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島上的太平清醮。一大早村長跑過來，讓我幫忙去拍照。十幾年了，還都是老樣子。熱熱鬧鬧，多了很多遊客，大都是來看「飄色」的。小孩子們照例穿紅著綠，由大人們抬著，環島巡遊。臉上笑，其實是個辛苦差事。大熱的天。五歲那年我扮過趙子龍，硬生生尿在了褲子里，說起來也丟人。好在現在的小孩子都有紙尿褲了。我就跟著走了一遭。如今扮的，也沒大不同，多還是歷史人物，戲文里來的。可竟也與時俱進，「乒乓孖寶」不說，竟還有兩位阿太——葉劉淑儀與陳方安生。一個雀斑臉的小姑娘扮作「阿姐」汪明荃，最近風生水起，大概是因為做了香港兩會代表的緣故。

聽見一個男人沒睡醒的聲音。

對方停一停問：衰仔，唔好同我玩嘢。問我什麼，不是你留言的嗎？https://read.99csw.com

我阿爺是族長，我們家的規矩就格外嚴。聽老輩人講，說是以前在廣東的時候，派有派祠，堂有堂祠，房有房祠，支有支祠，加上朝廷賜建的專祠和旌表修建的節孝祠堂，祠堂多到幾十個。後來不知哪一輩到了這個島上來，還是想著光宗耀祖。祠堂門口的聚星池就是阿爺找人建的。據說是為了風水，人丁興旺，多出孝子賢孫。不過他現在，就我一炷香火了。不知道風水是不是沒找對。哦，那年祠堂著火，聚星池倒派上了用場，才沒有被燒掉。

到阿嫲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阿嫲突然頓一頓手中的拐棍，死靚仔，都不知你諗啲乜。

喜寶很仁義，總是守著我。遠遠地望，我和同村的小孩子打架ｒｅaｄ.99ｃｓw.ｃoｍ了，它就撲過來。

這間屋子，是我長大的地方。那時候似乎很熱鬧。還養了兩條狗。老的那條叫喜寶，也在前年死掉了。聽阿嫲說，死得很突然。中午的時候，吃了一碗蝦干粥，還到街上去溜達。走到街市的時候，一頭栽倒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倒是阿嫲，平白地半夜說起夢話來。斷斷續續地從樓下傳上來，有些瘮人。

他說，叫雞啊，大佬。

抬起臉，神案上擺著大紅燭，沒有火焰，已經變成了紅顏色的電燈膽。

我說：我……

她就這樣一路絮叨著。我低著頭，沒話說。

又說，這島上的外國人越來越多。自己人都跑到外面去了，成個什麼話。

阿嫲又頓一頓拐杖。我嚇了一跳，聽到她惡狠狠地說：

照樣要去拜祠堂。祠堂里黑乎乎的。我們家的祖先多，拜的時間很久。阿嫲坐在旁邊，看著我磕頭。

晚上我就在這閣樓上打了個地鋪。夜裡很靜，靜得睡不著。大概我在油麻地亂糟糟的環境里慣了。

沿著樓梯走上去，樓梯發出吱呀的聲音，顫巍巍的，好像就要斷裂開來。有一天，哥哥被阿爺蹬了一腳，就是從這樓梯上滾了下來，一直滾到地上。哥哥在地上掙扎一下，站起來。看見我，笑一笑，摸摸我的頭，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我聽著阿爺在樓上喊，不肖子，不肖子。

我看了一眼電話號碼，是我昨天傍晚打出的電話。

我心裏好笑，小孩子懂得這是什麼。

路過北帝廟，看見門口的空地上，有幾個小孩兒在玩。見我們走近了，一鬨而散。

黃昏的時候，壓軸的「搶包山」。包山現在徒有其表。因為七九年那回包山塌下來，壓傷了很多人。大伯就是那年被壓傷了腳。原本他爬到了最高處，是要拿冠軍的。然後這節目禁了二十多年，在我記憶里幾乎沒出現過。再恢復了，竹架變成了鋼筋，包子也都是塑料的。報名的人要先參加Rockclimbing的訓練。我看著一個大隻佬興高采烈地爬到了一半，向底下的人拋了一個飛吻。我按下了快門。這九-九-藏-書時候，電話響了。

阿嫲推開祖屋的大門，一股涼氣撲過來。裡頭終日不見光，還是黑黢黢的。這房子政府也想收，建什麼度假村。阿嫲要和他們拼老命。

阿德，你在外面我不管。可嫲嫲下去賣鹹鴨蛋。你要回來給嫲嫲收屍的，聽到沒？

耳朵旁邊鑼鼓喧天。對方罵了句粗口，問道，靚仔，快食還是包夜？

樓上好大的塵味。也久沒人上來過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打開燈，看見一隻老鼠從腳邊跑過去。牆角里藍顏色的簿子，被咬得還剩下一半。我撿起來，原來是我小學時候的功課簿。底下還批了一行字，「志如鴻鵠」什麼的。

我趕緊又規規矩矩地磕了幾個頭。

我問：什麼？

都傳說這島上有很多鬼。長這麼大我也沒見過一個。

大街上打招呼的，都是老街坊。說九*九*藏*書起來都是看我長大的。八筒叔似乎比以往更老，背已經有些駝。本來就是老來得子，兒子阿路從小學到中學都和我同班，後來出息了，去了加拿大念預科，就再也沒有見到。聽說現在已經讀到博士了。

對方有些不耐煩地說，到旺角先打過來喇，黐線。

我看他們跑遠了，眼前出現了一張臉。但已經不清楚了，我快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哥哥的臉。

跟阿嫲回家，一路上都在聽她罵人。說島東的地挖得不成樣子，被政府徵收了，要種什麼「有機菜」。阿嫲顯然不懂這個新名詞，說，也沒見那地里有幾隻雞。就說「有雞」，就只懂騙我們這些鄉下人。

其實這屋裡已經沒什麼人了。大伯全家也搬走了，搬到元朗的新屋苑去了。西鐵通了，到哪也方便。

我愣一下，點點頭。

以前都是哥哥先磕頭。我看著那些牌位，上面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迹。小孩子的時候，進祠堂總有些怕。兩邊的儀門太高，上面鐫著「入孝」「出悌」。字體粗黑的，不親近。神主龕前的香爐，也大得誇張，味道讓人有些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