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阮經天:我的多情和卑劣 3、「愛是世間一切問題的答案」

阮經天:我的多情和卑劣

3、「愛是世間一切問題的答案」

突然,不知聊到了哪裡,阮經天又提到了李安的《製造伍德斯托克》。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部李安作品。因為,這是一個關於失控的人生如何重歸平靜的故事。
管虎跟他說了一句話:「我要的不是錢,是話語權。」
「你覺得愛是什麼?」我問。我是真的想要問他,因為我也不清楚答案到底是什麼。
這大概可以算是阮經天在低潮當中對於人生和表演的頓悟:不只要表演出意外,更重要的是,要表演出狀態。以前,他喜歡崔岷植在《老男孩》里的表演,尤其男主角發現自己竟然和女兒做|愛的那一刻,人物內心的孤獨簡直無以復加。但現在,他也能夠欣賞《少年時代》這樣的電影——在不斷重複的時光流逝中,人的狀態是如何慢慢發生變化的。
長大后,他拿了金馬獎,報紙還是叫他「黑馬」——畢竟他贏了王學圻和倪大紅這樣的老戲骨。這一次,他倒是不好意思像小時候那樣不忿,可他暗暗攢著勁,要證明自己不是「黑馬」,是貨真價實的「金馬」。
這是一個相當要強的年輕人,他不會輕易對什麼東西服氣。或者說,他內心本來就滿滿盛裝著各種不服,那是一個被他自己內化了的嚴厲的父親,他一腔孤憤,把所有求而不得的東西都當作了某種自我實現的象徵。
小時候,他拿了第一次游泳比賽冠軍,報紙上誇他是「黑馬」。可他的反應是不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練上萬米,然後你叫我黑馬?人對於自己不了解的東西,總是一廂情願地去理解。」
「我們能夠共同創作,這是以前和豆導在一起從來沒有過的體驗。那時候,我只能照著他的意思來,但現在,我覺得被尊重了。」
「很俗濫,我只想到一句台詞:愛是世間一切問題的答案。在你最難受、最空虛、最寂寞、最孤獨的時候,我弟他進來拍拍你。我媽突然上來台北,一打開家門,看到你在一個可能很黑暗的地方,然後突然整間屋子都變得亮起來了。」
「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我很容易被感動,很容易生氣,也很容易原諒別人。因為這些對我來說很容易,所以我很方便就能進入我想要進入的那個情緒裏面,我能夠想象角色現在的心情是什麼。」
「喂。」他坐在篝火邊,扭頭跟阮經民說,「我們這種家庭的小孩,真的要爭氣,不能被人家看不起。如果我們被人https://read.99csw.com家看不起,自己又看不起自己的話,就什麼都沒了。」
「我什麼都給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在他通往自由的路上,他仍在尋找他的「蘑菇」班長。
在拍《紐約紐約》的時候,監製關錦鵬告訴他:「你就做你該做的事情吧。這個時代會辜負一些好的演員、好的導演、好的電影人。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去做我們覺得對的事情,我們還是得做。也許你等不到,也許有一天你會等到這個時代發生變化,它不再辜負你。」
「我得利用他跟我講的這個放鬆,再加上我本身的東西,把它們慢慢地融合。當然它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成的,但最後我發現,原來你們也沒有特別厲害,我知道你們在幹嗎。」
「第一次看的時候,完全看不下去。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老師,每天過著他十分厭倦的生活。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學生,追問這個老師,這個老師也不願意說。好灰暗,好煩,但還是忍不住想把它看完。慢慢地,你大概可以在裏面感受到這個人的情緒。我們習慣看電影,因為電影通常是一連串事件加在一起的結果。但後來你發覺,你的生活裏面根本沒有辦法承載這麼一連串的事件。有時候,生活就像一頁一頁的小說,他沒有辦法解決他眼前的困境,一直到他死前,他都沒有辦法解決。他只能把最後的遺願,最後想要解釋的話,全部寫成書,告訴他那個學生。這就是一個很悲慘的事情。其實某種程度上,這個就是人生。」
這句話讓阮經天和他心心相印。
游泳池會過一面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片場有那位男演員的戲份,阮經天都會小心翼翼在旁邊觀察。他發現,這位演員如他自己所言,表演確實非常放鬆,但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前年的時候,他騎車摔斷了鎖骨。兩天以後,他出了院,開車載媽媽上陽明山喝茶。十天以後,他照樣騎著摩托車出來練習,準備參加比賽。又過了兩三天,他去了一趟大陸,在真人秀里跟孫楊PK游泳。節目錄完以後,他飛回台灣,繼續看醫生。
管虎給他的建議是,你光憑興趣去看書,去看電影,是不行的,你得有系統,得看你不喜歡的書,看你不喜歡的電影,得把一個導演的作品從年輕看到老。你慢慢積累,才能領悟到更深的東西。https://read.99csw.com
這個人,他出生於1982年11月8日。真是不可救藥的悲觀的天蝎座啊。原來,他和朴樹同一天生日,比朴樹小九歲。當年,在他這個年紀,那位歌手正要開始進入探索未知的茫茫之旅呢。
在劇組裡待了好幾個月,阮經天發現,無論導演還是其他劇組成員,都已追隨管虎多年。其實,管虎並非如他想象般富裕,他所能夠給予團隊的也並非巨大的經濟利益,但這些人能夠常年在他身邊工作,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對管虎說:「我真的很想跟在你身邊,多向你學一些東西。」
幾年前,阮經民上高中,看著哥哥一天天走紅,覺得做演員「很好賺」,也想出道。有一次,他去片場探班。那天很冷,哥哥穿著單薄的衣服,要在泥巴地里打滾,哭號,一遍又一遍,一連好幾個鐘頭。一見之下,弟弟猶豫了。
他曾因此灰心沮喪,甚至在最低落的時候,動過念頭要退出演藝圈——哪怕只是一瞬間。但這一次,他和鄧超眼神交會,瞬間他明白,他已經神秘地獲得了獨自釣魚的能力。
幾年前,阮經天曾經因為金馬獎之後的瓶頸而深感受挫。他把自己的表演形容為釣魚。有一個懂自己的導演在旁邊,知道怎麼激發他,這條魚就釣得起來。如果沒有這個人,就算在河邊待得夠久,也一無所獲。
有一次,阮經天和管虎一起聊天,掏了心窩子。
那位擠對過他的男演員,後來,和他成了不錯的朋友。
關錦鵬是個極度溫暖的人,但他有他自己的困惑。
「我本來只是在等著,踢著。可是踢著踢著,越看他們越生氣,越看他們越生氣,越來越憤怒,越來越憤怒。因為我覺得他們一點都不尊重我:你們到底在聊什麼?我等那麼久了。然後踢著踢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憤怒已經取代了本來自己的情緒,那個腳踢得已經不再規律了,它變得有點像是急躁的動作。那個動作已經不是你自己腦子可以控制的——它就來了。你再也不是那個人了。等到他們過來,我走過去,那已經不再是我。那之後所發生的事情,都不再是我。」
「我只知道,我不能倒下。我不是那種優渥家境出身的小孩,我沒有權利倒下。再痛苦,我也只能站著往前走。不管怎麼樣,先不能輸。」
「我很喜歡他,他有我羡慕的一切,但他是有距離感的。他絕對九*九*藏*書不是一個父親,他其實有一點鄙視你們,但是他又會跟你多說一些,多施捨你一點,也許你們之間有一些連接。」
這部電影里,鄧超扮演警察,阮經天扮演一個連環殺人犯。事先,他做了很多功課,看了研究連環殺人犯的紀錄片、犯罪心理學的書,也寫了人物小傳。他知道,自己必須動用理性,而以前從豆導處習得的方法論已經不管用了——這一次,要把人物狀態和自己的生命體驗相連接,那已經距離太遙遠了。說到底,他從未經歷過一個連環殺人犯那麼多的不幸。
這一切特質,都和他崇拜的爺爺非常相像。但是,當阮經天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崇拜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其實沒有辦法真正走近他。
阮經民今年23歲,他帶著一臉沒受過折磨的神情,笑呵呵地點點頭。我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也許有,也許沒有,但也有可能,他打心眼裡就覺得哥哥講話的嚴肅勁兒和爸爸是越來越像了。
「那個哭,我是真的忍受不住了。後來我回想,為什麼那個時候會哭?因為我感覺不到我自己了,我感覺不到我到底在哪裡,我感覺好恐怖。」
但最終,一旦抵達片場,他還是得放鬆下來。
「琢磨了很久,我發覺,這反倒是有些演員會發生的問題。經過系統化教學之後,他們的方法都超厲害,每個人都很會演,但是都不是真的。他們都不是真心喜歡那個人,也不是真心討厭那個人,更不是真心想要殺人——都不是真的。他痛苦的時候,他不傷心,我也感覺不到他在傷心。」
他還是喜歡耍帥。他的摩托師父「亂搞」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花蝴蝶」。
這個已經過去的春天,阮經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台灣待著。每個禮拜,他總要花好幾天的時間,約上朋友,一起去戶外騎摩托車。他還是有那種直愣愣的衝勁,好勝心強,能吃苦。其他人要花一兩年時間慢慢練的技術,他自己咬著牙加練,非要用最快的速度學會。有一次,他帶著老江一起出去,眼看著他的車就要撞到牆,老江在一邊大叫,可他拐著車把,膝蓋貼著地,輕輕一彎,又回來了。
說真的,如此立志者,他一定得知道,這是一個漫長的歷程。他即將經歷曠日持久的等待、一無所獲的努力、無人可以訴說的孤獨,以及現實的無情嘲弄。而最終,他在窮盡所有努力之後,將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九_九_藏_書—因為,他是一個演員,很多時候,他會喪失一些自由,更多的時候,他並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從小到大,只要是哥哥做過的事,無論是收藏球鞋、衝浪、溜滑板、賽車,還是玩摩托,看起來總是那麼夢幻、那麼酷,弟弟總忍不住要跟著學,哥哥也樂得帶弟弟出去炫耀。
我覺得這個不錯。只要有愛,就不害怕那些摧殘。
這個時候,他腦子裡有希斯·萊傑的樣子一瞬間閃過。那是一個沉迷在癲狂角色里不能自拔,最終結束了自己生命的演員。他真的害怕了,哪怕他自己的沉迷還是第一次發生。殺青之後,他回台灣休息了好一陣子。
「這部戲結束以後,我才發現,人一定是需要愛的。因為沒有愛的話,你會變成另外一個怪物。像希斯·萊傑,他把自己困在小丑的面具裏面,他會死,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表演很瘋狂,但是似乎在那個時候,沒有人對他伸出援手。」
可是這一次,阮經天非常嚴肅地告訴他:「你不該選擇我的道路。這個工作是我的包袱,我是被囚禁住的。」
弟弟阮經民比他小12歲,和他長得很像,卻更加單純和有朝氣。爸爸管阮經天叫「天天」,管阮經民叫「娃娃」,因為他生來就是沒有經歷過任何苦難和懷疑的娃娃。
因為拍《軍中樂園》,阮經天遇到了陳建斌。他發現,陳對於表演非常有自信,甚至會讓導演鈕承澤「吃癟」。他還會在每天拍攝結束后回到房間,繼續寫自己的劇本,而且兩年之後,那個劇本就真拍了出來,還拿了金馬獎最佳導演。這還不算,他還非常疼愛自己的妻兒。
有一場雙男主對峙的戲。開拍之前,鄧超和導演在一旁說戲,阮經天獨自坐在廢棄工廠的檯子上,一邊踢著椅子,一邊候場。
「我的人生一直都在失控。」他說,「你看電影最後的結局,雖然他把一切都搞定了,可是他媽媽還是把錢藏在了地板下面。有些事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他說:「我最想要的也不是錢。到目前為止,我的錢已經夠我一輩子生活了。我要的是尊重,比別人多一些的尊重。你要尊重我身為演員這個職業,我對演員這個職業是有敬畏的。我並不認為每一個表演可以隨隨便便完成,我煞費苦心也好,我必須不恥下問也好,我必須去收集資料也好,我必須努力去做人物小傳也好,這些東西對我來講都不簡單。」
那天晚上,https://read•99csw•com所有戲份結束,阮經天獨自一人從片場走出來。他發現,所有工作人員自動散開,好像在為他讓路。他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懼,而他自己心裏也感到恐懼。他找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
這個發現讓阮經天逐漸放鬆下來。他終於意識到,雖然自己沒演過幾部電影,也沒正經學過表演,但有自己的優勢。
2016年,阮經天認識了管虎,主演了他監製的網劇《鬼吹燈》。在他心目中,這就是他真正需要的那種相遇:有一個能夠全面覆蓋他、接納他、給予他的人,可以走近,並且不想離開。
《鬼吹燈》殺青之後,阮經天回台灣休假。有一陣子,他沒有接新戲,就宅在家裡看書看電影。他開始拉侯孝賢、蔡明亮和北野武的片子,讀緩慢的夏目漱石。這樣的小說,換了以前,他是讀不進去的。
眾所周知的大IP並不好拍。一旦要改編成電視劇,阮經天和導演發現,原著會有一些敘事缺陷。比如說,剛剛才死了一個同伴,但為了迅速推進劇情,所有人都跟沒事兒人似的,又開始了下一次探險。每天晚上,拍完當天的戲份,阮經天會和導演坐在一起,商量著怎麼修改第二天的劇本,怎麼讓劇情更合理,讓人物更豐|滿。
現在來看,《血滴子》對於阮經天來說,作為拿到影帝之後的第一部作品,它從票房到演技,都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不過,他在片場的這一次較量和發現,倒可以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在那以後,也說不清是哪個時刻,他下了一個決心——要做最好的演員。
騎摩托車時的阮經天,和片場那個叫人害怕的阮經天,又像又不像。這時候的他,還是那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受不了被人看不起。但這個他,是比較快活的。他的朋友,有賣菜的小店主,有做房地產開發的工作人員,有自由職業者,在這些普通人中間,阮經天可以自在地吹牛說笑。
阮經天正在發生這樣的變化。不久前,他和鄧超合作了電影《心理罪之城市之光》,這是他在有此頓悟之後第一次進組。他幾乎都能感受到,自己身體裏面噼里啪啦作響,正在發生微妙的深刻變化。
最後,啤酒喝掉六罐,凌晨三點半,他大概就這個酒量了。我放他回去睡覺。我自己想了一會兒問他的問題,愛到底是什麼呢?很多年前,看過一句詩,是一位老詩人在「文革」結束之後寫給自己的老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