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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

孤獨

他是阿爾·魯濱遜太太的兒子。魯濱遜太太曾經有過一個農場,位於溫斯堡以東兩英里處,從特魯寧山上下來的一條小路旁。農舍漆成棕色,靠路邊的所有窗戶的帘子從來都是垂著的。房前馬路上,兩隻珍珠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卧在厚厚的塵土中。那時,伊諾克就跟媽媽住在那棟房子里,他長成個年輕小夥子時,去了溫斯堡高中念書。老輩居民們還記得他文靜、愛笑,不怎麼說話。他去城裡時常常走在大路中間,有時還捧著一本書。一群趕車人不得不沖他大叫,發誓要讓他搞清楚自己在哪兒,這時他才會離開車來車往的地方讓人家通過。
這就是年輕的魯濱遜在紐約時戰戰兢兢想要向到他房間來的客人說的話,可是到頭來他總是什麼也沒說。後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頭腦。他擔心自己感覺到的東西並沒有在畫中表現出來。他有些氣憤,不再邀請別人到自己房間來,很快就養成了閉門不出的習慣。他開始覺得以前來的人足夠多了,他不再需要人了。他那敏捷的想象力開始虛構出一些人物,他可以真的開口和他們講話,並向他們解釋自己以前無法解釋給活生生的人的事情。他的房間里開始住滿男男女女的精靈,他就生活在這些人物中間,輪到自己時就說上幾句話。好像伊諾克·魯濱遜見到過的每個人都給他留下某種自我的精魂,他鑄造、改變它們以適合自己的幻想,它們能理解畫中那叢接骨木後面受傷的女人這類事情。
伊諾克人生的另一階段開始了。他開始玩一場新的遊戲。有段時間,他對自己這個創造世界公民的角色十分得意。他忽視事物的本質,把現實當遊戲。秋天時他參加了一次選舉投票,每天收到一份放在門前走廊上的報紙。晚上,他下班回家,下了電車后不動聲色地跟在某個生意人的後面,極力顯得非常重要和了不起。作為一個納稅人,他覺得自己應該了解各種事情都是如何運作的。「有朝一日,我會在全州和這個城市嶄露頭角,真正發揮作用。」他帶著那種可笑的隱隱的莊重神情說。有一次,從費城回家途中,他跟車上遇到的一個人討論起來。伊諾克說政府應該掌握和經營鐵路,那人遞給他一支雪茄。在伊諾克看來,政府採取這項措施將會是件大好事,他越說越興奮。事後回憶起自己說過的話,他感覺挺愉快。「那傢伙,我提供點東西讓他想去吧。」當他沿著布魯克林公寓樓梯往上爬時,嘴裏還在喃喃自語。
晚上,伊諾克的朋友們來到這個房間。他們全是些喜歡高談闊論的藝術家,除此而外,他們身上沒有其他特別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誰都知道高談闊論的藝術家是什麼樣。從世界歷史有記載以來,這些人就聚集在房九-九-藏-書間里高談闊論。他們總是熱切地談論藝術,激|情四溢,彷彿得了熱病似的。他們誇大了藝術的重要性。
伊諾克·魯濱遜就這樣繼續待在紐約的那間屋子裡,跟他幻想中的人物生活在一起,跟他們遊戲、談話,像個快樂的孩子。伊諾克幻想出來的全是些怪人。我猜想,他們是他根據自己見過的人創造出來的,這些人因為某些令人費解的原因吸引了他。有一個手拿寶劍的女人,一個走來走去身後跟著只狗的長著長長的白鬍子的老人,一一個長筒襪總是褪到腳面的少女。至少有二十多個幻影,全是伊諾克·魯濱遜那孩子似的心靈杜撰出來的,跟他在那間屋裡朝夕相處。
這個柔順的長著一雙藍眼睛的俄亥俄小夥子是個徹底的自我中心主義者,正如所有的孩子都是自我中心主義者。他不想要朋友,原因很簡單,沒有一個小孩子需要朋友。他最需要的人都在他頭腦中,他可以和他們真正地交談,可以長時間地對著他們慷慨陳詞和叫罵,你瞧,他要的是幻想中的奴僕。只有生活在這些人中間,他才永遠充滿自信,無所畏懼。他們當然可以說話,甚至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但他永遠是作總結陳詞和講得最出色的那個。他就像周旋在自己頭腦中的人物之間的作家,他是那種小小的長著藍眼睛的國王,住在紐約面對華盛頓廣場的月租六塊的房間里。
伊諾克二十一歲那年去了紐約,當了十五年的城裡人。他學過法語,進過一所藝術學校,希望能發展自己的繪畫才能。他盤算著去巴黎,在大師的熏陶下完成藝術學業。但這個理想從未實現。
老人從帆布床上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他的大衣被雨淋濕了,水不斷地滴在地板上,發出柔和的滴答聲。當他再次在帆布床上坐下,喬治·威拉德從椅子上起身,坐到他身邊。
「你們瞧,那是個女人。是個女人,而且很漂亮。她受了傷,很疼,卻一聲不吭。你們沒有看出來吧?她靜靜地躺在那裡,那麼蒼白和沉靜,渾身散發出一種美,那種美蔓延到了其他每一種東西上。它表現在後面的天空以及周圍的一切中。當然,我並不打算畫這個女人。她美得無法描繪。談論構圖之類的東西是多麼傻啊!為什麼你們不去凝望藍天然後跑開呢,就像我小時候在俄亥俄溫斯堡那樣?」
兩人相遇談話的那天晚上天下著雨,那是淅淅瀝瀝、濕漉漉的十月的雨。一年中的收穫季節到了,夜晚應該明月當空,景色宜人,空氣中寒意料峭,預示著冰霜將至,然而情況並非如此。細雨霏霏,主街上路燈下的小水潭閃閃發亮。集市廣場那邊的樹林里,黑暗中,雨水從黑乎乎的樹上往下滴。在溫斯堡人家屋后的花九*九*藏*書園中,枯萎的馬鈴薯藤蔓盤在地上。那些吃過晚飯打算去上城某家店鋪後面跟人聊天打發夜晚的人都改變了主意。喬治·威拉德在雨中徘徊,很高興看到天下雨了。他這樣感覺。他像夜晚走出房間獨自在大街上漫遊時的伊諾克·魯濱遜。他像他,只不過喬治·威拉德已經長成一個高大魁梧的小夥子了,覺得哭哭啼啼不是男子漢所為。母親病重已有一個月,他的傷心也跟這個有點關係,但關係並不那麼大。他在想著自己,年輕人想自己時總難免會傷感。
老人跌坐到燈旁邊的椅子里,少年滿懷敬畏地聽著。「走吧,孩子,」老人說,「別再跟我待在這兒了。之前我想,講給你聽聽也許是件好事,其實並不是這樣。我不想再說了。走吧。」
青春的憂傷,年輕人的憂傷,年終歲末,在鄉村逐漸成熟的少年的憂傷,促使老人開始了他的講述。這種憂傷藏在喬治·威拉德心中,毫無意義,然而卻吸引了伊諾克·魯濱遜。
「好幾年過去了,房間里沒有人來過,她來了。」伊諾克·魯濱遜說,「她在樓道里看見我,我們就認識了。我連她在自己房間里做些什麼都不知道。我從未進去過。我以為她是個音樂家,是個拉小提琴的。她常常來敲我的門,我去開門。她進來后就在我身旁坐下,就那麼坐著,看著周圍,什麼也不說。至少沒說過一句要緊的話。」
現在我們就來說說那件事吧。一天晚上,伊諾克把它講給喬治·威拉德聽。他很想講給別人聽聽,他選中這個年輕記者,是因為兩人偶然相遇,這個年輕人正好有心情理解別人。
後來伊諾克·魯濱遜結婚了。他開始感到孤獨,他想觸摸真正的血肉之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房間顯得空空蕩蕩。情慾不時來騷擾他的肉體,頭腦中的慾望越來越強烈。晚上,內心燃燒著的奇怪的狂熱使他無法入睡。他跟上藝術學校時坐在自己旁邊的那個女孩結了婚,搬到布魯克林的一套公寓里去住。他娶的這個女人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他在一個製作廣告畫的地方找了份工作。
喬治·威拉德搖搖頭,聲音里有命令的意味。「別停。接著說,」他厲聲道,「後來呢?把這故事給我講完。」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在赫夫納街區的房間里,老伊諾克跟喬治•威拉德說到了那件致命的事情,那個女人的故事,那件把他從城市趕出來,讓他最終在溫斯堡、在孤獨和挫折中過完一生的事情。他坐在靠窗的帆布床上,用手托著腦袋,喬治·威拉德坐在桌邊的一把椅子里。桌上擱著盞煤油燈,房間空空蕩蕩,幾乎沒有一件傢具,卻顯得異常整齊。老人講述的時候,喬治·威拉德覺得自己想起身坐到床上去。他想張開雙read.99csw.com臂抱住這個小老頭。在若明若暗的光線中,老人講著,少年聽著,內心充滿了悲涼。
「我對她有了感情。她和我坐在屋裡,她太大了,房間好像容納不下。我感覺她正在把屋裡其他所有東西擠走。我們談的都是些瑣事,可是我坐在那裡無法平靜。我想用手指撫摸她,親吻她。她的手那麼厚實,她的臉龐那麼好看,她就那麼一直凝視著我。」
老人顫抖的聲音沉默下來,身體像受了寒似的抖著。「我害怕,」他輕聲說,「我害怕極了。她敲門時我不想讓她進來,可我坐卧不寧。『不,不。』我自言自語,但我仍然跟往常一樣起身去開了門。她那麼成熟豐|滿,你瞧。她是個女人啊。我想,在那間屋子裡,她要比我大。」
伊諾克的婚姻無疑不成功。他親手斷送了它。他開始感到公寓生活沉悶、令人窒息,他現在對妻子甚至孩子的感覺就像從前對來訪的朋友的感覺。他開始撒些小謊說有公事,這樣晚上可以一個人在大街上散步。他得到機會,偷偷地重新租下對著華盛頓廣場的那間屋子。後來,阿爾·魯濱遜太太在溫斯堡附近的農場去世了,他從受託管理財產的銀行拿到八千塊錢。這筆錢讓伊諾克完全跟人的世界脫離了。他把錢送給妻子,說他再也無法過公寓生活。她哭喊,憤怒,發出威脅,但他只是盯著她,絲毫沒有動搖。其實妻子不太在乎。她覺得伊諾克神經有點毛病,多少有些怕他。等明擺著他永遠不會再回來時,她就帶上兩個小孩去了康涅狄格的某個村子,她還是個姑娘的時候在那兒住過。最後,她嫁給了一個房地產商,也覺得心滿意足。
伊諾克剛去紐約那會兒,還沒有被生活中的各種實際問題弄得張皇失措,整天跟一大幫年輕人混在一起。他加入了一個青年藝術家團體,裏面有男有女,他們有時晚上到他房間來。有一次,他喝醉后被抓到警察局,警長把他嚇得夠戧。還有一次,他想跟一個在他寄宿的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遇見的城裡女人發|生|關|系。這個女人和他並肩走了三個街區,他慢慢害怕起來,最後溜了。那女人一直在喝酒,她覺得這事很有趣。她靠在一棟房子的牆上開心地大笑著,以至有個人也停下來跟她一起大笑。這兩個人大笑著一起走了,伊諾克溜進自己屋裡渾身抖個不停,心裏很惱火。
老人一躍而起,聲音激動得發抖。「一天晚上,出事了。我瘋狂地想讓她理解我,想讓她知道我在這間屋子裡多麼了不起。我想讓她了解我有多麼重要。我給她講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要離開時,我跑過去鎖上了門。我跟著她轉。我說啊說,最後一切都在頃刻間完蛋了。我注視著她的眼睛,我知道,她的確明白了。也許九九藏書她一直就明白。我憤怒極了。我受不了。我要她明白,可是,你知道嗎,我又不能讓她明白。你瞧,我覺得從此她會知道一切,我會被淹沒、淹死。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伊諾克過得很快樂。他進了房間就鎖上門。他臉上掛著荒唐的煞有介事的神情大聲發號施令,評論人生。他在廣告部門幸福知足地掙著養活自己的錢,直到出了事。當然肯定是要出事的。他之所以回到溫斯堡生活,我們能認識他,全都是因為那件事。那件事跟一個女人有關。大致如此吧。他過得太快樂了。總會有什麼事要走進他的世界。總會發生點什麼事把他從紐約的那間屋子裡趕出來,讓他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愚蠢的小人物過完一生,在俄亥俄的一個小鎮上,在黃昏太陽快要落到韋斯利·莫耶的馬車房屋頂後面的時候,在大街上急匆匆地走來走去。
喬治·威拉德轉身走出伊諾克·魯濱遜的房間。他出門時聽到黑暗中一個蒼老微弱的聲音在窗邊嗚咽著訴說。「我感到孤獨,孤獨地待在這裏,」這個聲音說,「從前我的房間里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友愛,可如今我孤獨得要命。」
伊諾克·魯濱遜盯著喬治·威拉德,孩子般的藍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又顫抖起來。「我需要她,同時又始終不需要她,」伊諾克說,「後來我開始給她講那些我想象中的人物,講所有我認為有意義的東西。我儘力保持沉默,什麼也不透露,可我做不到。那感覺就跟我去開門時一樣。有時我很想讓她從此離去,永不回來。」
伊諾克也想加入談話,但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激動得話都說不連貫了。當他試著開口時說得結結巴巴,那聲音自己聽著都覺得怪異刺耳。他乾脆不講了。他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可也知道無論如何都表達不出來。討論他的一幅畫時,他很想說出這個意思:「你們沒有抓住重點。」他想解釋。「你們看見的這幅畫並不就是你們看到和談論的那些東西。還有別的,你們根本就沒看出來,你們也不想看出來。瞧瞧門口那幅,從窗口進來的光線正好落在它上面。路邊的那個黑點你們可能根本沒留意到,你們瞧,一切都是從那兒開始的。那兒有叢接骨木,那種樹在俄亥俄溫斯堡我們家房前的路邊很常見,樹叢中間藏著什麼東西。那是個女人。她從一匹馬上摔了下來,馬已經跑了。你們沒有看見一個老車夫在焦急地四處尋找嗎?他叫薩德·格雷巴克,他在大路那邊有一片農場。他正忙著把玉米運到溫斯堡科姆斯托克的磨坊去磨成麵粉。他知道接骨木叢中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隱藏在那裡,但還不太清楚是什麼。
魯濱遜在紐約時住的那間屋子面朝華盛頓廣場,又長又九*九*藏*書窄,像條過道。記住這點很重要。伊諾克的故事與其說是個男人的故事,還不如說是個房間的故事。
伊諾克·魯濱遜和喬治·威拉德是在莫米街沃伊特貨車店前人行道上的一個木棚下相遇的,那是溫斯堡主街的一條支巷。他們一塊兒穿過雨水沖刷過的主街,朝赫夫納街區某棟樓三層老人的房間走去。喬治興緻勃勃。交談了十分鐘伊諾克就請他去自己的房間看看。小夥子有些害怕,但心裏有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好奇。他聽別人說過很多次,說老人有點神志不清,他自認為很勇敢,很有男子氣概,就跟老人一起去了。在雨中的街道上,老人一上來就有些古怪,一個勁兒地想說華盛頓廣場附近的那間屋子以及他在裏面的生活。「如果用心去聽,你會明白的。」他總結似的說,「在街上你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就已經注意到你了,我想你會理解。這並不困難。只要相信我講的就可以了,只要傾聽和相信就夠了。」
伊諾克·魯濱遜始終一無所成。他可以畫得足夠好,他頭腦中隱藏著很多古怪、微妙的思想,本來都可以藉助畫筆表現出來,然而他一直是個孩子,這對他在世俗社會發展是個障礙。他始終未長大,當然他既無法理解別人,也無法讓別人理解自己。他身體中的那個孩子經常衝撞東西,衝撞諸如金錢、性和輿論等現實的東西。有一次,他在街上被一輛車撞了,摔到一根鐵柱上,成了跛子。這不過是導致伊諾克·魯濱遜一事無成的眾多事件之一。
老人的話戛然而止,他搖了搖頭。「事情全砸了,」他平靜而憂傷地說,「她出了門,那間屋子裡曾經有過的生命全都隨她而去。她把我所有人物都帶走了。他們全都跟著這個女人從門裡走了出去。事情就是這樣。」
伊諾克·魯濱遜跳起來跑到窗前,從那兒可以俯視溫斯堡寂靜的主街。喬治·威拉德跟著走了過去。高大笨拙的年輕男人和滿臉皺紋的老孩子一起在窗前站著。那孩子氣的、熱切的聲音繼續講述著那個故事。「我詛咒她,」他說,「我罵了很多下流話。我命令她走開別再回來。我罵的那些話多可怕啊。起先她假裝不懂,可我不肯放過她。我尖叫著跺地板。整棟樓都聽得見我的咒罵聲。我決不想再見到她了,我知道,罵完那些話,我就別想再見到她了。」
這夥人就這樣聚在一塊兒抽煙、聊天,伊諾克。魯濱遜這個溫斯堡附近農場來的孩子也混跡其中。他喜歡在一個角落裡待著,大部分時間都不說話,只是用那雙孩子般的藍色大眼睛注視著周圍。牆上掛著他的畫作,一些粗糙的半成品。朋友們評論著這些東西。他們背靠著椅子,頭轉來轉去地說個不停。講的全是線條、價值、構思,滔滔不絕,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