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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絲 第二章

蠶絲

第二章

——我的法國朋友。

十九

他給妻子海倫帶回一件絹絲內衣作為禮物,她因為害羞從來不曾穿過。
埃爾維·榮庫爾有一座獨享的房子和五個寸步不離地隨行左右的男僕。他單獨進餐,在一棵繁花似錦的大樹的蔭庇之下。那些花兒是他過去從未見過的。他們每日鄭重其事地伺候他飲茶兩次。傍晚,他們將他送至室內最大的客廳,廳里石材鋪地,就在那裡讓他完成沐浴儀式。三位婦人,年老色衰,面容被一種白色的油彩遮蓋,她們將水澆灑在他的身體上,然後用大塊的絲綢替他擦拭乾凈。絲巾是溫熱的。她們的手粗硬如木質,但是動作特別溫柔。
緩緩地,她將茶杯上埃爾維·榮庫爾飲用過的地方準確地轉至雙唇間。
——一直往前走。直至世界的盡頭。
——在下購買,蠶種。
——如果您願意,我高興看到您再來。
——您弄到的種籽是魚籽,價值聊勝於無。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行動舒緩,有一頭長長的黑髮,從不盤紮起來。她有一副極其美妙的嗓音。
面對這個最難對付的日本人,面對全世界想從那個島國帶走的一切財富的主人,埃爾維·榮庫爾試圖講清楚自己是什麼人。他講自己的語言,說得很慢,並不確切知道原卿能否聽懂。他主動地拋開一切順忌,如實陳述,既無編造也無遺漏,樸實無華。他用同樣的語氣和輕微的示意動作,描述細微末節和關鍵性|事件,彷彿在清點從一場火災中搶救出來的件件物品,表現得憂傷而又平穩,沉浸在往事之中。原卿聽著,沒有一絲表情破壞他臉上的線條。他的眼睛盯住埃爾維·榮庫爾的嘴唇,好像那些話是臨終遺言的最後幾句。整個房間里的氣氛是那麼安靜和凝重,彷彿頃刻間即將發生重大事情,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當我離開這座島嶼時,如果還活著的話,您將收到您應當得到的黃金。請記住我的話。
——武器,先生。那您呢?
——您認識一個生活在這裏的女人嗎?她很年輕,我相信是歐洲人,白種人。
——庭院中間read•99csw•com理所當然沒有沙石,而是一座花園。在入口處,可能的話用海豚頭像代替公牛頭像。

十二

原卿的神情復歸嚴肅。

十五

原卿低聲微語,沒有轉過身了。
他抬起視線。
——我為買到的東西付錢。
埃維爾·榮庫爾垂下目光。在他面前,擺放著茶杯。他端起來並開始轉動和打量,好像在杯口的彩色花邊上尋找自己的東西。當他找到了所尋找的東西,就將嘴唇湊上去,一飲而盡。然後他將茶杯放回面前,說道:
——在日本不存在白種女人。沒有一個白人女子,在日本。
埃爾維·榮庫爾連回話也不等了。他站起身來,倒退幾步,然後躬身施禮。
原卿講法語,略為拖長母音,用沙啞的真嗓子,說道:
埃爾維·榮庫爾在原卿處作客四天。他就像生活在國王的宮廷里一樣。整個小鎮為這個男人而存在,在這些小山丘上,幾乎沒有不是為了他的安全和為了他的享樂而設置。生活低調地爬行,如同一隻被趕進巢穴的動物,精明地緩速行動。世界恍若倒退了幾個世紀。
原卿中止說話,端起一隻茶杯,送至唇邊,稍息片刻后說道:
法國,海上旅行,拉維爾迪厄的桑樹的清香,蒸汽火車,海倫的聲音。埃爾維·榮庫爾繼續講述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在生活中,他做了些什麼。那位少女不停地盯視他,對他施加一種壓力,逼得他說每一句話必然地採用懷舊語氣。當她突然從裙服中露出一隻手,悄無聲息地在面前的地席上移動時,房間好像陷入了一種永久的靜止狀態。埃爾維·榮庫爾看見那隻蒼白的手形伸進了自己視界的邊緣,只見它擦過原卿的茶杯,然後,不可思議地,繼續滑向另一隻杯子,毫不猶豫地抓住它——那無可迴避地是他喝過的杯子,她輕輕地端起杯子,把它拿走。原卿面無表情地死盯著埃爾維·榮庫爾的嘴唇,毫不停歇。
埃爾維·榮庫爾算了一筆賬,發現自己成了富翁。他在自己田產的南邊買進三十英畝土地,用夏季幾個月的時間構畫園林草圖,那將是一個可供人輕鬆安靜地散步的地方。他想像這座園林像世界的盡頭一樣是不能一覽https://read.99csw.com無餘的。每天早晨他走到凡爾登咖啡館,在那裡聽小鎮傳聞和翻閱從巴黎寄來的報紙雜誌。傍晚他在柱廊下待很久,坐在妻子海倫身邊。她高聲朗讀一本書,這令他感到幸福,因為他認為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妙的聲音了。
退出之前,他最後看見的東西是她的眼睛,無言的目光,全然專註著他的眼睛。

二十

十七

——你什麼也不要怕。
埃爾維·榮庫爾不會說日本話,也聽不懂他說些什麼。但是他明白原卿要見自己。
睜開眼睛。
——世界的盡頭如何?
那位少女,
第二犬早晨,埃爾維·榮庫爾看見小鎮里來了一位白人,兩輛滿載大木箱的車子隨行。那是一個英國人。他不是為採購而來此地。他為推銷至此。
絲毫未動地,
——當您從這裏走出去時您將得到您所想之物。
一八六二年九月四日,他滿三十三周歲。生活在他眼前上演著賞心悅目的戲劇。
她半眯起眼睛,喝下一口茶。
——這個日本國,準確地說,在哪裡呢?
那是一位妙齡少女的面龐。
埃爾維·榮庫爾本能地將目光垂落到她的身上並且看到了,他沒有停止說語,他看到的是那雙眼睛沒有東方人的形狀,並且直視著他,目不轉睛地撩撥人心,那睫毛之下的眼睛彷彿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埃爾維·榮庫爾以儘可能做到的自然表情,將視線移至別處,繼續他的講話,努力不讓他的聲音出現異常。只是在他的眼睛朝放在面前地上的茶杯望去時他才停頓下來。他用一隻手端起茶杯,送至唇邊,慢慢地飲茶。當把杯子再次放置面前時,他重新開始講話。
睜開的雙眼,死死地看人埃爾維·榮庫爾的眼睛。

十四

巴爾達比烏問他。
那是一八六一年。福樓拜正在完成《薩朗波》的寫作,電燈照明還只是一種設想,亞伯拉罕·林肯正在大西洋的彼岸進行一場他將看不到結局的戰爭。拉維爾迪厄的養蠶專業戶們組成合作社,集中資金,相當可觀,足以https://read.99csw.com支持一次遠征。大家覺得將遠征的任務交給埃爾維·榮庫爾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巴爾達比烏要求他接受時,他的回答是提問。
埃爾維·榮庫爾向房間裏面走去,得到接納的示意,在他對面坐下。他們沉默著,用眼睛互相打量。一位男僕走來,悄無聲息,在他們面前放下兩杯茶,隨後悄然離去。這時原卿開始說話,以一種吟唱的聲音講自己的語言,那聲音是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假嗓子擠出來的。埃爾維·榮庫爾聽著。他用眼睛盯住原卿的眼睛,只在某一瞬間,幾乎令人覺察不出,將眼光下移,停在那女人的臉上。
埃爾維·榮庫爾又說了很久。只是當原卿把目光從他身上挪走並且點頭示意時,他才住口。

十三

十八

十六

埃爾維·榮庫爾出發了,攜帶著八千金法郎和巴爾達比烏給他取的三個名字:一個中國名字,一個荷蘭名字和一個日本名字。他在梅茨附近越過邊境,橫穿符騰堡和巴維也拉,進入奧地利,乘火車經過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然後直達基鋪。他騎馬在俄羅斯大草原上馳騁兩千公里,翻過烏拉爾山,進入西伯利亞,旅行四十天,到達貝加爾湖,當地人稱之為——海。他順黑龍江直下,沿著通向大海的中國邊境線往前走。當他到達海濱后,在薩比爾克港口滯留了十一天,最後一條荷蘭走私船把他帶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過石川縣,富山縣,新瀉縣,進入福島縣境內,抵達白川市。他在該城的東邊轉悠了兩天,等來一個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雙眼,帶他走進一座小山村,在那裡住宿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同一位不說話的男人做成蠶種交易,那男子用一方絲巾蒙面。黑色的。傍晚時分,他將蠶籽藏入行李之中,轉身背對日本,準備踏上歸途。
他們一起用膳。英國人有許多故事可聊:他來往于歐洲和日本之間八年了。埃爾維·榮庫爾一直洗耳恭聽,只是到最後才問他:
她重新將頭靠在原卿的懷裡。
由於巴爾達比烏決定如此,埃爾維·榮庫爾於十月一日再次出發前往日本。他在九九藏書梅茨附近越過法國邊境,橫穿符騰堡和巴維也拉,進入奧地利,乘火車經過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然後直達基輔。他騎馬在俄羅斯大草原馳騁兩千公里,翻過烏拉爾山,進入西伯利亞,旅行四十天到達貝加爾湖,當地人稱之為——魔鬼。他順黑龍江直下,沿著通向大海的中國邊境線往前走。當他到達海邊后,在薩比爾克港口滯留了十一天,最後一條荷蘭走私船將他帶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過石川縣、富山具、新瀉縣,進入福島縣境內,抵達白川市。在該城的東邊轉悠了兩天,等來一個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雙眼,將他帶進原卿的山村。當他能夠重新睜開眼睛時,他的面前站著兩位男僕,他們拿著他的行李,將他引至一座森林的邊緣,給他指示一條林間小路,並留下他單獨一人。埃爾維·榮庫爾開始行走在樹木的陰影之中,在他四周和頭頂上的樹枝遮斷了日光。只有當枝葉突然分開,彷彿瞬間在小路邊打開一扇窗戶時,他才停住腳步。只見一片湖水,位於腳下三十米深處。在湖畔,原卿和一個穿橘紅色衣服、長發披肩的女人蹲伏在地上,只看見他們的背影。在埃爾維·榮庫爾看見她的一剎那,她舒緩地轉過身來,在那一瞬間,恰好與他的目光相遇。
他第一次露出微笑。
少女稍微地抬起頭。
她的眼睛不是東方人的形狀,她的臉是一個妙齡少女的面龐。
原卿開心地笑了。
她讓那隻手隱退于裙服之下。
埃爾維·榮庫爾重新開始行走在茂密的森林里,當他走出樹林時就到達了湖邊。在他前面幾步之遙,原卿,獨自一人,以背相向,靜坐著,身穿黑衫,在他身旁有一襲橘紅色衣服,棄置地上,還有兩隻草編涼鞋。埃爾維·榮庫爾走上前去。層層細浪將湖水送至岸邊,彷彿從遠處長途跋涉而至。
——您因此而付了假金幣是嗎?
六天後,埃爾維·榮庫爾于高岡市乘上一艘荷蘭走私船,那船將他帶到比爾克。他從那裡進入中國境內,橫穿四千公里的西伯利亞大地,來到貝加爾湖,越過烏拉爾山,抵達基輔,乘火車由東向西跨過整個歐洲,最後到達法國。四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日——趕上了大禮彌撒——他站在了拉維爾迪厄的城門前。他駐足停立,感謝上帝,步行入城,每走一步就默念一個人的名字,為九九藏書了永遠不忘記他們。
突然間,
幾小時過去了,他們比肩而坐,時而交談,時而沉默。然後原卿站起身來,埃爾維·榮庫爾跟著立起。在踏上林間小道之前,他以令人難以覺察的動作將一隻自己的手套拋落在那件遺留在湖畔的橘紅色衣服旁邊。他們走進小鎮時天色已晚。

十一

如果用手指拎起那件內衣,輕若無物。
——海豚,先生
寂靜無聲。
他們拉開一扇貼著糯米紙的木格門,埃爾維·榮庫爾走進去。原卿盤腿坐在地上,在房間最遠的角落裡。他身穿一件深色的和服,沒有佩戴飾物,惟一可見的權力標誌,是一個躺在他身邊的女人,靜卧不動,頭枕在他的懷裡,雙眼閉合,兩臂藏在寬大的紅裙之下,那裙子向四周鋪開,在炭灰色的席子上猶如一團火焰。他的一隻手在女人的頭髮里緩緩移動,彷彿在撫摸一隻熟睡中的珍稀動物。
他講法語,將母音略為拖長,用的是沙啞的真嗓子。
——你不應當心懷任何恐懼。
——我知道。
——無法看見。
當一個男人跑著追上來並攔住他時,他剛剛走出村口。那人用不容置疑的專橫語氣對他說話,然後客氣而又堅決地陪他往回走。
——請告訴我您是什麼人
埃爾維·榮庫爾從日本帶回的蠶籽——成百上千地粘在一張張小小的桑樹皮上——證實自己完全健康。在拉維爾迪厄地區,那一年的蠶絲生產大獲豐收,產量高而且質量好。人們決定增開兩家繅絲廠,而巴爾達比烏叫人們在聖安妮絲教堂邊修築一座庭院。不知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想像庭院是圓形的,將設計交給一位名叫胡安·貝尼特斯的西班牙建築師去完成,此人在鬥牛場這類建築物的設計方面享有一定聲譽。
次日他離去,滿載黃金。
他於十月六日啟程。孤身一人。
那英國人不停地吃著,表情毫無反應。
——貝尼特斯,你記清楚這種魚了嗎?
在拉維爾迪厄城門邊,他擁抱妻子海倫,言簡意賅地對她說:
她第一次將眼光從埃爾維·榮庫爾身上挪開,移至茶杯上。
她將杯子從唇邊拿開,並將杯子推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