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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篇 秘轎案 第五章 既濟

地篇 秘轎案

第五章 既濟

到了這地步,杜騁心意已足。以一副殘缺無後之身,在這宮中位登顯職,所謂富貴二字,已受用不盡,再多,能留給何人?念及身後,他甚而生出些灰頹之心,想著再過幾年,尋個寺觀,去神佛跟前靜心修行,以善了此生。
杜騁今年四十六歲,入宮已經三十二年。他自幼便身子虛弱,決然做不得農活兒,爹娘為此憂愁不已。有回他爹帶著他進城納秋稅,正巧遇見一個內侍在縣衙前招選小黃門,他爹便壯起膽將他也推了過去。那年他雖已年滿十三歲,卻似才過十歲,由於田裡去得少,也比其他農家孩童白凈許多。那內侍竟一眼選中了他,當即讓他爹在契書上畫了押,賞了五貫錢。
當今官家繼位后,梁師成日益得寵,杜騁也跟著屢屢升遷,如今已升至左班殿值,四階官品。前年,梁師成念他三十年忠勤,將后苑造作所監官一職差給了他。楊戩手底下一個親信黃門也在爭這個職缺。梁師成和楊戩頭一回生出嫌隙,兩下里僵持住,不知該如何收場。幸而丁鹿窺到那黃門替宮女私傳物件的陰事,來密報給了他,他又轉報給梁師成,才有了借口阻住那黃門,讓他順利得了這職缺。
在這職任上才安寧了兩年,丁鹿竟又來密報,且事關楊戩。
他剛剛放下這心事,那個供奉官李彥忽然來尋他。李彥一向極力九*九*藏*書巴附梁師成,常進獻些珍物。他官階雖比杜騁高出許多,卻知道杜騁跟隨梁師成多年,熟知梁師成脾性,得了珍物,都先來詢問杜騁。這回李彥拿的是一方古硯,形如蓮葉,說是唐玄宗所用御品。杜騁瞧了一眼,立即知道,太尉見了一定不喜。太尉雖是江南人,卻不會游水,兒時去採蓮蓬,失足落水,險些淹死,因而始終厭懼水與蓮。每年強忍怕懼,陪侍官家游金明池,回來總要病一場。
幾年後,梁師成升遷至睿思殿文字外庫,主管向外廷傳宣聖旨。這是極緊要的職位,天子喉舌一般。梁師成將幾個自己信得過的內侍全都引帶過去,杜騁也在其中。只是杜騁並無其他才幹,也無爭競之心,只替梁師成照管內務。
「你拿那田契來引逗我,如今出了人命官司,更觸惹了陰祟。此事若牽扯起來,你萬萬要在太尉面前替我舒解。另外,我如今不能貿然行走,你得替我尋見相絕陸青,約個隱秘所在,叫他替我相看相看,能否避過這禍祟。」
過了兩個多月,姜勿打問到一事,說那王豪剛剛病故,臨死之前,寫好契書,將那塊龍頸田白送給了楊戩。
幾天後,姜勿來回報說:「果真被兒子料准。兒子差的那人趕去了襄邑縣,尋見幾個相熟的吏人一打問,前兩天楊戩果然差了個黃門九九藏書去問過那塊田。那塊田在帝丘鄉皇閣村東頭,中間是一座土丘。那土丘相傳乃上古帝嚳之墓,龍首一般。四周那些田圍在龍首之下,人都喚作『龍頸田』,是襄邑縣風水最佳之田。襄邑上田每畝八貫錢,那塊田卻至少十貫。如今的田主名叫王豪,這王豪是當年三槐王家的子孫,乃當地無比富強戶。楊戩家那舊田契上是連帝丘帶那龍頸田一起買的,王豪買過去也是如此,把那土丘做了他家墓山。前兩年『括田令』括到襄邑,那座帝丘被括為公田,王豪又轉佃了回來。楊戩差的那黃門去尋過王豪,要買下那塊田。王豪卻出門經商,並未在家。那黃門留了話給他家僕人。」
李彥聽后,大為懊喪。杜騁卻忽然想到,李彥心機深刻、行事狠利,楊戩買田一事,李彥恐怕能尋出借力之處。於是,他裝作閑談,將此事告知了李彥。李彥聽后,眼珠急轉,隨即告辭。杜騁心裏暗驚,李彥恐怕迅即有了主意,他若能藉此事挫動楊戩,自然會將功勞全都攬於己身。杜騁不由得有些懊悔,不過再一想,只要解了太尉心頭怨氣便好,我爭這功勞做什麼?
「宮裡打問,難免會驚動楊戩,而且一紙舊田契能有何用?若真會生出些事,自然要落到田契里寫的那塊田。楊戩若對那塊田動了念,自然會差人去襄邑縣。兒九_九_藏_書子去宮外尋個人,叫他去襄邑打探打探,便知有無。」
杜騁原本無意染指這樁事。
陸青略略注視他片刻,而後說:「久安生憂,卦屬既濟。平地來風,靜水微瀾。順中乍逆,欲安難安。往而不歸,難測其極……」他越發慌起來,陸青便教了他解祟之法,讓他差一個親信之人,清明近午去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念句話,他聽了那話,頓時一怔:
杜騁先沒有在意,一來那張田契不過是多年舊物,無甚利害;二來他也不願無端生事。可是過了幾天,他去拜問梁師成,另一個內侍李彥也在那裡。李彥這幾年得梁師成提掖,已升至第一階供奉官,是當今宮中勢頭最銳勁之人。李彥說了幾件楊戩在官家面前邀寵之事,梁師成聽后,面色微微一沉。杜騁出來后,心裏也有些發沉。他自家父母已經亡故,這三十余年,一直跟在梁師成身邊,梁師成於他,幾乎勝於父親。如今這宮裡宮外,除了官家,無人敢令梁師成不快。唯獨楊戩,面上雖始終敬讓梁師成,行事卻越來越無忌。
此事過去大半年,他幾乎已經忘記。到了今年正月底,李彥又來尋他,並沒有拿什麼珍物讓他相看,面色也極焦憂。
杜騁不由得想起那舊田契一事,據丁鹿所言,底下人將那田契呈給楊戩時,楊戩只略瞧了一眼,便撂在一邊。若是尋read.99csw.com常物件,倒也罷了。那田契是他家中多年舊物,人見了舊物,多少會有些感觸,楊戩這般若無其事,反倒有些古怪。
杜騁聽了,不由得笑嘆一聲。看來李彥也並未做成此事,反倒讓楊戩白得了一塊上田。
到了第三天,他換了身便裝,來到潘樓,上了三樓,李彥已坐在望春閣里等候,神色依舊有些焦慌不安。半晌,陸青才來。李彥叫他在門外等候,關起門,不知和陸青說了些什麼。陸青出來后,他陪著下了樓,來到街口,他忍不住向陸青請教。
杜騁尋思了一陣,喚來手底下一個親信內侍。這內侍今年二十六歲,名叫姜勿,也是自入宮起便跟隨杜騁,為人機敏,極得力。杜騁視他如兒子一般。姜勿已知楊戩田契一事,前幾天便說去查探查探,卻被杜騁止住。
杜騁從未見李彥如此焦慌過,禍事恐怕不小。他也慌了起來,心想:自己再不能牽惹進去,連姜勿也得避開此事。忙叫人喚了丁鹿來,命他去約請陸青,想到潘樓離皇城最近,便將會面之地定在了那裡。
書藝局活計倒是輕省,每日照管圖冊,清除灰塵。不過閣中所藏儘是古籍法帖,都極貴重,須得無比小心。杜騁雖無氣力,行事卻最細心,又從不敢與人爭執鬥氣。他這虛弱反倒成全了他,不但梁師成放心,其他內侍也難得欺辱他。
杜騁聽了有些失https://read.99csw.com望,不過是楊戩欲買回自家故田,又不願聲張。楊戩行事從來都是如此不動聲色,此事也並無任何可指摘之處。自己想孝敬太尉,看來卻孝敬不成。如此也好,孝敬有諸般,何必非要尋些事端?
到了宮裡,一半人都熬不過閹割去勢那一關,他竟保住了性命。他被分派到翰林院書藝局做小黃門,管領他的,是梁師成。梁師成那時年紀未滿三十,還只是第十階祗候內品。而楊戩則尚在凈司運糞水。
「兒子明白。這事若真有隱情,不必在宮裡打問,只須去宮外查探。」
「發心之處即歸處,一念寒生萬里冰。」
他爹背了那袋錢,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想說些話,卻說不出來,只紅著眼圈笑了笑,便轉身走了。他站在那裡,不敢哭,淚水卻頓時涌下來,流得滿腮滿襟。除了傷心怕懼,他其實還有些欣慰。自己一直沒有氣力幫爹娘,不但白耗糧食,還得花費葯錢。今天總算替爹娘掙了些錢,一大袋子,二十多斤。
既濟者,難平而安樂之世也,憂患常生於此。
——蘇軾《東坡易傳》
「前幾日楊戩那田契一事,你去暗中打問一番,萬莫令楊戩察覺。」
杜騁聽了大驚,忙問詳情。李彥卻不肯道明,只讓他一定約請到陸青。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