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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捕象的陷阱里——一位傣族老獵人的自述

在捕象的陷阱里
——一位傣族老獵人的自述

豹子被我掐得呼嚕呼嚕喘不過氣來,就用四隻豹爪在我身上亂抓。我忍住劇痛,咬咬牙,收起雙腳,猛蹬豹腹,一個鷂子翻身,將豹子壓在我身下。豹子扭腰一滾,又把我按倒。我和豹子就這樣在小小的陷阱里翻來滾去,殊死搏鬥。母鹿在一旁跳著,叫著,為我助威。
我猛一用勁,翻出了這該死的捕象陷阱。我渾身虛汗淋淋,坐在坑沿,低頭一看,是母鹿趴在土壁上,豎直頎長的身體,用腦袋頂著我的腳底板把我送出陷阱的。
大清早,我划著一條用椰子樹做成的獨木舟,順著羅梭江,漂進田螺谷。山谷里有一個臭水塘,馬鹿愛到這兒來喝鹽鹼水。
這頭母鹿全身金黃,雙眸明亮,秀氣的嘴巴,修長的腳,顯得很美。特別使我動心的是,母鹿肚子圓滾滾的,裏面有小生命在跳躍。母鹿雖然沒有珍貴的鹿茸,但取出鹿胎,放在土鍋里熬成膠,製成黑色透明的鹿胎膠,也是一味名貴的補藥,男人補虛,女人保胎,能賣好價錢呢。我非常高興,輕輕將槍筒伸出草叢。
朦朧之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拉我的衣裳,睜眼一看,原來是母鹿,正咬住我的衣襟左搖右晃呢。剛才它已奄奄一息,可現在兩隻眼睛熠熠閃亮,直挺挺站在我面前。我不曉得它要幹啥,心裏十分納悶。
可是,我等到紫色的暮靄漫上山岡,等到銀色的月光鋪滿大地,還是不見救星降臨。第二天清晨,我一覺醒來,寂靜的山林仍然聽不見人的腳步聲。我大聲呼喊,也只有群山發出空洞的回聲。
小鹿躺在地上,軟塌塌的,像一坨濕泥巴。
母鹿開始還跑得蠻快,我也腳下生風,緊追不捨。跑出田螺谷,鑽進小黑山,母鹿還是不遠不近,離我十步之遙。
我隨身攜帶的那把匕首,一定是我躺在地上被母鹿拖著走時,刀柄被草莖掛住,掉進草叢了,當時我只顧著逮母鹿,竟然沒有發現。該死的母鹿,一定是魔鬼投的胎,把我引到地獄里來了。
我躲在一塊背風的大岩石後面。草上的露珠浸濕了我的衣衫,我也不在乎。一會兒,我聽見樹林里窸窸窣窣一陣響,山霧裡顯出一頭母鹿來。
我的心縮緊了。也許,這是一個廢棄的捕象陷阱;也許,陷阱的主人隔十天半月才來光顧一次。我已餓得口吐黃水,就爬到死豹子身上,想咬幾口豹子肉填填肚子,可是我咬了半天也咬不開厚厚的豹皮。陷阱內只有疏疏朗朗幾蓬茅草,我舔著草葉上的露珠解渴,母鹿嚼著草莖充饑。
我這麼一說,記者同志,你一定以為我天生一副菩薩心腸。嘿,錯啦!倒退五年,我是威震山林的盤巴利(傣語:好獵手)。我獵過老虎、豹子、野豬、老熊,還打死過一頭大象哩。整整四十年,我都吃打獵這碗血腥飯,心腸早就像花崗石一樣硬嘍。我還有一手絕技,就是善於打馬鹿。我摸熟了馬鹿的生活習性,知道在哪兒才能找到它們,因此,進山狩獵,我都能背一頭死鹿回寨子,回回不落空。羅梭江一帶的帕薩傣都不叫我大名「波岩桑」,而另外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岩哈光」,譯成漢話,就是「馬鹿的剋星」。
那天下午,小鹿餓得連站也站不住了,靠在母鹿的懷裡,有氣無力地叫喚著,聲音喑啞,顯得十分凄涼。母鹿可憐巴巴地望著小鹿。我思忖,頂多再過一天,母鹿和小鹿就要餓死了。我希望母鹿死在小鹿前面,免得它臨死前再受一次感情折磨。
母鹿非常機警,鑽出樹林后,一步三顧,慢慢向臭水塘走來。它好幾次迎風而立,豎直尖尖的耳朵,翕動小巧的鼻子。它的嗅覺和聽覺都十分靈敏,只要聞到一點陌生的氣味,或聽到一點異常的響動,便會揚起四蹄逃入莽莽密林。
母鹿見我後退,突然四腿一曲,「嗵」的一聲跪在我面前,淚眼汪汪地看著我,低聲哀叫著。那眼光,凄楚動人,就像孩子遭難時在等待父母的庇護;那叫聲,委婉哀怨,就像無辜受害者在乞求法官的垂憐。https://read.99csw.com
豹子抖掉身上的草屑,站了起來,興奮地吼叫了一聲。這畜生雖然瘦骨嶙峋,比牛犢大不了多少,卻異常兇惡,能爬樹,善跳躍,敢襲擊牛群,敢與老熊搏鬥。
叫我怎麼說呢?有人亂嚼牙巴骨,說我六十齣頭犯上了官癮。哼,鄉政府辦的養鹿場場長,算什麼鳥官?小似芝麻,輕若浮萍。屁股後面倒是跟著一百多頭馬鹿,可它們不會來阿諛奉承,也沒本事把我的孫子孫女調進城吃皇糧。我家十八輩子沒當過官,也不稀罕這個鹿司令。當然嘍,今天能當上自治州的勞動模範,我還是蠻高興的。
可是,當那頭豹子扭頭看見我和母鹿時,一雙眼睛突然睜得滾圓,閃閃有神,那乾枯發黃的眼球變得綠瑩瑩,流動著一股強烈的飢餓與貪婪的光。霎時間,我明白了,這頭豹子掉進陷阱起碼已有三四天,肚皮已餓得像只癟了氣的塑料球。現在,我和母鹿掉進陷阱,就像是叭英(傣族傳說中至高無上的神)給它送來了美餐。
我再次仔細打量陷阱,發現東面坑壁上有一棵三葉藤,結實的枝蔓像一張編織精巧的漁網,深深嵌在土壁里。我跌跌撞撞跑過去,踮起腳尖試了試,唉,還差整整一米才夠得著呢。我沒有飛檐走壁的本領,只好乾瞪眼。三葉藤上,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在微風中搖曳,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
記者同志,你沒到過小黑山吧?那裡是只有獵人才來光顧的原始森林,高大茂密的樹木遮斷了陽光,顯得幽暗陰森,潮濕的地上布滿了野獸的腳印。我被錢迷住了心竅,只顧猛追,忘記了危險。
突然間,我明白了,母鹿是要把小鹿託付給我。母鹿一定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來求我救救它心愛的孩子。我急忙說:「朋友,我也已經餓了四天四夜,和你們一樣,馬上要被困死在陷阱里了。我救不了小鹿。」說著,我縮回了手。
母鹿這才安靜下來,蹲在地上,舔著腳上的傷口。
記者同志,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哩?你要我談談怎麼會愛上養鹿這一行的,我不是全按報紙上的話回答你了嗎?你笑什麼,不相信我老波濤(波濤,傣語,即大爹)的話?嘿嘿,那就麻煩你揮揮神筆吧。怎麼,你還搖頭!阿羅,你這纏勁真叫我老波濤害怕。蟒蛇纏麂子,也沒有你厲害嘛。
果然,兩天後,母鹿乳|房變得又干又癟,再也流不出一滴芬芳的乳汁了。小鹿餓得嗷嗷直叫,拚命咬奶頭。母鹿的奶頭被咬破了,流著血。我看不下去了,拖著虛弱的身子走過去,把不懂事的小鹿挪開,可是母鹿竟對我兇狠地吼叫起來;小鹿也從我的手中掙脫出來,又一頭扎進母鹿懷裡,拚命咬奶頭。
母鹿躺在污血中,溫柔地舔著小鹿的背脊,但它的眼睛里卻沒有母性的安詳與幸福的光澤,倒像是兩口枯井,蓄滿深深的哀愁。
過了一會兒,母鹿重新卧伏在土壁前。我被生的希望鼓舞著,恢復了點力氣,踩上了母鹿的脊背。倒霉,還差兩拃(zhǎ),才夠得上三葉藤。我正在焦急,突然,腳底下一陣蠕動,母鹿仰天長嘯一聲,慢慢站起來了。我緊緊貼在土壁上,穩住身體;等母鹿站直后,踮起腳尖,猛地伸手一抓。哈,終於抓住三葉藤了。我拼出最後一點力氣,腳蹬土壁,手攀藤子,一點一點往上爬。不一會兒,就扒住坑沿了。
我環顧了一下,陷阱四壁陡立,高不可攀,除非插上翅膀,根本逃不出去。陷阱里光溜溜的,連一塊可作武器用的石頭也沒有。我趕緊往腰裡掏匕首。我們帕薩傣攆山打獵,總帶著匕首。我那把匕首是騰衝出產的,雙面開刃,鋒利無比,牛角刀柄上還鑲著銀飾,明晃晃,亮閃閃,是一件寶物。可是,我在腰間只摸到柔軟的麂皮刀鞘——心愛的匕首不見了。我立刻像掉進了冰窟窿,全身涼透了。現在我手無寸鐵,怎麼對付得了這頭兇殘的豹子呢?
突然,那畜生的右爪伸進我的九*九*藏*書懷裡,在我胸口抓撓,就像一條毒蛇盤在我的心窩噬咬。我疼痛難忍,極力避讓著,但那畜生彷彿知道我的弱點,右爪貼在我的胸口鼓搗,尖尖的指甲抓開了我的皮,撕開了我的肉,鮮血滲出來,一滴一滴掉在乳白的豹腹上。我又快支持不住了。
豹子走到母鹿跟前,懶洋洋地舉起前爪。母鹿哀嚎一聲,朝我逃來,我本能地後退一步。
這時,母鹿一瘸一瘸跑過來,一口咬住豹子的右爪。豹子不斷揮舞爪子,母鹿站不穩,被拖得跪倒在地,但仍然緊緊咬住這隻該死的豹爪。
突然,我發現母鹿前面那蓬茅草無風自動,有些異樣。我揉揉眼睛仔細一看,媽呀,嚇出我一身冷汗:在碧綠的草葉間,有一塊土黃色在顫動。猛地,草叢裡豎起一隻毛茸茸的豹子頭。這是一頭雲豹,衰老而又醜陋,全身黃毛一塊塊脫落了,露出難看的白斑;尾巴上的毛被樹漿草汁粘成一坨一坨,像一根攪屎棍;身上的金錢狀花紋又小又稀,像幾枚剛出土的古幣;塌鼻樑上的豹須焦黃蜷曲,像幾根生鏽的細鐵絲;就連那雙豹眼,也毫無生氣,像兩眼枯井。
突然間,豹子收斂了腳步,左右睨視了我和母鹿一眼,猶豫了一下,丟下我,徑直朝母鹿走去。
母鹿靠著土壁,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像一塊墊腳的石頭。它是想叫我踩著它的脊背爬上去!這可憐的母鹿承受得了我一百多斤重的身體嗎?我不禁猶豫了。
那是五年前賧塔節(傣族傳統節日,在陽曆十一月中旬,男女老幼到佛塔進行宗教活動),我家蓋起了一幢新竹樓。帕薩傣有賀新房的風俗,十里八裡外的親朋好友、滿寨子的男女老少都來賀喜,還要請贊哈(傣語:傣族民間歌手)來唱個吉利。
翌日黃昏,母鹿躺在角落裡,哀哀呻|吟,圓鼓鼓的肚子不斷抽搐,四腳亂蹬,揚起一陣陣嗆人的塵霧。我開始以為它負傷過重,快要死了呢,誰料到過了一會兒,「妙——妙——」陷阱里響起小鹿歡快的叫聲。我一看,原來是母鹿產下了一頭小鹿。
我低頭看看自己,嘿,衣裳給豹子撕得稀爛,肩膀、大腿和胸口都血跡斑斑,火燒火燎似的疼痛。我呻|吟著,癱倒在地,全身骨架像散了一樣,軟得沒一點力氣。
我自己的情況也很不妙,額頭像塊火炭,燒得很厲害。我變得很貪睡,昏昏沉沉,睡一陣,醒一陣,在通往冥府的道上徘徊。
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拼出最後一點力氣,掐緊豹脖子。漸漸地,豹子癱軟了,兩眼翻白,嘴角抽搐,吐著白沫……
我凝神屏息,將胸膛緊緊貼在冰涼的土地上,一動不動,耐心地等待著。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我沉住氣,食指慢慢將扳機往下壓。
母鹿咬住我的褲腿,搖頭擺尾,顯得十分急躁,像是在催促。我不再猶豫,急忙解下包頭巾,將小鹿綁在我的背上。母鹿突然跳起來,在小鹿身上狂亂地舔著、吻著,纏纏綿綿,作生死訣別。
我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等待著死神來臨。
野獸也會柿子揀軟的捏,豹子肯定掂量了一下,覺得母鹿更容易擺平,更容易宰割,就將母鹿當做屠殺的首選目標。
母鹿先在我腳上吻了吻,然後輕輕銜起我的右手,放在小鹿身上。
那時,政府已有明令規定:馬鹿屬於國家一類保護動物,不準獵殺。我是獨自一人悄悄進山的。
那時我們寨子還沒搞包產到戶,窮根還沒挖掉。蓋房把一點積蓄都花盡了,沒別的辦法,我只好扛起那支打一槍就得裝填一次火藥的老式銅炮槍,進山打馬鹿去。
哈哈,酒喝乾了,菜碗也見底了,我的故事也說完啰。記者同志,你該滿意了吧。喲,還連連搖頭哪!你要我再講一個?哈哈,好,沽酒來——
記者同志,事後曾有人這樣問過我:「你真傻,餓得半死,不會殺死母鹿和小鹿嗎?鹿奶和鹿血能解渴,嫩生生的小鹿肉能充饑。為了自己能生存下去,你為啥不殺了九-九-藏-書它們呢?」這叫我怎麼說呢?說真的,我當時已把母鹿看做是同舟共濟的朋友。人是有情有義的,我就是餓死,也不能做忘恩負義的缺德鬼,不然,我就是豹子投的胎了。
怎麼,記者同志,你急著想知道這故事的結局?好,你莫催。只要你不嫌我老波濤說話啰嗦,我就細細敘來。
母鹿咬住我的褲腿把我引到陷阱的東面,然後它伸長脖頸,望著那棵三葉藤上淡藍色的小花,昂奮地叫起來。
我又羞又惱,忍著胸口的劇痛,掙扎著坐起來。一看,母鹿就在我面前,也跌得不輕,前腿皮開肉綻,哆嗦了半天才勉強站立起來。我恨不得揪住這頭母鹿,把它撕個粉碎。
記者同志,你問後來怎麼樣,是嗎?嘿嘿,後來的事就簡單啰。我回到竹樓,用糯米白糖稀飯餵養小鹿,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召光」,譯成漢話就叫「鹿的王子」。然後,我賣掉銅炮槍和火藥葫蘆,再也不打獵了。我把「召光」養到兩歲時,鄉政府要辦養鹿場,這正和我的胃口,我就帶著「召光」入夥了。我當場長,它當頭鹿。
母鹿抬起恐懼的眼光,看看豹子,又看看我,像是聽懂了,鬆開口。豹爪上血糊糊的,我一看,母鹿的牙齒斷了四顆,嘴唇開裂了,粘著一撮撮豹毛。聰明的母鹿,是它救了我。我情不自禁想去撫摸它的脖子,表示感激,不料母鹿一見我伸過手去,突然驚慌地跳開了。我苦笑著說:「別怕,我們現在是同患難的朋友了,我以人類的尊嚴起誓,不會再傷害你了。」
母鹿點點頭。記者同志,我向你發誓,我說的話就像我釀的酒一樣,一點不摻水,母鹿確實點點頭。
我的心怦怦跳動,問道:「朋友,你是想叫我帶著小鹿,攀住三葉藤,逃出陷阱嗎?」
沒容得我多想,豹子不慌不忙,一步一步朝我和母鹿走來,神態那麼鎮定,步子那麼沉穩,好像不是來進行生死拼搏,而是去赴喜慶酒宴。也不知是我眼花了,還是幻覺,我好像看見豹子嘴角上露出一絲微笑。
陽光變得熾白、明媚,又慢慢變得嫣紅、艷麗。我一直仰面躺著,心裏在默默祈禱,但願菩薩保佑,有人路過陷阱,把我和母鹿搭救出去。我發誓,只要一出陷阱,我就采些花葉嚼床(一種接骨治傷的草藥),放在石碓里搗爛,替母鹿包紮好傷口,然後親自護送它返歸山林。我們生死相依,我記住它的情分。
十米……七米……我瞄準母鹿的腦袋,穩穩扣動了扳機。「咯嗒」一聲,糟糕,誰料到火藥受潮,銅炮槍沒打響!重新從葫蘆里倒火藥灌鉛巴,已經來不及了。母鹿聽到槍機的撞擊聲,愣了愣,敏捷地一扭身子,揚起前蹄,朝樹林蹦跳。眼看到手的財神要溜,我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地一下從地上躍起來,隨手將銅炮槍朝母鹿狠狠砸去。「咚」的一聲,沉甸甸的銅炮槍砸在母鹿的右腿上。母鹿慘叫一聲,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我急忙躥上去,想來個活擒。
我得救了。我自由了。我的眼睛潮濕了。我把小鹿抱在懷裡,將它毛茸茸的小腦袋貼在我滾燙的臉頰上,大聲對陷阱里的母鹿說:「朋友,我先抱小鹿回家。你等著,我馬上叫人來救你!」
我喜歡鹿。鹿是善良的動物,通人性。我把它們當兒女看待,一天不見心裏就憋得慌。遇上割鹿茸,那些蠻手蠻腳的小夥子把長著四平頭(指一對鹿茸的四個分岔長得一般齊。這是最佳鹿茸,再長就要角化)的公鹿捆綁起來,鹿群哀嚎,一片血腥。大家都來看熱鬧,我可受不了,躲到樹林里,悄悄抹眼淚。
母鹿腆著大肚子,又負了傷,漸漸地跑不動了。我和它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來到一棵古榕樹前,只差兩步遠了。榕樹前是一塊平展的草地,上面長滿了柔軟的金絲絨草,還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小野花。這是搏鬥擒拿的理想之地。我鼓足勁,大喝一聲:「哎!」縱身一躍,撲上去,一把抓住母鹿的後腳。
你非要掏我心九*九*藏*書裡話?那好吧,請多塞幾塊栗柴,把火塘燒旺,在溫暖的竹樓里才能說出溫暖的話來。請去沽一壺酒,三杯下肚,帕薩傣(傣族自己稱呼自己)才能打開話匣子。
我震驚了,我和豹子,都是母鹿的死敵,可是它竟選擇我做它的救命菩薩。我曾殺死過無數頭馬鹿,享有「馬鹿的剋星」這樣一個惡名,可是它竟跪倒在我面前求生!這真是一頭聰明的馬鹿、通人性的馬鹿,它一定看出我雖然半輩子以打獵為生,但到底是人,總會對弱者同情,對強|暴憎恨,而豹子,則是嗜血成性的野獸。
馬鹿值錢哪,一頭上等鹿茸比一張虎皮還賣得俏。鹿肉也是頭等山珍。我特別愛把鹿肉切成巴掌大的薄片,塗一層鹽巴、辣子和蒜泥,用小竹棍夾起放在火炭上烤,外表焦黃油亮,裏面細嫩滑溜,那滋味,嘖嘖,鮮得沒法說。嘿嘿,記者同志,你千萬莫咂口水,現在你就是跪下磕頭,我也不會殺馬鹿給你解饞的。
就在這一瞬間,我心裏油然產生一種對弱小動物的慈愛,冒出要保護這頭母鹿的念頭。
母鹿見我醒來,拉著我的衣襟往後拖。我好奇地跟著它來到小鹿身旁。
我大聲對母鹿說:「朋友,你安息吧。我一定精心照顧小鹿,把它撫養大。」說完,我抱起小鹿,踉踉蹌蹌地離開陷阱,離開小黑山……
就在這時,豹子皺鼻子眨眼睛,嗷嗷急叫,顯得痛苦不堪,放鬆了對我的攻擊。我好生奇怪,微微抬起腦袋一看,原來是母鹿爬在豹子背上,大口大口在豹皮上啃咬。土黃色的豹毛在空中飛舞,豹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母鹿執拗地重新銜起我的手,放在小鹿身上。然後,它望著我興奮地叫起來。我不忍心叫它失望,就把小鹿抱了起來。
殺豬宰牛,沽酒買煙,全得花錢哪!
豹子見我不肯退讓,雙腿微微向後一蹲,倏地起跳,向我頭頂壓來。我想躲閃,已來不及了,兩隻豹爪搭在我雙肩,彷彿是座山壓在我身上,我雙腿一軟,仰面倒地。豹子撲在我身上,惡狠狠張開嘴,朝我喉嚨咬來。我急忙騰出雙手,掐住豹子的脖子。
記者同志,看我光顧著說話,忘了招呼你吃。來來,別閑了酒杯,別涼了菜。嘿嘿,我們曼么勞寨子的米酒好滋味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曼么勞寨子過去是專門替景洪宣慰街的土司釀酒的,醇香撲鼻,甘美潤口,喝一杯,舌頭都麻利三分。來來,喝吧,動筷吃菜呀,酸筍燒魚,青苔燜雞,牛肉剁生,你隨便吃。
我心裏熱乎乎的。母鹿是善良的動物,它的牙齒從來只啃嫩嫩的青草。此刻為了我,也為了它自己的生存,竟然敢咬豹子了。我趁豹子竭力想扭頭咬母鹿的當口,腰一挺,重新翻過身來,騎在豹子身上,緊緊掐住它的脖子。豹子四爪亂舞,狂叫怒吼,拚命掙扎。我使出吃奶的勁,死死壓住它不放。
母鹿趴在土壁上,兩隻玻璃球似的眼珠戀戀不捨地盯住小鹿,滾出兩粒淚珠。突然,它全身痙攣,猛烈地抽搐了一陣,僵然不動了。一對花蒼蠅叮在它的眼球上。
陷阱里僅有的幾棵草早已吃光了,母鹿用什麼東西來餵養小鹿呢?我也為它發愁。
母鹿死了。剛才它迴光返照,用最後一口氣救了小鹿,也救了我。我哭了,流下渾濁的淚水。
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豹子站住了,豎起尾巴,衝著我大聲咆哮,巨大的氣浪把陷阱內幾片落葉震得滿地旋轉。
下午,我傷口疼痛過度,變得麻木了,還淌膿血,火燒火燎般疼。我想,這樣傻等下去,是等著讓人來收屍嗎?不管怎樣,得想法子跳出陷阱。我用手指在陷阱的土壁上摳洞,希望能摳出兩個台階。可是,堅硬的山土把我十個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卻連一個能支腳尖的小洞還沒摳成。我放棄了這徒勞的努力。
母鹿嚇得亂叫。我挪了挪身子,讓開點兒。我在心裏罵道:母鹿呀,你這是活該,誰叫你不乖乖讓我逮住。哼,嘗嘗葬身豹腹的滋味吧。
還沒等我趕到,那頭母九九藏書鹿竟頑強站立起來,拖著負傷的右腿,搖搖顫顫向樹林奔跑。我顧不上撿銅炮槍,拚命追上去。
話扯遠嘍,還是講講我怎麼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想起最後一次進山狩獵的遭遇,我現在還后怕呢。
豹子終於不動彈了。我摘片草葉,放在豹子嘴唇上,草葉紋絲不動,我這才放心地鬆了手。起身一看,母鹿還咬著豹爪呢!我拍拍它的腦袋,說:「朋友,鬆口吧,豹子被我們打死啦!」
母鹿沒有奶汁,甘願用血來餵養自己的孩子!我不忍心再看下去,雙手掩住臉,蜷縮在角落裡。要是沒有我,這頭漂亮的小鹿,此時一定跟著乳汁豐|滿的母鹿,在開滿五彩繽紛的鮮花的碧綠草地上歡蹦亂跳,天真活潑,自由成長。如今,唉……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母鹿像是聽懂了我的話,跪著爬到我懷裡,又跪著爬到我身後。
這是一頭小公鹿,渾身長著金黃柔軟的絨毛,小巧的鼻子像一朵新鮮的蘑菇,眼睛像兩粒晶瑩透明的黑寶石。小傢伙跪在地上,毛茸茸的小腦袋一個勁往母鹿懷裡鑽,月牙形的小嘴巴叼住母鹿的奶頭,拚命吮吸。
記者同志,你沒見過捕象的陷阱吧?那是一個深一丈多,長寬各四五米的方形土坑,坑壁像刀削過似的筆陡,坑面用細竹子搭著一層草皮作偽裝,專門捕捉活象。我過去在勐捧山林里挖過一個這樣的陷阱,活捉過一頭大公象。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自己會跌進去。
這傢伙是在恫嚇我呢,要我躲開,乖乖交出母鹿。我輕蔑地朝它笑笑,一動也不動。
我一陣狂喜,奮力往上翻。突然,「嘩」的一下,由於蹬得過猛,腳底滑了一下,我整個身體往下墜。眼看就要前功盡棄、滑落坑底,突然,我覺得腳底下被什麼東西頂了一下,下墜的身體穩住了。接著,腳底下的東西自動升起來,把我送回到坑沿。
我說:「朋友,我年老體衰,爬不上去!」
這群馬鹿對我可親了,我一進鹿場,它們就圍上來舔我衣裳。特別是那頭名叫「召光」的頭鹿,我一天不去看它,它就會不吃食。對,就是那頭威武雄壯的大公鹿。瞧,它那架琥珀色的鹿角多漂亮,光滑細膩,閃著光澤,如同大理石雕成的,一對丫丫就像兩把魚叉。
豹子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張牙舞爪,向我逼來。晨霧飄散了,薄薄的陽光照進陷阱,一片慘白。我橫下一條心,擋在母鹿和豹子中間。說真的,如果我袖手旁觀,讓豹子先吃了母鹿,下一個也要輪到我的。與其讓這畜生喝了鹿血、吃了鹿肉、長出力氣,還不如趁它飢餓乏力時和它拼個你死我活呢!
我正在得意,突然,母鹿「刷」地一下蹦起來,我身不由己,騰空而起。接著,我只覺得身體變得像根羽毛一樣輕飄飄地往下墜。還沒等我明白是怎麼回事,「轟」的一聲,我已重重摔倒在地,肋骨撞在堅硬的岩石上,疼得我差點暈過去。我抬頭一看,糟糕,這該死的母鹿竟帶著我一起跌進了捕象的陷阱。
鬼知道這種菩薩才應該有的溫柔情感是怎樣在我這條鐵石心腸漢子的身上出現的。記者同志,我無法解釋清楚。我大聲對母鹿說:「別怕,有我呢!」
母鹿驚叫一聲,拼足全身力氣向前跳躍。草葉被撕碎了,在半空中打著飛旋。我俯卧在地上,被母鹿拖著往前移。我攥緊鹿腳,心裏直樂,這厚厚的野草,就像鋪著七層地毯,傷不著我的筋骨。再拖一陣,等母鹿力氣耗盡,我隨手扯根青藤,就可以把它的四蹄拴結實。
要是我還年輕,對付這樣一隻衰老瘦小的豹子根本不在話下,可是我老了,過去那身牛力虎力都被流水似的歲月銷蝕掉了。再說,剛才追逐母鹿,耗去不少力氣,跌入陷阱,胸部又負了傷,因此,漸漸地,我氣力不支了,終於被豹子壓在底下,幾次掙扎都翻不過身來。尖利的豹牙已觸著我的喉結,豹嘴裏噴出的腥臊味,熏得我噁心。我明白,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我的喉管就會被豹牙咬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