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慶：強大的、僵硬的、脆弱的、令人肅然起敬的
有一年秋天，我和劉曉慶喝過一次下午茶，地點就在北五環邊的紫玉山莊。
劉曉慶給我的第一印象倒不是她的臉。這張臉並不誇張，既不是小姑娘，也不是老太婆。它恰如其分，比同齡人年輕些，但仍然是這個歲數的人應該有的樣子。
但她的衣服就不是這樣了。生平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在真實生活中做此打扮。她穿了一件黑色緊身皮衣、黑色緊身皮褲、黑色緊身系帶長靴。一般來說，穿成這樣子要麼是要拯救地球，要麼是玩SM，但劉曉慶不過是出門喝個下午茶而已。穿成這個樣子，無疑是在跟所有人打招呼：來，看我吧。可是，她很快又叮囑她的助理：「你把門關上，免得服務員跑來看。」
劉曉慶深諳做女明星的秘密，她知道怎樣欲拒還迎。這樣的世故，是花30年練就的。
劉曉慶是從大時代走過來的人。20世紀80年代，她是飽受爭議的女明星。90年代，她是風口浪尖的億萬富姐。21世紀頭十年，她又成了階下囚。如今，磨難成為勳章，她搖身一變成了女性勵志偶像：任憑世界風雲變幻，女人一樣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並且過好給人看。
劉曉慶如魚得水，她喜歡扮演強大的角色。幾年前，她曾經籌備一個電影劇本，講的是秦始皇一生最愛的女人清寡婦的故事。這位女性擁有自己的礦山和軍隊，人稱「丹砂夫人」，在嬴政想要統一六國卻四面楚歌的時候，是她把自己的全副身家贊助給他，幫助他實現自己的夢想。據說，劉曉慶原計劃邀請姜文扮演秦始皇，她扮演清寡婦，但計劃流產。
「因為劇本改來改去，最後秦始皇成主角了，那就沒意思了。」她說。
她樂於成就一段關係，但她更要控制一段關係，佔據上風。她討厭弱者。她說：「像阮玲玉那樣，談個戀愛就要自殺，簡直可笑，就算讓我演我都不要演。」
說到這裏，我倒是有備而來。劉曉慶爭強好勝，但絕不是打一開始就百毒不侵。在一篇名為《1983年，風華正茂的劉曉慶》的文章中，劉曉慶承認說，此前一年，自己因為離婚風波心情不佳，幾次想到自殺。還有一篇《劉曉慶就是劉曉慶》里，她對影評人徐如中說：「我這個人，性格還是懦弱為主，堅強的東西很少，只不過不願意被人發現罷了。」
當時，劉曉慶還不到30歲，因為發表《我的路》遭遇重挫。在80年代的語境里，她強調自我奮鬥，被捲入巨大的風波。當時的局面很誇張，「劉曉慶」三個字一度引起高層的關注，有「外批鄧麗君，內批劉曉慶」的說法。
往事讓女明星有點尷尬，但她打定主意要一笑而過。「嗨，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赴約之前，我搜索了關於劉曉慶的幾乎所有訪談。我發現，出獄之後，劉曉慶的採訪基本千篇一律。80年代，她流露心聲；90年代，她信口開河；但現在，無論記者問什麼，怎麼問，她學了乖，極謹慎，只說自己願意說的話。她看起來寶相莊嚴，一絲不苟，簡直像個人形立牌。
至少在公眾層面，劉曉慶有變化和收斂。一個人吃過虧，學會了自我保護。她更強大了，也更僵硬了。她寧可矯枉過正，也不願重蹈覆轍。
但在私人領域，劉曉慶還是劉曉慶，劉曉慶畢竟是劉曉慶。出獄之後，她的第一部電影是《春花開》，演一個風韻猶存的廠花，要跟比自己年輕得多的男孩談戀愛。她曾經跟人討論角色，說：「一個女人要吸引年輕的男人，單單演她的媚是不夠的，她一定要有剛的一面，才有持久的吸引力。」
當時，劉曉慶新婚，第三位丈夫小她8歲。對於這樣的關係，劉曉慶理解得很到位，但處理得又過於簡單。有一次，她帶著丈夫跟一群圈內朋友吃飯。席間，有人逗她，說：他比你小這麼多，該不會是圖你什麼吧？劉曉慶不含糊，立刻對丈夫說：跪下，說你愛我。在場者都很震驚，因為不僅妻子這麼說了，而且年輕的丈夫竟然真的這麼做了。
這樣的畫面已經不太像是纏綿的情感表達，反倒有些指天畫地的喜感，又讓人有些莫名心酸。這個女人，一輩子好強，一輩子嘴硬，一輩子不服輸。她的外表千嬌百媚，但骨子裡像那種表面上桀驁不馴的女強人，永遠拿著鞭子，要馴服，要證明，鬥志昂揚，並且心懷恐懼。
一位朋友說：「曉慶的性格其實有這一代50后女性的共性。她們在不愛紅妝愛武裝、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環境下長大。性格比較強勢，控制欲強，很少看到她們對男人撒嬌。」
我想到我的媽媽。她比劉曉慶大4歲。真的，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她對我爸撒嬌，從未聽她說過「對不起」，也從未聽她說過「我愛你」。這一代人，可能因為童年經歷了匱乏年代，內心有很多不安全感，正向表達情感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很難的事。
不過，這麼比較也不對。你要知道，當同齡人都在跳廣場舞的時候，劉曉慶可是穿成希瑞的樣子在喝下午茶。此情此景，今夕何夕，簡直叫人肅然起敬。
楔子
劉曉慶拒絕了這些邀請。出道38年，她至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於一個名人來說，真實並不重要，因為唯有誤讀才能成就傳奇。
出於一個演員的自尊心，她絕不會公開承認這一點。但她的確喜愛這個角色。早在上世紀80年代，她就興沖沖地為這個角色寫好了墓志銘：「這裏埋葬了中國傳read.99csw.com聞最多的女明星。她是個對自己真實，而從來未讓人理解的傳奇人物。」
2013年10月30日，劉曉慶度過了自己58歲的生日。她的願望就快要實現了。
就好像光是新婚還不夠引人矚目似的，剛剛過完58歲生日的劉曉慶又宣布了一條新消息：九_九_藏_書她主演的話劇被鑒定為「主角無B角出演，一年內巡演場次最多」，因此拿到了一份世界紀錄證書。
站上新聞發布會的紅地毯，她又一次成為焦點。她穿著露肩碎花長禮服，明艷照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她被記者們簇擁著，從整容話題到第四任丈夫，無所不談。比htｔｐｓ://rｅａｄ•9９ｃsｗ•ｃom起衰老，她似乎更害怕被時代遺忘。不過，她心裏清楚得很，這樣的趨時行為不過是必要的公關，而劉曉慶的存在則無須證明。換句話說，「賽金花」不過是她最新近的角色，至於她最好的角色，毫無疑問是「劉曉慶」。
劉曉慶知道自己為何重要。「為什麼現在很多人想要拍我的傳記ｈｔtｐｓ://rｅａｄ.９９ｃｓw•cｏm？」她說，「因為任何一個以女性為主角的傳記，都是和時代政治聯繫在一起的。我的歷史，就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
當時的劉曉慶還不到30歲，從商入獄的起落還無從談起。但顯然，她早早意識到了自己「奇女子」的身份。現在，劉曉慶常跟年輕的助理開玩笑：「要記住，https://read.99csw.com你們在跟一個傳奇一起工作！」
「我要的是蓋棺論定。」她說。
1986年12月6日，劉曉慶去夏衍家中拜訪。她向病中的老人傾訴衷腸：「中國女演員很少能善始善終，並不是她們本身素質不行，而大多是因為社會的動蕩不安。我是『文革』后的第一撥。我想當一名能演到60歲的演技派演員，而不僅僅依賴自己的青春和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