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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敘述的立場——葛亮﹑張悅然文學談

附錄 敘述的立場
——葛亮﹑張悅然文學談

張:我不是很喜歡這個概念。也許是太多人向我提起它的緣故。這是一個小說創作的動機問題。我認為當強調這一點,有意識地把這些投放到小說中去的時候,它們是移植的,不是生長的,它們與你的敘述永遠貌合神離。
葛:這和讀者對小說的期待相關。前者其實隱含了對於故事本身的要求。如果一個人物的性情在小說中細水流年地平鋪直敘。這種寫法大約只能作為生活的截取,是支撐不了長篇幅的鋪陳的。而讀者又時時將人物與現實中的人進行比對,難以容忍任何欠缺說服力的改變。但是小說歸根到底,還是對生活的提煉,無法等同於生活本身。也就是說,適當的「戲劇性」仍然是小說中可取的元素。
葛:是的,小說作品的確可以有不同層面,給讀者各取所需。一部小說的讀者群落,大概也是呈金字塔排列的。但是彼此之間自然分級,互有交集,並不矛盾。
葛:我覺得這和個人的審美與閱歷都有關。這種體會我也有,雖然我們都盡量讓自己寬容。但語言是構成作品的基本素質之一,同時也是閱讀吸引力的基礎。我們固然不能因為某些片段而立刻否定一個作者,在了解他在語言外的敘事企圖和情節設計等元素之前。但是,這對讀者的耐心實在是很大的挑戰。語言實際決定了讀者對作者的最初認同。無論是海明威還是福克納,他們永遠都有標記般的語言,形成了一種腔調,這是他們的迷人之處。在某種程度上,小說的腔調決定意義。氣息鮮明的作家如安吉拉·卡特,她獨特的語言是進入小說文本的入口。
(二〇〇九年春)
張:歐文是照顧到普通讀者的。他的小說優點就是故事很好看,非常有閱讀快|感。
張悅然:青年小說家,文學博士(以下簡稱張)
葛:還是看具體如何表達,我想,在很多情況下,敘事者的聲音的確會受到小說故事和情節乃至人物性質的影響。我有興趣談談Sherwood Anderson(舍伍德·安德森)的一篇小說《林中之死》。你會覺得,這個小說在敘事上並無太多的特點。但是,對於表現那個極端性格的人物,那種長年的、一以貫之的、默默堆砌的性情,的確有一種積聚待發的作用。你對於這類人物怎麼看,會認同他們看似單一併強大的性格塑造嗎?我記得你的小說中間,也曾有一些性情決絕的人,那種執著到底不回頭的人。
葛:你說到的,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小說的高差感,有時候是出於作者自己的選擇。大約一部小說的呈現並非非此即彼,給讀者的也可以是不同的層面。普通讀者看到的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也許足夠。總有些活兒,會留給專業讀者去做,不是嗎?正如喬伊斯說他的《尤利西斯》,寫出來就是給博士生們去完成學位論文的,呵呵。
張:其實很奇怪,人們會希望在小說里,看到角色性格的發展、改變read.99csw.com,覺得這是命運的法則,可是呢,一旦角色的性格發生稍大一點的改變,讀者心裏必會產生懷疑,他會想,怎麼會改變那麼大呢?他不會變成這樣一個人的。
葛:是相對冷靜的狀態。我不傾向敘述者在小說中表達過多的情緒與價值判斷。比方雨果,後者小說中敘事的聲音那樣恣意磅礴地表達見解與展覽知識,讓我覺得過於霸權,並且對讀者的情緒造成阻斷。我更多地企圖去呈現,而不是去左右與控制。
張:但是人們實在讀了太多小說,他們現在已經不能接受你雲淡風輕娓娓道來,長篇小說如果要跟上現代人的步伐,和他們的生活節奏吻合,它需要一些變化。所以我覺得,現在,我們反而需要一個有魅力的敘述者。這是我的觀點。
另外,提到鄉土文學,也是很多前輩作家運用方言的擅場。但也涉及作者自身對讀者的體恤。好的作家,會很自覺地將語言乃至語境「翻譯」過來。沈從文先生的作品,關乎湘西,湘文化的特色是一定的,但我們沒有任何進入他作品的困難。他的學生汪曾祺先生也是一樣,明白如話,卻並不以犧牲地域性為代價。這種質樸洗鍊的文字也是我近來所欣賞的。進入他的文字世界是很享受的事情。這就是我說的作家在語言方面的體恤。
張:據我所知,你是一個對自己語言要求很嚴格的人,但是你在香港生活了近十年,看的都是繁體字,說的是粵語。那麼你的小說語言也不可避免地會受到這些影響。你對自己的語言是如何要求的,它的標準是什麼?
張: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他習慣的敘述方式,和適合他的時間長度。對我來說,我喜歡處理一種「often」的狀態,一種習慣狀態,而對於正在發生的時間點,有時我會因為過多沉溺,使它過於濃重,好像停滯了。
葛:因為大情大性,從某種程度上說,實現了讀者心底暗藏的理想。
張:但是,有時過於中立的敘述,缺乏滋味,顯得平淡。這個當然有無數反例。比如我們舉卡佛的例子。曾有那麼多中國作家喜歡他,學習他。但是我在想,卡佛的方式,似乎並不適合中國小說。因為他太依靠語言。而我們的語言方式,與美國相差太遠。所以用卡佛的方式,寫中國人,只能寫一些非常古怪和邊緣的人。這也是為什麼我看到過一些年輕作家模仿卡佛,覺得非常矯揉造作。敘述者倒是躲起來了,可是每句話,都像敘述者說的,你會覺得那個躲在後面的敘述者好累,要費盡心思,想那麼多彆扭的話,來營造出卡佛的氛圍。
張:我是感興趣,他比別人更擔心讀者會忘記。事實上,很多小說家到處布線來顯示自己的高明和智慧,但是讀者能夠領略的,往往只是一部分。因為還有一部分被讀者,至少是普通讀者忘記和丟失了。那麼你認為,我們應該允許普通讀者丟失,把一些更深的隱藏,送給那些專門收存它們和關心它們的人,還是我們應該照顧普通讀者。
葛:嗯,我始終覺得九九藏書,這種人並不能等同於福斯特所說的「平面人物」,一定這樣定義是有失公允的。因為他們有他們存在的價值和依據。《林中之死》裡頭的老婦人,一個無名的角色,一生都在堅持一個「餵養」的動作,不論對象,一直到她死去。我不願質疑她的可信度,因為她並不單純是一種精神,Anderson給了我們許多的細節去佐證她存在的合理性。她越是強大而單一,悲劇的力量就越是動人。我曾在小說中寫過一個角色「安」,我希望給她性格更多的維度。但最終有一點突現出來,就是鍥而不捨,有一點「軸」的處世原則。她在現實中的鋒利將四周人的圓潤割裂開來,更易讓我們看到生活的本質。
張:不用迴避。我們就管那些叫生存背景,不一定用歷史感來描述它。我認為,我們不應該用寫實的方式,記錄已經成為歷史的某個時間。我這裏所說的寫實的意思是,你是在寫你的人物,是你的人物恰好生活在那個時間,而不是你就想寫那段歷史,如果你不是專事這方面研究已久。我們該如何寫歷史,這也許是個有趣的問題。我們看奧斯汀,我們覺得那麼美好,好像就坐在那個莊園里的客廳中,旁邊的沙發上有位慵懶的太太,她的腳下有一條狗。但是極少有人會覺得當代人寫維多利亞時代,比奧斯汀寫得更好。
葛亮:青年小說家,文學博士(以下簡稱葛)
張:接下來,我們說說小說中的故事吧。事實上,我不是一個沉迷於講故事的人,心裏總有一種對故事的敬畏心。覺得太過於會講故事,對寫小說是不利的。但我現在發現,我常常是在忽然產生講好故事的努力的那一刻,把一個小說領向了錯誤的方向。
張:其實我很矛盾,有時候覺得故事是一種束縛。當我安下心來一點點說故事的時候,我就會覺得,這個小說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我又不敢對故事太過輕蔑,那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你有這樣的困難嗎?
張:對。
葛:是的,我對自己有語言上的要求。我的生活經歷的確會對語言造成影響。我希望這些影響是正面的,在我現有的語言格局上,會增添一些新的內容,一些鮮活的東西。粵語中保存了很多中古音,在語言表意的角度上,它有信達而精簡的一面。我希望能對這種語言的優勢有所吸收。當然,得視乎具體的語境。我的小說取材更多關乎香港之外。所以,我不會讓這種語言特性非常明確的方言對我詮釋主題造成干擾。始終現代漢語的主流才是我們在寫作時遵循的標準。我對自己語言現有的要求是在表意上盡量地明確,文字表達上要乾淨。當然鍊字是應該的,修辭是一種有格局的東西,更依賴的是整體上的感覺。
張:某些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也許離我們並不久遠,但他們的語言,我卻很難接受。這種接受的困難,與題材無關,並不是說,因為我沒有鄉村生活的背景,對於那些鄉土題材的小說,用方言來寫的小說就無法接受。那麼決定因素到底是什麼呢,所以,有關語言的變遷,以及語言的保https://read.99csw.com鮮,你又怎麼看?
葛:你的意思是,故事可能是對小說形式的束縛嗎?
葛:你說到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因為,涉及我們這一代人對經驗的界定。表達方式實際上仍然與生活經歷有關。對具體的作者而言,文字風格的構成來自某種慣性。這種慣性除個性以外,也包含時代與社會性。語言的變化與延展,和這些外部因素關係如同唇齒。在我們這代人,語言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教育。這種教育雖然有本身的局限。但是也激發了語言新的面目。
張:這是歐文的優點,因為讓讀者充滿滿足感。所以我發現,當你呼應一個讀者記得的拼圖時,他會感到愉悅和滿足。就好像你提起一個老朋友,一個老朋友的習慣。
葛:還是要看分寸和作者的呈現技巧本身,甚至作者的風格。卡佛的語言是標籤式的,包括語法和修辭,必須有適合自己的土壤和質地,才能恰如其分。後來的模仿者得其形而未得其實,可以看到的「中立」已經流於「克制」,克制得過了,就顯得做作。運用得得體,的確也關乎于小說的整體構成,在大多數寫實作品中,如果一個故事已很跌宕,敘事者平和的聲音從某種程度上,起到調節節奏的作用。
葛:人物、故事與敘事形式,永遠是統一與制衡的關係。我讀了你上次講到那篇有關約翰·歐文的文章。其實很感興趣一點,是歐文曾經有過讀字困難(dyslexia),他在小說上的特殊技巧得益於對這種困難的克服。這使我想到了我們都可能遭遇的問題,就是寫作上的「成見」感。有時候,當我們寫得太順利,這種成見感日益濃烈,實際可能會影響到進步。
張:你對故事還是很樂觀的。我覺得故事的變化和起伏,真的很難吸引讀者。因為他們消費過太多故事。不過說實話,我現在可真是一個愛發言的敘述者……
葛:這一點我可以了解,因為大多數人都處於一種生活的常態之中,是一種周而復始的、反高潮的運作。這也是當代小說著意表達的一個層面。有的時間點,實際是因為歷史元素的切入而沉重。因為它包含了對於常態中的細節的某種強調。在當下文本的表述中,歷史也可以是常態的。新歷史主義的瓦解性和開放性都向我們呈現了這一點。你怎麼看待小說中的所謂「歷史感」?
張:我認為語言的變遷,可能和我們較之上一輩人,更多地接受了國外翻譯過來的小說的語言有關。那些語言也許對我們產生了一些影響。
張:我現在的體會是,那要看你說了什麼。讀者最反感說教,最反感你試圖改造他,牽制他。但我覺得,如果你不用說教,有些方式也並不討厭。比如戲謔、嘲諷你的人物,況且,在非間接引語和意識流被廣泛甚至泛濫使用的今天,你很容易逃脫責任……因為那些話可以和你的人物結合在一起。我的感覺是,我覺得現在,敘述者倒是可以跳出來,因為文本形式需要更靈活和自由。但是你要確保自己不討厭read.99csw.com,並且你有理由證明這些話和你的人物在一起,而不是脫離了他們。
張:在我過去的小說中,人物都比較單細胞。不過我發現,他們也是真實的。現實中也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引人注目,令人願意多看他,多接近他。所有接近極限的狀態,都是人們所嚮往的。但我現在覺得,這樣的人,可能太強大了,像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發條人,筆直前進,不容阻擋,一部小說里有一個這樣的人還好,如果每一個都是這樣,他們就會撞到一起……作者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我們看到的小說,很多都有這樣一個人物,他有強烈的感情,分明的動機,他在驅使著小說。而其他人,則會柔和一些。
葛:我想我們仍然無法迴避。因為歷史的脈絡可以賦予小說某種天然的邏輯力量。當然,甚至可以成為被解構的對象。適當地進入是必要的。比方昆德拉對於歷史的理解,是給他的人物創造一個有解釋意義的存在狀態。其實是一個背景,人物不可能迴避他所生存的背景。
葛:對,這也可以理解為作家與讀者間可預期的某種合作吧。
張:接下來,我想和你討論一下敘述者。因為你和我提到過自然主義,你傾向於用一種比較中立和隱藏的身份來敘述,是這樣嗎?
張:今天來聊關於文學的話題。我們先說說語言。不知道你是否有這樣的體會,我對小說的語言也許有過度挑剔的傾向。小說的語言很容易對我造成進入的障礙,如果我閱讀一個小說的開始幾個段落,否定了它的語言,那麼我將無論如何也無法再讀下去。
葛:嗯,在我看來,奧斯汀的小說中的歷史元素,是精簡而明晰的。她的迷人情調,和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整體性的歷史脈絡,是不可分割的。大到社交禮儀,小到先生們領結的打法,哪一環都是歷史的遺迹。
葛:我想對故事的敬畏是我們都有的。故事是情節的起點。福斯特認為小說的基本面正在於此,可見是重中之重。在我的概念里,故事其實是一個方向。我們在寫小說的時候,常常將故事當作脈絡性的東西來看待。我會覺得不妨輕鬆一些。因為小說作為一種用邏輯貫穿的文字體系,任何一個不起眼的細節,都可能影響小說的走向,「蝴蝶效應」一般。而隨之而來的故事的開放性,往往是更迷人的。這方面有不少的範本,比方《十日談》。我記得你的小說里,也經常在形式探索的基礎上,給了故事更多的可能性。我們看到不少成功的例子。這並不一定是錯誤的,只是這種可能性的邏輯感是不是能有足夠的說服力,支持情節走下去,實現整個體系的完成。我更感興趣的是,怎麼讓故事豐厚起來。
張:最後,我想談談對你小說的一些感受。你一直都是在用善良的目光看世界,所以你的角色,有一種善良的可愛,他們很容易牽動讀者的心,讓讀者為他們揪心。那是一種很隱沒的深情。你均勻地分給他們,沒有偏倚。我非常喜歡《七聲》裏面,毛毛走走停停經過的那些人。他們被他聚集在一起,想起九_九_藏_書來讓人覺得很溫暖。然後是長篇《朱雀》,我覺得你完成了你心底最需要寫和一直想寫的一部小說。它是沉甸甸的,充滿野心的。它有你對這座城市不可言喻的深厚情感。所以你對你的人物,充滿憐愛之心。儘管你想要表達宿命之無奈,但是你還是沒有把他們的熱情澆滅。他們有一種不可扭曲的品質,這種品質,是你對那些有傷痕的歲月的撫摸。他們的這種品質,也是這座城市的光麗所在。最後,我想到那個詞,「衣錦還鄉」,也許它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你把衣錦還給故鄉,給這座曾受屈辱,略顯頹唐凋敗的城市,披上屬於它的尊貴的衣裳。
葛:你說得對,敘事聲音的出現,有一個前提,要確保自己不討厭,過猶不及。除去小說形式之外,其實歸根結底是關於敘事者腔調的問題。我不太會臧否我小說中的人物。每個人物的出現,已經有他的獨立生命和基調。他的出現本身,已經隱含了某種性質。我更傾向於,有時候敘事者的聲音,是對讀者的某種體恤﹑引導,或者提示。又或者,一些不會對讀者構成干擾和威脅的表述。我很喜歡一些前輩作家的小說中所體現出的掌故感,而這種感覺的塑成的確依賴於敘事者分寸得宜的腔調。比方陸文夫的《美食家》,敘事者可以說是站在文本的最前線的,但是沒有令人感覺到有不妥當之感,相反和整個故事的講述,水乳|交融。
葛:當我們對形式有所追求的時候,的確會經常面臨類似這樣的問題。就是,說故事的慾望造成了我們對形式的懈怠。而當我們對承載故事的容器突然收緊,又覺得對故事本身是不公的。我想,這大概還是關乎小說寫作經驗的一個層面。有很多在形式上圓熟的作家,比如博爾赫斯,他在敘事時間技巧的探索上走得非常遠,但並未影響到他是個講故事的好手,前者也未對後者造成束縛,可謂渾然天成。對於故事,我們的重視是一樣的,剩下的其實是怎樣講出來的問題。曾有論者問及我在小說中所用的in medias res(直入本題)的手法,我才意識到不自覺地運用了某種形式去實現對故事的講述,這算是比較自然的形成。你早期的小說中「哥特風」的敘述方式與其中的故事內核,我想同樣是恰如其分的。
葛:沒錯,對我們這代人,這是語言教育十分重要的層面。還有,如果我們缺乏與某種語言格局相關的生活,實際很難進入這種語言的氣場。有些表達的模式,和當時所處的意識形態氛圍也相關。你提到方言的運用,也是小說很重要的元素,因為它的鮮活。有時也可能造成阻滯,我們都認可《海上花列傳》是部好小說,但是也是令人難以進入的文本,儘管張愛玲如此地推崇。這更多是因為我們對吳文化背景缺乏整體性與深入的認知,不僅僅是方言的問題。
張:是的。
張:這樣的人往往更可愛。人們總是因為愛才會追隨。讀者也是一樣。
葛:嗯,所以我說了,會是一種調節,而不是全部。當敘事者隱身的時候,全知視角下的故事已經會有很多的變化和起伏。這種魅力同樣是來自敘事者的用心,只不過不易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