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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篇 宗子案 第一章 泰

雷篇 宗子案

第一章 泰

王馭是三槐王家三房王旭一脈子孫,到他父親時,已沒了恩蔭官品。王家族譜一直由二房宰相王旦那一支掌管,多年前,那一支大半已遷到開封縣新里鄉大邊村。王馭聽說那邊修族譜時,將他們這些沒功名的子孫全都擯除在外。他們襄邑皇閣村這邊的子孫自然大不樂意,不過,那邊子弟多少還守著耕讀世家的門風,而他們這邊,連能握筆的人都越來越少。年輕一代,個個瞧著粗頭蠢眼的,哪裡還有三槐當年的影兒?也難怪被人輕忽。
王馭也沒奈何,只能等王豪的幼子長大些,再去提議。可惜,那幼子只活到五歲,也一病而亡。接著,王盪的兩個哥哥縣試遇挫,一起投河自盡。其他親族見了,再不敢逼自家孩子讀書,怕偏移了性情,功名不成,反送性命。王馭興學之願因之而滅。
王馭見過幾回,有次忍不住問:「娘,你明明占理,為何還要忍氣讓著那嬸娘?」他母親忙拭凈淚,重又笑起來:「人活一世,哪裡能處處論理?倒是事事都得有個著落。今天哪怕娘論贏了,你嬸娘心裏自然窩住一團火,這火今天沒有著落,將來必定要燒出一大團來尋著落,到那時想撲滅,便難了。馭兒,你記著,橋歸橋,水歸水,各人各有著落處。過些年你再瞧,水早去了海里,橋卻朽在這原地。」
聽了母親這話,這一生,他事事都儘力讓別人有個著落,為這三槐王家,更是傾盡了氣力。只想著,死去萬事空,願留一些心意在這家族骨血綿延中。可到頭來,竟落了個透底空。如今眼看年近七旬,不久將辭別人世,這一世空忙白碌,做了些什麼?又得了些什麼?自己的著落又在何處?
那宗祠原先正挨著宅院西牆,雖不如何宏壯,卻葉門額高峻、廳堂肅穆。可如今,連同它左邊一座院子全都不見,那片地起了一座官宅,一瞧便是新造不久,門樓巍然,粉牆雪白。門前高挑兩隻錦繡燈籠,有幾個身著錦服的門吏守在門邊,裡頭傳出來陣陣歡笑聲。
族中唯有宗子王豪最富,宗祠照規矩也只能定為宗子永業、不許析分。於是,王馭又去請告這位叔祖。然而,這一回,王豪聽了勃然大怒,一腳將王馭踹倒在地,厲聲吼了個「滾!」。王馭爬起身,退逃出來后才醒悟,王豪接連喪子,他這一門恐怕要斷根,自己卻去講說後裔之事。
不過,王馭也並不灰心。他早已深悉私心難去、公心難聚,更何況族中人心潰散多年,想要團攏回來,哪裡有那般容易?他想了許久,想到一條:眾親族離心離德,是由於忘了根本。
王馭驚在那裡,活了六十多年,從沒這般憤惱過,牙齒咯咯咬顫,腦仁一陣陣暴跳。然而看著王小槐拍手歡叫,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王小槐笑著瞅了他兩眼,隨即轉過頭,又催王盆去裝火藥,跑一邊玩耍去了。
王鐵尺和王佛手比他受創更深,王鐵尺連聲顫語:「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佛手則不禁落淚,忙用衣袖擦拭。王馭看著堂兄弟,心裏越發難過,卻知道這時再說什麼都無益,倒是帶來的那些親族得給個著落。他默想了一陣,低聲說:「宗祠不在了,三槐祖宅還在,拜拜它,也是一樣。」
然而,莫說殺人,家中養的雞羊,他都從來不敢動手,請別人幫殺時,他連看都不忍看。空憤了一陣,覺著疲乏之極,只能黯黯然回家。步履又重又輕,虛虛蕩蕩,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院門,卻見老妻迎了上來,小聲說堂兄王鐵尺來了,似乎是受了那小叔父的氣。
幸而幾個年輕子弟並不介意宗祠,倒是這三槐故宅,讓他們震驚至極。看到他們連連驚嘆,個個感奮,王馭才稍感欣慰。
他一直小心藏著那紙遺書,直到翻過年,見王小槐又開始歡蹦,他才取出那紙契書,去見這位小叔父。王小槐那時正在院里和王盆燃火藥耍,聽他說了來意,笑著說:「我得再看看那契書。」王馭忙遞了過去,王小槐瞅了幾眼,皺起小鼻頭,眨著眼說:「這契書是假的。」
這些年,他身任這一帶鄉里的保正,王家一族都得他庇護,才read•99csw•com無人敢欺。他一死,縣裡便將保正之職轉任了他人。王家頓時沒了依仗,村裡那些人見了他們王家人,也漸漸少了敬畏。去年秋稅時,催稅甲頭便開始橫挑豎揀,諸般苛細。王家沒了頂梁人,家家都只能隱忍賠笑,再這般下去,只會一日難似一日。
使君子居中,常制其命;而小人在外,不為無措,然後君子之患無由而起,此「泰」之所以為最安也。
王馭原本不愛出頭,也從不爭這個名位,只是瞧著過去那些年,各家忙於自顧,于宗族情分上極冷淡,甚而衍出許多仇意。大家同根連枝,本該互依互助、親親睦睦才對。於是他欣然赴命,想著替這宗族多少盡些力,也算沒白姓了這個三槐王姓。王統和王析兩人竟也都有此意,他們三人商議一番,都有些振奮,同願將三槐王家重新壯大起來。
這時回想起來,他心裏又生出一陣愧怕,王小槐之所以喪命,自己最後添的那句話恐怕最是要害。王小槐雖已死了,卻頑魂不散,不斷作祟。這家族不但沒能得寬釋,反倒個個狐疑,人人自危。自己辛苦十多年才勉強凝起的人心,重又潰散。三槐王家恐怕只能這麼一日散似一日,最終衰零如殘秋落葉……
頭幾年,這學舍辦得極好。清亮亮、稚嫩嫩的讀書聲響起時,這偏陋村莊頓時有了光亮,連草木塵土都散出些清鮮氣。那些學童的父母們更是歡喜感激。
王馭那時少年心性,聽不進去,遇著不公,不願像娘那般隱忍,總要爭論一番。可爭來爭去,自家累,別人也累。他漸漸發覺,這世間恐怕本沒有公道,每個人都有自家一番道理,誰也說不通誰,就如鳥強要雞飛、雞強要鴨跳一般。母親那些話他聽了許多遍,一直印在心裏。年紀漸長,便漸漸領會出其中道理,事事的確都得各有個著落處,這天下才太平。
——蘇軾《東坡易傳》
王馭呆怔半晌,才頹然轉身離開了那院子。昏茫間,不知走了多遠,竟走到村北睢水邊。他站在泥草灘中,心裏一片冰涼,耳邊一遍遍響起母親當年說的那句話——「橋歸橋,水歸水,各人各有著落處」。
過了二十來年,那一輩或老病或亡故。王豪又從孫輩里選了三個,分任保長,同時又一起代管宗族事務。頭一個便是王馭,那年他五十三歲,還有兩人和他是同一輩堂兄弟,一個叫王統,一個叫王析。
其他親族見他家計處置得好,都來向他請教。王馭也從不吝惜,儘力幫著出些主意。
村社祭儀樸陋,那社壇只是一塊大石頭,前面一座土坯搭就的小神龕。一張石台上燃了一對高燭,敬獻三碗春酒、蒸煮好的雞豚糕餅。那耆戶長秉香高聲禱告:「天在上,土在下。祝神農,祈五穀。挽青苗,力稼穡。安室家,傳子孫……」那禱詞混雜雅俚,大半聽不清楚,無非是祈福瑞、盼年豐、驅邪祟、滅蟲蝗。鄉人們卻異常誠敬,全都跪在耆戶長身後,跟著低聲禱告叩拜。王家親族這些年也全仰天賜吉歲,衣食才能得靠。因此都不敢輕忽,也齊齊跪下,跟著一同祈拜。
後來,王小槐出生了。王馭比叔祖王豪還歡喜,天天去看視,誠心誠意替他祝祈康健長壽。王小槐雖生得瘦小,精氣卻足,一天天長大,天資更是聰穎異常,詩書一聽便會,過耳成誦。王馭心中連連感念,恐怕是上天要助三槐王家重振,那宗祠自然也不是難事了。不過,他也不敢過急,只能暗暗等待時機。
他們三個全都呆住,左右張望,恍惚半晌,才確認,宗祠真的不在了。王馭活了五十多年,那一刻才真正體味到何謂「悵然若失」,如高樓基石被人抽走,頓時空蕩蕩無所依憑,虛浮浮沒了著落。
王家後代中,最有聲譽的是二房宰相王旦之孫王鞏,能詩善畫,與蘇東坡是至交好友。王鞏在汴京東門外修造了王家宗祠,曾請蘇東坡題寫《三槐堂銘》。那宗祠中立有王旦神道碑,碑額上九-九-藏-書是仁宗皇帝親書「全德元老之碑」,碑文則由歐陽修奉旨撰寫。率領子弟去那宗祠祭拜,自然能想見祖宗榮耀。
王家宗族共六十八戶,被計作三大保,于宗族中選命了三人任大保長。王豪原也被任命為保長,他也將這職任轉給了一個侄子。他自己則不斷經商求利,置買田產。鄉中田產三百畝以上為一等戶,五百畝以上為無比戶。辛苦十來年,王豪的田產已過千畝,稱為無比富強戶,被任命為這一帶鄉里的保正,他避不過,只得應承,卻仍將差事交付給三個大保長侄子。
他沒料到,自己還未及再次開口,叔祖王豪竟一病不起。王馭正在焦心,王豪忽然叫僕人來喚他,他忙趕到叔祖病床前,王小槐也在那裡,正抓著父親的手在哭。
王馭三人又商議,雖然總共只有十來人,卻也不算少。這十來人去汴京祭過祖,回來必定要講給眾人聽。聽了的,必定有動心的。到來年,願去的必定又會增多。
王馭看著這情景,大是欣慰。不過,他也明白,這不過是一時興起,興盡之後,族中這些人恐怕又得各歸自家著落處。
王馭的母親是一位縣主簿的女兒,自幼習學詩書,雖然從小門小戶嫁入三槐王家,處處都有些生疏,她卻能沉住氣,始終面含笑意。那時的三槐王家早已不復當年,各房之間互爭互軋,越來越沒了情面與禮數。王馭的母親僅憑這笑,便自然化解了許多冰凍。有幾家親族最善爭尖鬥氣,眾人都怕,她卻能應付裕如。即便如此,有時難免受些氣損,背地裡偷偷抹淚。
三人都沒出聲,一起下了橋,走近那大宅。經過時,見院門半開著,不由得都朝里望去。裏面庭院布局也照舊,只是花木樹影更深茂了。有許多僕役在忙著搬東西,全都不認得。那些人個個行動輕熟,神色自若,像是在這宅子里住了幾輩子一般。王馭心裏忽然一陣難受,沒敢停步,忙和兩兄弟一起走了過去。然而,剛走到院牆西頭,三個人全都頓住了腳——宗祠不見了。
果然,元宵節后,一個消息傳來,王小槐被燒死在虹橋。王馭疑心是堂兄做下的,忙去尋堂兄,說到此事,堂兄果然神色一變。他不敢再試探,忙借故出來了……
於是,他們于寒食前一天動身,各自背著乾糧,一起徒步前往汴京。路上行了三天,雖然有些勞累,但年輕子弟們眼見著一路上風物越來越繁盛,都極新奇振奮。等到了京城,便越發驚嘆不已。
他們在汴河虹橋兩岸尋了一圈,最後在河北灣的崔家客店要了間通鋪房擠著住。那晚便沒再吃乾糧,幾家咬牙湊了些錢,一起去了東水門內孫羊正店,擠坐了一桌,點了些軟羊、炒羊、羊脂韭餅、石肚羹,眾人美食了一頓。那些年輕子弟何曾見過這等金貴、這等鮮肥?全都漲紅了臉,個個吃成了燒羊頭。
翻來覆去,他越想越悲,不由得落下老淚。等淚水被河風吹乾,他才稍稍回過一些神,望著河灘上一地亂石,胸中竟湧起一股咬牙切齒的恨,想殺了王小槐,讓他給自己陪葬,也讓子孫、讓這宗族少一個禍害,多一些松活。
王豪躺在那裡,雖然枯瘦虛弱之極,卻滿眼慈愛,費力笑著,輕撫王小槐的細瘦臂膊,轉頭對王馭說:「你那年說的宗祠那事,我沒忘。桌上那張契書你拿去,我已畫了押,也已經交代槐兒了。家中田產賬目,他都記得。過兩日,你跟他畫割土地、支取銀錢,儘早把宗祠修造起來……」那天傍晚,王豪便一命嗚呼。
鄉村裡每年立春、立秋都要辦社,祭拜土地神、五穀神,春祈豐年,秋報收成。到這一日,連婦人也都要停了針線,村人全都聚在一處。拜過神后,吃酒吃肉,擂鼓歌舞。他們王家親族遷居來皇閣村雖然已經多年,卻始終難與本土鄉人相容,每到社日,盡都閉門在家,族裡只有孩童去湊趣玩耍。
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來,鄉里五戶為一小保,二十五戶為一大保,二百五十戶為一都保,分別選小保長、大保長和都保正副來管領,主掌盜賊逐捕、橋道煙火、詞訟鬥毆、催督九-九-藏-書稅租等。
堂兄聽了,身子一顫,瘦臉也跟著顫起來,瞪著茶盞悶了半晌,一言不發,隨即起身走了。望著堂兄的背影,王馭知道堂兄比自己更恨,也更下得了狠手。
三人只得默然回去。第二天,帶著那些族中老少,一起又來到這裏,就在河岸邊插了香燭,按輩分排作三排,對著三槐宅門,一起跪下,叩拜先祖。
於是,他不再與人爭,更不去強擰,而是瞧人的著落處在哪裡。你想東,便由你東;他想西,便由他西。順著人情走,個個都安生。於是,他臉上也漸漸現出母親那般笑意,人也樂意與他交往。這世間事便是如此,越擰便越擰,越順便越順。他越活越泰然,親族都開始喚他「王如意」。
「人人盡道善心好,幾人曾得善心報?」
想到這些,他眼眶又濕,忙長舒一口氣。上個月,他去向相絕陸青求教,陸青說:「你之卦象屬泰。天下之事,萬心萬理。各循其志,各歸其門。殊途自安,天下泰然。異心強聚,必致其亂。亂而強理,難承其患……」他聽了大驚,一連數日都惶惶不安。
然而,宗子王豪兩個兒子先後病夭。他再見不得孩童,更聽不得吵鬧,便驅走了學童,關停了學舍。
果然,回去后,這些人四處去傳講那京城繁華和故宅煊赫,不但年輕一代羡嘆,連老一輩也被惹動故情舊思。第二年清明,去了二十來家,在那河岸上跪了長長三排,引得四周的人都來圍看。到第三年,族中大半人都去祖宅祭拜,慕祖之心終於被喚起,親族之間也漸漸比以往親近了許多。
王馭原是個順命的人,深知家族氣運至此,人力難為,但心頭多少有些不暢。只因這一些不暢,積聚出一團鬥志,為這宗族窮心竭力十來年。到如今,一夢醒來,腸冷心灰,唯余苦澀。望著河中春|水漫漫,他悶嘆一口氣,不由得想起自己母親當年那番話。
王馭驚得空張著嘴,尋不著話語。王小槐卻迅即將那契書搓捲成個筒,讓王盆把竹筒里的火藥倒了進去,隨後擰上一根引線,笑著說:「我這是神葯,專能分辨真假——」他將引線湊近石台上半根正燃的蠟燭。王馭這時才回過神,慌忙要開口勸止,引線卻已被點燃。王小槐忙將紙筒撂到地上,頃刻間,引線便燃到中間,隨即「砰」的一聲,爆燃開來,瞬息便燒得只剩一些紙燼。
酒酣之餘,王家親族中不少男子也忘了避忌,走到場子中間,和鄉人們一起歡跳高歌。往年社日,傍晚便陸續散了。那天直到天黑,眾人猶不忍歸,紛紛燃起火把,笑鬧到深夜。
不過,主意雖定了,此事卻不好強制親族。王鐵尺和王佛手都有些畏難,王馭便自告奮勇,挨家去說。他在親族中最得人緣,且深知各人脾性,進門前,先想好說辭,給每家一個著落。雖難易不同,但最終還是讓所有親族都答應赴社。連獨住在村東北大土丘后、常年與親族疏隔的王盥,都被他說服。
王馭又去和王鐵尺、王佛手商議,兩人都贊這主意好。那時宗子王豪又出門遠行,他們便自作主張,分頭去說動親族,清明一同赴汴京祭祖。可襄邑到汴京有二百多里地,路途不近,又費錢糧。王馭雖善於勸誘人,可落到錢財上,萬句甘言,難敵一文小錢。大半親族都不肯去,只有幾家願往。
王馭得了這應允,歡欣無比,忙去說動了那幾位堂兄弟,又去有孩童的親族那裡一一告知。眾人都很歡喜,忙將自家孩兒送了過去。
祭拜完后,旁邊有兩個壯年鄉人一起擂動村鼓,另有一個年長鄉人扯動老嗓,高聲唱起村歌。鄉人們全都起身,一起和著歡唱起來,有些村男村婦甚而揮臂甩腿,跟著歌鼓聲舞了起來,打麥場上頓時一片歡騰。
老者名叫王馭,今年六十九歲,將及古稀,也是三槐王家的正脈子孫。一路上,他見了不少自家親族,眾人自然都是為那轎子而來。每個人都各懷心事,皆在迴避他人。那一張張面孔,竟似一片片風中秋葉,與這融融春景極不合襯。念及此,王馭生平頭一回發覺,自己果真是老朽了,再無任何氣read.99csw•com力自振,更莫說去振作這家族。
族中宗子是王豪,他引著族人遷居這裏,自家卻常在外頭行商。族中畢竟有不少事務得料理,眾人又都巴望著王豪給些指引扶助。王豪卻素性不拘,哪裡管得了這些,便在子侄輩里尋了三個,替他照應。
他聽了心裏一動,走進去一看,堂兄坐在桌邊,鐵青著臉。他過去坐到對面,一問,堂兄果然也是被王小槐戲弄。他忙將自己那事也說了出來。最後心念一動,又加了一句:「他說,要另選人掌管這家族。」
王馭又想到,三槐王家並非一般農戶,子弟就算掙不到功名官爵,至少也該耕讀相濟,詩禮傳家,這樣才不辱沒先人。堂兄弟中尚有幾個通習詩書的,他便想請他們,先立起冬學,教兒孫們識字讀書。只是,說到興學,即便不建學堂,不備束脩薪資,至少該有兩間學舍,給為師的幾位,常奉些茶酒報酬。一回半回,王馭自家倒也情願貼助,但這是長年累月之事,得有個持久供給。
王馭說出來后,堂弟王析性情平和,人稱「王佛手」,他只略想了一想,便點頭贊同。堂兄王統性情卻有些刻板,人都喚他「王鐵尺」,這位鐵尺堂兄立即說:「我王家再落魄,也畢竟是個世族,怎好與那些蠢俗鄉人混鬧在一處?」王如意已先料到,得給他尋個著落,便笑著說:「這皇閣村大半是我王家親族,其實已可喚作王家村。既然咱們已經定居此地,便該去掉為客之心,做這皇閣村的主人家。振興家道,也該從此地起手。哥哥既然嫌這村社俗陋,咱們便將它興作起來。像歐陽文忠公、蘇東坡先生這些當世名公,都曾留下社日名篇。咱們便讓族中能詩善文的子弟,在社日上吟詩作賦,既可給這村俗添些風雅,更可叫子弟們重新生出親近文墨之心。」王鐵尺聽后,尋思半晌,也點頭答應了。三人一起去說給叔祖王豪,王豪一向愛喜鬧,聽了立即高聲贊同。
王馭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說動親族赴社,一來入鄉隨俗,能與本地鄉人融洽;二來藉機讓親族定期團聚相樂;三來大半親族最怕破費,這春秋兩社,家家只須出些酒肉糕餅,輕廉易辦。
村中耆戶長滿斟了幾碗村酒,笑請王豪和其他幾個年長族人。王豪素性好酒,笑著端過碗,一同歡飲起來。邊上其他村人也忙斟酒,紛紛去邀王家親族,那些親族不好推拒,接碗相謝。飲過之後,各自取過自家帶來的酒肉,款讓鄉人。一來二去,彼此漸漸歡洽起來。
這時,王馭已經日見老邁,振興宗族之心卻越加緊切。他不死心,又想到宗祠。宗祠最能收束人心、凝聚宗族,讓族人世代記住自家血脈淵源。汴京宗祠沒了,這裏可以重建。只是宗祠要地,要營建,即便事事從簡,至少也得容得下全族人員,更莫說還得長年看護、清掃、修繕,此外每年祭祀也是一項不小開支。因此,這比興學更難百倍。
親族們口上都自稱是三槐子孫,可心底里其實已經不信。有些是自慚淪落不敢信,一些是自恨無能不忍信,另一些則是自甘卑庸不肯信。而年少一代,則只將三槐往事當古話逸聞,至多羡嘆一番,哪裡會信?人若是連自家祖宗根脈都不信,心怎能凝到一處?
然而,這營建祠堂之事,王馭卻始終放不下,又去向親族們募資。論到錢,又是個個搪塞,即便願出的,也不過百十文。王馭想:聚沙成塔。每年到收成之時,他便拿著賬簿,挨家去募錢。幾年下來,也只募到幾貫錢,莫說買地營建,連工匠錢都不夠。他卻不急,一年年繼續積攢。
王馭想到一個主意:拜祖。
他和王鐵尺、王佛手商議,那兩個一聽便搖頭。他卻放不下這念頭,等叔祖王豪年底歸來時,忙去請告。王豪聽了,說:「這是好事,花費又不多,我也不必給自家孩兒單獨延請教師。就把我西廂那間大房騰出來做學舍,教書人的茶點,我讓廚房裡備辦,年終再給他們每個人送一份羊酒。你去放膽興作起來。」
吃過後,王馭讓一位熟知汴京的堂弟帶著眾人去遊逛,自己和王鐵尺、王佛手先去探看https://read.99csw.com宗祠。那宗祠就在望春門外、三槐故宅旁,等他們走上朱家橋,一眼瞅見三槐故宅,三個人全都停住了腳。二十余年未見,那大宅靜坐于暮色中,門前、院里都已亮起燈,幾處青瓦房頂升著炊煙,恍如當年。王馭不由得眼圈一熱,險些落淚,再看王鐵尺和王佛手,也都滿眼悲喜閃顫。
那年立春后第五個戊日,正是春社日。天氣晴好,青草初萌。各家果然攜酒帶肉,一起聚到打麥場上。社是土神,稷是穀神,皆屬陰,祭壇設在麥場正南面。其餘三邊已經各擺列了一排木桌,鄉人們將各家的菜蔬酒肉都堆在上頭。原先主祭的是村中耆戶長,那時王豪已被任命為保正,那耆戶長便請王豪來主祭。王豪忙笑著連聲推辭,眾人便隨著那耆戶長一同祭拜。
他望向街西頭,一眼瞧見那頂轎子來了。但願相絕陸青所言不假,真能釋解冤孽,讓王家逃過這一劫。他慌忙理了理衣裳,轉身往前慢慢行去,邊走邊留意身後那轎子,等那轎子趕上自己時,他照相絕陸青所言,朝著那轎窗說出了那句話:
王家親族們常年自持身份,拘謹守禮,何曾見過這等歡浪無忌之態?全都避到一旁,個個面露驚嫌。王馭已先料到,忙笑驅族中那些孩童一起去唱跳。那些孩童先也都有些靦腆,王馭便先將幾個膽大頑皮的推了過去。場上歌舞的村人見到,將他們笑拽過去,牽著一起舞跳起來。其他孩童受了鼓舞,也陸續湊了進去。那些親族見自家孩童跳得歡暢,也漸漸露出些笑意,神色不再那般拘忌。
他又留心向那些老農請教,學會相看地色,也知悉了許多農事藝理。從中,他越發領會到母親的高明,這農藝更得依著作物天性,方能樣樣有個收成著落。
王馭只能一一去開解,難免招致一些怨責,甚而說他如此賣力,是貪得族長之位。王馭一向不愛計較,只能笑著搖頭嘆息,這時才回想起當年讀史曾讀到,隋朝長孫平掌管大家族,曾言:「不痴不聾,未堪作大家翁。」唐朝時,張公藝做大族之長,高宗曾向他問治家之道,張公藝老淚縱橫,連寫了一百多個「忍」字。
王馭心裏焦憂,這些年王家宗族中已有一些親族由於生齒日繁,又不善經營,生計日益困窮。王豪所寫遺囑中,將自己田產劃出近六百畝作墓田和祭田。律法明令,民戶墓田七畝以下不納稅,並且嚴禁典賣。王豪便是照這律令,給宗族中六十八戶每家分七畝墓田,剩餘一百畝為祭田。這六百畝地每年能收谷千石,就算日後王家宗族盡都破落,只要有這墓田,便不至於餓死。
三槐王家舉族遷到襄邑鄉村,許多人都在愁嘆,王馭卻知道,這恐怕是最好的著落處,再在這京城耗下去,遲早要淪落無著。就如江州陳氏,一門數代同居,到大宋初年,家族人數已達三萬七千口,世稱義門。然而家產所出,哪裡能贍濟這麼多人?朝廷為彰其孝義,每年撥糧兩千石,並免去各項稅賦。即便如此,到了仁宗年間,陳氏仍難以為繼,最終分產析居,分作六十多個支系,遷徙各路州。三槐王家尚未全然敗落,去了鄉里,畢竟還有屋可居、有田可依。
果然,春社散后,親族及鄉人之間,只歡洽了幾天。等心緒平復,便漸漸生出許多嫌隙。這家說那家社日拿去的是酸酒,損王家顏面;那家說這家捨不得肉,只帶了些腌菜醬瓜去,惹鄉人嘲笑;這家又嫌鄉人酒濁菜劣,那家又說鄉人無禮,敬酒竟不知年齒高低,亂了禮序……總之,幾乎每家都能尋到一兩處不滿不快來。心寬的還好,心窄的,甚至為你笑了我一句、他瞅了我一眼,而引起口角。
到了皇閣村后,王馭還年輕,雖然事事促迫,卻能沉住氣,一一安頓好家宅。又去向那鄉里富戶請教,在族中頭一個尋見一些客戶,將分得的二百多畝地佃了出去。如此,家安財順,倒比在京城大宅時松裕了許多。
本村那些鄉民,王馭也前去解釋了一番。那些鄉民淳樸喜客,一直有相邀之心,只是不好開口,聽他一說,皆歡喜非常。
一位老者緩步行進東水門,兩眼有些失神遊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