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天篇 焦屍案 第四章 歸妹

天篇 焦屍案

第四章 歸妹

「一念殺心動,從此萬劫生。」
可到了王豪家院門前,卻見有十來個人候在那門前。他那股惱氣頓時消去,下了馬,去問那些人。其中一個說:「老孫聽到王小槐噩耗,便立即趕往京城去了,至今未回來。」另一個又說:「王小槐還魂鬧鬼,鄰近鄉里都不得安寧。王家人請了汴京相絕陸青來驅祟,相絕這時正坐在裡頭呢,今天已是第三天了。我們是鄰村的,也趕來求拜相絕。」
小妾忙搖頭。
他朝那院里望去,見裡頭滿地枯葉鳥糞塵土,才一個月竟已荒寂至此。堂屋幽暗,隱約可見兩個人面對面坐在裏面,看不清面容,更聽不見話音,一陣陰森寒意撲面而至,讓他頓時想起那小妾的死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段孔目是去年才新升的孔目,一司吏人中,算是立到了頂上。他體格健拔,樣貌俊朗,今年只有三十二歲。其他人不到四五十歲,哪裡能到這地步?他能升得如此快,固然是由於家中廣有田產,又娶到了衙吏之長——都孔目之女;但他自家行事之果敢,也是其他吏人遠遠不及。
只是,連考兩回,他都沒考中,便憤而棄考,心想:便是考中,也及不上那些進士,不過做個低等官員。我既然愛刑律,不如便在這應天府推司做個吏人,一來慣習風俗人情,二來不似官員,去他鄉任職,長受吏人遮瞞。於是他便投名應募到應天府推司。
「那廚子既然回家去了,哪裡能作證?」
他一抬眼,見勾押王奇從僉廳走了出來,猛然想起那樁舊事,忙吩咐那推級:「你拿這條去問問那王勾押,他最善認字。」推級忙拿了長的那條絹帶,快步趕過去喚住王勾押。段孔目則站在這邊,遠遠盯著。王勾押看過那絹帶后,果然有些驚慌。他一眼瞧見,心裏頓時一沉,長絹帶上恐怕真是老孫和王勾押立的約書。他們立的什麼約?望著王勾押轉身離開,腳步有些慌急,他越發起疑,忙將差事交read.99csw.com託給那推級,不由得跟了上去。
歸妹,女之方盛者也。
他見那小妾滿眼慌怕,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惡念,猛地伸出手,一隻捂住小妾的嘴,另一隻死死勒住她脖頸。那小妾極嬌小柔弱,掙扎了半晌,再不動彈。他這才鬆開手,那小妾隨即倒在地上,脹瞪著眼,微張著嘴,一動不動。他頓時怕起來,忙聽了聽院外,仍寂靜無聲。他忙開門出去,飛快逃離了那裡。
第二天,他父親回來搖頭說:「不成,老孫不捨得勸那孩子,說小小年紀便去那富貴險惡之地,加上那脾性,哪裡能得好?小猴子聽見我們說話,跑進來,險些用彈弓射我一栗子。這事看來行不得,你還是去好生回稟給知州。」
到了府衙前,他卻猶豫起來。自己倒是並非想巴附知州,兩年後,知州便要轉任,這應天府仍是應天府,他也仍在這裏任孔目。只是,這職位是知州所賜,這樁差又是知州吩咐的頭一件要事,這般輕易便去回稟說做不得,恐怕不成。
「寧陵縣前一陣也發生一樁命案,有個外鄉廚子死在河邊,卻查不出身份。我便可讓這無名廚子來頂罪,就說那晚店裡沒有廚子,章老伯便雇了這無名廚子,無名廚子用腳絆倒那潑皮,而後畏罪逃去了寧陵。章老伯不忍心讓他年紀輕輕便擔上殺人罪責,因此才未供出。」
「哦?是誰?」老孫果然眼睛陡亮。
遞過絹條的那推級在一旁說:「長的這條,一個整字都沒有。短的這條,好歹還有半句話,瞧這話,鄧七案的證人似乎姓王?那焦屍如何知道的?他究竟是什麼人?難道是被人滅口?」
陸青收回目光,低眼微一沉想,又望向他,沉聲道:「生逢佳時,事遇好合,此乃歸妹之卦。存惜守慎,福自延順。乖心妄作,日殘月缺。弛志戾性,災毀相繼……」他越聽越驚,手腳不由得又微顫起來。九-九-藏-書最後,陸青說:「若欲驅邪斷祟,清明上午,去汴京東水門外等一頂轎子,對那轎窗低聲誦念此句符咒——」他聽了那句話,猛地又打了個寒戰:
一般吏人最擅一個「拖」字:人情要拖扯,公事要拖延,錢物要拖欠。他處事卻快刀一般,不去人情中纏陷,也不貪求小利小惠,又精通律學、頗具智謀,因此,幾年間迅即從院虞候升至勾押。去年,新知州上任,應天府出了一樁命案,被他迅即偵破。新知州大為賞識,立即將他升為觀察孔目。
他憂惶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飯都未吃,便趕往王勾押別宅,想去探問探問虛實。未走到那巷口,卻見王勾押騎了匹馬,駛出巷子,並沒有瞧見他,轉頭往城西方向行去。他想正好,便走進那巷子,巷子里清靜無人,各家都關著門。他走到王勾押家門前,抬手輕輕叩門。半晌,門才開了,是王勾押那小妾。那小妾見是他,驚了一下。他放低聲音說:「有件要緊事跟你商議。」不等那小妾回答,他抬腳硬擠了進去,隨手關上了門,又低聲問:「家裡可有外人?」
那絹帶有兩條,一短一長,都寫了字,卻都剪得只剩一截。他先看的是短的那條,上頭留了七個字:鄧七案證人為王。
半晌,裡頭走出一人,竟是王勾押,雙眼痴怔,神色恍惚,額前帽檐兒被汗水浸濕。走出院門時,全然不看外頭這些人,更沒有留意他,像是著了魘才醒轉一般。他瞧著,不知為何,忽然也想進去見見那相絕,便搶過排在最前頭那人,大步走了進去。
段孔目站在府衙外,展開焦屍手中攥的絹帶一看,頓時失色。
回到家,他與父親商議,父親說:「恐怕只有一個人能勸說王小槐——管家老孫。老孫好說話,我去替你說。」
那章老兒與老孫是同鄉好友,自幼相識,多年前一同從湖南來應天府販漆器,折了本錢,老孫又染了重病,全仗章老兒一人出去傭工,九-九-藏-書掙錢買葯,救了老孫一條性命。兩人情逾手足,章老兒惹上這官司后,老孫儘力出錢託人,使盡了氣力,也未能救得章老兒。
過了半晌,等老孫離開后,他才去回稟知州,知州正在書房裡吃茶,聽后,將茶盞重重垛到桌上,扭過臉不再瞧他,也不發話,抓起兩個玉球把弄起來,搓得吱吱直響。他垂首躬身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半晌,知州才喝了句:「還不退下?等著給你奉茶?」他忙退了出來,險些被門檻絆倒,臉上一陣陣燒紅,自幼及長,從未這般過。
「命案那晚,章老伯店裡廚子回家去了。這廚子便是個證人。」
「哦?啥空子?」
「這官司已是判定了的,你如何救得了?」
「這真能做得成?你從不貪錢枉法,哪裡會做這些事?」
過了兩天,京城傳來消息,王小槐竟被燒死。他越發吃驚,府衙前那焦屍恐怕是燒死王小槐的兇手,老孫無比疼愛王小槐,這胸中憤恨自然火一般,不但燒死那兇手,更燃到我這裏。
「孫老伯若肯幫小侄勸說王小相公,小侄便幫孫老伯做成此事。」
——蘇軾《東坡易傳》
「小侄只是不願做這等事,若真施起手段,沒人能瞧出破綻。」
一個年輕男子端坐在堂屋左邊,微垂著眼,似有些倦意。他沒料到汴京有名的相絕竟如此年輕,微一猶豫,還是走了進去,坐到了陸青對面。陸青抬起眼望向他,目光極清冷,尋視片刻后,漸漸變得冷厲,像是一眼將他看穿了一般。他有些不安,卻儘力鎮定自持。
段孔目有個至交好友,兩人家室性情都相近,只是那好友愛吃酒玩樂,與一個叫鄧七的富家子弟常在一處遊樂。有一回,兩人去梁園雁池賃了一隻遊船,又喚了個歌妓,一起吃酒玩耍,任船漂到蘆葦盪中。席間為那歌妓爭醋,兩人爭打起來,他那好友抓起船槳,將鄧https://read•99csw.com七一槳打昏,掉進水裡。等救上來時,人已溺死。那好友忙跑來向他求救,他聽說那歌妓是中途才趕來,旁人並沒瞧見,便尋見那歌妓,連囑帶嚇,讓她噤聲。而後教那好友,只堅稱鄧七是吃醉了酒失腳落水而死。鄧七父母雖來府衙爭訟,卻由於沒有證人,只得作罷。後來,那歌妓嫁給王勾押,做了妾。
「當年梁園那事,你丈夫可知情?」
過了這半個月,他才漸漸能放下這場羞辱,卻沒想到老孫竟會拿當年那樁舊案報復他,而且手段如此殘狠,竟在府衙前燒死人,把那條絹帶塞在焦屍手中。不但讓他卷進這焦屍案,更將當年鄧七那樁命案也牽扯出來。那王勾押面上雖常含笑,肚裏卻暗藏心機,恐怕是和老孫合起來整治我。
老孫聽了,卻仍不信。段孔目心一急,便失了忖度,將鄧七那樁案子脫口說了出來。他自入職以來,唯一一回枉法,便是那鄧七案。
「只有我兒子。」
他苦想了兩天,忽然想到一個人。那人姓章,年近六十,在應天府開了家客店。幾個月前,有個潑皮摔死在他店裡樓梯下。章老兒說是那潑皮來強索酒吃,吃多了,下樓時失腳摔了下去。可那時已是深夜,客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樓上只有章老兒和那潑皮兩人。店裡廚子家人著病,頭一天便已回家去了。兩個夥計在樓下門前收拾桌凳,說只聽見潑皮叫嚷,並沒瞧見扭打。
凡物之有敝者,必自其方盛而慮之;迨其衰,則無及矣。
段孔目盯著那個「王」字,卻略鬆了口氣。他又拿過長的那條,上頭的字全都被剪去大半,不過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田」,他心裏又一驚,頓時想起一個人——王豪的管家孫田。他忙又細看,「田」字下頭似乎是個「與」,緊跟著那個字只剩三短橫,難道是「王」?後頭還有個「勺」字,是「約」?才松的那口氣頓時又提緊了。兇手難道是老孫?
潑皮九*九*藏*書的同夥攛掇了他家人,請了個訟師,到府衙告狀,哭鬧了兩個多月。判官又私受了銀錢,便將此案斷為爭執誤殺。章老兒不但賠了潑皮家二百兩銀子,人也被羈押在牢中,即將發配。
「正由於他回家去了,便留下個空子。」
他忙說:「若是小侄能救得了章老伯呢?」
段孔目想,這或許能說得動老孫,便立即趕往皇閣村。老孫見了他,立即搖頭說:「不中,不中,你莫再勸我。」
到年底,新知州喚了他去,說:「我欲薦舉王小槐到御前,那小猢猻卻毫不領情。我聽得你們兩家是故交,你去替我勸說勸說。」段孔目聽了,大為為難。他父親與王豪的確相熟,他也見過王小槐,早已領教過那頑劣脾性。如今王豪已亡故,何人能勸得了那小猴子?但知州之命,哪裡敢推辭?他只得恭聲領命。
「章老伯那案子只缺一個證人,我倒是有個證人。」
他父親也是衙前老吏,任開拆官一職,掌管府中文書,于這吏職有些厭倦,期望兒子能讀書應舉。他也有此志向,又偏好刑律,便習學律學,投考明法科。大宋科考分三類,進士、明經及諸科。進士是正道,明經其次,諸科最下。諸科中明法科更受冷落。王安石變法后,首重實務,進士考試中加了律令大義,明法科也改作新科明法,比先前側重了許多,主考律令、《刑統》及斷案。由於朝廷嚴禁私印律書、私相授受,常人難得學到律學,他卻生在衙吏之家,自小便慣習。
回到寓所,他的手仍顫個不停,在屋裡來回慌慌走動。半晌,想到老孫,惱恨重又湧起,他快步出門,騎了馬,往皇閣村趕去。
「你如何做?」
老孫聽了此事,這才信了,答應去勸王小槐。可到了正月初十,老孫來僉廳院外尋他回話,竟說王小槐答應讓拱州知州薦舉。段孔目聽了,惱得說不出話來。老孫卻反倒求他搭救章老兒,他頓時沉下臉:「你既不守約,我只能奉還。」隨即轉身便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