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無岸之河 一

無岸之河

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
——Marc Chagall(1887~1985)

大學盡了人事,老先生自己卻知了天命,在特級護理下一天天地垮了下來。就是近兩年,竟然已經下了五次病危通知。李重慶推開門,看見師母倚著床在看《參考消息》,導師躺在床上打點滴,剛剛做過透析,還沒緩過勁兒來。看見李重慶,眼睛轉了一轉,眉頭舒展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後來,李重慶確是慶幸跟了這麼一位博士導師。倒不光是留校后評職稱什麼的系裡一直給他開綠燈,而是他的確從老先生身上學到了東西。先生是真正經歷了風雨的人,從西南聯大求學一路走下來,該參透的參透,該揚棄的揚棄。到了李重慶跟他的時候,真的已經歷練得爐火純青,無論是為人還是為學。他對李重慶又是對孫兒般寵愛的,所以言傳身教,不遺餘九-九-藏-書力。幾年下來,李重慶自己都感到有些人情練達皆文章的意思,自覺少走了不少彎路。
老先生何曾耐過這樣的寂寞,對學校領導抱怨說這樣的生活要淡出個鳥來,老頭不怕文山會海,就怕整天關著門聽不見人說話。校方有自己的道理,說,「您老對自己不仔細。我們卻不敢拿您的身體開玩笑。我們要對您負責,要對學校的聲望負責。」這個帽子一戴,唬得老先生不言語了。
導師最看重的大師兄去了南方一所高校任系主任。學生里堅持逢年過節去看導師的就是李重慶一人。同門兼同事大林常常笑他是孝子賢孫,他聽是聽著,去還是要去。學校自然還是照顧得極周到,但師母說那始終是官方立場,不貼心的。
導師是「九_九_藏_書國寶」兼「校寶」級的人物,李重慶就想這被人供起來的滋味也太難受。老先生前些年還可以在中國振臂一呼。這就是學術地位,大學看重的,也就是這個。就好比季羡林在北大,吳宓在清華。歲數不饒人,成果是出不了什麼了。可只要他們在一天,就還是學校的血肉。他們一倒下去,這些大學的名牌就好像硬漢子脫了水,沒有底氣了。
師母給李重慶削著誰送來的蘋果,邊和他聊些閑話,導師卻是開不了口的。李重慶有些傷心,想起前些年來看他,老頭還發發少年狂,大聲問他,繩子帶來了沒,繩子帶來了沒。李重慶就笑他老頑童,因為他說與其犧牲在高壓氧艙里,不如一根繩子一了百了算了。師母就呵斥他,說「文革」都挺過來九九藏書了,現在說這種喪氣話,李重慶說就是就是。他雖是導師的學生,歲數卻隔了輩,彼此言語上就有些爺孫間的放肆和不拘。還有一層,李重慶是老先生的關門弟子,這確實是他時時引以為豪又令旁人刮目相看的事情。當年李重慶在研究生期刊上發了篇論文,老先生偶然看見大為讚賞,就對系裡說,我也快教不動了,最後一個,就是這孩子了。可是,李重慶那時候是不太情願的,因為老先生能在學術界站穩腳跟,靠的是他起家的蘇俄文學和形式主義文論研究,都是些過時的東西。還是系領導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勉強答應下來,算是配合了老先生欽點關門弟子的一段佳話。
去看導師要穿過整個大學教學區。導師住在醫學院特護區的專家病房裡,五年了read.99csw.com。五年前導師中了一次風,後來大病小病接踵而至。開始他自己倒不在意,校方卻慌了神,把他關在專家病房裡不給出來了。

李重慶是叫李重慶,他不是個四川人。對於這一點,他已經懶得解釋了,他生下來那天,恰好是他爺爺的六十大壽。祖孫倆的生日可以一鍋燴,大伯說完,就給他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李重慶安慰了一回師母,又把兒子的照片拿出來給她看,說了幾個他在幼兒園鬧的笑話。師母的臉色就有些好起來。說小寶都長這麼大了,下次抱他來給太爺爺高興高興。李重慶就也在心裏笑,想兒子百日時擺酒,導師來了自封是太爺爺然後自說自話跑到上座去坐,葉添添還有些小不痛快,說他倚老賣老。正想著,突然師母話鋒一轉,https://read.99csw.com說,誰知道下次來了人還在不在了,說完眼圈又紅了。李重慶唬得趕緊岔開話題安撫她。終於要走了,師母把床頭櫃里大家送的進口奶粉一罐罐全收拾出來,硬是讓李重慶帶走給兒子喝去。
葉添添就好脾氣地一笑。那時候她真是個好姑娘,人好,生得也是有前有后,有頭有臉。
李重慶三十歲上認識了葉添添。他說他不喜歡她這個名字,無論從音韻還是意境,都好像個交際花。

他覺得,從起名字開始,這個世界對待他就欠嚴肅。
李重慶收拾了一下,拎起葉添添為他準備好的東西,去看他的博士導師。
師母接過他手裡的東西,嘆了口氣,說人都快要去了,還買這些給誰吃。他們買,是他們形式主義,你還湊什麼熱鬧。說著說著,就摘下老花鏡來擦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