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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篇 界石案 第八章 益

火篇 界石案

第八章 益

「其實,莫褲子那些把柄不過是一些空話。」
長大后,他們更難得相見,沒想到,有回竟在寧陵一家賭坊撞見了。他家離襄邑更近些,因而常年在那邊幾家賭坊里耍。他進了賭坊,尋常賭棍全都不敢跟他賭,只有幾個富家子弟還能陪他耍幾局,他賭得沒興緻,才轉到寧陵這邊。他一進那賭坊,便見中間那張大賭桌邊圍滿了人。有個人盤腿坐在桌上,面前攤開一張圖譜,旁邊一隻陶碗,正在吆五喝六地擲骰子,是莫褲子,和幾個人在賭「豬窩」,那圖譜上繪有各色名目,與骰子彩數一一對應,擲完后對照譜子計算輸贏。
裘鎮前兩天便聽說汴京有個名妓來到寧陵,將全縣的妓|女都比了下去,今天來,也正想去會一會,忙問:「賭多少銀子?」
欲之甚,則昏蔽而忘義理。求之極,則侵奪而致仇怨。
「你爺我沒那些閑腸肚耍這個,爺平生只愛捻錢。」捻錢是擲銅錢,正面為字,背面為幕,字贏幕輸。
有回,他父親帶他去游丸子家赴宴,他穿了一身銷金錦緞小衣裳,渾身金閃閃,走在太陽地里,遠遠就能耀暈人的眼。莫褲子只穿了件織銀線的蜀錦,卻偏要和他比。游丸子和其他孩童都圍在一邊看。他大聲笑起來:「一兩金子十兩銀,你那件衣裳,只好拿去擦屎。」
每回見到,莫褲子總能想出更臭、更爛的主意,裘鎮哪裡贏得過?因而只能把莫褲子當作一攤臭屎,恨恨避開。
「哈哈,不是那些下作物事,是個絕色美人。寧陵行院新來了個班首,彈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兒,名叫卓蘭兒,你可聽說了?」
「空話?」
莫褲子飛快跑出了院門,他以為是逃走了,忙大聲罵起來:「擦屎布,你別逃!」可不一時,莫褲子又跑了回來,手裡抓著根樹枝,枝子上沾了些人屎,他搖著那屎枝子說:「咱們就往自己衣服上抹,誰抹得多,誰贏!」說著,莫褲子就往自己衣襟上一抹,新新的衣裳頓時沾了一道屎。他看到,噁心得直咧嘴。莫褲子把那屎枝朝他伸過來:「該你!」他趕忙避開,嚇得轉身就跑。莫褲子在後面一路追著笑叫:「大球子,滾溝子,滾回你娘屎肚子!」
裘鎮猜測他又要拿那些腌臢物來耍弄人,忙說:「屎、尿、鼻涕、嘔穢一概不九九藏書賭。」
裘鎮聽后,頓時有了主意,忙去跟那幾個豪富商議,一起出錢,找人殺掉王小槐。那幾人都怨憤王小槐,全答應了。他便收了錢,尋了一個得力僕人,去京城做這樁事。那僕人到了京城,尋見幾個同夥,正月十五半夜,裝作一群醉漢,候在孫羊正店門前。那轎子果然來了,那僕人和同夥一擁而上,圍住轎子,僕人拿著刀,趁亂朝轎子里連捅了幾刀。
「沒人?」
裘鎮一見莫褲子那狂賴樣兒,心裏頓時騰起火,從隨從提的木箱里抓出兩錠五十兩的銀鋌,過去推開桌邊的人,將兩錠銀子啪地扣在桌上,高聲說:「一局五十兩,拿得出的來賭!」桌邊那些賭棍哪裡拿得出,紛紛抓走自己銅錢和散碎銀子,一起退開了半步。莫褲子則仍安坐桌上,笑著說:「我來陪你。你先擲。」
這還在其次,比強、比富、比好,他都不懼。他最恨的,是莫褲子那萬事不吝的賴氣。他們一年難得見幾回,只在鄉里豪富家宴上能碰到一處。每回去,裘鎮他娘自然讓他穿最好的衣裳,他也自然時時強過所有孩童。莫褲子卻偏要和他比,而且不比好,只比不好。
「我們?」
——程頤《伊川易傳》
裘鎮瞪著眼,頓時啞了口。看著莫褲子又去和那幾人說笑吃酒,心裏暗暗盤算,該如何將這條糞蛆除掉。沒等他想出法子,莫褲子竟死在茅廁里。看到莫褲子屍首,他險些笑出聲來,自己在這條糞蛆跟前輸了無數回,總算輕輕易易贏了一大場。
裘鎮覺著自己被大鎚子連砸了幾錘,驚了半晌,才急忙出門,驅馬來到界石邊,草棚里八家的僕人仍守在那裡。他忙叫那些僕人各自回去喚來自家主人,說一起搬開界石。
「你等著!」
十八年後,桃花宴上猛見到莫褲子,裘鎮驚了一大跳,隨即便想起當年那紙契書。正在暗想,隔了這麼多年,那契書應該早已丟了。誰知莫褲子過來問候,指著自己懷裡,低聲說:「當年這契書,裘兄沒忘吧?」
「老相公說,窮的還不怕,拿些錢出來,便好說話。富的只想更富,又最恨人比他富。家裡這些田產,小相公獨自哪裡守得住?於是老相公日夜尋思自己死後,如何保住小相公不受你read.99csw.com們侵壓。那時,他去縣裡偏巧遇見了莫褲子,莫褲子說你們幾家都有些把柄在他手裡——」
裘鎮忙騎馬去王豪家尋老孫,可那院門鎖著。他一打問,老孫去了汴京料理王小槐的屍首。老孫的渾家劉氏一個人不敢留在這大院里,搬去了村西自家的小院。裘鎮又尋到那小院,劉氏出來開了門。
「咱們一起到她門首,她願意先接哪個,哪個便算贏。哪怕只見一面、只坐一刻,也是贏。」
「王小槐為何要把事情告訴我們?」
利者,眾人所同欲也。專欲益己,其害大矣。
裘鎮時常發狂,尤其是每回遇見莫褲子。
「捉弄?」
他們看了,全都面面相覷,不知何意。然而,才過幾天,皇閣村便傳來消息,王小槐還魂鬧鬼。裘鎮家院里清早又落了許多栗子,驚得他寒毛倒豎。他聽說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驅祟,忙趕去求教。
「兩縣人都知道你家的田已被你賭去大半,你拿剩餘那點田跟我家上百頃來賭?」
「哦?你快說,誰殺的莫褲子?」
「那是老相公跟他商議好的計謀,莫褲子是假死。」
莫褲子見他出來,笑道:「沒會著?該我了。」說著便走了進去,一路高聲喚著「卓姐姐」。裘鎮忙向裡頭望去,只見堂屋裡走出個美貌翠服女子,笑著迎向莫褲子,兩人站在廊下,說了兩句話。而後莫甘深施一禮,隨即轉身走了出來,笑望向裘鎮:「我贏了。坊主,請把那兩份契書給我。」那坊主忙將兩頁紙遞給莫褲子,莫褲子將自己那張折好揣進懷裡,而後笑著說:「這張便撕了。」幾下便把那張紙撕得粉碎。裘鎮一直干瞧著,胸口幾乎燃起來,狠狠踢了一腳身邊探頭的隨從,喝了聲「走!」,隨即氣恨恨大步離開了那裡。
裘鎮知道他在激自己,但一想莫褲子身上已經沒有錢,哪怕急尋些來,也有限。自己今天特地帶了三百兩銀子,便是去汴京會頭等名妓,也寬綽有餘。再想到歷年受莫褲子的那些辱,便是賭上自家十年全部田租,也該討回這口積年惡氣。於是他高聲道:「賭!」
「嗯。他說他有些契書,一直揣在身上,可十八年前掉進汴河裡,全都被泡爛了,只能拿些空話來嚇唬你們。」
焦急等了許多時,那八人才陸續趕來,九_九_藏_書他忙將實情講了一遍,那些人都不信。但還是答應一起喚僕人搬開界石。那界石搬開后,底下埋著一隻木盒,裘鎮忙俯身打開那盒蓋,裏面是一張紙,紙上寫著四個字:夜半等我。
「唉……小相公那脾性,哪裡藏得住心事,老相公一死,他便要捉弄你們。」
「那我退一步,我拿剩餘全部田產跟你家一半地租來賭,田產對田租,敢不敢?不敢便算了,我另尋其他有錢又有膽的賭去。」
他臉上生了一張嘴,心底里似乎另有一張嘴,那張嘴無底洞一般,始終張開口,等著吞錢、吞食、吞色、吞名……但凡這世間的好,無所不吞,也從不饜足。他不知道這張嘴是天生的,還是父母教化的。雖然家裡良田百頃,他父親卻總望著別家的另一塊好田,他母親則總是恨別家婦人又換了身更時鮮的穿戴。自小,裘鎮時時瞧見的,便是這兩雙饞眼,一雙比一雙渴,一雙比一雙燙。他又是獨子,父母從來不許別家孩童勝過他絲毫,他也的確極少輸過。他生得健壯,又有一股從不讓人的悍氣。偶爾吃穿玩物上比不過其他孩童,他便去打、去搶,爭不到手,命都可以不要,誰敢抵擋?
「莫褲子沒死。」
然而,他總是輸給莫褲子。
「那界石底下埋的什麼?」
他沒想到,王豪喪禮上,王小槐竟將他扯到一邊,低聲說:「莫褲子屍首埋在界石下,懷裡揣著那張契書。」他聽了,恨不得一掌拍死那小猴兒。回去后,更是躁得連摔了幾隻茶盞。等天黑下來,他再忍不住,忙喚了幾個僕役,一起去挖屍,可到了那裡一瞧,那幾個豪富竟也聚到了那裡。他忙說:「這界石不能再動!」幸而那幾人聽了他的話,一起差人守住那界石,並互相監看。
「老身就不知道了。」
「這等佳人,賭少了作踐風月,咱們就賭個大的,先定張契,各家拿出十年的田租。」
「你耍弄爺?」裘鎮一挽袖子,便要去打。莫褲子卻高聲道:「慢著!咱們再賭一回,不賭錢,賭個新鮮的,輸了,連將才這些錢,當場算清!你敢不敢賭?」
故夫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不成!眼下便要。」
「什麼?他為何要這麼做?」
裘鎮大喜:「拿銀子來!」
回去后,裘鎮不敢告訴父親,暗暗想該如何奪九_九_藏_書回那張契書。可沒等主意想出來,莫褲子竟死了。
「是不是問莫褲子?銀子老身不能要,不過我家丈夫走之前留了話,說小相公已不在了,若是你們來打問,便把實情告訴你們,免得再生冤讎。」
裘鎮便和他又丟了兩回,兩回皆贏。他再不肯讓,催著要銀子。莫褲子卻把腿邊那些銅錢推了過來,說:「這些你先收下,剩餘的明天給你。」
裘鎮進去后,拿出一錠銀鋌:「這錠銀子給你,我要問些事情。」
裘鎮比莫褲子大三歲,孩童時,三歲能高出一個頭。別家孩童都怕他,唯有莫褲子,反倒時時招惹他,見了他便喚他「大滾球」,還編出些溜口話笑他,「大滾球,娘見愁,一腳踢進糞裡頭」。他若是捏住莫褲子那細頸子,眨眼便能將他捏死,莫褲子根本休想掙開。可莫褲子既像泥鰍,又像兔,他從來抓不住。
「再捻兩把,一總算。」
裘鎮並不推讓,大步進了那院門,高聲喚道:「卓蘭兒在嗎?恩客來啦!」一個婦人快步迎出門來,賠著笑說:「這位官人,我家蘭兒被知縣包斷了,這一個月都不許見客。」「什麼?你敢在爺面前說謊?」「老婆子哪裡敢說謊?您瞧那兩位,是知縣特地差來看院的。」兩個身穿公服的男子一先一后從堂屋裡走了出來。見到前頭那個,裘鎮頓時暗叫晦氣。那人他認得,是寧陵知縣的堂弟。
「那咱們就比一比,你敢不敢?」
陸青盯著他,眼裡似乎有些厭意,讓他極為不快,但還是忍住沒有發作。陸青冷冷說道:「益卦之益,與損相生。損極生益,益極生損。自損者,有時而益;自益者,時至必損。益人者,終得自益;損人者,同歸自損……」最後,陸青教他清明去東水門外等一頂轎子,對那轎子說一句話,他聽了,似乎又挨了一錘:
上個月,裘鎮和兩個朋友來寧陵縣吃酒,一個名叫胡歡娘的妓|女來陪坐唱曲,他嫌胡歡娘唱得不好,要攆她走,胡歡娘卻要討了錢才走。他一惱之下,將胡歡娘扯到街邊,痛打了一頓,若不是三槐王家一個叫王大崢的過來勸住,恐怕已將那胡歡娘打死。沒想到,胡歡娘與知縣堂弟交好,裘鎮的父親又因一塊祿田,與知縣有過齟齬,那知縣因他父親財多勢強,只得讓了半步。得知胡歡娘一事,知縣立即秉公嚴辦,差縣尉到裘家捉人,九_九_藏_書將裘鎮抓到獄中,打了二十板子。裘鎮父親使了三百兩銀子,才將他保出。當日來捉裘鎮的,便有那知縣堂弟。裘鎮平生第一回挨打,自然懷恨在心,要尋機報仇。可這時,見到知縣堂弟,他卻不敢輕動,只得喪氣轉身,出了院門。
「有啥不敢?」
「成!仍是你先捻。」莫褲子從腿邊一小堆銅錢里摸了三個,丟到裘鎮面前。裘鎮抓起來,雙手合住,用力一搖,隨即拋到桌上,兩字一幕。莫褲子彎腰伸臂,抓過那三個銅錢,隨手一丟,一字兩幕。旁邊的人全都哄叫起來。
「老相公便拿了許多錢,買了莫褲子那些把柄,而後跟莫褲子商議那法子。先讓莫褲子在桃花宴上把話頭一個一個留給你們,而後趴在茅廁里裝死。誰料到,莫褲子拿錢偷偷走了,老相公卻真死了。臨死前,老相公把這些話交代給了小相公,讓他留著那些把柄,若是你們敢來欺凌他,就叫他拿那些把柄治你們——」
裘鎮一聽,頓時變了色。
莫褲子喚坊主拿過筆墨紙硯,隨即寫了兩份契書,內文相同,但各以一人為贏者,都畫了押。而後請了坊主和幾個賭棍作保,兩份契書都由坊主收著,一起去會那個卓蘭兒。那些人巴不得瞧熱鬧,跟著一起到了那門首,莫褲子說:「我欠了你賭資,你先請。」
「沒死?!」
幾天後,王小槐的死訊果然傳來,裘鎮這才吐了口惡氣。但莫褲子屍首埋在界石下,終歸是個隱患。只是他們幾家豪富一直互相監看,誰都不能動那界石。裘鎮尋思了一陣,忽然想到一個人:王豪的管家老孫。那日老孫是頭一個發覺莫褲子屍首的人,裘鎮一直回想那天的殺人者,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來,難道是老孫?
「眼下沒有。」
「自古饕餮稱猛獸,終有食盡自噬時。」
除了那屍首,知道那紙契書的還有王小槐。他聽得寧陵縣主簿常來尋王小槐,他和那主簿相熟,便去打探,那主簿說,正月十五王小槐要去京城看燈,並安排了一頂轎子,半夜接了他,出東水門,過虹橋,去辦一件要緊事。那轎子上會插一根枯枝。
「好!」
「賭她什麼?」
「唉!這也是老相公一片疼兒的心。他似乎料到自己活不久,丟下小相公一個人,才這麼大點年紀,恐怕會受人欺凌。尤其是你們這幾位。」
「誰要不敢,誰就吃屎。」
「沒人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