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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篇 秘轎案 第八章 坤

地篇 秘轎案

第八章 坤

「從來情深人難解,明月孤心獨往還。」
他渾身躁悶,耳邊無數聲響,熱潮里各般熏臭,這人間原本便是鬼域,我往哪裡逃?爾等又能往哪裡逃?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逆流曾傷風波惡,回身翻作掀浪人。」
當年那花匠的臉忽又逼現眼前。那花匠招他進到后苑花圃,教他種花培植之藝。宮中只有那花匠會培植綠牡丹,他先不肯教楊戩。楊戩也並不強求,只儘力小心,勤加習學。那老花匠漸漸放了心,認他為義子,將綠牡丹培植秘技也傳給了他。那年春天,楊戩培植的綠牡丹終於結了花苞。這之前,他已發覺,花圃圃監私藏蔡確禁詩,而那老花匠因那壽宴綠牡丹,深得高太后賞譽,自恃其寵,時常頂撞圃監。高太后壽日那天清早,楊戩趁圃監去查看老花匠綠牡丹,溜進圃監房中,從那本佛經里偷走那紙禁詩,又在封面上留下個泥印,而後去花苑偷偷割斷了綠牡丹主莖。老花匠果然怪罪到圃監頭上,兩人爭執起來,一死一貶。楊戩卻端出自己那株綠牡丹,因而升為了圃監。
轎窗外又有人念:「發心之處即歸處,一念寒生萬里冰。」
「妄將利心認己心,身到險灘恨急流。」
雖隔了四十多年,想起當日那慌怕窒悶,楊戩胸中仍不由得緊促起來,他忙深呼了兩口氣。這時,轎窗外一個中年漢子悶聲說了句:「有心立小功,誰知成大過。」
楊戩聽到,喘得越發重急。這些語句絕非尋常訴冤泄憤,一句句,冷箭一般,像是要往自己心底里射。什麼人?意欲何為?他大口喘息,急急尋思。
楊戩聽到,又是一驚,猛然想起自己姊姊。姊姊大他兩歲,左臉上有片傷疤。那傷疤是他燙的。
楊戩便藏起那紙條,去威脅那墨監,要去告發。那墨監臉色大變,卻強作鎮定,壓住聲氣問:「我教你三年,你竟不肯留一絲情?」楊戩想到離家入宮那天,父親立在門邊望著他,眼中冷沉沉,未說一個字。等他上了車,從車窗回望時,父親已進了門。於是,他望著那墨監,搖了搖頭,便轉身離開。等他走了一轉,再回去時,墨監已經懸在了宿房樑上。他也順利升為了墨監。
那年秋天,楊戩發覺墨監有時深夜會偷偷出去,他先不敢動,見墨監出去得多了,便下床悄悄跟在後頭。那墨監出了邇英閣邊門,拐到崇政殿後牆角一座假山處,似乎將什麼對象塞進了石洞里。他忙先回去裝睡,等墨監回來,睡到後半夜,聽墨監睡死,才悄悄出去,到那假山石洞里一探,一塊石子下壓著一張紙條。他忙揣了起來,第二天偷偷打開一瞧,紙上寫著:高太后屬意十三子。
「吞鉤魚不知,歡盡愁無盡。」
楊戩心知安排已盡周密,無須再多慮。至於那紫衣客之事,前後已布置了三個月多,今天去那裡見過之後,便算大功告成。唯一令他略有不適的是轎簾密掩,轎子內有些憋悶。他瞧著外頭影影綽綽的景物,默默想著心事。
他正想著,轎窗外又傳來一個蒼老聲音:「無根亦無憑,無辜轉無情。」
楊戩不由得一顫,那瘦漢子卻已轉身走開。楊戩頓時確信:這些人說這些話,絕非偶然,顯然知道坐在轎中的是我。
此事極緊要,卻得隱秘行事。不能讓人察覺,必須便服出宮,身邊也不能帶太多護衛。過去幾年,楊戩曾遭遇多次行刺。每回出宮,他都極謹慎,這次更是謀划許久。從宮門到東水門,原本只需一個多時辰,他卻用了三天。
楊戩看那男子快步走過,似乎在生悶氣,那句話也說得極重。他聽見,本想笑,心裏卻又一動,不由得琢磨起後半句,難欺天地心?他抬眼望向天際,帘子遮掩,天瞧著昏蒙蒙,只在錦紋間透進些光線。上天果真有眼有心?這疑問他想了半生,也並未知曉。即便有,又如何?監看我、懲戒我?若真有懲戒,八歲入宮那年,我已得了懲戒。八歲孩童有何罪孽,要受那等割體殘軀之刑?還有哪般懲戒能比之更酷虐?他不由得冷笑一下,心裏隨之騰起一股憤意。
他一眼瞥見簾外一個食攤,攤邊一隻小爐里冒著火焰。看到那火光,他心裏一痛,想起了自己父親兄弟。他作偽證,讓哲宗孟皇后被貶;又進獻春|葯,讓哲宗皇帝縱慾速亡;最後,暗助端王,獻寵向太后。端王順利繼位,自己也由此飛升,管領內苑。那年,他二十八歲。功成之後,他才頭一次生出回家之念。回去才知,他家已遷居州府,父親康健,兩個兄弟都已成家生子,三代人合居共爨,一同操持一間生藥鋪。老老少少,親親睦睦;男男女女,恩恩愛愛。自始至終,無人提及,正是靠了賣他的那五十貫錢,他們才開了這間生藥鋪。他見那宅院窄小,便替他們置買了一座大宅院,瞧著他們搬進去,個個歡天喜地。他父親更感慨道:「我楊家總算興旺起來。這等宅院,子子孫孫,十幾代都住得下。」他聽后,似乎隔了二十多年,又被狠割了一刀。回到宮裡,立即差了一個心腹黃門,去宮外密尋了一個潑皮,趕去拱州,趁深夜人都睡死,一把火將他的家人全都燒死。隨後,他除掉了那心腹,又催逼拱州官府捉住那潑皮,將其處死……
正在出神,轎子忽又停住,前頭傳來竇監喝聲:「快讓開!」
他鬥了一陣,有些氣緊力乏,身上也掙出汗來,卻絲毫不肯示弱。幕後之人是想拿這些話語來激惱我,令我亂了陣腳。我楊戩是何等人?若是些許話語便能擊倒,也走不到今天這地位。他見外頭仍不斷有人來念話,便儘力提氣,昂然再戰——
楊戩心裏一緊,猛然想到:那些人難道要在這橋頂行刺?隨即,河中、兩岸響起一陣陣驚呼。他忙透過帘子向外望去,隱約見一隻大船正駛到橋下,桅杆卻未放下,眼見著便要撞向橋樑。楊戩越發慌起來,周遭一片大亂,那些人正好趁亂下手。難道這大船撞橋也是幕後之人有意安排?
簾縫裡略吹進些春風,楊戩面上一涼,胸中舒暢了許多。路邊一個攤子,堆滿紙馬紙錢,他想起今天是清明,心裏微微一沉。離家四十余載,他只在二十多年前回過一次鄉。自己父親當年沒買成的那塊田,去年王豪白獻給了他。他原想回鄉去看視看視,卻被公事纏住,始終未能成行。今年清明,又被紫衣客九*九*藏*書這事絆住,不知幾月才能回去。可再一想,如今家鄉早已沒有親人,還回去做什麼?即便是有父母兄弟,他們子子孫孫、和和樂樂,你去了,也只是個孤身無後之客……
他又哼了一聲:我若不掀浪,坐等汝輩掀?
沒了那田契,父親更沒了憑據,那訟狀被縣衙駁了回來,官貸又催得峻迫,只得變賣宅院田產,抵還了官債,父子四人搬到了田邊兩間破草屋中。實在乏于生計,父親才將他送入宮中,得了五十貫賞錢……
「一靜破百劫,無事即得安。」
這時,另一個老者接著又嘆:「真惡昭昭路人指,偽善暗暗己心知。」
「曾經罹此痛,何忍觀彼傷?人間變鬼域,爾又逃何方?」
這時轎窗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莫怨柳絮輕別離,只緣春雨入夢寒。」
這句他沒聽清,略一回想,才大致明白,不過是說身居高位,一旦傾覆,自然危於常人。他笑了一下:危又如何?在山頂栽倒,總好過在山底被壓!
這時轎窗外又傳來一句:「為獻一點歡,寒傷十里春。」
楊戩看了,頓時想起那一陣神宗皇帝病重,閣中內侍時常私下悄聲議論繼立之事。墨監這紙條自然是向外頭傳遞繼立內情。這是天大之事,也是天大之罪。他頓時有了主意。邇英閣中筆墨紙硯各有所司,筆紙硯三監手底下均有幾個侍從,墨監卻只收了楊戩一個侍從。墨監一去,急切間難尋其他通習之人來任此職。
回想母親那輕吟柔撫,楊戩心底一陣泛涌,雙眼發熱,幾欲落淚。他已多年未曾這般動情,氣都有些發緊,他忙重咳一聲,坐直了身子。
為何?楊戩忙睜開眼,鄧六那張瘦長臉不見了,眼前只有蒙鐵網的轎門,邊縫間射進一道耀目陽光,刺眼一晃,他忙又閉上了眼。耳邊仍舊喧噪不歇,渾身已經悶蒸出汗,胸口更是墜了塊石頭一般。他急急喘氣,心裏憤憤答道:為何?為命!你到死都不過是個糞役,我卻不是!
楊戩今年整五十歲,入宮也已四十二年。他入京那年,坐在車中,透過帘子,窺著外頭這繁盛京城,又驚又惶,如同田野里一隻小雀兒被捉進了富貴廳堂,關在了金籠子里一般。當時哪裡能想到今日這地步?莫說這京城,便是天下,自己隨意一動念,便能傾動萬民,執掌生死。
他重重喘息,悶悶回答:我雖不憐,卻也從未怨過。
酸話!誰不是孤身來、孤身去?
這算是一時疏忽?當日若留下一個親人,日後便會有埋我祭我之人?他冷笑了一聲,親父尚且為錢賣我,那些侄兒,哪裡會有絲毫留念?
「己心只為己心明,燈枯何必怨夜深?」
蠢話!今日被火燙了,自然恨火,難道還要口口聲聲感念——火可照明——火可煮飯?
「曾經多少同路人,如今唯餘一孤身。」
楊戩忙又轉頭去瞧,轎子已經走過,再瞧不見那人。不過,看那漢子身形神態,應非刺客。他正在驚疑,又有個人湊了過來,身形極瘦弱,瞧著也是個農夫。這人靠近轎窗,一邊斜眼朝里窺望,一邊低聲急念了句:「仇總記,恩偏忘,又何聲聲訴公平?」
楊戩聽了一怔,不由得想起兒時。當年家中三兄弟,哥哥只長他四歲,行事言語卻已像成人一般謹重,因此深得父親器重,但凡見客交易,都要帶他去歷練;幼弟則生得靈秀乖覺,極討父母寵愛;唯有他,性子遲慢,又不善言語,始終難合父母的意。他越想做好,便越易出錯,時常被父親責罵。兒時,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後來家敗,為了幾十貫錢,三兄弟要賣一個入宮,父親自然便選了他,他卻連「我不願去」都不敢說出口。以往從不敢在父親面前哭,那天眼淚卻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父親看著他,只說了句:「哭什麼?送你進宮是去享大尊貴。」
愚話!施恩者自施,與我何干?他若施恩圖報,便是與我做買賣。買賣有虧有賺,人蠢笨,合該虧!至於怨,犬兒被踩痛都要反咬。傷我者,我為何要饒過?
他父親家教極嚴,極少笑。母親又太卑順,一向謹守婦道,從沒高聲說過話,也極少邁出過二門。楊戩記得最清的是五歲那年,他父親押了一車藥材,帶了長子,去州里交易,來回要幾天。那時他父親從江西引種的鹿子百合正巧開花,家裡那些僕婦爭說那花朵好不稀罕,紛紛聳動主母去瞧。楊戩三歲的幼弟又在哭鬧,他母親只得帶了他們姐弟三個去。
片刻后,眼前一亮,轎子出了東水門。左邊又傳來一個男子話語:「惡意火中燼,私心血寫成。」
不知是哪個讀書人得罪了他。楊戩也素來最厭那些士人,有幾人真信自己所讀之書?不過是舞文弄舌,拿來謀官謀利。倒不如那些無知無識之人,話粗行直,易使易用。不過,他旋即想到自己讀《孝經》。
這話聽著有些滋味,他不由得扭頭望去,簾外是個老者身影,腿腳不便,略有些跛,不知有何經歷,發出這等感慨。細味此語,楊戩竟生出些同感。自從離家入宮,不但身體失了根,人也再無依憑。如同一隻小雀,折了翅膀,被丟進狼窩,唯有憑自家單薄之力拚命應付。久而久之,這心如一塊石頭沉埋湖底,誰也瞧不見,誰都休想動。
十二歲那年,正是因讀那《孝經》,讓他得入邇英閣。那兩年,那個叫朱瓚的同班,夥同幾個惡伴日日欺凌他。他實在受不得,卻又鬥不過、逃不開。同班另一個小黃門因能讀書識字,被選入邇英閣。朱瓚強迫姚辛第二天給那小黃門飯里下巴豆,姚辛偷偷告訴了他。姚辛跟他一樣瘦弱,是他在宮裡最親近之人。他聽了,頓時想到自救之計,忙勸姚辛莫要違抗朱瓚。夜裡,他趁姚辛睡熟,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叢花草邊,挖出一瓶毒藥。那是他從御葯院偷來,埋了幾瓶,以做防備。他用半夏粉調換了姚辛袋裡的巴豆粉。第二天到了飯時,他早早趕到廚院,見姚辛正在剁肉,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便要過刀,替姚辛剁肉,剁過之後,肉端了進去,卻把刀留在案上。
婦人語!自家生,自家死。自家命,自家擔。要何人知?要何人解?
他是從北苑來,一心要回北苑去,唯一之途,是先進北苑凈司。他趁收糞,偷空兒溜進當年那個廚院,趁黑挖出一瓶毒藥,而後等待時機。和他同一read.99csw.com撥那個叫鄧六的,與他最親近。但鄧六性直心急,因受不得北苑那班人傲橫,幾回起了衝突,險些動手。有天夜裡,鄧六齣去凈手,他也隨即跟出,從懷裡取出那毒藥,撒進北苑清洗馬桶的大木桶中。那天,北苑後宮發覺馬桶上有毒,內司立即來查問。他趁人不備,偷偷將鄧六喚到後邊井邊,一把將鄧六推進了井裡。鄧六倒栽入井時,扭頭驚望了他一眼,那眼中,恐懼之外,更有無限驚愕。那是在問:「為何?」
——張載《橫渠易說》
窗外卻又有人念道:「逃得萬里險,終有一時疏。」
「層層染得面目非,對鏡可識當年心?」
他扭頭一瞧,是個中年漢子,身穿舊布衫,將頭伸過來,似乎在朝轎窗里窺望,隨即又慌忙轉開。楊戩頓時警覺,瞧這中年漢子,不過是粗蠢農夫,為何會念出這等語句?而且像是特地來念給他聽。
這時轎窗外又傳來一個中年男子聲音:「對面暖如春,背後毒似針。」
他苦笑一下,生做一塊頑石生鐵倒好,便不必這般辛苦。
轎子沿汴河大街行至東水門附近,出城掃墓踏青的人極多,街上極為喧雜。不時有人經過轎窗,高呼大嚷,爭論笑談,低聲細語。楊戩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卻難得離這些人這般近,甚而能嗅到那些人身上的氣味。湊近了,有些熏人,他不由得皺起眉,微微屏住氣。自己當年若是沒有入宮,不知會是何等模樣?住在那皇閣村,娶妻生子,如窗外這些人,螻蟻一般,滾在塵煙裡頭,染一身酸咸腥膻氣味,到了清明,攜家人一起去游春掃墓、吃喝說笑……年輕時,他時常懷想這等人間滋味,後來越隔越遠,漸漸生疏,甚而開始厭畏。今天再看來,這塵世如此鄙陋熏濁,自己哪裡還能進得去?
他聽了,頓時有些慌起來,猛然憶起當年凈司那個夥伴鄧六,那張驚懼之臉又浮現在眼前。當年他升任墨監,終於得見皇帝,卻非神宗皇帝,而是九歲的哲宗小皇帝,那小皇帝因貪耍負氣,打碎了一隻硯台,那是神宗皇帝最愛的一方魚腦凍端硯。小皇帝怕被高太后責罵,隨口便將錯歸到楊戩身上。楊戩哪裡敢說一個字?旋即被貶去南班凈司傾倒糞桶。他有哮症,那臭氣熏得他時時窒息,他卻拼力熬煉,不願沉陷於這污穢之地。
回想此事,楊戩鼻子里又嘲哼了一聲,留情?留來何用?不過是多一塊絆腳石。
隨即四周哄鬧聲越發震耳,無數暴喝、驚叫、怪嚷,更有許多敲打聲、奔跑聲、桿棒聲、金刃聲、撞擊聲……一起向轎子沖奔而來,震得楊戩耳鼓欲裂,胸口更是脹悶欲爆……轎子忽一震,隨即傾側搖顫起來,他手一軟,那藥瓶跌落到了腳邊。
腐儒語!饕餮哪怕自噬,也先已飽足。強過那些野犬,終日尋食,難得一飽。
只有蠢魚,才見餌便吞。我乃漁翁,只嘗魚鮮。
到清明上午,仍是六頂轎子一同出門。楊戩所乘這頂,外觀瞧著與尋常轎子無異,裡頭卻包了一層銅皮,轎門轎窗用精鐵絲網嚴護,只能從裡頭開閉,刀槍難入。竇監帶了四個精壯侍衛在前後護從,轎子穩穩向東水門行去。
「世間盡多無奈人,無奈卻非盡無辜。」
他慌忙轉身跑去,胸口被扼住了一般,喘不過氣,不留神摔倒在地上。他父親越發惱怒,在後頭厲聲痛罵起來……
這時,轎窗外又響起一句,聲音有些蒼老發顫:「孤雁傷幾多?獨自問秋風。」是個腰背有些佝僂的老漢。接著,一個中年男子走過,嘴裏低念了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楊戩猛然想起家鄉那座土丘。他得回那片墓田,已打算好,自己死後便埋到那土丘上。然而,自己無子無嗣,宮裡宮外,雖有無數人想認他為父,可一旦身亡,那些人必定一鬨而散。誰肯耗神費力,將你抬埋到那裡?即便埋到那裡,又有何用?不過數年,墳丘便被雨水衝垮,被牛羊踩踏……
這時,轎窗外又傳進一句:「烏雲憎其暗,卻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懼,來掩我之慌。」
楊戩鼻中又哼了一下,又是無用之語。世上哪裡有心露于外,全然無遮無掩之人?即便孩童,三兩歲便知畏忌與討好,這一畏一討,便是藏真飾偽,此乃天性,人人皆如此。可愚人偏偏只許自家如此,容不得旁人也這樣。人生於世,本就是一場彼此猜謎之戲,愚人不去磨礪自家眼力,只知怨嘆責罵,合該一世被人欺。
他悶「哼」一聲:狗奪肉、人爭利,自古便是這般,的確苦無邊,但生而為人,誰能跳脫?
轎子里接著便暗下來,楊戩胸口一悶,心裏不由得答道:有何忍不忍?該行必得行。我若不忍心,便被人忍心!
他知道無論何等卑賤職任,都離不得智巧才幹,他便處處留心,想出許多改進之法:如給糞桶加上木蓋,一半死,一半活,便於掀開、傾倒,又可擋住臭氣;為讓各院準時出來傾倒糞水,免於過早等候,或過遲錯過,糞車到之前,他先行一步沿門敲動響木;為避免糞水溢灑,糞車下用油布兜住,每到一座院門前,先鋪上一塊氈布……雖只是區區糞役,他也迅即在同班中露出頭角。
哼!我若停手,不出三個月,必定會被貶到幾千裡外,受那流離勞役之苦。到那時,除了欺我、辱我、打我、踏我的,有誰肯念一句慈悲?
這時轎子重又一動,前頭略略斜起,緩緩上了橋。轎窗外又傳進一句:「縱使爭出群山頭,終歸一丘荒草間。」
自弟弟出生后,母親再沒抱過他。四歲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發作,幾乎要斷氣。母親全忘了卑順謙柔之禮,瘋了一般抱著他,命莊客火急駕車,去鄉里草市上尋郎中。一路上,母親一邊哭著哄慰他,一邊不住尖聲催莊客快些、再快些。楊戩身子雖弱,命卻似乎耐久。尋見郎中,服了葯,竟漸漸緩轉過來。回到家后,母親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懷裡,抱了一整夜。一邊替他撫順胸口,一邊輕輕哼著《柳枝詞》:「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里青。低聲問兒何處去,兒言白雲那邊行……」這歌謠鄉里人都會唱,他卻從沒聽母親唱過。母親將詞里的「郎」字改作「兒」,一遍遍在他耳邊輕唱,那聲氣https://read•99csw•com春|水一般流進他心底,將胸口那些窒悶一點一點融盡……
唯一之憾,他沒有料到姚辛會死。但他想,姚辛不但瘦弱,又無機變,即便那天不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這便是一人一命,弱者命短,強者壽長。
清明上午,一頂轎子緩緩行向東水門。轎子中坐的,是楊戩。
轎窗外的話語卻仍未歇止,隨即又傳進一句:「借我胸中痛,奪人眼前歡。輪轉何可極?軋軋苦無邊。」
「重以承命,其傾也危。」
「暫為世間客,滾得一身塵;天青洗眼望,幾曾見雲停?」
獃話!誰不是一生拼力,到死方休?我魂魄無歸,爾等便有所歸?
這句好!楊戩望向那孩童,卻看不清面容,只隱約見到一個瘦小身形,和自己初入宮時年紀差不多。楊戩不由得贊道:這孩兒有志氣,能成大器。
這時,轎窗外又有人念:「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萬夫之勇尚白髮,百年孤身橫幾時?」
他又一驚,見窗外是個老者,身影瞧著有些凄惶,恐怕是幼年遭過冤屈,至今仍解釋不開。他也隨即想起兒時一段冤屈。
「佔盡天下理,途窮嘆伶仃。」
到了田頭,楊戩張眼一望,頓時有些發暈:那田裡開滿了花朵,花瓣雪白翻卷,布滿殷紅斑點,猶如蘸了血點的白爪子一般,花香又極熏人。楊戩有哮症,聞不得這些濃香異味,胸口一陣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忙朝後倒退了兩步。他的幼弟卻正巧從母親懷裡掙跳下來,剛奔到楊戩身後。幸而楊戩及時察覺,慌忙閃向一邊,才沒有撞到幼弟。可幼弟偏偏腳底一絆,猛地摔趴在地上,頓時哭嚷起來。楊戩顧不得胸悶氣促,忙要去扶幼弟,手卻被重重打開。抬頭一看,是母親。
「道是無奈實因懦,殘卻此心只剩寒。」
這時轎子經過香染街口,一群人圍在左街口聽人說書。轎窗外一個老者嘆息:「人人盡道善心好,幾人曾得善心報?」
那人念罷,隨即離開轎窗,轉身走到橋欄邊。看衣著神態,似乎是鄉里富戶。楊戩忙要開口喚竇監來捉住此人,可旋即想到,即便捉住此人,他只是念了一句話,並無其他罪證。這些人應當是受人指使,自家恐怕都並不知曉其中之義。何人指使?我出宮時那般騰挪遮掩,他竟仍能尋見我,並安排這許多人等候在這裏?他意欲何為?
這一慌,他胸中越發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哮症怕要發作。他忙從懷裡取出常備的藥瓶。這時,喧鬧聲中,又聽見竇監在轎子前頭怒喝。他身子猛地一顫,忙掀開轎簾,將臉緊貼在窗邊,向前儘力瞅望,只見對面攔轎之人騎匹高馬,身穿綉服,樣貌極殘狠。馬前有兩個粗悍隨從,揮臂舞拳,正欲衝過來。他胸口越發緊促,終於來了,終於來了……他閉上眼,不願再看,大口喘息起來。可這時,忽聽見馬上那男子高聲念道:「咬牙攀上最高枝,轉眼春去近危時。」
這時轎子已行至虹橋口,橋上人多,轎子停了下來。窗外呼喝叫賣、嬉笑爭鬧之聲,蜂窩一般,將他圍在核心。日頭已升至頂上,烤得轎子內越發烘熱窒悶。各等氣味更是混作一股腥臊臭氣,不住向他滾滾撲來。他煩躁至極,不住喘息。
這時轎子已行至榆疙瘩街口,外頭越發喧鬧,四處嗡嗡鳴響。日頭高照,天氣暖熱,烘得各般氣味越發熏人。店肆里油煙腥膻、人身上粉劣汗酸、驢馬牛騾糞臭……混作一處,不斷湧來。轎中又窄仄,那熱悶熏臭將他團團圍住。他額頭已經冒汗,渾身一陣虛乏,心又重跳起來,他不由得拽開了衣領,長呼了幾口氣。
他再一回想,這一路所聽那些語句,都非尋常說話,似乎皆是有意湊近轎窗,來念給自己聽。尤其這一句,顯然是來警嚇。難道他知道轎子中是我?
這時又有個人走過轎窗,也自言自語念了一句:「你可憐,我可憐,同根何苦更相殘?」
楊戩此次出宮,是去東水門外密會一個人——紫衣客。
楊戩越發坐不住,想要喚住轎夫,但此時停住,恐怕更危險。至少目前看來,那幕後之人尚不敢輕易動手,只是使人拿言語來威嚇。他想掀開帘子,看清楚窗外那人。手剛伸出,迅即停住。窗外之人未必確信我在轎子中,不可自行暴露。
轎子經過東水門稅鋪時,路邊一個中年男子牽著個孩童,那孩童嫩聲念了句:「任爾頑石重似天,弱草隨春不隨命。」
這人間並非今世才暗,我便是自家天日,明暗皆由我定!
回想當日離家情景,楊戩心裏一陣發澀,卻聽見窗外又走過一人,嘆了句:「兒時一段冤,白髮仍夢寒。」
聽到這歌,楊戩渾身猛地一顫,頓時呆住。恍然間,似乎回到幼年,哮症頭一回發作,自己被母親抱在懷中,一遍遍聽母親吟唱這《柳枝詞》:「低聲問兒何處去,兒言白雲那邊行……」他聽著,不由得停住手,閉起眼,嘶喘著喚了聲:「娘……」
他聽了,不由得向天際望去,天光被帘子遮住,仍舊昏蒙蒙,卻從縫隙間漏進一些細光,銀針一般,極刺眼。他忙閉起眼,仰頭靠在壁板上,胸口重悶無比,像是被丟進了一口蒸鍋中,鍋里蒸煮著各般腥臊污穢。他忽然極渴念清涼夏夜裡那顆北極星,閉著眼極力去尋,昏昧脹悶之間,哪裡尋得見一點兒亮光?
寒食前一天夜裡,楊戩便已出宮。他從后苑延褔宮西側的角門趁黑出來,乘了一輛車,駛出萬勝門,來到自己西郊宅第,不進正屋,徑直到後院池邊那座小樓歇息。第二天天黑后,他和五個身形相近的侍者全都換上相同的便服,熄滅燈燭,一起走出小樓。那樓外已安排好六頂轎子,他們分別坐進轎子,各安排了兩名轎夫、四個護從。三頂出前門,三頂出後門。他那轎夫和四個護從為宮中帶械侍衛,全都換了便裝。侍衛照吩咐,將他抬到金明池邊另一處宅子。次日天黑后,又照前日之法,換另一撥人,轉到城中一所宅第。
昨天夜裡,他又轉到第四個宿處,皇城使竇監已候在那裡。竇監是楊戩最為親信之人,掌管宮廷護衛、暗情偵察。二十多年前,天子在京中營造居養院,收養老病孤幼,楊戩奉命監造督辦。竇監便是居養院中一個孤兒,楊戩見他精敏忠勤,便帶入宮中,做了貼身小黃門,加意訓教。幾年前,楊戩說動天read.99csw.com子微服出宮、私會李師師,為保萬全,便讓竇監升任皇城使一職。竇監行事極謹密周全,楊戩此次出宮,便是由竇監謀划。
自欺之語!難道心中一點明,眼前便無黑?
回想這樁舊事,楊戩心裏極不自在,不由得挪了挪身子。他至今不知,自己那晚所見是否為真,也不知自己該不該說那句話。母親若沒有死,我是否便不必入宮了?悔疚隨之升起,他忙轉開念頭,心裏道:我只是說出眼中所見。
「天理可逃,虧心怎填?」
他聽了,不由得一笑:即便我未入宮,終還得為衣食財貨奔波,哪怕急流險灘,也只能硬心奔沖,世間哪有無風無浪之地,任你長停久歇?
「身非頑石心非鐵,何苦冷麵自僵持?」
母親狠瞪了他一眼,罵了句:「誰人走路倒著走的?怪道你父親常罵你是倒蹄驢子!」隨即俯身抱起幼子,柔聲哄慰起來。
楊戩聽了,也不由得跟著嘆了口氣,看來世上多是傷懷人。他進宮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過窗望見一行大雁往南飛去,碧天里傳來一陣啼鳴,有些哀涼。楊戩聽了,眼淚忽然便涌了出來。
楊戩聽到,頓時有些不快,心裏道:不怪自家愚蠢不當心,遭人暗算,吃了苦頭,又做這無益之怨。若想公道,只能自家拼力去爭,怨罵哪裡怨罵得來?
轎子穿進城門洞前,門牆邊一個男子忽然嘆了句:「縱有萬般理,問君可忍心?」
「當初唯見青雲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楊戩鼻中悶哼了一口氣,胸口越發憋悶,手不由得顫起來。
轎窗外又低低響起一句:「無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寧。」
轎子經過孫羊正店,店前有許多人,轎窗外一個中年男子喃喃說了句:「讀罷聖賢書,來做欺心事。」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忽然在轎窗外說了句:「瞞得世人眼,難欺天地心。」
多年以來,楊戩從未這般驚慌過,呼吸越發緊促,胸口不住起伏。這時,又有一個身影走近,念了句:「世間安有瞞天術?只是未到點破時。」
到了宮裡,無依無伴,天黑時,他時常坐在廊檐邊,朝北望那顆北極星。那顆星是他母親教他認的:「滿天星星都在轉,唯有北極星從來不動。你若是走丟了,望著它,便能尋到回家路。」那時,北極星的確仍在那裡,路他也尋得到,家卻再也回不得了……
楊戩心潮有些翻湧,卻又聽見護龍橋欄邊傳來一句:「只身世間過,為君一留情。」
他眼暈神迷,見四周不住旋轉,轎壁似已被外間怒氣衝破,無數怨怒農漢,卷盪塵土糞灰;無數凄怨惡鬼,鼓動污濤血浪,一起向他圍涌過來,將他卷困在中央。他拼力掙扎,卻呼不得一口氣,喉嚨嘶喘半晌,眼前漸漸漆黑。他知道自己將死,心底猛然一驚,又生出一股氣力,怪嘶一聲,奮力睜開雙眼,慌忙伸手去抓尋那藥瓶。手指剛摸到藥瓶,四周忽然靜了片刻,轎窗邊隨即響起一陣吟唱聲:「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里青……」
「心中一點暗,眼前唯見黑。」
這時轎窗外卻又傳來一句:「殺人一句寒,思親半生哀。」
一命自擔,一路自擇。只憑己意徑直行,何須爾等說勇懦?哪怕寒透天下心,我自春風長高卧。
「一言風推水,一舉坡滾石。善惡一粒種,良莠萬畝田。」
楊戩胸口頓時緊悶,他忙急呼了兩口氣。又一個盛年男子裝作行路,靠近轎窗,念了句:「若是平生無虧欠,緣何此時頓無言?」
然而,窗外並未停止,一個又一個人湊過來,一句接著一句傳進轎窗:
悔?有何可悔?你那時年近六十,已到該死之期,我卻正年輕。你擋在前頭,我如何向前?
轎窗外,又接續傳來各般話語:
他正在出神,轎窗外走近一人,低聲嘆了句:「同為骨血親,緣何分高低?」
楊戩聽了後頭,頓時惱怒起來,你問我百年橫幾時,我如今年紀才半百,我便再橫幾十年給你看!他不由得挺直身子,不住喘息著,等候敵人來攻。外頭說一句,他心裏便怒答一句——
當年有何心?不過是整日巴望著父母能多些愛憐。可最終望來什麼?
「唯見眼前恨,誰記當年情?」
楊戩原本不喜這等酸文傷詞,這時聽見,卻也隨之惻然,不由得想起母親唱的那首《柳枝詞》。
「心同此傷不知憐,何怨人間徹底寒。」
「傷人實傷己,他悲即我悲。」
「進得一階榮,損卻三分寧。步步無窮已,魂魄何所歸?」
狂話!我身至這等高位,也不敢道,一言一行便能傾動天下。活到如今,唯有「括田令」還算得有威力,也才延及數十州縣。若真是如此,人人都做得天王了。
楊戩微一愣,扭頭望去,那身影卻已走開,瞧著是個老者,腰背卻仍高大硬朗,不知緣何說出此等話。回味此語,楊戩驀然想起一事,心不禁一顫——母親是因他而死。
「恩恩從來重難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楊戩聽了,鼻中不由得哼了一下。世人便是這般,時時都在計較善惡得失,你少我一豆,我多你一棗。卻不知,善惡只是自家事,得失皆由強弱來。譬如人遇見狼,那狼食人哪裡會分你善或惡?除非你變作猛虎,將它吃掉。如此簡截道理,愚人卻至死不覺。
「苦經人世暗,何日重見天?」
楊戩頓時又想起兒時另一樁事。母親過世后,父親越發嚴厲,即便哥哥弟弟犯錯,父親也只罵他。七歲那年,他父親受騙買了帝丘那片田,又借了官府青苗錢,那幾個月變得極暴戾,以前只是責罵,那時開始責打。楊戩慌怕無比,一直盼著能做出一件讓父親歡喜的事。他見弟弟時常亂拿家中的物件,便想到一個主意——那時父親隔幾日便拿著那受騙的田契去縣裡爭訟。有天父親從縣裡回來,他趁著父親睡熟,偷出了那張田契,跑出院子,將那田契藏到牆外一塊石頭下。想等父親尋它時,再假意尋見,交給父親。父親醒來后,發覺那田契不見,瘋了一般翻尋,暴聲喝罵起來。他忙跑出去,搬開那塊石頭,那田契卻不見了。
這時轎子已行過護龍橋,橋頭邊一個瘦高身影匆匆念了句:「偷來又還去,孤寒一夢空。」
母親過世后那年除夕,廚婦在廚房裡蒸煮祭祀雞豚。他家的規矩,祭物不許僕婦沾手,得由主婦親自操辦,那年卻只能由楊戩的姊姊端送。楊戩想在父親跟前搶功,九*九*藏*書便去和姊姊爭。姊姊一向疼讓他,那天怕燙到他,不叫他端。家中親人,楊戩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氣惱,見灶口擱著把小鐵鏟,便抓起來去打姊姊。鐵鏟擱在火炭邊,燒得通紅,正燙到姊姊左臉,燒出一大片疤,破了相,後來只能嫁給個窮跛子。楊戩在宮中得勢后,每年都要差人去給姊姊送些錢物,卻從不願見姊姊的面,他不願看那傷疤。如今,姊姊也已過世,這世上便再無牽念了……楊戩心中升起一陣孤悵。但迅即想到,當年即便在家中,自己也時常孤單無助。有親無親,其實並無分別,都難逃一個孤命。
「自古饕餮稱猛獸,終有食盡自噬時。」
回想此事,楊戩心裏一陣翻騰。繼而發覺,父親從未對他笑過,更未贊過他一個字。即便沒有弄丟那田契,恐怕也仍會送我進宮,念及此,他心裏一片冰涼。
殺不殺,人終得死。動不動,這劫難哪有終止?
楊戩從沒見母親這般責罵過誰,更沒見她目光這般冷怒過。他又驚懼,又委屈,胸口越發窒悶,忙大口急喘起來。這時卻聽見一陣驢蹄聲傳來。抬眼一望,竟是他父親和哥哥,各自騎著一頭驢子行了過來。他母親也一眼望見,頓時紅了臉,慌埋下頭,抱著幼子轉身往家裡逃去,他姐姐也忙快步怯怯跟上。只留楊戩呆立在那裡,不知該逃還是該留。他幼弟卻尖聲嚷起來:「爹!二哥撞我!」
他聽了,心中一動,不由得想起當年那墨監。那墨監選了他去邇英閣,卻對他極嚴苛,無論日常言行,還是洗硯磨墨,一絲一毫都不許差錯。他睡在墨監宿房外頭的小過間里,連他的睡姿,墨監都得嚴教。偶爾哮症發作,夜裡鼻息重了,那墨監都會下床出來,抓起鞋子將他打醒。而他向來行動比旁人遲慢,因而時時都挨責罵,讓他覺著這墨監像是自己父親一般。他從來不敢稍有違抗,只一心儘力做好。勤苦三年,才學會全套侍墨禮儀規矩,漸漸合了那墨監的意。那墨監卻仍不肯點一回頭,更未贊過一個字,只讓他在後頭照管筆墨,從不讓他去閣中。三年間,皇帝雖時時去邇英閣聽講官侍讀、與朝臣議事、賜功臣御書御筵,他卻從未見過一眼。
那年他六歲,他家也正富盛,家中有十來個僕役。有次,父親去繳納夏稅,他原本和哥哥同住一間西廂房,哥哥跟著父親去了縣裡,那晚他便獨自睡。夜裡,他被蚊子咬醒,正在用力抓撓,忽聽見對面母親卧房門響,他便下了床,想喚母親來驅蚊。房內窗戶開著,糊了窗紗。他走到窗邊,依稀月光下,一眼瞧見一個黑影從母親房門裡閃出,隨即快步走向前院,似乎不是母親。他頓時嚇住,沒敢出聲。半晌,再不見動靜,他仍不敢出聲,悄悄回到床上,邊揮打蚊子,邊不住驚疑回想。第二天起來,他見母親毫無異樣,便沒敢問。父親回來后,卻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言,把母親踢倒在地上,厲聲責問,母親卻哭著叫冤。楊戩見父親惱得那般,便鼓足勇氣,在一旁小聲說:「我瞧見了……」便是由於他這句話,母親被父親休逐,回到娘家后,夜裡自縊而亡。
「借得他人錯,來掩我之過。冤冤疊相勝,苦苦自成囚。」
他聽了,身心一陣虛乏。仰頭靠向壁板,望著轎頂那層銅皮,上頭映出他的倒影,昏暗中,一張蒼白面孔,不住搖移扭晃,如同被人倒吊在半空。他一陣暈眩,幾欲嘔吐,忙垂頭閉眼,劇烈喘息半晌,才略略松釋一些。睜開眼,見河岸邊一帶柳影隔簾閃過,他忽然記起幼年時,母親牽著他去田間玩耍,那時剛開春,田頭生了許多青嫩新草,母親一棵一棵教他認,這是蒲公英,這是車前草,這是薺菜……
無能之語!落日有何可悲?日頭每天升、每天落,英雄常見其升,庸才常嘆其落,無能之人才發這等無用之悲!
如他所願,姚辛在飯里下了葯,那小黃門中毒發作,果然抓起旁邊那把刀去砍人。楊戩原想姚辛會緊忙說出朱瓚主使,誰知姚辛說得遲了,竟被砍死。好在朱瓚也被砍成重傷。楊戩一直在旁邊瞧著,驚怕得指甲幾乎將手心掐破。見到邇英閣墨監進來,他才醒轉,忙走出院子,躲到牆角樹后。聽到墨監腳步聲后,他大聲誦讀起《孝經》,這是他唯一會讀之書。入宮頭幾年,他時時思念父母,讀《孝經》是盼著母親亡靈和幾百里之外的父親能聽到。他不知道父母是否聽到,至少那墨監聽到了,並選他做了小墨侍。
坤先迷不知所從,故失道;后能順聽,則得其常矣。
那老花匠撞到石階時,楊戩躲在旁邊一株丁香花樹后。老花匠倒在地上,頭頂冒血,卻一眼尋見楊戩,那目光毫無怨疑,反倒似乎有些牽念不舍。而那張尖瘦老臉像映在眼前,楊戩忙睜眼,伸手去揮了幾揮,那張臉才消失不見。
楊戩胸口如同被爛絮不斷填塞,腦仁一陣陣劇跳,不由得恨罵起竇監,你在外頭竟沒有察覺?旋即他又懊喪想到,只怪自己怕轎中氣悶,窗扇又有鐵網攔護,便吩咐竇監,莫要使人擋住轎窗。而那幕後之人行事高明,只叫這些人裝作行路,念罷一句,迅即離開。今天清明,路上往來人極多,竇監和那幾個侍衛哪裡會起疑?
他爹這時已到跟前,勒住驢子,鐵著臉瞪向楊戩。他哥哥也一向守著兄長威嚴,騎在驢子上,蔑然斜視他。楊戩越發失了主意,胸口又窒緊起來。他父親厲聲喝道:「沒長進的東西,枉生作男兒,成日只曉得跟在婦人腳後頭偷饞躲懶。回去碾葯去,不碾完兩升蔻仁莫吃飯——去啊!呆站著做什麼?莫不是想討打?」
「一念殺心動,從此萬劫生。」
楊戩舒了口氣,心想:「人出生時便在血泊中,一生性命也得血來供濟,沒了血,便沒了命。不用血寫,難道用墨寫?那墨寫成的文字,不過是粉飾自家、欺瞞後世,哪裡有幾句真實?便是孔子做聖賢,不也出自私心?若沒有私心,聖賢或盜賊,何須分別?這世間,私心皆同,不同處只在私心所向。有人好這個,有人愛那個,如此而已。至於善惡,也不過是私心判斷。合於己心便是善,不合己心便是惡。哪裡有通共之善、齊一之惡?」
他剛將身子靠正,窗外又響起一句:「爭得萬般贏,終有一回輸。若問公不公,答已在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