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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遺民 6、流行病

第四章 遺民

6、流行病

「四勿湯」沒有起作用。他身體發熱,頭疼噁心,耳鳴口渴,噁心嘔吐,腹中一股腐敗的味道。每一次瘧疾發作時,他的身體彷彿經受冰火兩重天的折磨:熱氣襲來時,他大汗淋漓,每一寸皮膚都在擴張,似乎身體要爆裂,五臟六腑也此起彼伏地爆炸,炸得他身體癱軟;熱氣變成寒氣后,他又冷得牙齒打戰,全身不停發抖,蓋著五床被子卻覺不到一絲溫暖。每天冷熱至少交替兩次,伴隨著渾身奇癢,直讓他覺得「忍痛易,忍癢難」。
幾天後,朋友們又帶來新消息。有人說北京的變化是清朝皇室內部篡權,也有人說北京皇家正以繩劃界,驅趕百姓到方圓七百裡外。岐曾才確定之前的「北京光復」傳言是假消息,全家人只能仰天一嘆。
兩個大支均分田地,岐曾和玄瀞各分得七百五十畝。之後,岐曾把自己這支的田產一分為三,交給玄汸、玄泓和玄洵的寡妻夏淑吉。玄瀞和兩個寡嫂姚媯俞、龔宛瓊也三分峒曾的田產。姚媯俞和龔宛瓊已入佛門,不再需要傢具、器物,各分得二百余畝田地。
重陽節前,岐曾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一連幾天,他腹痛劇烈,滿頭冒汗,昏昏沉沉,體溫乍冷乍熱——他終於患了瘧疾。
改朝換代沒有帶走的民生疾苦至少有兩樣。一個是居高不下的糧食價格。和崇禎末年一樣,入清后,每石大米的價格一直在二兩銀子以上,高的時候一次次衝到四五兩。
瘧疾的普遍癥狀是一天發作一兩次,身體忽冷忽熱,持續少則四五天,多則幾個月,孱弱者可能會送命。即便康復,也有複發的可能。更讓人沮喪的是,找不到病因,也找不出解決的辦法。當玄瀞手腳不靈便時,家人說是因為他終日埋頭整理父兄的遺稿;當夏淑吉的瘧疾好轉時,家人認為是她吃齋念佛獲得好報;玄泓的寒熱伴著咳嗽,以致咯血,醫生說是因為「胃脘為結痰受傷」
七七四十九天的喪禮結束后,侯家的生活起了一些變化。
他和醫生商議,和往常一樣,暫不輕易用藥。他明白自己的病是憋出來的,悲哀不能痛哭,憤怒不能聲張,內火旺盛,積勞成疾。他笑著對家人說,他給自己擬了個「四勿湯」:悲哀時收斂,憤怒時放鬆,勞碌時順其自然地承擔,至於內火,且讓它自然退去。https://read.99csw.com
聽說人蔘能補氣養血,他和家人一起喝了人蔘燉雞湯。人蔘來自山海關外,是清朝朝廷運到江南販賣的,以增加國庫收入。各縣縣令奉朝廷旨意,紛紛向全縣士紳和村民攤派人蔘。住在嘉定和青浦兩縣邊界的侯家,被兩邊都攤派了,先在青浦交了十五兩銀子,攤到半斤,然後嘉定「領一斤免三斤」,侯家父子一共領了四斤,加上雜費,花了三十二兩銀子。一捆人蔘,除了自家消化,只能分送友人。
峒曾和玄演、玄潔剛離世一年,李夫人也病亡,玄瀞成了孤兒。岐曾同輩的家人只剩自己一個,他感到肩上「保孤」的擔子更重了。
福建的清兵遭遇重創,退回浙西;
窗外寒風呼嘯,書桌上的硯台泛起了一層冰碴兒。岐曾仰卧在床上,看屋檐的水滴滴答答落下。醫生給他診脈,讓他繼續服用補陰藥劑。他囑咐醫生,只需治標,不用治本。玄汸在臘八節擺上供品,祭祀祖父侯震暘和母親。岐曾明白,兒子是藉此為他祛病。
一個是岐曾更加在乎家人的身體。天氣悶熱,蚊蠅叢生,瘧疾的攻勢有增無減。全家四代人,男女、老幼、主僕,接二連三地生病。岐曾每天生活在焦慮中。當他看到二女兒孱弱不堪時,以為又多了個病人,聽說女兒是懷孕后才轉憂為喜。
近處也傳來激動人心的消息。聽說松江有反清的機會,只是不知是什麼人。岐曾暗暗期待著。
還有一件事,玄瀞成為孤兒后,岐曾要代行父母之職,為他操辦婚事。玄瀞自從妻子張氏多年前病亡后,一直未娶,不過已經與盛韞貞訂下婚約。
病痛纏身,俗世煩擾,消息閉塞,加上天氣潮濕陰冷,他無法靜心做任何事,只能被生活一步步推著走。除了奉母保孤的責任,他對塵世已沒有任何留戀。
北方來的商人親眼見到起義軍擁立了明朝幼主,已經打到山東臨清,外面風傳「亥子恢京」的讖語。
除夕夜,岐曾睡得很香,他做了一個從沒做過的夢。夢裡,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傾盆大雨淹沒了庭院。不一會兒,大水退去,天色漸晴,朗朗白日照在他的身上。早晨起來,他在日記中記下了這個夢。「大事當不遠」,他是這麼想的。九*九*藏*書
在滿目瘡痍的江南土地上,不管是安於當下的清朝子民,還是期盼光復的明朝遺民,百姓最期盼的是過上平靜的生活,可是上天並沒有垂憐這一方百姓。從炎熱的夏天開始,侯家的注意力不得不轉向真正的「切膚之痛」——流行病。
明將何騰蛟、王應熊合兵,率領精兵三萬攻破湖口、泰和;
岐曾雖不確定消息的真假,卻忽然明白了幾百年前杜甫的心情。「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任何收復失地的消息,都讓子民怦然心動。
冬至一到,開始忙年。侯家按照明朝曆法,置辦過節物品。夏淑吉從松江回來,帶回玄瀞與盛韞貞八字相合的消息。等玄瀞的三年服喪期滿,兩人就可以順利聯姻。岐曾臉上的愁雲消散了很多。蕭條的冬日,夏淑吉帶來的蠟梅、水仙擺在几案上,花香滿屋,讓人沉醉。
龔老夫人也幾次出現霍亂的癥狀,她康復后,囑咐岐曾為她置辦壽木。她的壽木做工精良,花了一百兩銀子,是侯家避難以來最大的一筆日常支出。岐曾沒有吝惜錢財,只是心裏又欣慰又驚懼。龔老夫人年屆七十六歲,岐曾年過半百,在家人陸續病倒時,他不時提醒自己是頂樑柱,絕對不能倒下。
生病的家人裏面,李夫人的病比其他人持續更久。自從丈夫侯峒曾和兩個兒子亡故后,她和僅存的兒子玄瀞住在惠寧庄,距離岐曾住的廠頭村幾里遠。夏末的兩個月里,她每天發熱疼痛,茶飯不進。侯家人求醫問葯,從南翔鎮、真如鎮請來多位名醫為她診治,卻一直不見好轉。
鎮上的醫生給他診脈,說他熱氣太重,要服用補陰的葯湯,配上清火舒胃的藥劑。每隔幾天,醫生就給他換一次藥方。醫治的總體原則與醫家吳有性在《溫疫論》中提出的「汗、吐、下」辦法類似,主要通過發汗、催吐、通便祛除體內的「邪氣」。岐曾輪換喝各種湯藥,成分涵蓋門冬、地黃、半夏、陳皮、何首烏、紫蘇、柴胡、藿香、燈芯等數十種藥草。他明白自己以身試藥,對身體沒有益處,只有損害。
李夫人去世得很突然,沒準備棺材,正巧夏淑吉的母親盛夫人有一具為自己準備的棺木,她聽說后和夏之旭、夏完淳一起送過來。日落時分,侯家進行了李夫人的入棺儀式。她的女兒侯懷風從崑山趕來奔喪,唯一的兒子玄瀞哭過後不再參与葬禮——他一直沒剃髮,拋頭露面會招人耳目。岐曾和族人、朋友、大悲庵的法師商議低調治喪。城裡的親友聽說后,相約來鄉下弔喪,也被岐曾一一回絕,以免生出是非。https://read.99csw.com
除夕夜,在修好的新曝齋里,通紅的火爐帶來融融暖意,岐曾與龔老夫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加上遠道而來的顧咸正,一起祭拜明太祖畫像,吃年夜飯,飲守歲酒,玩葉子戲紙牌。岐曾放縱吃酒,瘧疾複發,不過他受到兒女的鼓勵,談起了新一年的讀書計劃,並寫詩助興。顧咸正也寫了幾首詩,或紀念亡弟,或祝願岐曾康復,或表達志向,年輕人也紛紛寫詩慶祝新年。
另一件事是在龔老夫人的主持下,在侯峒曾的畫像前,峒曾與岐曾兩支分家析產。官府已經下令收繳侯家的地租、產業,族人幾次上門逼糧逼銀,分家是不得已的選擇。
所有的藥方都無法消除他的病痛。他夜夜失眠,凌晨常坐起來讀蓮池法師的著作,希望佛家的智慧幫他驅走痛苦。他年輕的時候,兄長峒曾和父親侯震暘從杭州五雲山歸來,給他帶回蓮池大師的《竹窗隨筆》。幾十年來,他從《竹窗隨筆》讀到《竹窗二筆》,如今讀到《竹窗三筆》,常讀常新,只是已沒有和他對談佛法的人。
天氣漸涼,北風呼嘯,岐曾只能僵卧在布帳子中,帶病操持家事。玄泓的岳母病故,玄泓夫婦收拾行李,啟程回上海。不久,姚媯俞的父親姚宗典病危,姚家派人接姚媯俞回蘇州。玄瀞不在家,岐曾代他給姚媯俞五兩銀子當路費,加上一小袋自家種的花豆。親友一個接一個逝世,岐曾感到無盡的蒼涼。
正如龔老夫人所言,家族產業是祖先櫛風沐雨創立的,幾十年來峒曾與岐曾兩支感情深厚,一直沒有分家。不分家可以聚合財富,保持家族強盛;分家只會使人心渙散、家族單薄。岐曾覺得愧對兄長,愧對祖宗,但也感到無奈。分家除了要應對繁重的官府支出外,還可能要針對外面的流言蜚語——岐曾要對每一位家人表示公平和關心,包括寡婦。
除了瘧疾,岐曾又多了一個困擾——便秘。他時常連續六七天無法大九*九*藏*書便,也吃不下飯,只能勉強喝粥。他的身體暴瘦,能活下來完全靠精神。龔老夫人告訴他一個偏方,喝一大碗熱乎乎的芥菜湯可以通便。於是,他的生活中又多了幾種必備品:芥菜湯、潤腸丸、蜜箭。
立秋的前一天,岐曾正給玄瀞寫信商議交租,家僕忽然捎信過來,說李夫人已經撒手西去。岐曾驚慌失措,雇不到小舟,急急地打算步行前往。童子竭力阻止,雇了架肩輿將他抬過去。路上他聽說,李夫人彌留之際,叫玄瀞拿出古董箱,幾次張口託付岐曾,卻只說了半句「叔叔……」
盛韞貞是夏淑吉的表妹,是夏淑吉的母親盛夫人的侄女。她出身書香門第,擅長詩詞歌賦,與玄瀞情投意合。峒曾和李夫人生前已經應允這門親事,本打算挑選良辰吉日上門提親,但國破家亡讓一切戛然而止。
臘月里,朋友給侯家送來了河豚。在明朝,每年冬春時節,侯家人常聚坐吃河豚。鼎革后,一條河豚的價格比原來貴了幾十倍。河豚有劇毒,北方人唯恐避之不及,江南人卻著迷於它的美味,把它作為美食至尊,冒險尋求舌尖的刺|激。冬日的雄河豚肉肥味美,腹中的白子尤其多,可以烤,可以煮,入口即化。吃著河豚,岐曾想起他和峒曾最喜歡的文學家蘇軾。蘇軾六十多歲時被貶官到偏遠的嶺南,在啖荔枝、吃河豚中找到了樂趣,感慨「人間何者非夢幻」。面對難得的美味,岐曾只怕瘧疾發作,不敢大快朵頤。
江南的夏天,「扇子不離手,拭汗如出浴」,濕熱潮悶,蚊蟲肆虐。水道不通暢時,街頭巷尾的糞坑、污水溝中蜂擁著成群的蚊子。城裡鄉下,家家戶戶的門前掛著竹簾。人們只知道蚊蟲骯髒擾人,個別讀書人懷疑蚊蟲與人體的發炎、發熱癥狀有關,但大部分人不知道,蚊蟲才是傳播瘧疾的罪魁禍首。當然,即便知道,也無法滅絕這種生命力極強的小生物。
隆武皇帝被清兵俘虜殺害;
友人陸續來看他,帶給他遠方https://read.99csw.com的消息。每隔幾天,侯岐曾就會聽說一些傳聞,有好有壞,有真有假,雖然遙遠,卻不能不關心:
太湖一帶,白腰黨、青腰黨風頭正盛;
另一個是不期而至的流行病,讓生活難上加難。在入秋前的大半年裡,侯家人接連病倒,雖沒有生命危險,卻飽受折磨。他們患的是瘧疾。
寒冬臘月,遠處傳來更大的消息——北京已經光復。
鄭芝龍投降清朝,他的兒子鄭成功堅持反清;
想到峒曾的生生死死,他夜不能寐,忍著頭疼鼻臭,將心中的感慨寫成《追哭亡兄》八章詩。「赤手銀河非易事,丹心碧血豈求知?」世人以為侯峒曾誓死守城是為了留下忠臣的名聲,但岐曾明白別人不了解一生淡泊的兄長。他想起去年七月初五,他正在泖湖打探義軍的動向,忽然聽說兄侄自殺、嘉定屠城,匆匆趕回家,本想一同殉死,轉頭看到年邁的母親、號啕的寡婦、驚恐的子侄,他咬牙堅持了下來。一年多來,他頂住官府、族人的壓力,在清人的眼皮下苟且偷生,「不避艱危只避腥」,只有一個願望——奉母保孤。
年底將要到來,家家戶戶忙著洒掃除塵、準備牲肉、製作粉圓。岐曾安排家僕帶著茶和酒答謝友人們一年來的幫助,給龔老夫人和兒女送年終紅包。家僕在屋檐上插了冬青枝、松柏枝和象徵節節高的芝麻稈,兒子們在大門上貼了新的門神,婦女們準備了椒柏酒、蒸糕、炒米豆用來待客。
山東義士攻破多座城池,一路掛起大明的旗幟;
岐曾感到了自己的責任,委託夏淑吉聯絡。盛家人慨然應允,答應兩家商議。夏淑吉則按照習俗,安排媒妁和占卜。
入夜後,岐曾陪龔老夫人出門觀看燃火盆。大門外,家僕用松枝蘸著火盆里的灰,在門前的地上畫弓箭,希望良弓利箭消滅侵擾侯家的鬼怪,祈求來年順順利利。
在捉襟見肘的條件下,侯家為李夫人辦了「做七」的喪禮儀式,不可謂不隆重。七月里,從首七開始,每隔七天做一次佛事,設齋祭奠,直至七七四十九天結束。首七、三七、五七非常重要,侯家從南翔鎮最古老的白鶴寺請來十二位僧人做禮水懺。二七、四七相對簡單,由侯家供養的大悲庵法師做禮水懺,每次舉行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