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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遺民 4、籍沒令

第四章 遺民

4、籍沒令

和所有大家族一樣,侯家的主要資產是房屋和田地。房屋方面,侯家除了城內的八進院落、城東的侯氏東園和鄉下龍江村、廠頭村的多座宅子,還在南翔鎮上擁有一套別業;田地方面,侯家自岐曾的曾祖父侯堯封以來,幾代人在鄉下購置田地,加起來至少有兩千畝。兩千畝田地聽起來不少,不過在富庶的江南,世家大族坐擁上萬畝土地不是稀奇事兒,侯家的田產只可算小巫見大巫。
籍沒令開始一步步實施。一連幾天,人們看到官府安排的村民划著小舟,四處勘測侯家的田地。按照上等田每畝二兩銀子、中等田一兩六錢、下等田一兩二錢的市麵價格,侯家的兩千余畝田地的總估價是三千一百兩銀子。除非能交上同等數額的銀兩,否則田地全部充公。
縣衙的閔姓典史也帶著差役來到龍江村,調查侯家的房屋。岐曾私下交給他一些禮物,請他放緩節奏,並暗中隱匿了一些房產。幾天後,縣衙批出的侯家房屋總價為三千六百兩銀子。
岐曾委託夏之旭、夏完淳叔侄,代侯家向李雯求助。夏完淳與李雯雖是兩代人,但兩家相熟已久。李雯滯留在北京時,夏完淳勉勵他敦守大節;李雯接受清朝任命后,夏完淳寄詩給他,表示惋惜和傷感,期盼他回心轉意。此時的李雯,剛從北京回到松江家中奔喪。
新上任的江南省高官,也就是奉旨對侯家下達籍沒令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蘇州巡撫土國寶,另一個是吳淞總兵李成棟。
局勢緩和,侯家人不再有生命危險,但官府的目光依然緊盯著他們。縣衙為防止侯家有人逃跑,不定期下達「大簽」。「大簽」一下,岐曾要派兒子進城報到,不能由家僕代替。他讓家僕向官府彙報,說他自己病危,即將「嗚呼哀哉」。
另一項巨額支出是打點官府。政局動蕩,官吏愛財,想讓官府手下留情,只能不停送錢。這是岐曾最頭疼的事。
暑氣逐漸濃烈,蘇州的親家公姚宗典來信,說沈茂之要去北京,可以托他向馮銓、錢謙益兩人講情。
除了龔老夫人,峒曾一支活下來的有李夫人、長子玄演的寡妻姚媯俞、次子玄潔的寡妻龔宛瓊、三子玄瀞、年幼的孫女;岐曾一支在世的有岐曾、岐曾的妻子金氏、妾靜姝、長子玄汸和寧若生夫婦、次子玄洵的寡妻夏淑吉、三子玄泓和孫儷簫夫婦、年幼的孫子孫女,加上前來投奔的女兒、女婿,還有十余名家僕,總共將近三十口人。整個家族除了逃難時從城裡帶回的少量財物,完全倚賴鄉下的田產過活。
生逢亂世,楊縣令沒有繼承父親的剛直和廉潔,也從未眷顧同為東林黨後代的侯家。正是他,每月循環著向侯家發布命令、接受侯家的賄賂、再下指令、再收賄賂的圈子。
「侯產必當籍沒」,朋友帶回了沈茂之的原話。岐曾的心涼了大半截兒,不再指望他伸出援手,只希望他不要落井下石。他找出幾件溫酒用的杯鐺、龔老夫人的四件金釵和玉鐲,托朋友帶給沈茂之,作為抵押。
清朝建立伊始,https://read.99csw.com在朝的漢族官員大部分來自華北和遼東,江南官員本來就不多,侯家可以倚賴的更少。馮銓和錢謙益都是明朝降臣,想必可以體諒侯家,尤其是錢謙益,他是侯家的朋友,一定能幫忙。岐曾的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和管科聯絡的縣衙小吏姓張。他長期在官府做文書,不受改朝換代的影響,無論是前朝的縣令,還是新上任的清朝縣令,他都應對自如。外地來的縣令通過他,能快速掌握本縣的風土民情、大族家事。鼎革之際,縣令的位置並不穩固,隨時可能換人,善於審時度勢的縣令都懂得倚賴小吏,儘可能多撈幾把。
一會兒,是有消息傳來,守城領袖的家屬也要捉拿。官府的態度是,守城與死節不同,為前朝死節者可以既往不咎,率眾抗清的守城者則罪不可赦。在嘉定,侯峒曾、黃淳耀、龔用圓等五個守城的首要家族,都要嚴格審查,厲行籍沒令。峒曾和玄演、玄潔已經死去,僅存年紀最小的兒子玄瀞。如果玄瀞也遭遇不測,峒曾一支就斷絕香火了。侯家把玄瀞藏在隱秘的村子里,叮囑他不要露面,同時派人去官府打點。
時值亂世,米價翻倍上漲,田價卻低得驚人。早年間,一畝地能賣六七十甚至上百兩銀子,現在,一畝良田只能賣二三兩銀子,質量差的田地相當於白送,甚至白送也沒人要。岐曾每天檢視唐灣、陶林、圓沙各處的田價,聽家僕彙報賣地的賬目,清點銀兩。
岐曾一邊等待沈茂之的消息,一邊繼續想辦法。他交給友人二十五兩銀子,去蘇州府打聽消息;又拿出三十兩銀子,托張姓小吏去松江府打聽。他們還聯絡到了蘇州府的馮姓胥吏,也免不了一番打點。此外,本縣的努力不能鬆懈。在縣學讀書的侯家朋友和門生,聯絡了上百人,集體拜見楊縣令,為侯家說情。雖然效果不大,岐曾也要給幫忙的人送上禮物致謝。
楊縣令知道自己即將離開嘉定,加大了搜刮的力度。他剛回到縣衙,就拿出朝廷的硃批公文,下令收取侯家的全部田租。
第二天,吳淞總兵派出上千名馬兵和步兵,開赴嘉定維持治安。軍需緊張的大兵如同撒了歡兒,從松江到嘉定一路上,他們挨家挨戶索要酒肉,拿走財物。在松江,夏完淳居住的曹溪遭到大兵侵擾,村民四散,他逃跑時不幸落水,爬上岸后,只能逃往侯家。不過嘉定也不安寧。從松江來的大兵進駐嘉定后,不時傳來富戶被掠奪、女子被姦淫的消息。周邊的鄉鎮上,家家戶戶緊閉房門,悄悄逃命。
賣田換回的銀子,岐曾每次一分為三,龔老夫人一份,李夫人和玄瀞一份,岐曾一份。岐曾的一份大致有幾種去向:分散給子女幫助過活,比如這個月給兒子玄汸七兩銀子,下個月給女婿龔元侃三兩銀子;給家塾老師陸元輔支付薪金,每月大約四兩銀子,有時還要資助他進城買書;定期交給大悲庵的法師一些碎銀子,作為供品錢;僱工匠修繕老房子,便於夏天居住。銀兩分散完,餘下的僅夠家人每天的吃喝。
一項是繳納田租。按照官府要求,在清查田地、籍沒充公之前,侯家要定期上交全部田租。田租是全家唯一的生計來源,全部上繳后,侯家顯然要陷入絕境。經過幾次交涉,官府對侯家的政策改為上繳田租總額的十分之七。一紙薄薄的催繳令,也叫撫牌,用清晰的墨筆寫著戶主姓名、應繳數額和收牌日期,數額通常是幾百兩銀子,侯家要為此忙上幾天,或廉價售田,或東拼西湊。
一會兒,是官府下達追查令,稱有人舉報本縣一些大家族在前朝私占盪田,請求官府收回田地,徹底清算。侯家也在「占盪」大家族的名單中。盪田是河邊灘涂上的無主荒地,蘆葦叢生,大戶人家常安排家僕和租戶開墾,拔除荒草,灌溉種植,變成九-九-藏-書自家的田地。在明朝,盪田不需要向官府交稅。岐曾覺得可笑,因改朝換代而翻身的無業游民,瞅准機會向前朝的大家族倒打一耙。面對追查,岐曾只能派人帶著銀子去縣衙通融一番。
為行路方便,岐曾安排大悲庵的凈雲法師陪夏之旭去松江,隨身帶著夏完淳和岐曾寫給李雯的信。幾天後,凈雲法師從松江回來,說李雯看到岐曾和夏完淳的信后悲傷流涕,答應一定幫助,李雯還安排弟弟和朋友來嘉定探望侯家。
清朝朝廷剛發出詔令,命令「將前代鄉官、監生名色盡行革去,一應地丁錢糧、雜泛、差役與民一體均當」。在前朝,岐曾和兒子們有功名,在繳田賦和服徭役方面有優免權。現在,他們變成了平民百姓,必須和農民一樣完糧、服役或繳納銀兩。
焦慮、憤怒、悲哀、無奈,錯綜複雜的情緒困擾著岐曾。田產和房屋一旦收走,侯家子孫將陷入饑寒交迫的境地。
清朝定鼎,侯家失去了幾條人命,如今困窘不堪,為何官府還是緊咬不放?岐曾氣得咯了兩口血。他只能向李夫人、玄瀞當面說明情況。兩天後,李夫人叫人送來五十兩銀子。
「這送你們也不夠。」楊縣令掂著銀子,對張姓小吏說。
侯家的親家姚宗典與楊縣令有過交往,他給楊縣令幾次寫信,併當面請客、送去賄金,也無法改變楊縣令斂財的行徑,頂多是延緩對侯家的壓迫。
蘇州府的打點失敗了,管科說縣裡發了新批文,同意給侯家寬限一個月交田租,但還要再花些銀子。遭亂后,侯家留存的古董不多,多是一些小物,幾件古玉磬,幾十個酒鐺,要麼變賣,要麼被衙門勒索,只剩不到一半。官府欲壑難平,岐曾乾脆把剩下的古董分給兒子、侄子和孫子,又到恭壽庄翻出值錢的書畫。住在惠寧庄的李夫人派人送來一箱古董,這是他們的全部家當。岐曾讓他們拿回去,給玄瀞留著用。
要打點官府的方面很多,除了申請延期繳納田租,還要應對官府臨時下達的指令。
日常支出只是一小部分,賣田換回的錢大部分重新流入官府的口袋。總體來說,花在官府身上的錢主要有兩項。
不過,沈茂之一直沒帶來馮銓和錢謙益的消息。友人從蘇州府回來,說批文有變化。侯家人正疑惑,縣城也傳來消息,說對侯家房產、田租兩項的處理都變嚴格了,土國寶完全不顧之前批下的「免變」二字。
他又轉身對管科說:「你家事大,若付掌印手,最少千金。今吾已盪盡,前日汝家送我的,俱化為烏有了。此時隨分金、犀等器物,皆可助我用。難道我要與你家完局,你家反不理會?只索拋去便了。」
他本來可以在嘉定安心任職,直到期滿。不過,四月底的一天夜裡,嘉定縣發生了一起劫獄事件。不明身份的大胆人士劫掠了監獄的倉庫,還放火燒了縣衙大堂。一夜之間,擁有四百多年歷史的嘉定縣衙化為一片廢墟。火光漫天,城內百姓知道出了大事,紛紛逃亡。劫獄事件傳遍了江南。
新朝伊始,籍沒令具體如何執行,哪一天執行,尚沒有確切消息。這似乎給侯家帶來了喘息之機。怎樣緩解官府對侯家的政策,開始成為侯岐曾最勞心費神的一件事。
送到縣衙的錢一次次打了水漂。侯家人意識到,小吏狡猾貪婪,只會耗盡侯家的財力,縣令沒有決定權,只會趁機撈錢。要想縣衙對侯家鬆口,read.99csw.com就要將銀子送到更高一層的衙門——江南省蘇州府。
土國寶上任后,會不會有稍微寬容的政策?岐曾心急如焚,不斷囑咐家僕、友人去松江打探消息,看是否有轉機。去松江府而不是蘇州府,一是因為土國寶待在松江的時間多於蘇州,二是龍江村距離松江比蘇州更近,且松江有朋友可以幫忙。
楊縣令由於任上的重大失誤,難辭其咎,被帶到蘇州府聽候發落。他暗中賄賂刑部官員,卻受到警告,顏面盡失。他又私下囑咐身在嘉定的小吏和家人,給全縣的士民百姓發放銀兩,請他們聯名上書,稱頌他是個廉政愛民的好官,稱這次劫獄和火災純屬意外,請朝廷批准他在嘉定留任。這個辦法起作用了,刑部不再追究他的玩忽職守罪,只免去他的縣令一職。朝廷已經任命了新縣令,在新縣令到達嘉定前,依然由楊縣令主持嘉定政務。
二十天後,夏之旭回來,說馮銓的身份太高,言辭模糊,難以捉摸。看馮銓的態度,侯家送他五百兩銀子有點兒少。夏之旭懇求良久,馮銓才答應三天內先收一百五十兩。
要解決眼前的困境,必須向蘇州巡撫土國寶通融。而要聯絡土國寶,只靠縣衙小吏顯然不行。侯家四處打聽,聽說土國寶有個幕僚沈茂之,是江南人士,似乎為人正直。侯家覺得可以托他幫忙,岐曾的族叔侯兌暘、侯鼎暘也過來商議,全族忙上忙下。
夏完淳深感侯家對自己的重託,給李雯寫了一封情感真摯、文采斐然的長信。在這封長達1,441字的信中,夏完淳先承認了清朝入主后的萬物維新,接下來描述了侯家遭難后孤兒寡母、廢宅蕪田的慘境,以及蘇州府和嘉定縣對侯家政策的嚴苛與朝三暮四,回憶了父親夏允彝的亡故和侯家對自己的收留之恩,最後對李雯不得不仕清的矛盾心理表示體諒,曉之以世事人情,動之以歷史大義,希望李雯念在與夏家、侯家的交情上,上奏朝廷,為侯家講情。
岐曾聽著管科帶回的話,恨得直罵。他在日記中記下了楊縣令的每一句原話。罵完寫完,他只能繼續滿足縣令的貪慾,與兒子玄汸拿出各自的錢,又加上夏淑吉給兒子侯檠存的結婚聘禮錢。他還給縣令寫了一封親筆信,講述侯家的困難處境,請求縣令手下留情。低聲下氣的言辭讓他覺得自己玷污了紙張。
委託馮銓不成,侯家人又想到了李雯和錢謙益。不像馮銓,李雯和錢謙益是侯家的朋友,與侯峒曾、侯岐曾素有往來。李雯是夏允彝的同鄉好友,詩名卓著,是著名的「雲間三子」之一(雲間是松江的別稱)。1644年,清軍入關時,李雯滯留北京,無奈接受了清朝的官職。據說,清廷給史可法的勸降書就出自李雯之手。當然,對李雯來說,這不是光彩的事。他出仕清朝後,心裏的愧疚長久無法消除,一直生活在「名節一朝盡,何顏對君子」的痛苦中。
籍沒,就是沒收當事人的所有家產,包括房屋、田地,嚴重時甚至將當事人的妻子、兒女一併入官為奴。
「侯家事,乘我在此,包它申文乾淨,read.99csw.com但須助我行貲。」楊縣令直言不諱地對張姓小吏說。小吏馬上將縣令的話轉告管科,管科匆匆帶話到侯家。
轉眼到了盛夏,夏允彝的兄長夏之旭來到侯家,告知他打探到的消息。土國寶巡撫說,守城與死節不同,守節可以從輕發落,但率眾抗清不可饒恕。崑山那邊,顧咸正的家族正被官府追租。夏之旭想了個主意,說可以求助於馮銓。之前,沈茂之也答應聯繫馮銓,只是拿了錢便音訊全無。夏家與朝廷的聯絡不少,夏之旭提出找馮銓,岐曾覺得可以考慮。
李成棟是嘉定人更熟悉的名字。自從血洗嘉定城后,李成棟的名字讓每一個嘉定百姓不寒而慄。江南平定后,他擔任吳淞總兵,把江南視為一塊肥肉,多次縱兵搶掠,騷擾百姓,連江南總督洪承疇也看不下去,公開彈劾他。法令一出,李成棟被罰俸六個月。他遷怒於江南百姓,更加肆意搜刮。在這種情況下,侯家人也不指望李成棟手下留情了。
所有花費都來自賣田所得。有困難,就會有解決困難的辦法。岐曾想起年少時的書法老師陳元素的話:「人當至窮時,仍必有一條走路,可見天心之主于仁愛也。」幾個月來的經歷讓他深有體會。他把自己的感悟告訴兒子和侄子,寬慰他們焦灼的心。
黨爭已是陳年舊事,此一時,彼一時,眼下所有的可能都要試一試。玄瀞也贊同,讓家僕捎來一些小古董。岐曾與龔老夫人在燈下挑揀很久,托夏之旭帶走禮物,去蘇州府尋找機會。
在官府清查家產前,侯家開始零散地賣田,租售南翔鎮的別業,全部換成銀兩,減少家族的損失。
明朝未亡時,侯家與馮銓並無交情,他們根本不是同道中人。天啟年間,岐曾的父親侯震暘在朝為官時,馮銓為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是炙手可熱的閹黨人物,以排擠東林黨臭名昭著。清朝攻克北京后,馮銓第一時間臣服,應攝政王多爾袞的徵召入朝為官,現在已經是內三院大學士。
銀子送去,縣令收下,又暫時平靜了。夾在縣衙和侯家之間的小吏不是每次都收賄賂。遇上他們不收時,事情反倒更難辦。錢財能送給縣令還算運氣好,有時還沒到縣令手裡就落入衙門小吏的囊中。
張姓小吏從松江回來,說李都督嚴格下令,再拖延就抓捕家屬。管科也無計可施了,岐曾只能和玄瀞商議緩兵之計,再籌措錢財。
土國寶是北方人,早年是太湖水盜。清軍打進山海關后,他投降了洪承疇,受封總兵。清軍南下時,他隨豫親王多鐸平定江南,立下戰功,受職蘇州巡撫。
端午節到了,廠頭村傳言,騎兵馬上到侯家抓人。村民怕受牽連,紛紛收拾家當,準備逃命。從南翔來的人說鎮上十室九逃。南翔到廠頭村的水路已經封鎖,岸邊不時可見頭戴紅色涼帽的騎兵。龔老夫人聽慣了風言風語,自顧自地坐船去鄰村探望兩個孫媳婦的病。
幾個月來,侯家打點縣衙的事都由管科辦理。管科是侯家的遠房親戚,也算侯家的僕人,一向擅長去官府跑腿辦事。他能做的,主要是去縣衙聽候官府的命令,再向侯家傳達,等待岐曾與家人商議,拿上侯家湊出的銀兩,回到縣衙賄賂小吏,央求小吏代侯家向縣令通融,如此循環。
新上任的嘉定縣令姓楊,湖北人,是一名貢生。貢生是受到朝廷加恩的國子監生員。楊縣令以貢生的低等身份充當縣令,在只有舉人和進士才能擔任知縣的太平年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能當官,得益於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與岐曾的父親侯震暘是同僚,也是天啟年間反抗閹黨的東林黨人,是大名鼎鼎的「東林六君子」之首。比侯震暘更慘的是,他的父親因彈劾魏忠賢受到嚴刑拷打,最終死於獄中。當然,這也帶來了巨大的名聲。崇禎皇帝即位后,楊家的兒子們為父親上疏鳴冤,兩個兒子都受到恩蔭,得以封官,其中一個便是這位楊縣令。明朝末年,楊縣令曾擔任江西泰和、安徽臨淮兩縣的知縣。清朝定鼎后,他能成為嘉定縣的第一位縣令,側面說明他是第一時間臣服清朝的。read•99csw.com
改朝換代后的嘉定縣,依然隸屬於蘇州府。不過蘇州府的上一級,不再是南直隸,而是江南省。清朝滅掉南京的弘光朝廷后,堅決打破了江南的優越感,取消江南的「南直隸」身份,改成與其他省平起平坐的江南省。江南省下轄的五府和明朝一樣,還是南京、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其中,明朝的留都南京改名為江寧。江寧,江寧,清朝用警惕的目光緊盯江南,希望揚子江邊這塊既柔弱又頑固的土地從此安寧。
侯家人知道,他們是率領嘉定抗清的頭號家族,清朝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岐曾託人打聽到,官府對侯家的政策很可能是:籍沒。
或許是出於李雯的作用,官府暫停了收租。岐曾知道,暫停不代表沒有後顧之憂。夏末的雨下個不停,岐曾繼續派人給李雯送信。
岐曾對新巡撫的希望落空了。兩個月內,土國寶先是批複了嘉定縣令對侯家的呈文,有「免變」二字。「免變」意味著延續之前的「征七免三」政策,帶給侯家極大的希望。可是不久,土國寶下發公文,要追索全額地租。過後,李成棟到嘉定巡查。家僕去縣衙聽訊后回來彙報,說李都督下發飛票,催侯家上交全部田租。岐曾一看李成棟批下的三張飛票,明白這是張姓小吏逼侯家行賄。岐曾只能找出三十兩銀子給管科,由管科轉交張姓小吏。最後,小吏當面「提醒」李成棟,說以前對侯家的撫牌是「征七免三」,此事才暫時作罷。
沈茂之收到后,託人帶話回來,說要想擺平此事,必須給他一年的地租作為報答。侯家的地租是每畝五錢,一年的地租也就是一千兩銀子。岐曾和族叔侯兌暘、侯鼎暘三人聽了,愁眉不展,只能悶頭飲酒,家僕在一旁黯然落淚。幾人商議后,向沈茂之允諾五百兩銀子。幾天後,沈茂之捎信來,說至少再加二百兩銀子。
岐曾跟龔老夫人商量,後面換了縣令還要從頭打點,不如順水推舟,便託管科送去了五十兩銀子。
馮銓沒有再傳來消息,縣衙對侯家的籍沒令卻提上日程,無法避免。幾個月的打點盡付東流。之前,岐曾跟家人開玩笑說,這不是在打點脫籍,是在打點沒籍,現在玩笑成真。
親戚們先是嫌岐曾打點官府操之過急,現在又怨岐曾行動遲緩,以致官府還沒有明確的政策。岐曾只能安撫族人,他向親戚們保證,他和兒子、侄子一定會承擔自己的費用,不連累族人分文,希望親戚不要為此事出現嫌隙。打點官府的錢,全部由岐曾和子侄承擔。
與官府交涉了幾個月,事情沒有太大進展,侯家的族人出現了不滿的情緒。先前,岐曾的族叔侯兌暘派人捎信說,官府的政策不明朗,如果按李成棟都督的批文,只征侯震暘這一支,也就是峒曾、岐曾兄弟;如果按土國寶巡撫的公告,要牽涉整個侯家,五服以內的親戚全部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