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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息 4、再見明月堂

第五章 不息

4、再見明月堂

喬木年年冷,桑田日日殊。
入清后,官府幾次邀請他出來做官,他都拒絕了。江南省提學官派人給他送來牌匾,上書「高士」二字,他也冷冷地拒絕了。明朝滅亡后,侯家沒有人再做過官,除了玄汸的叔祖侯兌暘。順治八年(1651年),侯兌暘以貢生的身份受任桐城縣訓導,在赴任途中暴病身亡。之後有了各種傳言,侯家再也沒有人接受清朝的官職。沒有族人做官,家族也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遠處,是侯家第一代進士侯堯封及其妻子沈氏的墓。按照左昭右穆的入葬順序,子孫的墓依次排開。接下來是侯孔詔和正室陳氏、侯震暘和妻子龔氏的墓。再向下一排,侯峒曾和妻子李氏的墓,侯岐曾和妻子張氏、繼室金氏、妾靜姝的墓,守在侯震暘夫婦的墓穴左右。再接下來,孫輩的墓穴一字排開,聚攏在父母的旁邊。侯玄洵和妻子夏淑吉葬在第一穴,不遠處是他們的兒子侯檠的墓。侯玄演和妻子姚媯俞葬在第二穴,侯玄潔和妻子龔宛瓊葬在第三穴,侯玄瀞和正室張氏、守節三十年的未婚妻盛韞貞葬在第四穴,玄泓和妻子孫儷簫、繼室章有渭葬在第五穴。其中,玄演和玄潔葬的是衣冠,玄瀞葬的是火化后的骨灰。經歷了那麼多年,他們終於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侯家的女兒們,各自守望在或遠或近的夫家墓地,有的葬在崑山的王家墓地,有的葬在崑山的顧家墓地,岐曾的三女兒侯蓁宜葬在嘉定安亭鎮的龔家墓地。
崇禎十四年,侯峒曾從江西提學官卸任后,受贈「啟事無私,手撤南英之籬棘;掄才有法,身司西美之權衡」。
1673年,清朝定鼎三十年,天下大一統,即便南方剛發生的「三藩之亂」也沒有削弱外安內治的景象。康熙皇帝詔令全國各縣纂修地方志,以昭顯太平氣象。
侯峒曾、侯岐曾以及侯家的朋友黃淳耀、夏允彝、顧咸正、陳子龍等算不算第一等人呢?玄汸沒有探討。他認為,「日晶月朗,海闊天空」是天地間的第一等境界,如果人有這樣的胸襟氣量,便是第一等人。要成為第一等人,最重要的是摒棄名和利。捨棄名利,返璞歸真,才算得上第一等人。同時,玄汸也承認,在現實中,這樣的人往往會受到俗世的嘲諷、排擠、敬而遠之。第一等人是高尚的,也註定是孤單的。
1671年,他在子侄的攙扶下,去南京明孝陵祭拜。長長的神道上,一對對石人、石獸或立或跪,彰顯著前朝帝王的神功聖德。陵內的景象令他欣慰:高大的享殿巍然矗立,正中端端正正地奉祀著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的牌位,兩側懸挂著整潔的帳幕,陳列著完備的禮器。玄汸帶著子侄在大殿門檻外行四拜禮——這是明朝百姓對君主最隆重的禮儀。伴隨著肅穆的鐘聲,他登上陵墓前的明樓,看到陵墓四周高牆穩固,新栽的松柏鬱鬱蔥蔥。
《孟子》是玄汸最喜歡的書。書中,孟子把伯夷、柳下惠、伊尹、孔子視為四位聖人,四人在玄汸看來可謂「第一等人」。伯夷愛憎分明,疾惡如仇,君主賢明時他一心輔佐,君主昏庸時他拂袖離去,性情清高,潔身自愛,謂之「清」;伊尹與伯夷不完全相同,君主賢明時他盡心輔佐,政治昏暗時他也為民代言、規勸君主,勇於擔當,以天下為己任,謂之「任」;柳下惠的性格介於伯夷、伊尹之間,他願意做昏君的臣子,也欣然接受低賤的官位,他受重視時竭力發揮才能,受排斥后不懼窮困,兼有伯夷、伊尹之賢,不偏不倚,可謂之「和」。在四位聖人中,孟子最推崇孔子,認為孔子是集大成者,位在前三位聖人之上,是芸芸眾生中最出類拔萃的人。孔子同時具備「清」「任」「和」三種品質,但不拘於任何一種,既堅守原則,又能應時而動,可謂「時」。孔子一生我行我素,哪怕變成「喪家之犬」仍然勇往直前,在玄汸看來相比前三位「第一等人」更是「加人一等」。九-九-藏-書
血藏悲二父,玉碎痛諸孤。
經歷過改朝換代、見證過侯氏家族「江南三鳳」「江左六龍」的輝煌和兩度劫難的家人和朋友,逐漸衰老,陸續離世。對活著的人來說,一個時代結束了。
「至德高才,誠心亮節」,是侯岐曾受到的謚告。
一件事,是在自己還能走得動的時候,去南京向明太祖告別。
崇禎二年,侯震暘死後受封太常寺少卿,受贈「宮掖潛奸,期清于忠讜一疏;疆圉大計,克定於直捷片言」。
城破荒園在,啼枝夜有烏。
透過明月堂的鏤空木窗,他能聽到兒子們在桂花樹旁的讀書聲。他想起自己年少時和弟弟們在明月堂讀書時,曾祖母偶爾會透過門縫看看孩子們是不是在用功;明月堂後面是伯父侯峒曾的房間,當孩子們厭倦讀書、嬉戲打鬧的時候,峒曾的房間就會傳出故意高聲誦讀的聲音,孩子們聽了非常羞愧,於是拾起書本繼續學習。
「家傳理學,世篤忠貞」,則是清朝發給侯家的敕語。
每年清明節,玄汸都要帶著子孫去家族墓地祭祀。
侯家的家族墓地位於圓沙海濱,在嘉定、寶山和上海三縣的接壤處。明朝末年,侯家在海邊的墓地足有五百多畝,經歷清初的籍沒后,只剩一百余畝。墓地已是墳頭累累,海風裹挾著潮汐,一點點侵蝕著墓地的石柱、墓門。在玄汸和子侄、門生的定期打理下,墓地勉強可辨。侯家兩度遭難后,朋友們建議玄汸堵河、填溝、培沙,撤去犯煞的石柱,改變墓地的風水。玄汸有的聽從了,有的拒絕了,他說,忠孝之事是人所為,哪裡是風水決定的呢?如果子孫修德,地理環境又能限制什麼?
還有一人雖沒參加聚會,也在詩會結束后的第三年去世,那就是侯家的老朋友歸庄,終年六十歲。明亡后,他自稱「逐花狂客」,後半輩子一直過著遊山玩水、看花賞月的日子,但是,超脫的外表下是抹不去的亡國之痛。直到離世的那一年,他去虎丘遊覽,道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情:「越今廿八年,山川已易主。禍難不可言,痛定更凄楚。此身未可死,安頓無處所。人羡我遨遊,不知我心苦……」
玄汸還記得,伯父侯峒曾說過,忠於家國的徐石麒是聖賢,率兵抗敵的張忻是豪傑;父親侯岐曾說過,浩然經世的祁彪佳是聖賢,為民請命的倪長圩是豪傑。能為當世的聖賢或豪傑,已經算是第一等人。
天啟元年,侯孔詔受贈給諫大夫,受贈「孝友明經,清白詒燕」。
侯家為「忠臣孝子」一詞已經付出了太多。
蘇淵沒有參加清朝的科舉考試,在自家的松樹下養了兩隻仙鶴,靜心讀書。他雖不出仕,卻以為民請命為己任,在救荒、漕運等本縣事務上建言獻策。九-九-藏-書
玄汸還記得,當年侯峒曾帶著重金請來的河南風水師,一同去圓沙海濱勘測侯家的墓地。風水師登上高處,舉目四望,說,是個出忠臣孝子的福地。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恐怕災禍也不是一般的劇烈。峒曾聽了,沒有反駁,只是感嘆道,天下哪有又當忠臣孝子又能享福的?
接著,他搬出伯父侯峒曾和父親侯岐曾遺留的兩箱書信、日記,以此為線索,反思明末朝政,追憶家族往事,寫成兩冊書稿,交給兒子送到治書坊刻印,定名《月蟬筆露》。陰晴圓缺,悲歡離合,懷念的,留戀的,不願想起的,點點滴滴,盡在其中。他是唯一一個還在世的親歷兩次家難的侯家人,只有他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麼。在他之後,子孫後代將開始新的生活,侯家的一切將只是「聽說」。他如同夏末的一隻蟬,在月光下靜靜等待生命的終結,在凄清的秋天到來前,他希望將最後的記憶傳遞給後人。
先輩和親友一個個逝世,玄汸有些孤單。他想起明亡前,他和父親岐曾、舅舅楊廷樞以及幾位弟弟為即將去嘉興赴任的伯父峒曾送行,他們在船上談到死亡的話題。之後的幾年內,侯峒曾投水而死,祖母龔老夫人投河自盡,侯岐曾、楊廷樞、玄演、玄潔死於兵難,玄汸投河后僥倖被救,玄瀞客死他鄉,玄泓病死在家鄉。與其說當年船里的一席夜談是讖語,不如說各人早對生死有了自己的認識。當死亡突然降臨時,他們不覺得可怕,像很久之前已經約好了似的,坦然以對,慷慨赴死。
許自俊剛剛與陳俶一同考中進士。據說主考官看到許自俊的考卷后,以為是青年才俊,拆開試卷的糊名頁才知道他已經七十歲了。
明月堂聚會的這一年,玄汸的妹妹侯蓁宜也去世了。她一手把兩個兒子養大成人,在生命的倒數第六年與丈夫龔元侃回到城裡定居,在生命的倒數第五年欣慰地看著兩個兒子在同一天娶妻結婚,在生命的倒數第三年以兒媳應盡的最大禮數為婆婆養老送終。她的生活最終沒有擺脫貧困,但這似乎不重要了。婆婆去世后,她和丈夫將年幼的小兒子過繼給龔家的兄嫂,雖未出家,卻和出家人一樣,在終日念佛、禮供觀音中度過了餘生,終年五十歲。她死後,丈夫龔元侃長久地陷入悲傷,在孤單中度過了最後幾年。
祠堂中的木柱上,刻寫著皇帝對侯家歷代先祖的誥命,昭示著侯家一百年來的榮耀:
玄汸為家鄉盡完最後一份力,病卧明月堂。閑暇時,他將家族的往事記錄下來,打算傳給子孫後代。對後代來說,傳承,是對前人最好的紀念。
宋琬是聚會上唯一的北方人,祖籍山東萊陽。他在清朝初年考中進士,先後在戶部、吏部任官,剛升任浙江按察使。他受到父輩抗清的牽連,曾經三次入獄。他在侯家安雅堂住了很長時間,參加過夏允彝死後二十年的重新安葬儀式。他代表了一批降清漢族官員的態度,既尊重恪守節義的前朝忠臣,又盡心輔助新朝廷治理天下,這樣才能彌補自己的遺憾。read.99csw.com
清朝定鼎二十五年來,文友們第一次在侯家大規模聚會。當年風華正茂的才子,皆已步入中老年。二十五年來,每個人的生存際遇都有了一番變化。
相比他年少時,祠堂里的牌位多了不少。祖父侯震暘以上有三世先祖的牌位,伯父侯峒曾、父親侯岐曾以下的牌位也有三世,一共二十座。每年歲時節日,他都帶著子侄祭拜,侯家的門生後學也定期帶著蔬果前來祭祀。
玄汸感慨萬千,信步踱入祠堂,去看望祖先。之前被迫改成神廟的前兩進房屋,在他幾次請求官府後,已經恢復成侯家的祠堂,定名「上谷宗祠」。嘉定百姓沒有建宗祠的傳統,上谷宗祠是嘉定城內的第一座宗祠。祠堂門前兩側的木柱上,寫著「天恩方浩蕩,祖澤自遙深」,只是字跡有些模糊。堂額上寫著「壽寧堂」,是婁東派大書畫家王時敏補寫的,旁邊還有其他江南名士的題詩。
編撰者雖不便對忠義的男性多加描述,卻對恪守貞節的女性給予了極大尊重。《藝文志》收錄了蘇淵為夏淑吉等侯家女眷寫的長篇傳記《節婦夏氏傳》,講述了夏淑吉在侯家兩次家難中堅強持家、終生守節的故事,同時讚揚了姚媯俞、龔宛瓊、盛韞貞等節婦。
地方志的編撰者代表官方的態度,字裡行間流露出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們簡約的筆觸中帶著同情和褒揚,另一方面,由於官方對明末忠臣的抗清行為尚未公開肯定,他們的文字依然隱晦。在政治敏感的背景下,他們盡量不觸及官方底線,用委婉的語言表達了對逝者的敬意。
侯家「江左六龍」一代人,只剩年齡最長的玄汸。
另一件事,是他最後一次參与了嘉定的公共事業。
就像高祖父侯堯封教導玄汸的父輩要「做第一等人」,作為侯堯封的第四代後人,玄汸也將「第一等人」的思想傳遞給門生。當門生問他究竟怎樣才算是「第一等人」時,他分享了自己讀《孟子》的心得。
玄汸搜集資料,尋訪耆老,把一百年來侯家對嘉定公共事業的關心,凝聚在水利志的嚴謹書寫中。他從海、河、江等幾個角度,分上下兩卷,詳細記述了每次疏浚河流的經過、人員、開銷、工具、方法,收錄了本地官員與工部、戶部的往來公文,也收錄了民間鄉紳對於治河的真知灼見。他還繪製了十一張清晰的地圖,一一列明了嘉定城內的河流和縣城內外的水道。
明月堂聚會的時候,玄汸已到花甲之年。他感到了衰老。在生命的最後歲月里,他做了兩件事。
玄汸將十年來的十函文章細細整理,裏面有自己一生的治學思考,有與長輩、同輩、親朋、好友的思想交流。他將一輩子的讀書心得記下,教誨兒孫們要「身入書中,書為我用,做個天地間有用的人」。
吳偉業在清朝任官三年後,告假回鄉,隱居不出。出仕清朝在他的人生中抹下一個污點,他一直鬱鬱寡歡。江南大獄迭起,他身為文壇宗主,時常驚恐難眠。
同時,這一版縣誌也透露出官方對侯家的態度。《人物誌》稱讚了侯峒曾在南京、江西為官的清名,以及他對嘉定科舉名額和折漕事件的貢獻。《藝文志》收錄了侯堯封、侯峒曾、侯岐曾、侯玄汸、侯玄演等幾代人的文學作品。對於他們的死亡,記錄則非常簡單。關於侯峒曾,編撰者寫道,「乙酉七月,從容賦詩,死於家之葉池。子演、潔從死,瀞客死」。關於侯岐曾,編撰者記錄了他臨死前與土國寶的對話,用「卒被刑」三個字結尾。九-九-藏-書
「空余袁粲宅,不返汨羅魂。君問浮生事,蒼茫掩淚痕。」一如宋琬在葉池邊的緬懷,除了心痛,往事的細節無人再談起。沒有人一直活在過去。
明月堂的窗外小雨連綿,籬笆外的木槿成排綻放,水塘邊的牡丹迎風含露;菜園裡種著蠶豆、菟葵,散養的雞四處刨食;明月堂內,蕙蘭開得正盛,淡綠色的花朵散發出陣陣芳香,窗外傳來仙鶴的鳴叫。案桌上,有年糕,有時蔬,有聞名江南的嘉定餃餌,還有玄汸用小古董換來的大桶酒。
與隱晦筆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早期忠義故事的大書特書。比如,編撰者記錄天啟年間的嘉定鄉紳張振德率眾抗擊盜匪、失敗后自殺身亡時,借盜匪之口讚揚他為「忠臣」。又如,侯家的友人馬元調為嘉靖年間抗倭的嚴家兵寫下兩千余字的長文《嚴家兵傳》,雖是回顧一百多年前的抗倭鬥爭,卻彷彿帶領讀者回到了嘉定城破的那一刻。
席間,宋琬給朋友們講了一段前朝故事,故事發生在宋琬的哥哥宋璜身上。明朝末年,宋璜在嘉興為官時,一天夜裡,有隻白色的猿猴進入他的房間,穿衣戴帽,隨後又鑽到隔壁朋友的卧室,玩弄床簾。他只能派衙役連夜守衛,但猿猴還是來去自如。他的童子想了個辦法,把猿猴引到廟裡,結果猿猴爬到鐘樓上吃果子。時任嘉興兵備道的侯峒曾聞訊趕來,猿猴一見侯峒曾便逃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宋琬回顧起來,認為這是因為侯峒曾一身正氣,「邪不勝正」是有道理的。
接下來的幾年,每個人的命運都接近了終點,只是方式各不相同。吳偉業一直沒能擺脫降清的抑鬱心情,在明月堂詩會的第二年病逝,入殮時身穿僧衣,葬于蘇州山中;宋琬在聚會後受命四川按察使,三年後他的妻子和兒女在成都死於吳三桂之亂,正在京城述職的他在悲憤中病亡;許自俊,在七十歲考中進士后,過了十年才受封山西聞喜縣縣令,任官不滿一年便回鄉,八十四歲在平靜中離世;王泰際在聚會五年後病故,他的曾孫王敬銘在明月堂詩會時年僅三歲,四十多年後,王敬銘考中狀元,成為嘉定歷史上第一位狀元。
整部縣誌共二十四卷,以賦稅、水利、人物、藝文四大板塊為重。玄汸一人承擔了包括折漕和水利在內的水利志。可以說,他是最有資格撰寫水利志的人選。從他的高祖父侯堯封撰寫嘉定《水利志》開始,到祖父侯震暘在縣誌中論述水利,到父輩侯峒曾與當時的地方官探討水利工程,再到他自己年輕時撰寫《因論》倡議重修海塘,侯家對嘉定水利的關注已經超過了一百年。https://read.99csw.com
除了牌位,堂內還掛著侯峒曾的畫像《抱膝圖》,以及岐曾的畫像《弄孫圖》——圖中截去了夭折的侯檠。幾年前,玄汸請來江南畫家重新繪製了峒曾、岐曾的畫像,將兄弟二人合在同一張畫卷上。畫像上的峒曾身著便服,是尊重他自己的意願,因為他在北京陷落後不再穿官服;岐曾身著官帽官服,是尊重王者之命,因為魯王曾經封他為職方郎。峒曾、岐曾兩兄弟一生聯宅而居,家產共有,先後為明朝而死,死後葬在同一片墓地,似乎沒有遺憾了。
茶餘飯後,玄汸拿出先人的遺稿,請賓客品讀。他們讀詩、評詩,在素箋上寫詩。用於投放詩箋的詩筒,是一件精緻的竹雕,是玄汸的堂叔、嘉定竹刻名家侯崤曾寄來的禮物。小小的詩筒,裝不下賓客對往昔的追憶。最悲愴的一首詩,出自陸元輔的筆下:
1677年,明月堂的主人、「江左六龍」中的最後一人侯玄汸去世,終年六十四歲。
賓客中,陸元輔與侯家的關係最密切。他親歷了天崩地解的嘉定抗清鬥爭,痛失侯岐曾、黃淳耀兩位良師。明亡后,他一直沒有出仕,在大江南北多個家族擔任塾師,潛心著述,成為學識淵博的大儒。
康熙九年(1670年)上巳節過後,玄汸在秬園明月堂舉辦了一場詩會,吳偉業、王泰際、宋琬、蘇淵、許自俊、陸元輔等十幾位朋友應邀而來。
萬曆八年,侯堯封死後供奉在福建和湖北的名宦祠,受贈「志行端純,才猷敏煉」。
明月堂聚會,與其說是追思往事,不如說是嚮往事告別。清朝已經建立二十六年了,又是一代人的時間。他們深知人至暮年,聚會難再得。
知君家國淚,暗灑向春荒。
在嘉定,知縣趙昕響應朝廷的命令,邀約了十幾名博學的本地學者編修縣誌,記錄明末清初七十年間的縣情。進士王泰際、許自俊、陳俶擔任編修顧問,舉人蘇淵、已改名侯汸的侯玄汸皆在受邀之列。
還要注意的是,官府對黃淳耀的寬容和承認比侯家更早。早在順治十二年(1655年),嘉定知縣就奏請朝廷,崇祀黃氏兄弟為鄉賢。本版縣誌對黃淳耀的文章和節義給予高度評價,對侯家卻只能謹慎以待。黃淳耀的忠義色彩比侯峒曾更純粹,原因之一是侯家經歷過「二次抗清」,性質發生了改變。
他想起上次來孝陵,是二十多年前。當時清朝建立伊始,侯家再次遭難,他和家人飄零在外。當時孝陵內處處斷壁殘垣,一副蕭瑟的景象。今昔對比,他感慨萬千。清朝皇帝為了穩固統治,精心修復明朝皇帝的陵墓,表達對前朝的尊重和傳承,贏得了天下百姓的心。玄汸的心情很複雜,他知道,清朝終於做出了明智的舉動。
對二十五年前的變故下定論,還有點兒早。在文網嚴密的氛圍中,明月堂聚會的詩作只私下傳抄,並未刻印。他們的聚會以談論文學為主,會追憶前朝,但不會對本朝做出不良評論,因為文字獄的大門隨時會向他們打開。
王泰際當年與黃淳耀生死告別後,歸隱鄉下,一度去方泰鎮祭拜黃淳耀兄弟的墳墓。他雖隱居不出,卻不反對他的兒孫繼續在學校讀書,參加科舉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