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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三月 四

一九六四年三月

生歿於一九六四年三月七日
「樂意之至。」他認真地說,然後站起來準備離開。
「我想你不會來上班吧?」她說,「這裏忙瘋了,好像全市每個人都患了重感冒。」她接著壓低聲音說,「卡羅琳,你聽說亨利醫生跟他的寶寶了嗎?他們真的生了雙胞胎,小男孩沒事,寶貝極了,但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好可憐。」
「你知道嗎?不管孩子的父親是怎麼回事,」艾爾說,黝黑的雙眼慈善而柔和。「我一直想跟你說,我為你感到難過。」
「好香,」卡羅琳說,「我也餓了。」
卡羅琳沒有作答。
卡羅琳整夜沒睡。她半夜站在廚房窗邊吃餅乾,她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昔日舒適平凡的生活已完全改變。
卡羅琳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等待著,直到聽到樓下的門用力關上,露西轟隆隆地發動車子,她才很快地抱起菲比。臨走之前,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她在這裏度過好多充滿希望的歲月,此時此刻,這些歲月有如曇花一現,似乎從來不曾存在。她緊緊帶上大門,走下樓梯。
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九時
「沒有人知道,」卡羅琳說,「只有讓時間來證明了。」
她走進卧室,從衣櫃抽屜里抱起菲比,讓毛毯緊緊裹住她。
「你表哥和他太太好可憐啊!寶寶多大?」
「說不定下回吧,」她邊說邊伸手拿咖啡,「我這裏還有事情要處理。」
「那是露西·馬丁。」卡羅琳說。菲比一直亂動。她從暖奶器里拿出奶瓶,在手臂上試試牛奶的溫度,然後坐下。「她是個討人厭的長舌婦,你這下可讓她開心啦。」
「噢,是啊,她真可愛!」露西說,碰碰菲比的一隻小手。
她看到停車場另一端的角落停了一部載貨挂車,漆黑的駕駛室冒著熱氣。她先前曾看到它,但沒有特別注意這部長長、單調、銀白的大車子。卡車停在那裡,好像世界邊緣的一棟房屋。菲比在她懷中喘息,休息了一下,繼續哭泣。
「嗯,我不太確定。」魯比說。卡羅琳想象她慎思地皺著眉頭,桌上井然有序,角落擺著一小瓶塑料花,已經準備開始工作。「診所里大概有一百名患者,但是大家都還沒來上班。卡羅琳小姐,看來每個人都被你傳染啦。」
「一切由你掌握,」他邊說邊放開她的手,「我交給你來處理。我相信對這個孩子來說,路易斯維爾的中心是個不錯的棲身之地,我考慮了很久才做出這個決定,她會得到其他地方無法提供的醫療照顧。但不管你打算怎麼辦,我都尊重你的決定,就算你決定打電話給有關部門,我也會負起全責。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露西聽呆了,安靜了好幾分鐘,卡羅琳這下體會到傳達晴天霹靂所帶給人的愉悅和權力感。
接下來的兩天,卡羅琳沒出門,報紙、送上門的雜貨、送牛奶的人,以及交通的噪音讓她感到世界依然運轉。天氣變了,大雪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雪水沿著房子傾泄而下,消失在溝渠之中。對卡羅琳而言,過去幾天拼湊成一連串模糊、雜亂的影像:她那部藍色的福特菲爾蘭重新充了電,車子被拖進公寓的停車場。陽光透過滿是灰塵的窗戶,迷樣的濕土氣味,喂鳥架上站著一隻知更鳥。她確實擔心,但令她驚訝的是,當她和菲比坐在一起時,她心中總是一片安寧。她跟露西·馬丁說的是實話:她好喜歡看著這個小寶寶,她喜歡坐在陽光中抱著她,她警告自己不要愛上菲比,她不過是個臨時過客;卡羅琳在診所里觀察戴維·亨利夠久了,她相信他的天性慈悲。那個夜晚當他從桌上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無盡的慈愛。卡羅琳深信等他鎮定下來,他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第二天早晨,卡羅琳起個大早,天氣好極了,她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以及春天的氣息飄進屋裡。菲比晚上醒了兩次。趁她睡著時,卡羅琳已經打包,在黑暗中把東西搬到車裡。卡羅琳發現自己東西很少,只裝滿了幾個皮箱,很容易就擺進車子的後座和車廂。真的,她隨時可以啟程前往中國、緬甸、或是韓國,她想想覺得很開心,也很滿意自己的效率。昨天中午之前,她已做好所有安排:「善意」慈善機構會來收取傢具,清潔公司會來打掃公寓,她已經取消水電和訂報,也寫了信取消銀行戶頭。

卡羅琳從窗戶看著他走向挂車,爬上駕駛室,轉頭從敞開的車門跟她揮手。她也揮揮手,他嘴邊經常掛著輕鬆自在的笑容,她看了很開心,心頭跟著一緊,令自己十分驚訝。她想起駕駛室後面他有時睡在上面的小床,也想起他輕柔地摸摸菲比額頭的模樣。她忽然有股衝動想追過去。一個生活如此孤單的男人當然守得住她的秘密,也能包容她的夢想和恐懼。但他發動了引擎,駕駛室的銀管噴出煙霧。他隨後小心地倒車離開停車場,駛向安靜的街道離去。
「我從來沒去過納什維爾。」卡羅琳說。
一小時之後,他九*九*藏*書敲響了她的大門。
星期四早上,有人敲門,卡羅琳急忙過去開門,同時順順身上的洋裝,理理她的頭髮。但來人只是個送貨員,手裡捧著一個插滿了花的花瓶。在寶寶呼吸的霧氣中,她看到一團深紅和淺粉。花是艾爾送的,謝謝你的招待,他在卡片上寫道,說不定下一趟送貨時再見面。
你將我們的罪孽擺在你面前,將我們隱藏的罪惡擺在你的光輝之中。
「真的嗎?嗯,跟我一起去吧,你可以帶著女兒一起去。」艾爾說。他在開玩笑,但玩笑中隱含著邀請。他邀請的對象不見得是她,而是個倒霉到了極點的未婚媽媽。但在那一刻,卡羅琳想象自己抱著紙箱和毛毯踏出門,從此再不回頭。
「我想我患了重感冒,」卡羅琳說,「說不定得請幾天假。診所里有什麼事嗎?」她問,口氣盡量保持平常。「亨利醫生的太太生了嗎?」
在回家的途中,卡羅琳一直暗自盤算。此時她拉開衣櫃的抽屜,把裏面整齊的衣物成堆地倒在地上,然後把兩條折好的毛巾放在底部,在毛巾上罩上折好的床單,把菲比放在毛毯間。當她爬上自己的床,倦意像波浪般席捲而來,她馬上睡著了,睡得很沉,一夜無夢。她沒聽到艾爾在客廳里高聲打鼾、除雪機穿越停車場的噪音,或是垃圾車在街上隆隆作響,但當菲比半夜起來亂動,卡羅琳馬上起身,她像涉水般走過一片漆黑,雖然疲倦,卻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她幫菲比換尿片、熱奶瓶,專註於懷中的寶寶和眼前的工作。這些工作刻不容緩,耗時耗力,非做不可,而且只有她做得來,片刻都不能等。
亨利·戴維走進屋,在她的沙發上坐下。他駝著背,一隻手把帽子轉來轉去。她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像從未見過他似的盯著他。

卡羅琳看著牧師的手。當他再度開口時,話音雖然模糊,但似乎不是針對菲比,而是衝著她來的,彷彿是某種無法扭轉的定局。
「計劃蠻周詳的。」他說。
「小姐,」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如果你只想去列剋星頓,我不妨送你一程。我可以把卡車停在那裡,反正車子停在這裏也一樣。明天是星期天,對不對?但是你星期一一早就可以打電話叫人來拖你的車,車子停在這裏絕對安全。」
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卡羅琳依照菲比的作息睡睡醒醒,醒著的時間剛好夠她吃點東西。說來奇怪,她向來特別注意三餐,生怕隨時亂吃零食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個古怪、獨居的老小姐,但現在她進食的時間相當奇怪。她直接從盒子倒出冷麥片吃,或是靠著廚房的料理台,直接用湯匙從紙盒裡舀冰淇淋。她彷彿走進某種離奇之境,置身於半睡半醒之間。在這種狀態中,她不必考慮先前這個決定,或是沉睡在她衣櫃抽屜里寶寶的前途,或是她個人的未來。
「我的寶寶在哭,」她說,其實說了也是多餘,「車子電池沒電,超市大門一進去就有公用電話,但我進不去。」
「我沒把她留在路易斯維爾。」她輕聲說,朝著卧房點點頭,「她在裏面,正睡著呢。」
沙發床已經折起來,露西就坐在沙發上。卡羅琳坐在扶手椅上,卧室的門開著,菲比在裏面熟睡。
「有人從樓下的窗戶張望。你確定我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困擾?這裏的人會怎麼說?」
亨利·戴維抬眼瞪著她。卡羅琳頓時喪失了所有的勇氣,因為他滿臉蒼白,她從沒看過他如此慌張。
「他們一定很傷心。」露西說。
卡羅琳笑笑,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驕傲和快樂。歪斜的雙眼,稍顯扁平的臉,這些她在產房裡看到的特徵,現在已經熟悉到感覺不出有什麼不同。露西沒受過專業訓練,根本看不出這些異狀,菲比就像所有小寶寶一樣細嫩、可愛、理所當然地予取予求。
「喔,我還在好奇呢。」露西看來有點失望。
「這不是給你的,」他說,「這是給孩子的。」
卡羅琳開得很快,感覺狂放不羈,激動不已,心中有如白晝般明亮。說真的,此時此刻,壞兆頭算得了什麼?畢竟,在世人的眼中,這個在她車裡的嬰兒已經死了。而她,卡羅琳·吉爾,也正從世界上消失。開著開著,她感覺愈來愈輕盈,彷彿車子已經飄浮到高空,靜靜越過俄亥俄州南部的田野。在那個陽光亮麗的下午,車子朝著北方和東方前進,卡羅琳對未來充滿信心。為何不呢?因為倘若在世人眼中,最不幸的事已經發生在這兩個人身上,那麼毋庸置疑,她們已將最糟糕的留在了身後。
「你去過那裡嗎?」她問,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蒼白的女子,一頭黑髮落在冰冷的油氈上。「你見過那個地方嗎?」
「諾拉刊登了那則啟事。」他說。他抬起頭的時候,她忍不住升起一股同情,因為他額頭上出現了皺紋,雙眼通紅,好像多日沒睡。「她自作主張,沒告訴我。」
「菲比,她叫菲比,」卡羅琳邊說邊推開鈔票,她想到出生證明,在那個下著雪的早晨,亨利·戴維在匆忙中除了簽字之外,其餘一切空白。她若在出生證明上打上菲比和她自九_九_藏_書己的姓名,那該多容易啊。
「你不覺得寂寞嗎?」卡羅琳問,心裏想著平常的夜晚,她晚上經常一個人待在家裡。她不敢相信現在居然置身於此,跟一個陌生人如此親密地交談,感覺實在奇怪,但也很刺|激,好像跟一個你在火車或公交車上碰到的人吐露心事。
「菲比。」他說,他起身準備離開,把錢留在桌上。「卡羅琳,拜託,做出任何決定之前,請先通知我一聲。我只有這個要求,不管你做何打算,請先給我個警告。」
「親愛的,你沒生病吧?」露西說。「因為我想想,往常早上這個時候,你已經出門了。」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說,「我得想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有,」他皺眉,「我只知道那裡口碑相當不錯。以前我曾把其他人送到那裡,而且沒聽到過任何負面評價。」
「現在是星期六晚上。」男人說,聲音回蕩在兩人之間的雪地上,停車場外的街道一片沉寂。「市內所有的修車廠可能都關門了。」
「哦,不會。」他說,「他媽的,不會。對不起,我說了粗話。列剋星頓剛好順路。」
我們已將她的軀體交付自然,泥歸泥,塵歸塵,土歸土,天主佑護並留下她,主用他臉上之光照亮她,予她安寧。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停車場逐漸減弱到聽不見,卡羅琳猛力關上車門,奮力穿越泥濘的雪地。走了幾步之後,她停下來走回去抱小寶寶。菲比微弱的哭聲在一片漆黑中響起,迫使卡羅琳走過柏油路和一大片亮晃晃的燈光,朝著超市的自動門前進。門鎖住了,卡羅琳大喊著敲門,叫聲中夾雜著菲比的哭聲。超市裡的貨架燈火通明,空無一人,一個拖把桶被丟在角落,罐頭在一片沉寂中閃閃發光。卡羅琳一個人靜靜地站了幾分鐘,聆聽菲比的哭聲以及遠處大風猛烈吹過枝頭的聲音,然後振作起來奮力走到超市後面。卸貨平台上的鐵門已經拉下,但她還是爬上去。她聞到水泥地上腐爛的蔬菜水果的臭味。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積雪已化,她用力踢門,迴音砰砰響,她聽了很滿意,於是又用力踢了幾下,直到上氣不接下氣為止。
星期一早上,她及時醒來打電話請病假。接待小姐魯比·森特斯接起電話。
他表情凝重。卡羅琳第一次想到未來,也考慮到將小寶寶排除在外的種種狀況。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他們倆人的事業會受到影響。
他把她車裡剩下的東西拿過來,諸如超市的購物紙袋、毛毯等等。他叫艾爾,全名是艾伯特·辛普森。他在駕駛室的地上摸索,從座椅下找出另一個杯子,用手帕小心地擦拭過,然後從他的保溫壺裡倒了一些咖啡給她。她啜飲一口,真高興咖啡很純、很熱,也很高興身旁這人對她一無所知。雖然空氣不流通,夾雜著一股臭襪子的味道,沉睡在她大腿上的寶寶也不屬於她,但她覺得安全。很奇怪,她甚至感到快樂。艾爾邊開車邊跟她說在路上碰到的各種事情,諸如可以沖澡的休息站等等。他也告訴她,這些年來他一晚接著一晚兼程前進,已經開了好多英里。
卡羅琳打量著一臉急切的露西,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很快就會傳遍全鎮。兩三天之後就會有人在超市或教堂里拉著她,問起那晚留宿在她公寓的陌生人是誰。
「只去列剋星頓。離這裏幾公里的公路上出了車禍,所以我下了公路,本來打算幫自己節省一點時間和麻煩。」
「就算他們還在裏面,小姐,也得過好一陣子才會開門,況且我猜裏面八成沒人。」
為我們摯愛的女兒所辦
「你的寶寶多大?」男人問。
「那裡糟透了。」她說,心裏鬆了一口氣。這麼說來,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想原諒他。但她想起多少夜晚,他自願待在診所為付不出錢的患者看病。患者來自鄉村和山區,千辛萬苦地來到列剋星頓,囊中羞澀,卻滿懷希望。診所的其他醫生不喜歡這種狀況,但亨利醫師卻不放棄,他不是個卑劣小人,她知道的,也不是怪人,但現在……現在為一位活著的孩子舉辦追思會,實在太詭異了。
他拿出錢包,把它全部掏空,三百元!她很驚訝他身上有這麼多錢。
「你還好嗎?甜心,」她問,「你聽起來糟透了。」
感覺真是奇怪;這番話讓她恨透了他,但在那一刻,她卻感到他們之間親密極了,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此刻,他們因為某個重大秘密而產生了牽連,不管將來如何,他們將永遠脫不了關係。他拉起她的手,她覺得非常自然,彷彿他應該這麼做。他把手舉到他的唇邊,吻了一下。她感覺到他的雙唇緊壓著她的指節,肌膚上也感到他的溫暖的鼻息。
「你打算去哪兒?」他問她。
街燈的燈光照在菲比的小臉上。他探過身,用他的大手非常輕柔地摸摸她的額頭。卡羅琳喜歡他粗手粗腳和鎮定沉穩的模樣。
「噢,有時候會。」他承認。「這工作當然很寂寞,但我也經常意外碰到某些人,例如今晚。」
聲音暫時中止,風吹向read.99csw.com樹林間。卡羅琳振作起來,用手帕擦擦眼睛,快速甩甩頭。她轉身走到車子旁,菲比依然沉睡,一縷陽光掠過她的臉龐。
列剋星頓基督教長老會教堂
她試圖打消這些念頭,當然還有其他比較不戲劇化的處理方式,她母親就會這麼說。母親會搖著頭叫她別當莎拉·伯恩哈特,多年以來,卡羅琳始終不知道誰是莎拉·伯恩哈特,但她曉得母親的意思:過度感情用事是不好的,結果只會擾亂平靜的生活秩序。因此,卡羅琳把感情像寄存大衣一樣儲藏在心中。她把感情擺在一旁,想象著有一天終究會重新拾起,但她當然從來沒有這麼做。直到從亨利醫生手中接過寶寶,情況才有所改觀。某些事情已經起了頭,她想阻止也沒辦法。她感到又害怕又興奮。她今天就可以離開,到其他地方展開新生活,更何況不管她打算拿寶寶怎麼辦,她都非走不可。在這個小地方,她連到超市都會碰到熟人。她想象露西·馬丁的眼睛愈睜愈大,四處傳播卡羅琳的秘密,告訴每個人卡羅琳有多喜歡這個小寶寶。露西八成暗自竊喜,可憐的卡羅琳,大家會這麼說,這個老小姐想有個自己的小孩想瘋了。
「你喜歡嗎?」她問。咖啡比她平常泡的更純,更濃。「我正考慮搬家。」
艾爾彆扭地走來走去,把門口塞得滿滿的。他可能是個連續殺人犯、強|暴犯,或是騙子,他可能什麼都是。
話語飄蕩在沉靜的晨間空氣里。
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恆的。
他仔細端詳她,手裡拿著毛線帽站在一旁,一頭黑色的亂糟糟的捲髮。她感覺有點遲緩,但咖啡和疲憊令她加倍警戒,她忽然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樣:身穿護士制服,頭髮好幾個小時沒梳,外套敞開,懷裡抱著嬰兒,一臉疲憊不堪。
「但她以為她女兒死了。」卡羅琳說,「你跟她這麼說的嗎?」
「我不要你的錢。」她說。
「麻煩?」她說,「若不是你,我現在還困在停車場呢。」
卡羅琳慢慢坐下。她又讀了一次,然後再讀一次,她甚至摸摸這些字,似乎這樣就能讓字句清楚一點,讓人看得懂。她站起來走到卧室里,手裡依然拿著報紙。菲比在衣櫃抽屜中沉睡,一隻白皙的臂膀伸到毛毯邊。生歿,卡羅琳走回客廳,打電話到診所,電話一響魯比就接了起來。
「好吧,」卡羅琳做了決定,「現在也只能這樣了。」她小心跨過一堆破爛的洋蔥。當她走到斜坡時,他站在下面伸出手接她,她握住他的手,有點氣惱,但也有點感激,因為她可以感覺到腐爛的蔬菜水果和融雪之下有層冰。她抬頭看看他,這人一臉大鬍子,棒球帽蓋到眉毛,帽下是一雙深色的和善的眼睛。他們一起走過停車場時,她對自己說:這真是荒謬,而且愚蠢、瘋狂。他可能是個用斧頭殺人的罪犯,但說真的,她幾乎已經累得不在乎了。
「我在報上看到了。」卡羅琳的下巴和舌頭都感到僵硬。「能不能請你麻煩亨利醫生打電話給我?請告訴他事關重大,我讀了報紙,」她重複道,「請你轉告,魯比,好不好?」說完她就掛掉電話,獃獃地坐在那裡凝視著山楂樹和停車場。
駕駛室里暖暖的,卡羅琳覺得自己逐漸鬆弛下來,輕鬆地靠在椅背很高很舒服的座椅上。雪花仍在街燈中飄落而下,她的車子停在停車場的中央,成了孤單單的一個輪廓,車身覆滿了白雪。
「我正考慮搬到匹茲堡。」她說,這話又嚇了自己一跳。
「剛出生不久。」卡羅琳告訴他,幾乎想都沒想,眼淚即將奪眶而出,聲音中也充滿驚慌。荒謬極了,她向來瞧不起驚慌的小女人,但現在她正是這副德行。
艾爾用炒鏟翻攪一下雞蛋,然後把蛋盛到盤中。「匹茲堡?很不錯的城市,你為什麼想搬到那裡去?」
當他抬起頭放開她的手時,臉上儘是痛苦與困惑。卡羅琳若察覺出任何一絲偽裝或算計,她絕對會馬上拿起電話通知本特利醫生或是警察,向他們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但他眼中含著淚水。
每個人都說露西心地善良,但卡羅琳一看到她就討厭。露西能藉著她的糕點、烤派和熱菜擠進每一件事:死亡、意外災禍、寶寶出生、結婚慶典以及葬禮守靈等等。她的熱心讓人感到不太對勁,好像在偷偷等著窺視他人的不幸,感覺相當怪異。卡羅琳通常與她保持距離。
卡羅琳點點頭。
一個男人的聲音。卡羅琳轉過身,看到他站在她下方的斜坡上,卡車司機通常利用這種斜坡倒車進入卸貨的地方。即使隔了一段距離,她依然看得出他身材高大。他穿著一件厚重的外套,戴著一頂毛線織的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他說。
「俄亥俄州的阿克倫城,」他說,「我老家在那裡,但已經四處奔波了五年。這些日子來,我老愛說自己四處為家。」
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口氣堅決。「不,」他說,「現在告訴她已經太遲了。卡羅琳,隨便你怎麼辦,但我不能告訴她,我不會告訴她。」
read•99csw.com次電話一響,她就嚇一跳。但已經過了三天,他卻沒有跟她聯絡。
「還是很謝謝你,」她說,「謝謝你的邀請。」
菲比·格雷斯·亨利
「噢,那個可憐的小母親,」露西輕聲說,「他們不指望她能熬過這一關吧?」
「我看到了你的客人。」露西邊說邊拍拍卡羅琳的手臂。「老天啊!好英俊的傢伙,不是嗎?我急著想聽聽獨家消息呢。」
「有點奇怪,不是嗎?」等她安靜下來,男人說。他已爬上駕駛座,引擎在黑暗中低鳴,聽來好像只大貓,感覺很溫馨。世界朝著黑暗的地平線無盡延伸。「我的意思是,肯塔基下起了這種雪。」
牧師說話時,戴維·亨利挪動了一下身子。卡羅琳第一次從心底知道了自己打算怎麼辦。她喉頭一緊,呼吸變得短淺,小碎石似乎緊壓著她的鞋底。後院里的人群在她眼中晃動,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諾拉彎起修長的雙腿,如此優雅動人,忽然之間卻跪倒在泥地上。卡羅琳看在眼裡感到好沉重。風掀起諾拉短短的面紗,拉扯著她的圓盒帽。
「我有張沙發床,」她說,「你今晚可以用。」

「這下正好,」他邊說邊遞給她一杯咖啡,「幸好我做了一大堆吃的東西。你這個小地方真不錯,舒適又整齊。」
「來啦。」她邊說邊請他進來。
所有的結束都是開始。不一會,她已轉過堆了一排墓石、墓碑的工廠旁邊的街角,向著州際公路前進。人們剛進城就看見墓碑工廠,豈不是個壞兆頭?想來真是奇怪,但她已將這些拋在腦後。開到公路分叉點時,她選擇朝北前進,駛向辛辛那提,然後前往匹茲堡,循著俄亥俄河開往那個蘊藏著亨利醫生神秘過去的地方。另一條通往路易斯維爾智障人士之家的公路,逐漸消失在她的後視鏡中。

我交給你來處理,卡羅琳。他看來老了好幾歲,整張臉皺得像顆核桃。
卡羅琳在一片明亮以及熏肉和煎蛋的香味中醒來。她站著拉好睡袍,彎腰碰碰寶寶安詳的臉頰。然後,她走進廚房,艾爾正在麵包上塗奶油。
「好吧,」她下了決心,「如果這不會讓你被開除的話。」
「我沒有先生。」她說,然後才意識到這樣說不妥。「現在沒了。」
卡羅琳把花拿到屋裡,把它們端放在咖啡桌上。她心神不寧地拾起好幾天沒看的報紙,拿掉橡皮圈。她隨意瀏覽報上的文章,沒有專心閱讀其中任何一篇。越南戰情日益緊張,社交版中報導上星期誰邀宴了誰,卡羅琳正想把報紙丟到一旁,忽然注意到一個黑框的小方塊:
卡羅琳剛掛上電話就聽到敲門聲,絕對是露西·馬丁,她等了這麼久才上門,卡羅琳還覺得有點詫異呢。
「小姐,請聽我說。」他慢慢開口,聲音就像錨一般低沉。卡羅琳知道他儘力保持冷靜,刻意安撫她;他說不定以為她瘋了。「我上星期不小心把跨接線放在另一輛卡車裡,所以沒辦法幫你充電,但你說得沒錯,這裏很冷,你何不跟我待在我的卡車裡?車裡很暖和,我兩小時前剛送了一批牛奶到這裏,正等著看看天氣狀況。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很歡迎你到我的卡車裡休息,你也可以趁機想想該怎麼辦。」卡羅琳沒有馬上回答,他又說,「我是為了寶寶著想。」
「剛滿三個禮拜。」卡羅琳說,然後她心生一計,站了起來。「請你在這兒等一下。」
「每隔幾年都會發生一次。」她說,「你不是當地人?」
但菲比不肯喝奶,哭了起來。卡羅琳站起來,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房裡走來走去。同時,艾爾自己動手,很快就拉開沙發床,把床鋪好,被子的每個角都像軍人床鋪一樣工整。菲比終於安靜下來之後,卡羅琳對他點點頭,輕輕說聲晚安。她緊緊關上卧室的門,忽然想到艾爾是那種會注意到家裡沒有嬰兒床的人。
他聽了咧嘴一笑,回到他的卡車上,幾分鐘之後拿著一個深綠色的帆布袋回來。
「哦,我母親有些親戚住在那裡。」卡羅琳說。他把盤子放在桌上,在她對面坐下。一個人一旦開始說謊,謊言似乎毫無止境。
她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但話一出口,回蕩在空中,聽起來似乎是真的。平淡的光線掃過暗褐色的地毯和沙發扶手,屋外,水從屋檐滴滴落下。她已經存錢存了很多年,總想著自己會住在一棟有庭院的房子里,或是出外冒險。但現在她卧室里有個嬰兒,餐桌旁有個陌生人,她的車被困在凡爾賽。
說完他便離開,屋裡一切跟先前完全一樣:時鐘擺在壁爐架上,地板上一方光影,光禿禿樹枝的影子非常顯著。幾星期後,樹木將長出新芽,枝頭冒出片片新葉,地上的影子也將隨之改變。這些她已見過太多次。但此時屋裡顯得陌生,好像她根本沒住過這裏,感覺相當奇怪。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添置太多物品,原因不僅是天生節儉,而且因為她總想著自己會搬到其他地方,過她該過的日子。粗格呢布的沙發和配成一套的椅子,她覺得這類傢具還不錯,也是她自己挑的。但現在看來,她全都可以輕易捨棄。她read.99csw.com環顧四周,上了相框的風景版畫、沙發旁的柳條雜誌架、低矮的咖啡桌,她心想,這些全都可以丟棄。忽然間,她的公寓和市內所有診所的候診室一樣單調乏味,況且這些年來,除了等待之外,這裏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引擎低鳴,車裡一片溫暖。雪花飛過卡車前燈,卡羅琳鎮定了下來,慢慢地睡著了。當他們駛進公寓的停車場時,載貨挂車佔了五個車位。艾爾下車扶她下來。他讓引擎開著,同時提著她的東西走到公寓外頭的樓梯。卡羅琳尾隨其後,懷裡抱著菲比。一樓某戶人家的窗帘閃動了一下,露西·馬丁像往常一樣窺視著,卡羅琳停步,忽然感到暈眩,動彈不得。四下一切如常,但她肯定自己已經不是那個昨天半夜離開家,涉雪走到車旁的女人。她已變了一個人,當然應該走進不同的房間,走向不同的燈光。但她拿出那把眼熟的鑰匙,插入鎖孔,門像往常一樣應聲而開,她抱著菲比推門而入,走進一個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房間:耐用的深褐色地毯,減價時買的格子呢布沙發和椅子,玻璃面的咖啡桌,她最近睡前閱讀的《罪與罰》上端正地做了記號,她讀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對桑亞懺悔就睡著了,還夢見兩人在寒冷的閣樓里,後來被電話聲吵醒,醒來一看街上堆滿了雪。
她把菲比放在後座的紙箱里,開車進城,一路駛過青綠色牆面和橘色屋頂的診所、銀行、乾洗店和她最喜歡的加油站。到達教堂時,她把車子停在街旁,把沉睡中的菲比留在車上。教堂後院里的人群比她預期的多。她在人群邊緣停步,距離近到剛好看得見戴維·亨利凍成粉紅色的後頸和諾拉·亨利盤成一個正式髮辮的金髮。沒有人注意到卡羅琳,她的鞋跟陷到人行道旁邊的泥地里。她把重心移到腳指頭,想起亨利醫生上星期叫她去的中心那股陳腐的氣味,也想起那個穿著無袖棉袍,黑髮落在地上的女子。
「你昨晚看到的是我的表哥。」卡羅琳自如地說。一想到自己忽然具有這種天賦,說謊說得如此自在流暢,她不禁又感到詫異。她的謊話沒有漏洞,撒謊時眼睛連眨都不眨。
他緩緩點頭。「我打算告訴她實話,但當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口。在那一刻,我只想不讓她難過。」
他幫她從車裡拿些東西,將兩人安頓在駕駛室內。卡羅琳爬進高高的座椅時,他抱著菲比,然後把小寶寶舉到空中交給她。卡羅琳把更多嬰兒奶粉從保溫壺倒入奶瓶。菲比激動極了,花了好幾分鐘才明白食物已送到嘴邊。即使如此,她還是費了好大功夫試圖吸吮。卡羅琳輕撫她的臉頰,最後她終於含住奶嘴,開始喝奶。
「你得告訴她。」她說。
卡羅琳想到她自己接二連三的謊話。

諾拉·亨利用蕾絲邊的手帕擦擦眼睛。卡羅琳記得她用力生下雙胞胎時,手抓得好緊,也記得那時她眼中的淚水。這會傷透了她的心,戴維·亨利斷然說道,此時卡羅琳若抱著她失去的嬰孩走過去,她會作何反應?卡羅琳若干擾了她的追思,會不會引發更多傷痛?
「我知道。」卡羅琳回答,然後先發制人地繼續說下去,事後想想都十分驚訝。「可憐的艾爾,他太太住院了。」她往前靠一點、壓低聲音。「露西,真令人難過啊,她才二十五歲,但他們認為她可能得了腦癌。她最近跌倒了好多次,所以他把她從薩默塞特帶來看醫生。他們有個小寶寶。我跟他說,你過去陪她,必要的話,日夜待在醫院都沒關係,寶寶留給我照顧。我想因為我是護士,所以他們很放心。我希望她的哭聲沒有吵到你。」
艾爾點點頭。「了解,」他說,「我知道那種狀況。」
「嗨。」他邊說邊抬頭看看她。他已經梳了頭,但依然有點亂。他後面頭皮上有一塊禿,脖子上掛著一條有塊牌子的項鏈。「希望你不介意我把這裏當成自己家,我昨天晚上沒吃飯。」
卡羅琳幾乎忘了她謊稱自己有先生,當她聽出艾爾似乎不相信她結過婚,感到有點驚訝。他認為她是個未婚媽媽,想來不可思議。他們吃飯時沒說太多話,偶爾聊些天氣、交通以及艾爾接著要去哪裡。他下一站是田納西州的納什維爾。
「她很漂亮,不是嗎?」她邊問邊坐到露西旁邊。
黑夜有如白晝一樣明朗;黑暗與光明對主而言不分軒輊。
「為什麼?」他問,幾乎發起脾氣。「你究竟為什麼沒把她留在那裡?」
「沒錯,沒錯,他們難過極了,幾乎完全失去了食慾。」卡羅琳趕緊說明。這樣一來,露西就不會送上她那些出了名的菜肴了。

「我真喜歡看著她。」卡羅琳老實說。
追思會
他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踏進房裡。
他的臉在街燈的燈光下變得柔和。他露出了微笑,卡羅琳也跟著笑,自己都有點驚訝,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露西穿著一件印著粉紅色花朵的衣服,大大的花朵顏色艷麗,身上的圍裙也滾著粉紅色的細邊,腳上套著絨毛拖鞋。卡羅琳一開門,她馬上踏進來,手裡端著半條包在塑料紙里的香蕉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