後貼到爵咪農身上,一雌一雄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向密林。這就等於毫不含糊地向紅金背說明,她安妮和爵咪農精神和肉體都已融為一體,肚子里已懷上可愛的寶寶。她還可以在走出十幾步遠后,用調皮的神態回眸一望:哦,紅金背,對不起,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熟飯,你來晚了啊。紅金背必然會像踩破了的豬尿泡一樣,全身萎癟悻悻地走開。
爵咪農打了個響鼻,大幅度地搖晃起頭上四叉鹿角,前腿蹦後腿曲擺出一副攻擊姿態,怒氣沖沖地盯視著她。她曉得他像一些性情暴烈的雄鹿那樣,試圖用蠻力報復她的背信棄義,並迫使她就範。她完全可以躲閃可以逃掉,但她佇立著紋絲不動。扎吧,爵咪農,假如這樣能安撫你雄性受傷的心靈,能平息你鬱結在胸中的怒火,那就請扎吧,就範是不可能的,但我願意為你皮開肉綻。
假如紅金背只是個肌肉發達有勇無謀的傢伙,她安妮是不會對他這樣動心的。對高級動物來說,智慧永遠是一種有效的力量。紅金背不僅體力棒,智商也很高,就在半個月前,鹿群從遙遠的南方返回日曲卡山麓,路過古戛納河時,大風急浪,河裡還漂浮著從雪線融化而下的大塊冰凌,好幾頭母鹿和幼鹿被沖得東倒西歪,老鹿王沙哥急得呦呦直叫,卻想不出脫險的辦法。紅金背突然躍出隊伍,咬住前面一頭大公鹿的尾巴。所有的鹿如法炮製,學紅金背的樣咬住前頭的鹿尾,首尾相銜出現了一條急流沖不垮的長龍。
安妮使勁搖曳著蓬鬆的短短的尾巴,將麇集在臀部的那股激|情和瀰漫全身的那份愛意揮甩進紫色的暮靄和雜駁的灌木叢。她又將昏眩的腦袋整個泡浸進鹼水塘,讓自己從愛的眩暈和情的混沌中徹底清醒過來。她輕輕一跳,使自己酥麻的身體從爵咪農誘惑力極強的觸碰中脫離開,就像逃避一個雖然迷人卻是危險的陷阱。
安妮沒料到這日子才過了半個月,怎麼就變味了褪色了,神仙般的樂趣也不知逃到哪個山旮旯里去了。環境沒有變,牧草沒有變,太陽沒有變,夥伴爵咪農的忠誠沒有變,恰恰相反,牧草更加茂盛,太陽更加紅艷,爵咪農更加溫順,日曲卡山麓的環境一天比一天優化。可安妮卻覺得這油綠的青草不再嫩脆香甜鮮美無比,晶亮的山泉也不再像蜜像酒像瓊漿般清涼爽口,天上的太陽也似乎偏紅偏亮偏熱照在身上並不怎麼舒服。
呦——紅金背引頸長吭。
白鷺坳四周都是高聳的山峰茂密的原始森林,鹼水塘就像一塊明鏡鑲嵌在綠色的鏡框間。天空沒有風,塘里沒有魚,水面光潔平滑沒有一絲褶皺,真像一塊清晰度很不錯的鏡子。安妮站在塘邊一塊龜形岩石上,水面倒映出她的倩影。瘦削的身體已養得圓潤肥碩,灰褐色的體毛變成紫紅,油光閃亮像塗了一層彩釉,三角形的臉龐清秀溫婉,唇吻間青黛如墨玉,兩條前肢的交匯處凸現出一塊芬芳馥郁讓異性神魂顛倒的皮下脂肪。她又側身曲頸端詳自己的後半個身體:杏黃色的腹部柔軟如水,四隻乳|房像橢圓形的柚子嵌在腹壁間,她曉得不久以後這四隻乳|房就會變成生命的泉,分泌出潔白馨香的奶汁,滋養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生命;富有彈性的尾巴在渾圓如磐的臀部纏繞擺動,發育得如此良好的臀部足資證明她安妮是頭有著正常生育能力的母鹿。可惜沒有公鹿來追逐,來懇求,來進攻,來征服,來相會,來甜甜蜜蜜,來卿卿我我,白白浪費著春天好時光、青春好年華。安妮顧影自憐,暗自傷懷,哀嘆自己紅顏薄命。
安妮用仇恨的眼光望著紅金背,她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變得綿軟,那象徵著雌性旺盛的生育能力的臀部高高翹挺,腰際與腹部的皮毛像被晨曦擦洗過似的籠罩著一層迷人的紅暈。她再次把目光移向爵咪農逃跑的方向,爵咪農的身影已消失在藍天與草原相交匯的那條黑線上。她鼻子里嗅到一股越來越濃重的雄鹿的氣鼻,那是一種讓她無法不陶醉、無法不迷戀、無法不引起強烈衝動的甜美的氣息。
亞烏臀部挨了一傢伙,被捅出兩個不深不淺的血窟窿。它嗷嗷怪叫著,沿著河灣朝叢林深處逃去。其實安妮一腦袋將它撞翻在河裡時,他的鬥志已經被撞垮,精神已經潰敗了。
爵咪農的眼瞼上有一抹紫血痕,脖頸也被亞烏的角尖挑破了皮。她溫柔地靠過去,用舌尖和唇吻替他舔洗瘡面。她確實很喜歡它,但她無法克服自己雌性的古板、雌性的矜持、雌性的偏執和雌性的小心眼。她非要親眼目睹他在其他雄性的挑釁面前,在生存的考驗面前,一展堅韌的意志、雄渾的膽魄、出色的格鬥技巧和不屈不撓的奮鬥精神,才能平衡心理,打消顧慮,寄託希望,化喜歡為摯愛,全身心地毫無保留地投入自己的感情。
安妮曉得自己不合情理的行為會刺傷爵咪農雄性的自尊。沒辦法,爵咪農,母鹿不可能像公鹿那樣可以隨心所欲濫施自己的感情。對公鹿來說只要是處於發|情期,從理論上說可以使無數母鹿懷結珠胎,但對母鹿來說一年就一次受孕的機會,不不,假如把哺乳和撫養幼鹿期間停止發|情的兩年也計算在內,就只有三年才有一次受孕的機會。她不能不十分小心謹慎地挑選自己的配偶,不能不十分珍惜吝嗇自己的感情。
在兩頭公鹿殊死拚鬥的過程中,爭奪的對象矛盾的焦點事端的挑起者——母鹿始終保持著安詳嫻靜的姿態,做不偏不倚的旁觀者九*九*藏*書。千萬別誤會日曲卡山麓馬鹿群的母鹿都是戰爭狂虐待狂唯恐天下不亂的變態心理患者。她們之所以只對勝利者敞開愛的心扉,是出於一種嚴峻的生存壓力。日曲卡山麓既有溫暖的陽光碧綠的青草和明鏡似的湖泊水塘,也有凜冽的風雪、食物斷絕的冬天和乾涸的旱季;既有能和馬鹿和平共處的羚羊、氂牛、草兔等草食動物,也有喋血啖肉廝殺成性的肉食猛獸;對馬鹿來說一出母胎便面臨著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只有最強健的體魄最敏捷的頭腦最發達的四肢才有希望躲避災禍存活下來。兩雄爭鬥就是一種擇優汰劣適者生存的自然選擇。所有發|情期的母鹿都熟悉這套種族先祖通過遺傳基因留下來的生存密碼。公鹿折斷的角架,眼瞼上因鬥毆而漫流的血,是饋贈給母鹿的最好的婚嫁彩禮,是通往溫柔之鄉進行傳宗接代的唯一行之有效的通行證。這是一種能與人類圖騰崇拜宗教信仰相媲美的神聖儀式,也可以說是馬鹿社會奇異的婚禮。
爵咪農搖晃著角架迎著亞烏走去。
這主意實在妙不可言。
她的感情傾向是十分明顯的。
她瞪圓了眼睛望著亞烏。
形勢急轉直下,安妮痛苦得渾身抽搐。她曉得倘若不發生奇迹,爵咪農敗下陣去只是個時間問題了。按照鹿群的生活習性,凡在爭偶中受傷敗退的公鹿會孤獨地逃進密林,形單影隻,與羞辱為伴。從此以後,爵咪農就會在她安妮的生活中消失。不管她是否願意,也只好委身於這頭並不傑出的中年公鹿亞烏。不不,她不能這樣聽任命運擺布,她不喜歡亞烏,更主要的是她捨不得失去爵咪農。
安妮心裏涌動起一股強烈的仇恨,假如她此刻頭頂長出犄角,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把這傲慢的不可一世的傢伙教訓一頓的。她覺得紅金背對爵咪農的輕蔑,其實也是對她的輕蔑:她和爵咪農是形影相隨的夥伴,瞧不起她的夥伴,其實也就是瞧不起她。
那天下午,鹿群路過喀斯特溶洞時,恰巧下起了如注暴雨,鹿群便鑽進溶洞里避雨。剛進洞沒多久,洞外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熊吼聲,一頭兩米來高膘肥體壯渾身漆黑的老熊怒氣沖沖地出現在洞口。狗熊是一種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動物。這頭老熊的窩就築在溶洞里。這愚蠢的傢伙以為暫時來避一下雨的鹿群搶佔了自己的窩巢,發瘋般地舞著熊掌就要往洞里沖。狗熊號稱森林大力士,若比蠻力,孟加拉虎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那雙黑黢黢的熊掌尤其厲害,能把小樹攔腰劈斷。並不太寬敞的溶洞里擠滿了鹿,一旦老熊衝進洞來,蠻不講理地掄起熊掌左右開弓,不知會有多少頭無辜的鹿將死於非命。老熊笨重的龐大的身軀堵在狹窄的洞口,使鹿群無處可逃。就在這緊張時刻危急關頭,紅金背大吼一聲擠開鹿群,隻身躥向洞口,古銅色的八叉大角架瞄準老熊的心窩猛力捅去。老熊也不甘示弱,伸出熊掌按住鹿角拚命朝洞內推搡。這真是一場奇異的相撲,精彩的角力,無與倫比的力的較量。紅金背四肢蹦挺脖頸梗直,整個身體像棵傾倒的大樹,黑老熊身體前傾腰圍拱動像座滾落的小山。熊吼鹿嘯電閃雷鳴,嚇得溶洞內的蝙蝠驚慌飛竄。以洞口為中心線,一會兒老熊擠進來半步,一會兒紅金背頂出去一步。也不知僵持了多久,紅金背突然狂吼一聲,把黑老熊頂得連連後退。洞口恢復光明,出現一條逃生的路。鹿群魚貫躥出洞去,消失在白簾似的暴雨中。紅金背這才一扭脖子跳閃開去,老熊沒有防備,用力過猛,跌了個嘴啃泥,紅金背趁機三躥兩跳擺脫了危險。
你傲什麼傲,狂什麼狂,留著你的傲勁和狂勁自己去享用吧。
雖然最後驅逐雙色小公狼的辦法是她想出來的,但要是沒有爵咪農不顧狼的威脅恫嚇,忠實地堅定地伴隨在她身邊,她早就葬身狼腹了。
她將自己欣賞夠后,這才小心翼翼將肉感很強的嘴唇伸進水去汲了一口,水面蕩漾激起一圈圈漣漪,水中的倩影模糊了消失了。她一口接一口很快將體內消耗掉的鹽分補充足,這才將嘴唇從水面抬起。水波漸平,漣漪消失,水面恢復寧靜,鹼水塘又變成一塊明晃晃的鏡子。她突然發現水面上自己的倩影旁赫然出現一頭公鹿的身影,比自己高出半個肩胛,和自己並排站在龜形岩石上。這怎麼可能呢?鹿群還沒從遙遠的南方遷回日曲卡山麓,這一定是自己過度想象后產生的幻覺,或者就是海市蜃樓般的幻影。她閉合鹿眼想讓幻覺和幻影消失,可重新睜開眼,水面上公鹿的身影依然存在,依然清晰可辨。她驚訝地疑惑地好奇地扭頭望去,確實有一頭公鹿佇立在自己身邊,正搖頭晃腦含情脈脈地凝視著自己。公鹿眉心有一塊蝶狀黑斑,背脊上有一條水紅斑紋,身上有一股她十分熟悉的汗酸味,哦,原來是整個冬季和她安妮形影相隨寸步不離在一個岩洞棲身又在一塊草灘上覓食的爵咪農。
也不知是因為剛才失蹄摔了一跤摔掉了銳氣,還是角尖被折斷挫傷了意志,爵咪農在亞烏的攻擊前節節後退,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完全是失敗前的掙扎。
安妮心裏油然產生對亞烏的反感和憎惡。她突然想起去年夏天的一件往事。那天深夜,鹿群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露宿,按秩序排列,輪到亞烏擔任哨鹿。半夜,有一匹氂牛路過山崖,在樹林穿行時碰響了樹枝,亞烏誤以為是狼群前來襲擊,便發出尖厲的報警聲。夢中驚醒的鹿群睜著惺忪睡眼奪路奔逃,小路上你推我,我搡你,擁擠中一頭小鹿被擠下懸崖死於非命。這時氂牛鑽出樹林哞哞叫了幾聲,大家才曉得是虛驚一場。這樁無謂的慘案,說明亞烏是頭嗅覺、視覺和聽覺都極一般的草鹿,還是一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膽小如鼠的不稱職的哨鹿。
紅金背威武的八叉鹿角刺向湛藍的天空,脊背上那條金紅毛帶在陽光下熠熠閃亮,昂首挺胸氣度非凡揚揚得意一副勝利者的姿勢。他朝她走來了,步履瀟洒風度翩翩,儼然是征服者在走向戰利品。
安妮看出來爵咪農已被小公狼口腔里那股能和死亡的腐敗氣息相媲美的濁流,噴射得噁心反胃,意志快崩潰了,要不了多長時間,爵咪農即使不轉身逃離,也會被熏得窒息暈倒。
安妮確實在情場兼戰場的旁側啃著青草,做出一副漫不經心聽之任之的神態來,但她兩隻明亮的鹿眼卻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緊緊盯住兩頭正斗得難分難解的公鹿。她的情緒無法平靜,感情的天平不能不傾斜,一碗水實在無法端平。她衷心希望,並暗暗祈禱爵咪農趕快把亞烏斗敗並驅逐出去。
只有紅金背才有可能滿足她安妮的願望。
去吧,去吧,這是任何公鹿必修的課程。
面對如此出類拔萃的雄鹿,安妮就是鐵石心腸也難免春情萌動。
這絕不是寫小說的人故弄玄虛,把安妮描繪成感覺遲鈍,把近在咫尺的爵咪農的性別都會遺忘的笨鹿。事實上是她雖然在漫長的冬季和爵咪農同居一洞,卻因為處在異常嚴酷的氣候條件下,能活下來尚且不易,誰還有心思調情戀愛?再說按照生物鍾的規律,日曲卡山麓的馬鹿只有春天才會發|情,也就是說其他季節都過著和尚尼姑般的清靜無為的生活。她和爵咪農雖非兄妹,也只能產生兄妹情義。她從來沒有用打量異性的目光看過爵咪農,習慣成自然,也就慢慢忘記了爵咪農是頭從生理到心理都頗為正常的雄馬鹿。
安妮不會忘記,當暴風雪襲來時,亂石崗上的岩洞,猛烈灌進一股股帶著死亡氣息的寒風和雪塵,她和爵咪農互相依偎著取暖,才算勉強沒有被凍僵。她不會忘記,當厚厚的雪被覆蓋大地,山野一片白茫茫時,是爵咪農帶著她跑到溫泉谷,用蹄子刨開雪層啃食草根才免於被餓死。她也不會忘記,漫漫長夜山岡上傳來雪豹饑饉的嗥叫,洞外漆黑一團的亂石灘閃爍起綠瑩瑩的獸眼時,她和爵咪農脖頸纏繞著脖頸,摟抱成一團,互相壯膽,才沒被嚇得魂飛魄散靈魂出竅膽囊破裂。令她終生難以忘懷的,還是那次在冷杉箐和雙色小公狼不期而遇的情景。
善良的爵咪農到底是愛她的,不忍心傷害她。她心裏對它充滿感激。
安妮急得拚命用蹄子踢蹬地面,地面上的積雪揚起一層輕煙似的雪塵,隨風朝小公狼方向飄去,空氣中污濁的血腥味頓時減輕了些。這無意中的發現使安妮欣喜若狂,立即扭轉身來用兩條後腿拚命尥蹶子,瀑布似的雪塵劈頭蓋臉朝小公狼飛去,不僅蓋住了那股讓鹿討厭的濃重的血腥味,還砸得小公狼睜不開眼來,只好離他們遠一點。爵咪農轉憂為喜,也依葫蘆畫瓢,用角架鏟起地上的積雪,朝小公狼拋去。小公狼大概從來沒玩過如此陣勢的雪仗,無可奈何地哀嚎著連連後退。她和爵咪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個鹿角朝前,一個屁股朝前,改被動防禦為主動進攻,以地上取之不盡的積雪為武器,朝小公狼追攆過去。雪塵雪粒雪塊雪團,還有堅硬的冰碴,地毯式地朝小公狼傾瀉,初出茅廬的小公狼在這奇異的打擊面前終於暈頭https://read.99csw.com轉向,不知所措,氣餒了,委癟了,放棄了這場看來沒有多少指望的狩獵,悻悻地跑開了。她和爵咪農狼口餘生,幸運地擺脫了險境。
安妮半閉著眼,月朦朧鳥朦朧愛心朦朧,朦朦朧朧覺得爵咪農正想把兩個身體融化成一個身體,兩顆鹿心粘連成一顆鹿心。
安妮腦子裡閃電般映現出來的其實是日曲卡山麓馬鹿群賴以生存防止退化和毀滅的一種行為規範,是任何一頭母鹿接受婚配時不可忽視不可逾越不可替代的必然過程,是每一頭母鹿與生俱有的鐫刻在心靈上的永不褪色的一條戒律。
安妮不是傻瓜,不是白痴,不是容易產生幻覺的精神分裂患者,她絕不會相信春天到了氣候回暖,虎豹豺狼就會閑置狩獵的爪牙,改掉吃鹿的習性,變成熱愛和平吃齋念佛的活菩薩。就像狗改不了吃屎,蜣螂改不了滾牛糞,只要野生動物還未被人類消滅殆盡,虎豹豺狼也永遠改不了茹毛飲血的本能。春天來了活動量增加,消耗量增大,這些猙獰貪婪的肉食獸,興許要比冬天捕獵更多的無辜的草食動物呢。安妮之所以對肉食獸的恐懼大幅度減弱,思想負擔幾何級數地減輕,並不是寄希望于肉食獸的良心發現,而是寄希望于草食類動物的急遽增多。被日曲卡山麓猛烈的暴風雪驅趕走的斑羚、岩羊、黃麂、野驢、香獐、狍子,還有同類馬鹿,在體內生物鍾的精確召喚下,成群結隊從遙遠的南方遷徙回來了;被春暉麗日晒照著的日曲卡山麓,黑土肥沃牧草油綠泉水清亮野花芬芳,是草食類動物的理想樂園和蓬萊仙境。草食動物增多,也就意味著數量相對穩定的食肉獸捕捉的目標增多,獵殺的對象增多,也就無形中減輕了母鹿安妮的生存壓力。好比饕餮之徒面對一盤菜肴必然窮夾猛吃盯牢不放,但假如滿桌珍饈,幾十隻冷盤熱炒山珍海味花樣翻新琳琅滿目,他也就不會死盯著其中的一盤菜肴必欲吃盡而後快了。
安妮還在猶豫,紅金背已迫不及待地發動了攻勢。他驀地朝前跨了半步,擺出一副自上往下進行襲擊的架勢。爵咪農本能地把角架從地面抬舉起來抵擋。沒料到紅金背這是虛晃的一招,就在爵咪農抬舉角架的一剎那,他猛低腦殼將角尖刺進爵咪農角架的空隙用力一掀,爵咪農被剷出兩三尺遠跪倒在山坡上。
爵咪農得意非凡,看不出有任何內疚,也看不出有任何反思。
爵咪農也沒想到安妮會把亞烏撞翻在河裡,一時竟看傻了眼,獃獃地站著不動。
自己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安妮想,就權當爵咪農是憑藉他自己的力量獲得輝煌勝利的。她打破常規在兩雄爭偶時出面干預,不就是要讓爵咪農斗敗亞烏嗎?目的已經達到,又何必在手段問題上枝節問題上計較不休呢?
安妮緊張得喘不過氣來。鹿對狼有一種本能的恐慌,有一種天生的畏懼,爵咪農在這種讓鹿毛骨悚然的狼嚎聲中究竟能堅持多久呢?
紅金背抵挑掀刺撩捅探扭,把角架舞得眼花繚亂,不歇氣不間斷地做出一連串進攻動作。爵咪農終於抵擋不住,轉身倉皇逃命,血一滴一滴從他肩胛的傷口流出來,滴落在碧綠的草地上,猶如一朵朵盛開的罌粟花。
紅金背可不是輕易能遇得到的草鹿,他的強壯的體力和勇猛的品性在日曲卡山麓的馬鹿群中是屈指可數的。安妮想起去年仲秋鹿群和狗熊相遇的驚心動魄的事來。
她沉浸在幸福的渾噩中正準備實踐母性的本能,突然間腦子裡閃出兩頭大公鹿斗架,一頭母鹿在旁邊悠閑啃草的情景。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安妮昏熱的腦袋立刻冷靜,混沌的思緒立刻清醒,那瀰漫全身癢絲絲的感覺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
呦——爵咪農困惑不解地叫了一聲,又黏黏糊糊想把身體靠攏過來。安妮倏地掉過頭去將兩條前腿半蹲半屈,將兩條後腿半踮半立,胯部聳得老高,擺出一副尥蹶子的架勢,這是母鹿拒絕公鹿接近的典型防衛動作。
青草萋萋的山坡上,爵咪農和亞烏的爭偶戰仍在繼續。爵咪農的處境似乎越來越不妙了。亞烏像注射了什麼興奮劑,四蹄變得極富彈性,角架也變得堅韌無比,一次接一次跳躍出擊,爵咪農被逼得連連後退,耳根腿彎好幾處被對方的角尖擦傷,疼得他呦呦呻|吟。
她要一個有著金色的皮毛,栗色的嘴唇,背脊上有金紅的毛帶,奔跑起來快疾如風,即使在剛剛開凍的冰凌橫衝直撞的古戛納河中央都站立得穩如磐石的鹿兒,她要一個力氣能和狗熊匹敵,尥蹶子剛勁有力,頭頂長著珊瑚叢般八叉大角架,讓小型肉食獸不敢覬覦,中型肉食獸望而生畏,大型肉食獸覺得追捕起來怪麻煩因而興趣銳減引不起食慾的鹿兒;她要一個體魄智慧都高度發達,被母鹿眾星捧月般愛戴,被公鹿又嫉妒又羡慕又欽佩的鹿兒!
呦呦呦呦,爵咪農發出一串凄涼的哀鳴。
爵咪農慢慢退後半步,突然挺著角架快步朝她奔來。她閉著眼睛等待著。但角尖剛剛戳到她富有彈性的皮膚便又自動退縮了回去。
安妮絕不能讓這種鹿間悲劇在自己的後代身上重演。
爵咪農從地上爬起來,一面艱苦地抵擋著紅金背的兇猛的攻擊,一面用眼光瞟著安妮,朝她呦呦呦發出焦急的呼喚。
也許這是不切實際的夢想,是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對母鹿來說,卻是一息尚存便永遠也捨不得割棄的憧憬。為了有朝一日使憧憬變成現實,她願意累斷自己的骨,吐盡自己的血,付出一切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對她來說,最寶貴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從自己身上繁衍出來的生命。
安妮已經看出爵咪農在紅金背面前還沒交手精神上就先矮了三分,爵咪農無論如何也不會是紅金背的對手。她要是賴著不走,無疑是把爵咪農推到了一個應戰是必敗、不應戰是懦夫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她不願意看著爵咪農身心兩方面受到傷害。在這個嚴酷的冬天,要是沒有爵咪農陪伴在身邊,她安妮早就命歸黃泉嗚呼哀哉了。無論從道義上還是從情感上,她都捨不得和爵咪農分離的。她扭動腰肢,擺動細長光滑的脖頸,準備要跟隨爵咪農掉轉頭去了,可是,一股說不清是遺憾還是可惜,說不清是欣賞還是留戀的纏綿的思緒,縛住了她的芳心,縛住了她的四蹄,使她怎麼也邁不開步去。
就在他欲逃未逃的時刻,他望見安妮瞥了他一眼。安妮這一瞥的主觀意願和實質含義是希望亞烏識相些知趣些明智些,趕快逃跑算啦,但亞烏卻誤以為是安妮對他的一種鼓勵,一種青睞,一種垂憐,一種召喚,一種鍾情的表白。處於發|情期的雄性動物是很容易想入非非的。亞烏實然間覺得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安妮錦緞般的皮毛,柔軟的唇吻,肥碩的臀部,微微隆起的小巧玲瓏的乳|房,也並不是一樁賠本的買賣。一瞬間他像被注射了一針精神嗎啡,受傷的委靡和失敗的沮喪一掃而光,奇迹般地恢復了雄性的自信和尊嚴。人類的俗話說色膽包天,這句話用在亞烏身上恰如其分。他狂吼一聲暴跳起來,勾著腦袋將角架朝爵咪農兇狠地抵刺過來。爵咪農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沒來得及回過神,猝不及防被抵得連連後退。叭的一聲,爵咪農的一叉角尖被扭斷了,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角架對角架,惡鬥前的沉寂。
安妮真比在冰天雪地間撿到一隻水淋淋鮮嫩嫩的紅蘿蔔還要高興,她巴望亞烏能即刻轉身逃命,這場婚配的儀式就算以喜劇告終了。
爵咪農,假如你現在露出一絲羞赧的愧意,我會更喜歡你的,倘若你果真具備雄性的高傲,你就不該把剛才那場僥倖的勝利視作真正的勝利。你應當把來自雌性的恩賜當做自己的恥辱,你應當登高囂叫,用雄性的傲慢和目空一切,向樹林背後和山岩深處的雄鹿再次發出挑戰,用熱血譜寫一曲真正屬於自己的生命讚歌。假如你有勇氣有魄力有信心有毅力這樣去做,那麼,我會跪倒在你琥珀色的角架面前,像一頭最溫順的母鹿那樣心甘情願地向你奉獻出一切。
爵咪農和雙色小公狼怒目對峙著。小公狼繞到左邊,鹿角就移到左邊;小公狼跳到右端,鹿角就在右端布防;小公狼作跳躍狀,鹿角就朝天挑刺;小公狼作匍匐狀,鹿角就貼地守衛。爵咪農的兩叉鹿角就像一堵活動的牆,擋住了兇惡的死神。
爵咪農本來是面對面站在紅金背面前的,這時,突然掉過頭去,臉朝著山彎那片茂密的白樺林,頻頻向安妮甩動胡蘿蔔形的粗短的尾巴,角架也微微前傾作示意性的搖晃。
可惜她是頭頂不長角架的母鹿,只配做旁觀者。
呦——安妮朝爵咪農喝叫了一聲,是報警,是提醒,是催促,是鼓勵,是助戰的吶喊。
亞烏毫不鬆懈地步步進逼。
爵咪農,請為了我再進行一場爭偶決鬥。
於是爵咪農搖晃著頭頂琥珀色的鹿角,踩著水花,帶著勝利者壓倒一切的氣概,朝兩條前腿還跪在水裡沒完全爬起來的亞烏衝刺過去。
安妮是頭身心健康神經正常的母鹿,她雖然喜歡爵咪農,也必須親眼目睹爵咪農用大角架斗敗另一頭公鹿后,才能奉獻自己的一顆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