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劉若英:每個女人心裏都卧虎藏龍 1、兒子

劉若英:每個女人心裏都卧虎藏龍

我和所有人一樣,既是同謀,又是受害者。
——西蒙娜·波伏娃

1、兒子

「有。是我自己跟自己說的,不是別人說的。」她說,「我對著鏡子,跟自己說,累不累呀你。其實很累,親力親為真的好累。可是我真的覺得,要親力親為才知道其中的滋味。你真的要自己走,你才知道那個感覺是什麼。很累,可是不做又後悔……唉,我到底是怎麼樣走到了今天,成了一個要照顧很多人的人呢?」
好在,她有一個能夠理解和支持她的丈夫。他們結婚之前就說好了,她不做全職主婦,彼此有各自獨立的空間。
保姆定時給孩子餵奶。孩子餓了,餵奶。孩子不餓,也餵奶。孩子不哭,不鬧,但也不喝奶,就任由牛奶從嘴邊流下來,然後瞪著一雙眼睛看。
她的父母,她覺得,最近這半年突然老了下來。母親開始跟她說「我現在心如止水」這種話。父親身體不好,也住了幾次院。她需要兩頭奔波,分別照顧上年紀的父母。
哈哈哈,大家果然都笑了。
「難道就這樣了?」她問自己,「王子和公主就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然後呢?如果就這樣,那麼落難公主又是哪裡來的?這之後的內容,大家都選擇不去記錄,但並不代表不會發生。」
她開玩笑說:「現在有點老夫老妻的感覺,明年就快七年之癢了。有時候他回家,是哼著歌,還是砰的一聲關門,我都能破譯他的情緒。我呢,我不會爆發,但是我會有一個氣氛在。」
說不清這是母性呢,還是某種強迫症的癥狀,總之,劉若英成了她自己單身時期最不齒的那種「黏糊糊的媽媽」。
剛剛生完孩子的時候,她曾經感受到年齡給女人帶來的撲面壓力。她從十幾歲的時候一個人出國念書,二十幾歲的時候從做助理出道,一直工作到了現在。然後結婚,然後生孩子。一切看起來很圓滿。
她也想過,能不能對工作少上點兒心,馬虎一點行不行。前些年,她拍戲摔斷過腿,髕骨外翻,現在只要天氣微涼,膝蓋就會疼。前幾年,她開始學剪輯,學成了老花眼不說,還開始長白頭髮。這兩年,她開玩笑說,就連耳朵也不好使了,經常把經紀人說的話聽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意思。
嚴格來說,這不能被叫作一家書店。這裏從天花板到地板全是書,甚至包括兩本17世紀的read.99csw.com《聖經》,但是並不售賣其中的任何一本。這是台北東區隱蔽角落的一間雜誌吧,老闆收藏世界各地的設計類雜誌,供會員們翻閱、複印或者發獃。因為鮮為人知,這裏沒什麼人,可能坐上一整個晚上也不會有人發現隔壁坐著一個劉若英。
那天早上,劉若英一起床就接到合作編劇的電話,通知她團隊要來台北一起開會,她需要幫忙辦理入台證。
她要和家裡的阿姨打個商量。隔天她要去悉尼開演唱會,兩天之後才會回來。中間不在的這幾天,家裡要怎麼安排,吃些什麼。
就我自己來說,我身邊有很多女性朋友,到了一定的年紀,她們有因為責任而感到壓抑的,也有因為任性而感到迷茫的,但最終你會發現,其實沒有任何一個人身上的俞秀蓮能夠殺死那個玉嬌龍,反之亦然。這兩個女人,她們就在日復一日的夜斗里驚心動魄,又相安無事,等到天一亮,又是新的一天,太陽照常升起。
她每個月都要飛到幾個陌生的城市去開演唱會。有時候在東京,有時候在內地某個城市。「演唱會這種東西,做到第30場,每一場都會不一樣。」頭一天晚上還在保姆車裡喝冰咖啡,做女王,第二天一早就想著打電話回家,讓阿姨把冰箱里的魚拿出來解凍。
接下來,她換掉了上鏡頭的襯衫和裙子,因為怕弄髒戲服。穿上家居服之後,她摟著兒子,陪他在地板上玩了一會兒。
一開始,是有保姆幫忙的。她是出了名的閑不下來,早在坐月子的時候,她就已經半躺著校看書稿了。後面事情越來越多,宣傳新書,開演唱會,寫劇本,錄新專輯,接廣告,簡直不可開交。這樣的時間表,沒有保姆是不行的。
我看得出來,劉若英其實有更多媽媽經可以講。不過,她非常敏感,因為知道我是一個沒有自己小孩的人,所以她並不會滔滔不絕。大概從很早的時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是個容易緊張的責任狂。這種個性,還蠻像《老友記》里的莫妮卡。不過,她很聰明,也懂得察言觀色,知道這樣的人要想不討人嫌,多少得有一點兒幽默感和機靈勁兒。
快中午的時候,事情還沒辦完,但是家裡要開飯了。平時,只要她在家,一read.99csw.com定是親自買菜做飯的,但這天沒時間了,她交代司機去買一些小肉餛飩。結果,她再三交代,司機還是買錯了,買成了蝦仁餛飩——她老公不吃蝦仁。
晚上睡到半夜三點,突然醒了,一定會看一看兒子房間的監視器。
「有沒有人說過,你想要的太多了?」
傍晚的時候,我們從南門市場轉場去書店拍攝,中間短短一個小時的空當,劉若英就不見了。後來,我們在書店的休息室里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就那麼一個鐘頭,她還特地回了一趟家。
「我這兩天常常說一句話:我還想殺出一條血路,我想保有一點點的不妥協。我沒有就範,為什麼媽媽就一定要就範?有一些藝人,突然之間就變媽媽了。我希望我有一些東西,可以保有我原來的樣子。我是做了媽媽,可是我身體裏面還是有一個需要被擁抱的小女孩。對,她在我裏面很任性地藏著……看我能夠藏到什麼時候吧。」
一大早,她的工作人員通常都還在睡覺,她只能自己一個人上網下載材料,打電話問每個人的資料,填寫入台證的表格。
她心疼她。
人到中年,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很多人的楊白勞。年輕時候欠下的債,一樣一樣要還。舊債還沒還完,新債又來了。
她想過,能不能對家裡少上點兒心,馬虎一點行不行。她的朋友問她:你那麼累了,為什麼還要做飯?她說:太太跟媽媽怎麼可能不做飯?我不要讓我孩子想起家來,是餐廳的味道,我要有媽媽的味道。我要讓我的先生每次出去吃飯,都覺得還是回家吃飯的好。還有,我在做飯的過程中,找到了一種平衡,還有一點小確幸。
劉若英一聽,又急了。她趕緊打電話,找到相熟的心理醫生。結果,醫生問了一通,告訴她,你不用擔心他有不安全感,如果你擔心的話,應該去看心理醫生的是你。
「奶茶。」她說,「念舊是你很好的優點,但它可能會是讓你這輩子最辛苦的地方。所以有些東西你不要再念舊了,如果那些舊讓你感覺不好,讓你有包袱,就不要再念舊了,就丟掉它。」
她解釋說:「孤獨是一個恆久的東西。有些人選擇不面對,有些人選擇不要,他塞滿了。可是我不管塞得再滿,獨九_九_藏_書處還是對我很重要。我不能沒有獨處的時間,我不能沒有一個喘息的片刻。在那個時刻,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想,也不要再替別人著想。我如果沒有獨處的話,就不能夠做我的超我,我理想當中體面的、不麻煩所有人的,又能讓自己保持理性和平靜的——我就不能夠做到讓自己滿意。」
一轉眼,這個唱著「一輩子的孤單」的女人,已經結婚六年,兒子都兩歲大了。導演一喊「咔」,她馬上就走過來,拖著長音,逗這個兩歲小孩:
就在兩個禮拜之前,她剛剛經歷了一次內心的「崩潰」。
這幾十分鐘的時間,她一直注意把脖子和頭保持在某一個角度。因為很快,她還要趕到新的拍攝場地錄影。不會有時間重新做妝發了,所以她的髮型不能被兒子七手八腳地搞亂。
他說:「很多父母就是自己很不安,然後通過自己的行為,把自己的不安傳遞給了自己的小孩。就好像很多人希望孩子多吃,是因為他們自己有食物匱乏的記憶。」
劉若英聽懂了我的意思。
這是一些「令人抓狂的小事」,非常瑣碎。我不厭其煩把它們記錄下來,但你們看完不許生氣。要知道,有一部電影就叫作《令人抓狂的小事》,講一個人是如何被瑣碎小事的循環折磨得發了瘋,殺了人(腦補《大話西遊》里的孫悟空)。
她說:「我不要去預設我是誰,是哪一面。因為走到那一天,也許兩個都不是,也許兩個都是。起碼走到現在,我是很高興的,我兩種都有。我沒有妥協。兩個都活得很辛苦,但起碼還活著。我並不知道有一天誰會戰勝誰,也許是兩個人真的找到了一種和平共處的方式,但是一樣都是努力著。」
這種周到細緻,似乎並不是客套而已。它更像是一種經過長期訓練之後,已經進入一個人的自我認同的習慣。在這種習慣面前,眾生平等。她不只對生人如此,對朋友、自己家人也是這樣,對她自己,則只有精益求精,更嚴格。
劉若英是個相當周到的人,心細如髮。她會去感受一個場景里的氛圍,並盡其所能讓它和諧。這一次,她知道我們遠道而來,拍攝間隙,就找人去附近買馳名的麵線來招待。食物不貴,但是個心意。她在減肥,自己並不吃,但會九-九-藏-書走過來問候:「哎,到了台北,一天至少要吃八頓啊。」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拿了一把傘準備出門。她跟老公說,我要出門買點東西。下了樓,她還沒忘了跟管理員笑著打招呼。然後,她就開著車來了我們見面的這間書店。
幾個月後,保姆回來拜訪,跟她說,你要小心你兒子變成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因為母親不能總是在他身邊陪著他。
他說:「老婆,你應該趕緊去做你的劇本,我覺得你都不夠專心。」
沒人會相信劉若英今年十八歲——誰能永遠十八歲啊。不過,她梳著馬尾辮,穿著藍色的條紋裙子,往汽車旁邊一站,看起來也絕不像是她實際的年紀。這是一個女演員的自嘲和豁達,她用自己的年齡開玩笑,好讓工作氣氛更融洽。
「十——八——歲。」
兒子六個月大的時候,她飛去內地辦新書首髮式。有人在現場問她,那你兒子怎麼辦。她站在那裡,眼睛立刻就紅了。她受不了這個。
那一天,劉若英坐在松山機場的候機室里,若有所思。「我就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的不自信也讓我成為一個比別人更努力的人。而且so lucky,我找對了職業,做了演員。我這種個性,如果在銀行每天數鈔票,緊張啊,一來人馬上按警報……」
平時在台北,她一邊聽新專輯的混音,一邊做胡蘿蔔輔食。
在結婚之前,劉若英出過一本書叫《一個人的KTV》。結婚之後,她又出了一本書叫《我敢在你懷裡孤獨》。當年,第一本書總被部分解讀為「剩女」的落寞。如今,她在已婚狀態下仍然一再強調孤獨的重要性,她大概是想表達:孤獨是一種存在狀態,是生命的一部分,無論婚否,無人可以逃避,也無須逃避。
我問她,她更想做這兩個女人裏面的哪一個,或者說,她更像哪一個。
她也在問自己,就跟哪裡有答案似的。
眼看大半天過去了,她該做的事情一樣都還沒有做,而已經做的事情又一樣都沒有做好。她的劇本還要再改,她的演唱會要定新的造型,她新接的廣告片要想創意……這時候,她老公走過來,想要安慰她。
要讓玉嬌龍和俞秀蓮同時都活著,讓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靈魂附體,這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九_九_藏_書我不能給我朋友打電話,說我因為蝦仁餛飩難過嗎?好像不對。說我老公鼓勵我了,所以我不開心,也不對。這些情緒,打電話或者發微博,都是丟人。」
她又好笑,又心疼,最後辭退了保姆,乾脆自己來。
不說還好,只要一說,她內心像個吹滿的氣球,立刻就爆炸了。
一個女人,當她來到這個世界上,不可避免要比男性面對更多的生理和社會的束縛,這時候,你是要尊重你天賦人權的個體自由,還是要扮演好上帝賦予你的女人的角色?
「媽——媽——幾——歲——了?」
她要把剛買的水果和蔬菜放好。雖然是配合拍攝買的東西,但也是真的花錢買來,真的每天都要吃的。
那天晚上,劉若英換上拖鞋,在隔壁那把凳子上待了好幾個鐘頭。她回復郵件,修改劇本,複印雜誌上精彩的圖片,忙得不亦樂乎。幾個小時之後,她開車回家,一直到脫掉隱形眼鏡準備上床的時候,她才跟老公說:「其實我今天有點不開心,不過已經沒事了。」
有時候,我自己會在夜裡重看李安的《卧虎藏龍》。每每玉嬌龍和俞秀蓮在深夜的城牆邊打鬥,配著譚盾的聲聲鼓響,真是看得我心潮起伏。玉嬌龍和俞秀蓮,這哪裡是兩個女人,她們分明就是一個女人身上的兩面。玉嬌龍是本我的,慾望的,不顧一切的,自我中心的,為自己而活的。俞秀蓮是超我的,克制的,甚至壓抑的,服從規範的,因為自我犧牲而讓他人尊敬的。
又過了幾天,她在家裡召集編劇們為新劇本開會。因為知道編劇會曠日持久,她事先就做了準備,請了閨蜜來家裡幫忙帶孩子。她在二樓開會,每過個把鐘頭就會下來,看看孩子,和他們玩一玩。但突然,她的閨蜜就紅了眼睛。
最近這半年,她覺得自己的幽默感都有點兒不太夠用了。因為她這麼要強,簡直是一手把自己的生活捅到了崩潰的邊緣。
這是我和劉若英第一次見面。我沒想到,當我和她提到玉嬌龍和俞秀蓮的這個比方,我說了不到十分鐘,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這些話可能觸碰到了某些柔軟的、堅持的,能夠衝破隔閡之牆的東西。那是一種屬於女性共同命運的困惑,就像波伏娃說的那樣:「我和所有人一樣,既是同謀,又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