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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舟

龍舟

女孩湊近了一些,打量他,然後說,原來是拔萃的,名校。

聖彼得醫院里,一個女人臨產。女人在凌晨時突然陣痛,被從家裡送過來。因為嬰兒體型巨大,只好進行剖腹產。手術室外,是憂心如焚的中年男人。他心神不寧地給夜不歸宿的兒子打電話。無人接聽。
男人拿出一本簿子,問,一個人,過夜嗎?
女人冷笑,你造出了你爸的另一個繼承人,他會搶去你的飯碗。
女人撫摸自己的膨脹起的腹部,搖頭,然後輕輕捏他的臉,用激賞的口氣說,孩子,好樣的,一次就搞出了人命。比你老子強一百倍。
這裏的確是不如七年前了。
祖父冷漠地看著於野,是施捨者的眼神。他卻看到孫子的表情比他更冷漠。
每年於野的生日禮物,都是她買的。如果是應景也就罷了。但偏偏每樣禮物都買到了於野的心坎里。於野是個物慾淡漠的男孩。只喜歡極少數的東西。當十二歲那年,他看見書桌上多了一隻限量版的鹹蛋超人。這玩具曾令他朝思暮想,那感覺如同折磨。
這時候,海天相接的地方,波動起來。亮起了火燒一樣的顏色,是夕陽墜落。龍舟行進得越發地快,好像也被燎上了火。人們也越發振奮起來,聚攏,再聚攏。

靠岸了,香港的一座離島。
於野看見海灘的東邊,是一排長長的建築。偶有一兩個窗子亮著燈。其中一個在他看的時候,迅速地熄了。

於野想一想,點點頭,又有些不甘心地問,你怎麼知道?
於野的眼神硬了一下。他走近一步,將女孩攬在懷裡。當他使力的時候,女孩掙扎,浴巾落下來。
於野在這喧騰里,有一種不適。但是,他又逼迫自己看下去。很意外地,耳膜在這擊打之下,產生了快|感,一觸即破。或者說,其實是蘇醒了。在祖父的宅子里,沉悶幽黯的流年侵蝕下,退化的感覺,在這喧騰噬咬下蘇醒了。
這面目樸素的女人仍然沒有名份。
這些混凝土的小樓原是民居,後來因為來島上的人多了,便被島民改建成了簡易的度假屋。只是看起來,生意並不景氣。
女孩眉毛挑起來,像在於野身上尋找什麼。於野聽見她輕輕地說,你雖然不是這島上的人,但你身上有這島上的氣味。


女孩神經質地抖動,將頭放在膝蓋間。於野突然感到厭惡,但是,他還是將可樂放回包里。
一面鮮紅的大旗,迎風「嘩」地一搖,就見龍舟爭先恐後地游過來。賽手們拼著氣力,岸上的吶喊響成一片,不知何時又起了喧天的鼓聲。那是船上的鼓手,打著鼓點控制著搖槳的節奏。
不知道這裡是不是案發現場,這樣想著,他笑了一下。將水龍頭打開,熱水不錯,有些發燙。
於野皺一皺眉頭,覺得這笑聲不可理喻。但是,不由己地,他覺得這陌生的女孩的笑聲,吸引了他。
於野並沒有抬頭。
於野很意外地看著這片海灘,在瀰漫煙火氣的漫長的街道盡頭出現。
女孩只是微笑地看著他。他猛醒,想抽身而退,卻動彈不得,更深地嵌入進去。倉皇間,他咬緊牙關扇了她一巴掌,他看見明艷的血從她嘴角流出來。這時候,有冰涼的液體滴到他背上。他轉過頭,看見天花板上,赤色的裂痕間,正充盈著紅色的細流。汩汩地,在他頭頂積聚成碩大的艷紅的水滴。
於野掏出鑰匙,打開門。一百來呎的房間,裏面還算整飭。牆上貼了淡綠的牆紙,星星點點地綴著草莓的圖案,經了年月,有些舊。靠牆砌了一個木台,上面擺了個床墊。床單和被罩也是淡綠的,透著白,看得出洗了很多次。電視是有的。打開冷氣機,隆隆的聲響過後,房間卻也涼快下來。
一路走過,都是近乎破敗的騎樓,上面有些大而無當的街招。灰撲撲的石板路,走在上面,忽然「撲哧」一聲響,濺起一些水。於野看一眼打濕的褲腳,有些沮喪。這時候看見一個穿著警服的人,騎著一輛電單車,很遲緩地開過來。打量一下他,說,後生仔,沒返學哦,屋企系邊啊。他並不等於野答,又遲緩地開走了。於野望著他的背影,更為沮喪了。read•99csw•com
他想起那女人的身體,不是這樣的。
這句話刺痛了於野,卻也在靜默之後,為兩個人的交談打開了一個缺口。
女孩說,聽你的口音,你不是在這兒出生的。
女孩輕輕哼唱,於野聽不懂詞句,但覺出了旋律的沉厚。女孩唱一段,將歌詞念出來。「鑼鼓停聲,低頭唱也,請到天地初開盤古皇,手拿日月定陰陽,先有兩儀生四象,乾坤廣大列三綱……」
於野倏然明白,這是島民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渡。
於野不禁跟著吶喊了一聲,喊得猛烈而突兀,破了音。他有些羞慚地住了口。但是並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被聲浪徹底地吞沒。
他通常會避開一些場合,是有意識地擦肩而過。清明﹑一年一度的太平清醮﹑佛誕。通常都是隆重的,迎接各色生客與熟客。這離島,是香港人紀念傳統的軟肋。後來回歸了,這裏又變成了駐港部隊的水上跳傘表演基地。每年的國慶,又是一場熱鬧。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撲鼻滿枝丫,又白又香人人誇……
這時候,於野聽見敲門的聲音。他沒有動彈,聲音更急促了一些。他猛然坐起,將浴室里的浴巾扯過來,裹在腰間。打開門,看見精瘦的男人手裡舉著一條鑰匙,說,你落在門上了。後生仔,小心點。他接過鑰匙,關上門。
海灘是紛繁的,然後又靜寂下來。這時分,才是給知交的。靜寂的時候就屬於於野了。他一個人坐在這靜寂里,看潮頭起落,水靜風停。
他想起,女人也是愛唱歌的。最愛唱一首《茉莉花》。
於野猝然醒來,坐起,見自己籠在清亮的月光裡頭,無處藏身。他愣一愣神,羞慚地將底褲脫下來,扔到了床底下。當他放學回來的時候,看見那條底褲正與其他衣服一起,在陽台上濕漉漉地滴著水。女人放下手中的晾衣竿,回過頭,對他笑一笑。笑得很溫柔。
那晚女人唱著這首歌。於野經過她的房間,門虛掩著。於野看見她的身體。女人在父親身上扭動,好像一隻白海豚。於野只見過一次白海豚,在屯門。光滑豐腴的白海豚,從海面上一躍而起,同時甩了一下尾巴,發出暗啞的叫聲。
於野說,對,扮後生。
他想起了母親。
他等不及了。他進入她,同時打了一個寒戰,像被冰冷的織物包裹住了。這虛空感讓於野在匆忙間沒著落地抖動,無法停止。

經過了剛才落腳的瓦礫堆。於野突然停住,他揉一揉眼睛,看到一堆碎石下面,無端地開出一枝艷異的白色花朵,在夜色里招搖得不像話。於野看一看,更快走過去。
待女孩的笑聲平息了,於野鼓起勇氣,問,你是這島上的?
她還穿著晚上的白裙子,頭髮泛著潮氣,披掛在肩頭,在燈底下閃著光,彷彿幽黑的海藻。
於野靜靜地聽。這歌很長,女孩不知疲倦地唱下去。
這真是一片好海灘。於野想。

於野不知如何接,輕輕地「哦」了一聲。
於野抓起一把沙子,緩緩地,任沙子從指縫中流下來。
你不是這島上的。
七年過去了。
這眼睛的形狀,讓她的神情變得有些難以捉摸。女孩說,畢業了還穿校服,扮後生?
於野將鞋子脫下來,舀上一些沙子,然後慢慢地傾倒。沙子流下來,在安靜的海和天的背景裡頭,發出簌簌的聲音。猶如沙漏,將時間一點一點地篩落,沒有任https://read.99csw.com何打擾。風吹過來,這些沙終於改變了走向,遠遠地飄過去。一片貝殼落下來,隨即被更多的沙子掩埋。頭頂有一隻海鳥,斜刺下來,發出慘烈的叫聲,又飛走了。
於野臉一紅。將衣服擲在地板上。
於野的印象里,香港似乎沒有大片的海。維多利亞港口,在高處看是窄窄的一灣水。到了晚上,燈火闌珊了,船上和碼頭上星星點點的光,把海的輪廓勾勒出來。這時候,才漸漸有了些氣勢。
他終於決定,選擇晚上來。這島上喧騰的體溫,徹底沉頓。穿過燈光閃爍的街市,火黃的一片。在這火黃將盡的時候,就是一片密實的黑了。
漸漸人頭攢動,原來,半年前失蹤的女孩,骨殖在瓦礫底下被發現,已經腐爛,難以辨別。
那樣的熱他只經驗過一次,卻讓他著魔。
他說他不明白。
回過頭,卻看見一個人立在眼前。是那個女孩。
女孩側過臉看他一眼,頭髮被風吹動,發稍掠向一邊。頸上的皮膚很白,看得見透明的、青色的血管。女孩並沒有說更多的話,於野感覺到有一股涼意襲來。
女孩說了這句話,朗聲笑起來。這笑聲在夜風裡打著顫,有些發飄。
女孩側過臉,看見可樂鋁罐。突然驚叫一聲,她掩住面,嘴裏說,拿開,拿開。紅……
女孩遙遙地指一指島的西邊,說,我住在那裡。
裁判將大旗插到紅色龍舟的船頭上。於野心裏一陣悵然,覺得失之交臂。
選手們在岸上熱身,供圍觀的人品頭論足。


海灘寬闊平整,曲曲折折地蔓延到遠處礁岩的腳底下,略過了一些暗沉的影。乾淨的白沙,鬆軟細膩,在斜陽裡頭,染成了淺淺的金黃色,好像蛋撻的脆皮最邊緣的一圈的顏色,溫暖均勻。

這時候有鼓樂響起,不很純熟,氣勢卻很大。於野這才看到,岸上的人群中,還有一群年輕的男孩子,站得筆直,雪白色的制服和黑褲。其中卻有兩個,底下穿的是斑斕的蘇格蘭裙。黑紅格的呢裙底下,看得見粗壯的小腿。這大概是這島上應景的樂隊,繼承的也是傳統,卻是來自英倫的。

他拒絕。女人捉過他的手,將禮物放在他手裡。
女孩笑了,笑得有些發苦。這時候月光亮了一些,於野看清楚了她的面目。女孩長著那種細長上挑的眼睛。眼角很鋒利地向鬢角掃上去,大概就是人們說的鳳目。這在廣東人里是很少的。

他跪在那女人腳邊,哀求她。他要她給他,就像她給他鹹蛋超人。
他回憶著那女人給他的熱。在詛咒中,又使了一下力,同時感受著身體冰冷下去。

月亮已經升到頭頂。一輪上弦月,發著陰陰的光。
於野沒有答話。看女孩的白裙子在海風裡飄揚起來。這裙子的質地非常單薄,絹一樣。於野想,她會覺得冷。

上到三樓,找到303,看見似乎新漆過的一扇門,本應該是亮藍的顏色,在日光燈底下有些發紫。
路過一個鋪頭,黑洞洞的,招牌上寫著「源生記」。於野探一下頭,就見很年老的婆婆走出來,見是他,嘴裏發出「咄」的一聲,又走回去,將鋪頭裡的燈亮起來了。於野看到裏面,幽藍的燈光里,有一個顏色鮮艷的假人對他微笑。婆婆也對他由衷地笑,露出了黑紅色的牙床。向他招一招手,同時用手指撣了撣近旁的一件衣裳。這是一間壽衣店。
女孩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了,她說,是吧。
於野吁了一口氣,扔下船槳,轉身要走開。
這身體也是半透明的,頸項間,胸乳,肚臍,甚至私處都看得見隱隱的綠藍的血管,底下有清冷的液體流動。
這房間里有個僅容得下一人的小浴室。沒有門,掛了一個粉色的半透明塑料帘子。於野將帘子揭開,看見迎面的白瓷磚牆上,赫然八個黑色大字:

一個鐘頭過去,傳來嘹亮的啼哭聲。所有的人鬆了一口氣。
人終於走光了九-九-藏-書。海灘上再次安靜。這安靜是屬於於野的。他欣慰地嘆一口氣,坐下來。
於野走過去,摸一摸那龍的頭,還是潮濕的。彩色的綢成了精濕的一條,有氣無力地搭在龍角上。角上掛著一支槳,槳葉纏上了水草。於野拎起來,突然,有什麼東西落在他腳上,窸窸窣窣地,驚惶間爬走了。是一隻小蟹子。
正在搜集物證的女法醫,突然驚叫。人們看見這面色羞紅的年輕女人,顫抖著對警司說,她在屍體里發現了男子新鮮的精|液。
所以,於野看見海灘在黃昏的時候,竟然繽紛成了一片,實在出於意表。遠處有些招展的旗幟。有些響亮的吶喊。望得見穿著不同顏色背心的男人扛著龍舟走過來,一面喊著號子。
初到香港的時候,於野還是個小孩子,卻已經會在心裏營造失望的情緒。他對父親說,這海水,好像是在洗澡盆里的。安靜得讓人想去死。
於野回過頭,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立在船尾。



於野站在原地,慌亂了一下,鎮靜下來。因為這聲音很好聽,有著遊絲一樣的尾音。
與鋪墊相比,這龍舟的賽事,過程太過簡潔。
於野說,我要住店。
女孩白色綢緞衣服的碎片,卻十分完整,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
這龍舟在這沙灘上,籠在月光裡頭,分外安靜。沒有了游弋的背景,終於成了一個死物。
來到香港的第一年,母親去世。父親是於野唯一的親人了。這個寡言的男人,為打理祖父的公司,未老先衰。原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做到了鞠躬盡瘁。敗頂,大肚腩,外加風濕性心臟病。沒有戀愛,偶爾有性。不同的女人在家裡出入,如同走馬燈。然而,有這麼一天早晨,一個女人讓於野感到面熟。這個女人從乾衣機里,拿出衣服,一件件疊好。看見於野,將整齊的一摞,襯衫、睡衣、底褲遞到他手上。說,你的,拿好。
於野四望一下,確信這是他熟悉的那個海灘。海那邊匯聚了一些褐色的雲,月亮升起來,在雲的間隙里行進,漸漸躲到礁岩背後去了。溫度下降,有些涼。
男人戴上眼鏡,打量他一下,說,身份證。
於野是不預備回家去了。躊躇了一下,向那邊走去。
白影子走過來。是個女孩子。看上去和於野的年紀相仿。她抬起頭,撩開頭髮,是張蒼白圓潤的臉。
於野上了樓,聽見木樓梯在腳下吱吱嘎嘎地響。
中三的時候,於野逃了一次課,在中環碼頭即興地上了一架渡輪,來到這裏。船航行到一半,水照例是死靜的。所以,海風大起來的時候,搖晃中,於野幾乎產生了錯覺,茫茫然感到遠處應該有一座棧橋,再就是紅頂白牆的德國人的建築,鱗次櫛比接成了一線。
於野抬起手,有些不自在,擋一擋襯衫上的校徽。一面說,畢業了。
一條黃色船,正在領先的位置。鼓手正站在船頭,甩開了胳膊,大著力氣敲鼓,身上無一處不動,洋溢著表演的色彩。
就在這鼎沸的聲音裡頭,過去十幾分鐘,龍舟遙遙地在海里立了標杆的地方聚了,那裡才是比賽的起點。
這裙子里,只有一具瓷白的身體。

是,不如七年前了。他想。
人漸漸都散了。樂隊的其他成員,開始交頭接耳。龍舟又被扛起來,緩緩挪動開去,這回沒有人喊號子。龍頭上巨大的眼睛和喜樂的面目,未得其所。吹奏風笛的男孩子,並排地邁動步伐,吹出的聲音更沉鬱了一些。兩個人,臉上令人費解地莊嚴肅穆,好像是參加喪禮的樂師。這時候,於野看見一個白色影子,緩緩跟隨這支樂隊,消失在暗沉里。
待這些龍舟在沙灘上穩穩擺定,於野禁不住走近前。這些船,通體刷著極絢爛的色彩。龍的面目可掬,都長著卡通的碩大的眼,一團和氣。龍頭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纏著紅綢,插著艾草。
於野並沒答他。男人自說自話,現在做生意不容易,小心駛得萬年船。去吧,303。往左拐,第二個門洞。
樂聲又響起。這回卻不同九-九-藏-書,沒有嘈雜,是那兩個穿格子裙的男孩,吹奏風笛。蒼涼暗啞的單純聲響,遠遠鋪展,和這雀躍的背景有些不稱。
但是,人還是多起來。當於野在一個星期二的早晨,看見混著泡沫的海浪將一隻易拉罐推到了腳邊,不禁皺了皺眉頭。觀光客,旅行團,在非節假日不斷地遭遇。當他們在海灘上出現的時候,歡天喜地的聲音摻在海風裡吹過來。政府又將海灘開放,帆板與賽艇,在海面上輕浮地劃出弧線。
女孩問,你是不是常來這裏?
這一天,於野站在沙灘後面的瓦礫堆上,遙遙地望過去。看見涌動的人頭,無奈地抖一抖腿。端午這天來,實在是計劃外的事情。父親將那女人接回家裡了。若是她老實地待在醫院里安胎,於野是不會出門的。
女孩說,這是首古曲,早就沒人唱了,是家傳的。我們家沒有男丁,祖父就教給了我。
於野搖搖頭。
夜裡,於野夢見自己騎在一頭白海豚身上,白海豚平穩地遊動,忽而在空中翻騰了一下,他也跟著它旋轉,翻越,在茫茫然的海浪中穿梭,起落。然而,就在他們緣著最高大的浪峰攀登的時候,他感到背上一陣銳利的痛。他回過頭,看到父親手中的匕首,滴著血。他虛弱地在空中抓了一下,擊打了一下海面,慢慢地,慢慢地跌落在陰冷濕滑的海底。
濃墨重彩。
於野脫了衣服,沖洗。浴室里擺了浴液,於野擠了些在手上,是廉價的香橙味道。他皺皺眉頭,將水開得更大了一些。帘子受了水的擊打,霧氣繚繞間,顏色陡然變得妖嬈,似是而非的桃色。
他用嘴捉她的唇,她偏開臉去。他箍緊了女孩的腰。女孩綿軟在他臂彎里,像一匹纖弱輕薄的白色綢緞。這種感覺刺|激了他。於野摸索著,要將裙子剝落下來。那裙子卻滑膩得捉不住。他一使勁,索性將它撕裂了。
於野在海邊長大。那是真正的海,一望無際的。漲潮的時候,是驚濤拍岸,不受馴服的水,依著性情東奔西突。轟然的聲音,在人心裏發出壯闊的共鳴。
於野感覺這身體深處的涼意,在侵蝕自己火熱的慾望。
女孩說,我要走了。
於野小心翼翼地走下船,看到衝著碼頭的是一座街市。有一些步伐閑散的人。店鋪也都開著,多的是賣海鮮的鋪頭。已經是黃昏的時候,水族箱里的活物都有些倦。人也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倚著鐵柵欄門在烤生蚝。蚝熟了,發出「滋滋」的聲響,一面滲出了慘白的汁。女人沒看見似的,依舊烤下去。一條瀨尿蝦蹦出來。於野猶豫了一下,將蝦撿起來,扔進水族箱。蝦落入水裡的聲音很清爽,被女人聽到。女人眼神一凜,挺一下胸脯,對於野罵了一句骯髒的話,乾脆利落。於野一愣神,逃開了。
女孩攏一攏裙子,在海灘上坐下來。同時指了指身邊,於野愣一愣,也坐下來。
黑暗中,於野欣慰地聽見,這對男女從慾望的潮頭,掉落下來了。
於野抬頭望一眼黑黢黢的天,說,嗯。

靠陽台的地方,居然還擺了一隻電飯煲。於野將鍋揭開來,裏面擺了整齊的一副碗筷,只是碗沿上殘了一塊。
禁止燒炭,違者必究。
女孩說,以前,端午賽龍舟,要先唱龍船歌。你聽過么?
他看見父親放下手中的紅酒,走過去,撫摸她,將她穿好的衣服剝落,如同蟬蛻。他看見她跨坐在父親身上,再一次地,如同白海豚一般呻|吟,淺唱。父親發福的身體上,顛簸中的,是她滑膩的背與臀。父親是她的船,在慾望的海潮中,且停且進,漸行漸遠。突然,她禁不住嘶喊了一下,這聲音令於野忍無可忍。他在膨脹中,掙扎著走了幾步,拉下了電源總閘。
海灘,是在於野沮喪到極點的時候出現的。
到了衝刺的階段,卻有一條紅色的船,一連超越了好幾條,最後超過了黃色的那條,到了近岸的位置,居了第一。
一個長者模樣的人,一聲令下,龍舟紛紛入了水。
於野站在沙灘后的瓦礫堆上,這樣想。他已read.99csw.com是個二十歲的年輕男人。說他年輕,甚至還穿著拔萃男校的校服。其實,他在港大已經讀到了第二個年頭。而他又確乎不是個孩子。他靜止地站著,瘦長的站姿里可以見到一種老成的東西。這老成又是經不起推敲的,二十年冷靜的成長,使他避免了很多的碰撞與打擊,他蒼白的臉,他的眼睛,他臉上淺淺的青春痘疤痕,都見得到未經打磨的稜角。這稜角表現出的不耐,是他這個年紀的。
於野突然覺得喉頭髮干,他從包里拿出一聽可樂。想一想,又拿出另一瓶,遞給女孩。

初生的女嬰,在眾人的注視下,突然間停止了哭泣。她打了一個悠長的呵欠,倏然睜開了眼睛。成人的眼睛,眼鋒銳利,是一雙鳳目。

他眯起眼睛,將這海灘的輪廓梳理一遍。看見瘦長的影子,那不是這海灘慣有的。是一個彎曲的昂首的形狀。於野站起來,遙遙地望過去,仔細地辨認,發現是一隻被遺落的龍舟。
陽光照進來,落在年輕男人赤|裸的身體上,他已經沒有聲息,但是神情鬆弛,臉上還掛著笑意。
白色的身影說,你在做什麼。
第二天清晨,天亮得很早。
背後有風,響動織物的聲音,隱隱間有些寒氣沿著耳畔襲來。

父親很吃驚地聽著九歲的兒子說著悲觀的話。但是他無從對他解釋。
度假屋外面,有一個門房。看起來兼營著小賣部的營生。賣零食和飲料,租借燒烤工具。在醒目的地方,還擺著各式的安全套。於野掃了一眼,一個精瘦的男人走過來,說,要浮點的,還是水果味的?新貨。
他關上水龍頭,熱氣散了。鏡子里是張蒼白的臉,發著虛。
於野將陽台的門打開,腥鹹的海風吹進來,味道有些不新鮮。聽得見海浪迭起的聲音。月亮已經不見了,眼前是界線模糊的一片黑。在靠近礁岩的地方,辨得出有一條弧形的影,那是被人遺落的龍舟。
沙灘上很熱鬧,一些人七手八腳地拖動一條龍舟。龍舟神情喜樂,在海潮迭起的背景中,栩栩如生。而瓦礫堆旁邊,也聚攏了一些人。遙遙地有一輛警車,開動過來。

暮色到底降臨,使得這表演的性質近乎謝幕。
哪裡會有這麼多的人,七年前。
端午,在這座城市,或許是個蕭條的節日。這裏的人,對春夏之交素無好感,悶熱陰濕的天氣,可以在空氣中抓出水來。端午前後,吃粽子,間或會想起屈原這個人。而到了農曆五月初五這一天,平凡人家,通常是輕描淡寫地過去。
於野將身份證掏出來,男人看一看,又向他背後掃一眼,說,沒別人吧。
於野想起男人看他的眼神。明白了。這幾年,來離島燒炭成了香港年輕人流行的自殺方法。多半是為殉情。於野倏然感到這警告的滑稽,燒炭如果成功了,誰又去追究誰。
暑意褪去的十月夜晚。那身體走進他的房間。將他脅裹,他感到的只有熱,砥實的火一樣的熱。燃燒他,熔化他,將他由男孩鍛煉成了男人。
於野在這海灘上坐著,一直坐到天際暗淡。潮漲起來,暗暗地涌動,迫近,海浪聲漸漸大了,直到他腳底下,於野看自己的鞋子乘著浪頭漂起來。在水中閃動了一下,消失不見。

浴室里有一條浴巾。於野沒有用。濕淋淋地出來,將衣服鋪在床單上,躺在上面,晾乾。天花板上有些赤褐色和黃色的痕,大概是因為雨天陰濕,蜿蜒流轉。
於野說,沒幹什麼。
為什麼來?來看龍舟競渡?
沒有。那些都是家鄉的東西。但是,海浪卻是實在的。
那是雙綿軟溫熱的手。
七年,於野對這座離島的造訪,有如對朋友,需要一些私下﹑體己的交流。
他們住在祖父的宅子里,等著祖父死。這是很殘酷的事情。於野和這個老人並沒有感情。老人拋棄了內地的妻兒,在香港另立門戶。一場車禍卻將他在香港的門戶滅絕了。他又成了孑然一人。這時候,他想到了於野的父親。這三十多年未見的兒子是老人唯一的法定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