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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生活 一

物質·生活

天色晚了,黑暗在眼前瀰漫開來。她終於嘆了口氣,將好心情收斂了。摸索到牆上的開關,打開了燈。醬色的光線有些渾濁,照得房間里的陳設發了舊。她揉了揉眼睛,又記起什麼。去門口搬進來一隻大紙盒,裏面是從公司帶回來的物什。她把一些圖紙從盒子里取出來,一張張地展平。
他居住在城中村的邊緣地帶,在這座南部的移民城市,這裏算是一道景觀。擠擠挨挨的建築像潮水一樣沿著海岸線漫上來,於是有了城市。也許每個缺乏歷史感的發達城市都需要若干用於懷舊的角落,就像是錚錚硬漢的軟肋,溫存而敏感。九_九_藏_書

原住民退守到了城中的一隅,默然沿襲著祖輩的生活方式。房與房之間往往只有幾指的間隙,裏面卻按照他們理解的城裡人的格調布置著,為的是租給沒站穩腳跟的新移民。村子里是熱鬧的,整日坦然地散發著世俗與污濁的氣味,空氣中也流淌著暖意。
她又往窗外望過去,什麼也看不到了。
他在澆花,或者說是一些葉子。
「誤會是個轉折」,她依稀記得有部伊朗電影里說過。這樣想著,就向窗外望過去,在空中有了接應。啟蒙時代的哲人,注視裡帶著些溫度的愛撫。
他站在陽https://read.99csw.com台上,帶著些許厭倦欣賞著樓下的景緻。半年前在村邊的單身公寓租下這套房,他開始習慣用眼睛分享樓下的熱鬧。「習慣」之於他,是個沒有吸引力的詞彙。他是個太容易倦怠的人,習慣,算是一個借口。
「好大架子,這麼晚來。」門是朋友的女人開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這是個知情解意的人,懂得對丈夫以外的男人嬌嗔,卻是分寸感極好的。朋友像一切幸福的家常男子一樣,打著哈哈走出來。落座后,兩個男人在飯桌上談了一回公事,話題沒了,就有些無聊。熟睡中的寶寶適時地https://read•99csw.com號啕起來,他也就似模似樣地抱起鬨了一會兒,朋友就贊道:「禾稼對你倒真不認生。」頓了一下,又說,「你也該成個家了。」他突然覺出自己對說話的人產生了敵意。周圍儘是些熱心的人,給他安排過幾次相親的機會。他沒有過與人廝守的興趣,因為知道自己會倦怠。可他又是個好面子的人,總是敷衍得讓對方有了誤會。這為他每次順利地抽身而退製造了一些麻煩。「嫂子,千萬別把好姐妹往火坑裡推。」他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夫妻倆也就順勢笑他沒正經,但彼此間就都有些訕訕的。冷場之間,女人突然想起read.99csw.com了什麼似的,說起了自己的新喜好。她從陽台上端來些花草,極有耐心地向他介紹。這是個做任何事都很專業的人,於是幾分鐘后,他也便知道矢車菊和藍芙蓉是一樣東西,而醉魚草其實是罌粟的一種。他起身告辭,女人變戲法似的遞給他一盆半大的葉子:「自己一個人住總是悶的,養個東西會好些。」他盛情難卻地道謝,然後問是什麼。「爬山虎啊,葡萄科,地錦屬。」他趕緊聲明自己是個懶人,說這植物跟了自己怕會遭了不測。饋贈者笑道:「很好侍弄的,回去別忘了換個大盆,這東西長得太旺了。」
爬山虎從陽台上一個巨大的塑料桶里https://read.99csw.com生出來,生長的路徑十分詭異,葉與莖拼貼出她似曾相識的形狀,開始是一個輪廓,慢慢明晰了。這天黃昏,她認出了它,是伏爾泰的頭像,石膏的質地。第一次上素描課,當她為一個神情愁苦的老嫗頭像心下黯然的時候,導師告訴她,這是伏爾泰。
他的出現,讓她知道了對面公寓的外牆上為什麼會突兀地生出茂密的爬山虎來。
她又看見了那個男人。
他在一間亦官亦商的公司里,做著不閑不忙的事。心裏總是淡淡的,因為不需要身心的投入。這天下班的時候,接到朋友的電話,說是禾稼周歲了,要請他吃飯。他想了想,應允了下來。孩子的名字是他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