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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篇 傾城 第二章 隱微

陰篇 傾城

第二章 隱微

「我正要問你——柳碧拂究竟是何時尋見這個弟弟的?」馮賽只大略知道柳碧拂姐弟失散多年,後來才在京城重逢。
「我家主人差我來雇船。」陸青補了句。
那鋪兵忙掉轉手裡拿的鐵火鉤,用鉤柄用力擊鎖,砸了十來下,那鎖才被砸開。趙不尤取下那鎖,交給墨兒,隨後推開了門,裡頭有些昏暗,散出些霉氣。趙不尤先細細察看那兩扇門,不論門框、門板,還是門軸、門檻,都極厚實,並沒有任何鬆動或破損。
「神仙?爹,我也要去瞧!」那孩童一直在舔糖獅兒,這時忽然嚷起來。
「當時船上可有其他人?」
李老瓮聽了大驚。正是怕被人察覺,他讓啞子一路上來迴繞了幾多路,張用一直在麻袋裡,竟能辨出此時處所。
「是啊。」
陸青來到襪子巷。
「紫錦衫?我不曉得。」
陸青看他家境殷實,卻身子瘦健,並無贅肉。身上穿的藍綢衫已經發舊,數錢又那般仔細,是個勤謹精幹、務實守儉之人;四歲孩童足以自家行走,他卻緊抱不放,錢財上更不吝惜,看來極重親護家;雖抱著兒子,腳步卻靈便有力,善相機,有決斷,能通變;懷裡不但抱著孩兒,臂彎還掖了三件玩具,卻能穩穩抱持住,極擅自保,處世周全;一文錢要與貨郎爭,精於計較、慣欺貧弱。
一個女孩兒跟著也跑了過來,滿臉憂慌,正是柳碧拂的侍女小茗。馮賽家被抄沒后,讓她去芳酩院寄住。見到小茗,馮賽頓時又想起柳碧拂,胸中一刺,越發心亂。他見周圍鄰居都望著,忙攙住岳父:「回家去說。」
梁紅玉探不出那紫衣人的來由,卻能猜出此人一定關涉重大,併發覺鍾大眼那船的小艙底板直通水底,下頭藏了一隻鐵箱。於是,她以色利說動汴河堤岸司的楊九欠,也備好一隻鐵箱,潛伏于那暗艙底下,將原先那鐵箱上拴的繩子解下,繫到自己這隻提環上。清明正午,等牟清威逼紫衣客鑽進船底的那隻鐵箱中,隨後朝窗外丟出紅蘿蔔時,她趁機殺死了牟清,塞進空鐵箱里,迅即調換,劫走了紫衣人,用一輛廂車趁夜偷運進紅綉院。她所住這幢小樓,有一間暗室,她便支走婢女和廚娘,將紫衣人鎖藏到那暗室中。
「另有人也要這人,出價八十兩。我不願毀約,卻得償補手下兄弟,好教他們順服。折價五十兩給你。」
年初,她意外得知方臘差手下宰相方肥,率摩尼教四大護法,進京密謀作亂。她頓時想到父兄未酬之志,便設法混入京中摩尼教會,開始暗中刺探。方肥到汴京后,除去興妖作怪、蠱惑人心外,更有一件要緊事——清明那天,安排京中教徒鍾大眼的船,劫擄一個紫衣人。
「出事時你在船上?」
岸上仍有十來個人觀望竊語,兩個弓手守著那隻客船。趙不尤走近時,兩個弓手一起躬身點頭。船娘子沈四娘也站在船邊,滿眼驚惶,臉漲得通紅,髮髻也散亂下幾綹,雙手擰在一處,不住揪扯著裙圍。
「那兩人是什麼人?」
趙不尤回身又望向箱子里那具屍首,卻瞧不出任何端倪。他正在疑惑,船外有人喚了聲「哥哥」,是墨兒。
進了門后,又見岳母坐在檐下矮凳上,也在嗚咽哭泣。馮賽心中難過,忙放下玲兒,過去小心扶起岳母,攙進屋中,不住安慰:「邱遷不會做這等事,我一定保他出來。」安撫過兩位老人後,馮賽才朝小茗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後邊邱遷的房裡,低聲問話。
「去年四月?」馮賽大驚。
「十兩銀不夠你們這些人在汴京一個月花用。這是欺你們外鄉人,照汴京行價,綁劫我,至少也該百兩銀。你可聽過奇貨可居?我便是那奇貨。我得裝啞,不好替你論價。等會兒買主來了,你莫輕易交人,百兩銀雖討不到,三十兩應該不難。你們也莫想在這汴京城廝混,到處游耍游耍,便離開此地吧,汴京三團八廂,個個慣會敲骨吸髓,你這小身量,河蝦一般,不夠他們嘬兩口——」
從顧盼兒之死,或許能探知一二……
「去年四月。」
「那時你船上窗戶可開著?」
「嗯?說定的便是這價。」
趙不尤接了過去,那件披風紫底上綉滿銀線雲紋,織造極精細,且十分鮮凈,只有底邊沾了些塵土,顯然是頭一回穿用。他又向兩邊望去,通道兩邊的窗戶都緊閉著。正門原先極少關閉,只掛了一張布簾。這時兩扇門卻緊緊閉合,門環上掛著一隻銅鎖。他過去拽了拽那鎖,的確鎖得牢實。趙不尤轉頭吩咐旁邊一個鋪兵:「將鎖砸開。」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墨兒似乎感知到他心志,也不再多言,緊跟在身後。兩人來到章七郎酒棧前,船上岸邊仍有許多人伸脖探頭、圍看議論。酒棧面向汴河,依「凹」字形布局:左邊一間房舍,右邊一間水閣,中間凹進去一小截,約五步深闊,酒棧正門便在裡頭正中間。
「後來跟上船那人是誰?」
左邊第二家院門半開著,露出裡頭齊整院落,一個僕婦正在院里掃地。陸青走到門邊:「請問金船主可在?」
那婦人停住掃帚,扭頭望了過九-九-藏-書來,先上下掃過陸青身穿的淡青舊絹衫、舊絲鞋,便低頭繼續掃地,口裡淡淡應了句:「出去了。」
可今天,看到這桃花鱖,她卻一陣陣刺心。她烹好了魚,選了一隻官窯粉青冰裂紋瓷碟,小心盛好。望著碟中鱖魚背上青黑花紋,淚珠不由得滾落。廚婦在一旁站著,她不願任何人瞧見自己落淚,忙側過臉,裝作抹汗,用衣袖揩凈。而後端著魚碟,上了樓,獻在父親和兄長靈位前。
「嗯……此事是何人吩咐?」
小茗繼續說道:「他們兩個先還不知彼此是姐弟,正是講了這些江西舊話,等我出去燒了一壺水回來時,他們竟認出對方來了。」
「這真是一步險極之棋。那便先由崔豪三兄弟去爛柯寺外輪班查看動靜,我在後面策應。這兩天,你不能現身。天色不早了,該趕緊回去,一家人好生團圓。」
「楊戩?」

五、船主

「爛柯寺里沒有鐵箱鐵櫃,仍藏在弈心小師父禪房柜子里,只是上了道鎖。好在除了我們幾個,外人並不知曉。即便李棄東和譚力四人已推測出,他們也不敢貿然去偷。」
「柳二舅來時,盼兒姐姐犯了春疾,正在樓上歇著。盞兒在廚房裡看著熬藥,牛媽媽也出去了,柳二舅便徑直上了樓。才過了一小會兒,邱大舅腳跟腳也來了。我正抱著湯甁去舀水,便讓他自己上去。柳二舅正好下來,他們兩個在樓梯上碰見,似乎還答問了兩句。柳二舅走了,邱大舅去了盼兒姐姐房裡,不一會兒,便大聲嚷著咚咚咚跑下樓來,說盼兒姐姐死了,是柳二舅殺的,他要去追柳二舅。才跑到院門口,牛媽媽剛巧回來,險些被邱大舅撞倒。牛媽媽只聽見盼兒姐姐死了,便一把死拽住他的衣角,不讓他走,又喊人去報官。撕扯了一陣,先是坊正帶了兩個人來,把邱大舅捆了起來。接著開封府差人也趕到,把邱大舅帶走了。那差人問我,可我也不清楚,盼兒姐姐究竟是誰殺的——哦!對了,大娘子和兩個姐兒都尋回來了,怎麼不見我家小娘子?她在哪裡?」
「嗯?」
邱菡在一旁哭著說:「小茗來報信,說邱遷殺了芳酩院的顧盼兒!」
她心中寒懼更甚,不願久留,忙鎖好鐵門,回到自己卧房。半晌,心都仍惴惴難寧。那摩尼教向來神魔鬼道,難道紫衣人也和他們一般,並非常人,能穿土遁形?
「你身量雖小,性子卻硬,連摔三跤都不出一聲。乍看是條好漢,其實不過一個逞強人。以你這年歲,已逞夠了,該舒緩舒緩了。你莫怕,哪怕人會笑你這形貌,卻沒人敢輕忽你這氣性。等會兒,討到三十兩銀,不若去外路州置買些田土,笑辱關門外,衣食自家足,豈不好?你若有兒女,便更不該再教他們逞強。天生萬物,哪有均齊?短有短之長,長有長之短,凡事貴在自適。倚天、倚人、倚物,莫若依技。身量小,手指細,正好做些精細手藝。一技在身,萬里可行。藝到精絕,世人皆羡,何愁不被人敬重?」
趙不尤聽了,略一沉思,隨即走出艙門,叫那兩個弓手看好這隻船,等候仵作前來驗屍。隨即帶著墨兒,一起趕往章七郎酒棧。
前面駕車的啞子忙過來扶他,他心裏羞恨,一把甩開啞子的手,自己費力爬了起來。腿卻扭了筋,才一抬腳,險些又跌倒。他忙扶住車板,喘著氣歇息。今天已經連摔三次,這腿腳已老得不中用了。
那天,梁紅玉又支開婢女,下到暗室,去給那紫衣人送飯。來到暗室鐵門前,那鐵門下面開了個活頁小窗,梁紅玉打開活頁閂,將食盒遞了進去。裡頭紫衣人卻並未像前幾天一般伸手來接,也聽不到動靜。她忙俯身舉燈朝里望去,那暗室里除去牆角一張木床,一隻馬桶,並無其他物件。那紫衣人並不在床上,房中其他地方也不見蹤影,恐怕是藏在了門邊。
「你莫不又是李供奉差來的?該說的,昨天我已搜腦刮腸罄底都說了。」
「清明那天,你的船泊在力夫店門前,有個穿紫錦衫的男子上了你的船,他去了哪裡?」
而且,李棄東所圖,並非僅為錢財,他不惜動用那般錢財精力,去攪擾汴京諸行。此人究竟是何來路?
「說定今日,便是今日!我還有三十五兩,盡都給你。若還反悔,莫怨我……莫怨我不顧顏面……」那人從袋中又取出一大一小兩錠銀鋌,手抖得越發厲害。
陸青停住腳:「李供奉?李彥?」
第二天,她始終放不下,便又偷偷去瞧,卻心有餘悸,不敢開那鐵門,只輕輕拔開了小窗的活頁閂,剛要舉燈朝里窺望,卻猛然聽到裡頭傳來一個低沉聲音:「餓……」
她大驚,忙到處細細察看,四面都是緊實土牆,刷了一層白灰,地面、頂面也都夯抹得極平整,連細縫都見不到。至於那木床,除了四條床腿,底下空空蕩蕩,更躲不得人。兩道門鎖鑰匙自己都貼身帶著,即便睡覺,也不曾離身,紫衣人絕無可能從門中逃出。
他和柳碧拂初見,是前年臘月,那回是茶商霍衡強將他拉去。柳碧九_九_藏_書拂見了他,只淡淡盡禮數,並無絲毫著意。直到去年五月,蒿筍初上市之際,他忽然生出念頭,單獨去見柳碧拂。柳碧拂卻格外著意於他,不但親手點茶,更親自去廚房,照著他最愛的東坡那闋《浣溪沙》中的「蓼茸蒿筍試春盤」為他烹炒蒿筍、蓼芽等精雅菜肴。
李老瓮聽著張用這些話,似寒又暖,一句一句割心又動腸。尤其說到兒女,正戳中他心中之憂。那孩兒已經十四歲,至今卻一無所能,只會游手坐食……他望著風吹蘆葦,驚怔在暮色中。
「好。」

二、蜂蠆

趙不尤踩著踏板,走進船艙。艙中情形正如池了了所述,那年輕男子躺在一隻箱子里,臉仰垂在箱邊,咧嘴瞪眼,面色青黑,已經僵死,應是中毒身亡。趙不尤細看那人衣著身形,黑紗幞頭、淺青褙子、青絹褲、黑絲鞋,瞧著像是個文士。他轉頭問艙外的沈四娘:「此人你可認得?」
「沒有。我丈夫和那幾個船工昨晚都回家去睡了,只有我一個守在船上。」
「楊太傅。」
「好。這是十兩銀。」盛年男子從袋中取出一錠銀鋌,遞了過來,手微有些抖。
「尋什麼人?」
金船主眼睛一亮:「鄙人行船二十幾年,從未出過一樁差錯。只是,昨天才定好了一班客人,明早啟程去泗州,等回京城,至少得半個月後。不知張侍郎等不等得及?」
「趙將軍,膳部冰庫那裡也有一樁命案,死狀和今早客船上那男子相同——」
廂長朱淮山和軍巡鋪的胡十將帶著三個鋪兵守在那門外。見到趙不尤,朱淮山忙迎上來:「顧大人吩咐我和胡十將看守好這裏,後街也有兩個鋪兵看守,並沒有人進出。發生那樁怪異時,附近許多人都親眼目睹,這門鎖著,那妖人站到門邊,只略停了停,隨即展開披風,徑直穿過門板,進到了裡頭。當時,後街上三家店、隔壁的力夫店都已經開張,幾家人也都未見人從這酒棧出去。門前只落下這件披風——」
「我只是照吩咐在力夫店前等他,他上來后,鑽進備好的一個木櫃里,上死了鎖。接著另一個人也跑上船來,進了前頭那船艙。我忙命艄公們划船,才行了一會兒,那河上忽而鬧起神仙,我們都忙著去瞧——」
張用卻繼續在麻袋裡自言自笑:「你在這裏等著交人?那買主許了你多少錢?我猜一猜……十兩銀子?」
「我不再問你,你也莫問我。」陸青並未回頭。
那紫衣人二十七八歲,身材有些健壯,眉眼舒朗,卻如婦人一般,穿了耳洞。梁紅玉審問過兩回,他都只冷瞪著眼,隻字不言。梁紅玉原想施些刑法,逼他開口。但一來疑心這紫衣人並非惡人,二來怕弄出動靜讓人聽到,只得作罷。
陸青謝了一聲,回身走到巷口,左右望了望,見斜對街有個挑擔貨架,上頭堆掛滿了小兒玩物吃食,一個中年瘦男子身穿半舊藍綢衫,抱著個黃緞衣的幼童,站在架子前挑選,應該便是。陸青便停住腳細看,見那孩童選了一隻鵓鴿鈴、一面番鼓兒,又抓過一個木傀儡兒,全堆在父親臂彎。金船主側過臉笑問了一句「夠了嗎」,孩童點了點頭,金船主便問了價,騰出一隻手解開腰間黑綢錢袋口,從裡頭摸出一把銅錢。旁邊那貨郎忙捧著雙手湊近去接,金船主一枚一枚數著,丟到貨郎手掌里。不夠,又抓了幾枚出來,仍一枚一枚數著付清。才要轉身,那孩童又伸手從架子上摘下一顆糖獅兒,金船主望著兒子笑了笑,轉頭問價錢,貨郎說兩文錢。金船主回了句:「買了你這些,該饒一文錢——」說著又摸了一文錢丟給那貨郎,抱著兒子轉身走過街來。
「我只問你,那紫衫男子去了哪裡?你不說也可。」
他正在暗自傷嘆,張用忽在車中發聲:「這裡是金水河蘆葦灣?」
紫衣人去了哪裡?
柳二郎?馮賽心頭一緊。
馮賽點了點頭,心裏卻一涼:有回他與茶商霍衡講起長短茶引時,確曾提及過這樁舊事,卻絕無絲毫得意,更不知背後有那等復讎淵源。李棄東與霍衡早已相識,恐怕轉聽到此事,又不知從何處探知那茶引賣主正是柳碧拂父親,他便藉機接近柳碧拂,有意說及此事,最後加了一句「笑得極得意」。
「他不見了。」
李老瓮跳下車,天色已暗,腳下沒留神,絆倒在地上。
馮賽忙說:「我已託付弈心小師父藏起那些便錢,將袋子里換作經卷。」
「出事時船艙中有無動靜?」
那人拽停了牛車,雖然四周無人,仍壓低聲音:「人帶來了?」
「他和船上兩個客人會到一處,船由水道進了城。天黑后,他們三個一起在上土橋下了船。」
李老瓮捧著三錠銀鋌,一直望著牛車走遠。念起張用,心裏泛起一陣莫名滋味。自幼及今,他從未遇見過這等人,絲毫不介意他這形貌,更能這般平心相待、坦然直言……
「沒有,聽見岸上鬧嚷,那個妖人搖鈴念咒,我和丁六才一起開窗來瞧。」
他忙問:「他們相逢后,可曾提及我?」
趕到岳父家時,天色已經昏暗。九九藏書才拐進巷子,便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院門邊張望,是邱菡牽著玲兒。瓏兒頓時大聲喚娘,邱菡也已認出他們,立即哭著奔過來,一把從馮賽手中接過女兒,緊緊摟住,再不鬆手。玲兒也飛快跑了過來,幾乎跌倒。馮賽忙跳下馬抱住了她。玲兒伏在他懷裡,跟著哭了起來。馮賽眼中淚水也禁不住滾熱滴落,引得周圍鄰居盡都出門來覷看。
自幼及今,梁紅玉從未這般驚怕過。燈影下,看這暗室,越發森詭,後背一陣陣發寒。她強忍怕懼,又細尋了一遍,哪怕一隻蟲子也無處遁逃,卻仍未發覺那紫衣人藏匿蹤跡。
「今天其實是柳二舅先到的芳酩院——」
「來了!」張用忽又笑說,「莫忘了,開口討五十兩,落價最少三十兩。」
趙不尤獨自來到汴河灣。
「真是那人?」
「她走了,不願回來——」馮賽隨口含糊應答,心裏急急思想:顧盼兒自然是柳二郎殺的。不,是李棄東。他為何要殺顧盼兒?而且是出獄后,立即先趕去芳酩院?顧盼兒難道知曉什麼要緊消息?或者與汪石一般,也是他的同夥?
「邱遷?」馮賽聽了一驚,忙抹去淚水,「因何緣故?」
張用又笑著說:「你們先在蔡河邊左繞了三圈,又右繞了兩圈,每回卻偏要經過那座官茶磨坊。便是聽不到水磨轉,那茶香也掩不住,哈哈!而後,你們進戴樓門、過宜男橋,那橋邊趙婆婆家的鮓片醬腥氣,香里伴臭,便是隔幾丈遠也聞得到。為掩行跡,你們又偏尋那些熱鬧去處,龍津橋、州橋、延慶觀、太平興國寺,聽那些人叫賣,便是幾歲大孩童,也能聽得出各是哪裡。看來你們不是汴京人,繞了許久,仍在西南廂。出了新鄭門后,那地界你們怕是不熟,再沒敢繞,沿著護龍河一路向北,直到西北水門外,車子朝左傾,顛了幾顛,自然是金水河邊那株大古槐,樹根半伸到路面上,佔了大半邊土路。這之後,河水聲一直不斷,行了三里多路。這會兒,車外唰、唰、唰,這聲響自然是風吹蘆葦盪。汴京城外,只有蘆葦灣才有這麼多蘆葦——」
陸青站住腳,盯著那人:「抱歉,我不是來雇船。」
「從清明那天你指給我看后,我便一直跟著他,不會錯。」
梁紅玉被配為營妓以來,從沒為自家落過淚。方臘興亂,她父兄因貽誤戰機被罪受死。梁紅玉卻深信自己父兄絕非懦弱怯戰之輩,上司逃罪避責,下頭那些禁兵,又慣於昇平,荒于訓練,常年只知安逸驕惰。一旦臨戰,自然潰奔。便是蕭何張良在世,恐怕也無能為力。
「嗯,原本許好一百兩銀子,我只得了五十兩,他一死,剩餘的一半沒處討去了。」
「我是來尋人。」
「張侍郎?」金船主轉眼速思。
「你不是李供奉差來的?那你是——」金船主越發慌起來。
等他走近些時,陸青看清他臉面,瘦長臉、尖鼻頭、鼻孔外張、目光精亮、牙齒微凸,機敏、銳利、貪慾重、手段精強。一個老者走過,他高聲拜問,寒暄了兩句,語聲高亮,聲氣帶熱,擅與人交接,能團攏人心,有時卻難免過當。
墨兒邊走邊感嘆:「這梅船案究竟藏了多少古怪?原想著董謙逃過一死,該平安無事了,誰知竟變作這等妖異……」
金船主在後頭略一遲疑,竟又追了上來:「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要打問那人?」聲氣中透出慌疑。
然而,人憐桃花春不憐,攜風帶雨肆摧折。如今,父兄在地下,若知她竟落入這煙花泥窟中,不知要痛到何等地步。
李老瓮想著張用的話,不由得挺了挺身子,點頭應了一聲。
馮賽與周長清及崔豪三兄弟細細商議到傍晚,才定好了計策。
墨兒氣喘吁吁扒著門框說:「董謙不在家裡,幾個鄰居說,董謙這一向都在閉門守孝。今早天才亮,卻見董謙戴著道冠,穿著紫錦衫,披著紫錦披風,戴著耳墜,臉上塗抹得跟婦人一般,搖著個銅鈴從家裡出來,朝東水門這邊來了……」
「那會兒我凈顧著去瞧那紫衣妖人,沒留意船艙里。不過,船艙里並無第二個人,我就在船邊,若是有動靜,不會聽不見。」
半晌,聽到婢女小青上樓的腳步聲,她忙拭凈淚水,去盆邊洗了把臉,坐到妝台前,對著銅鏡重施脂粉。她邊描眉邊想:父兄亡故以來,自己從未哭過,本該好生哭一回。如今已經哭過,便該收拾情緒,專心思謀下一步。
「我沒帶這麼多銀兩。」
「只晚幾天,應當無礙。不過,我得回去問過才知。張侍郎年過五旬方得一子,極愛惜,生怕於途中有絲毫閃失,知金船主行事穩靠,才托我來尋金船主。」
「不認得!今天頭一回見!」沈四娘忙湊過來,瞪大了眼,急急道,「今早我起來才拾掇好,下船招呼船客,這位客官走了過來,說要去泗州,我便請他先上船。他才進了船艙,那個紫衣妖人便走了過來,在船邊念咒使妖法。等妖人走了,我朝里一瞧,這船客竟已被妖人咒死了……」

一、中毒

這桃花鱖產自梁紅玉的家鄉,徽州新安江山溪石縫read.99csw.com間。每年桃花盛開、山溪暴漲時,鱖魚才躍上水面,極其鮮肥難得。尤其千里運至京城,一尾能賣到三五貫錢。昨天,紅綉院的崔媽媽從江南魚商那裡重金購得三尾,特地分了一尾給梁紅玉,其餘兩尾都放在池中養著,留給常來院里的軍中高官。
金船主緊跟身側:「那樁事從頭到尾與我無干,我只是收錢載客。」
門緊鎖著,董謙直穿而入,又憑空消失。這是什麼戲法?
李老瓮聽到「顏面」二字,頓時一陣惱憤,但旋即想起張用所言,忍住了氣,伸手接過那兩錠銀鋌。轉頭朝啞子點頭示意,啞子去車廂里將麻袋扛了下來,放到了那牛車上。
梁紅玉當年在家鄉時,每年也只能吃一回。每到開春,她便天天巴望著,一盼桃花開,二盼鱖魚來。她家後院種了幾株桃樹,桃花開后,她父親必定四處託人,尋買幾尾桃花鱖。一家人圍坐在桃樹下,歡歡喜喜嘗過桃花鱖、杏花酒,而後便是舞劍、比箭。梁紅玉雖是女孩兒,卻自幼酷好武藝,又是家中獨女,父兄都寵她,便任由她習武。到十一二歲時,她劍法已能勝過兄長。八斗硬弓雖拉不開,五斗小弓卻已練得精準。桃花家宴上比試劍法弓箭,贏一回合,便能在頭上插一枝桃花。後來幾年,梁紅玉年年都能贏得滿頭桃花。親長都贊她人比桃花更艷。
「不是來雇船?那你說那一大套?」
這句話看似無大礙,于柳碧拂卻如蜂蠆刺心。正因這一句,她才開始怨恨於我。
想到此,他不由得有些煩亂,忙收束心神:一己微力,自然難以撥轉這世道。但如農夫治田一般,既然不忍坐視稗草叢生,便除一株,算一株,又何必為能否除凈而煩惱?
「哦?」金船主不由得將懷中孩兒向上兜了兜,「不知張侍郎是從何處得知鄙人?」
「她走了?去哪裡了?她不願回來?她為何不願回來?」小茗一迭聲問著。
「那明日此時,再來交付。」
李老瓮見狀,沒有接,放硬了語氣:「十兩太少。這人至少值五十兩。」
那人湊近麻袋仔細瞅了瞅,李老瓮一直盯著,怕張用叫嚷,張用卻一聲未發,也未扭動。那人有些疑惑,卻沒再言語,轉身拽牛,匆忙驅車離開了。看那身手,極笨拙生疏。
「其他便沒有了——噢,對了,這兩人雙耳耳垂上都穿了洞。」
「柳二舅說,有回聽見您在茶坊隔壁跟人閑談,說您當年在江西說合一樁茶引買賣,那是已過了期限的短引。您識破了其中詭計,追回了一大筆錢。還說,您講到那賣主百般哀求時,笑得極得意。他隔著壁板,耳朵都發震。這後頭一句,您聽過便了,萬莫讓小娘子和柳二舅知道。這一年多了,我從沒見過您那樣笑過。」
李老瓮心中退意頓時被勾起。
「哦?他們說了什麼?」
「我姓陸,張侍郎托我替他雇一隻客船,護送他家眷去楚州。」
金船主興頭卻已被釣起,抱著孩兒趕了上來:「這位兄弟,話頭才熱,咋就忽地斷了火?」
誰知關了三天後,那紫衣人竟開始古怪起來。
兩人點頭跟了進去,四人分別搜查每間房舍。這酒棧前後一共八間房,章七郎逃走時,將裡頭的值錢物件全都搬走,只剩些桌椅鍋碗。尋了半晌,並沒有瞧見人影。趙不尤怕那兩人查得不細,和墨兒又挨次查看了一道。僅有的幾個箱櫃,全都細細摸尋過,仍無所獲,也沒有發現密室或暗道。
「囡兒乖!」金船主忙拍了拍兒子,又繼續言道,「等那神仙漂走,回頭打開木櫃,那紫衫客卻已不見了。」
「這也是楊戩吩咐?」
梁紅玉又聽了片刻,仍無聲息,不由得笑了起來。紫衣人一定是想誘自己打開鐵門,趁勢逃走。那便順一回你的意,讓你死心。她取出鐵門鑰匙,打開門鎖,將門推開,隨即抽出腰間短劍,笑著立在門前,等那紫衣人衝出來。
等了半晌,裡頭卻仍無動靜。她不由得疑心起來,擎燈舉劍,一步躍進房中,迅即轉身,急望向門兩邊,卻不見那紫衣人。她忙環視房中,都不見人影。
這時,岳父也拄著拐杖顛顛趕了過來,滿臉焦急說:「女婿,遷兒被開封府捉去了!」

四、談價

桃花縱然生在泥溝中,也自可鮮潔。梁紅玉從未因此自傷自憐。此時想到父兄為自己傷痛,心中一酸,淚水再也抑不住,大滴大滴滾落。
「嗯。兄弟,你究竟是什麼來路?」
此人重利精明,除非逼不得已,絕不會輕易透露隱情。陸青略一思忖,才迎了上去:「請問,你可是金船主?」
他側耳一聽,西邊果然傳來車輪軋軋聲。他忙硬掙著腿,走到車前張望。一輛車子緩緩駛了過來,到近前時,才看清是輛載貨的牛車。牽牛拉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矮瘦男子,正是那僱主。
「我不認得。」
父兄被斬,她被發配到這紅綉院。初到此地,她也難免驚慌,然而想到父兄,覺著自己是在替他們贖罪,便坦然了許多。見到那些來尋歡的將官,她儘力自持。實在糾纏不過時,她便笑著取過劍,讓那些將官與她比劍,輸了任罰九_九_藏_書。果然如她所知,禁軍中將官大多都是庸懦無能之輩,常年不摸刀劍。幾個月間,上百個將官都輸在她劍下。那些將官起先皆懷輕薄褻玩之意,見她有這般武藝,又目光凜然,不可輕犯,也漸次收斂。
隨即,小窗中露出一張臉,是那紫衣人。
——宋太宗·趙光義
「他們講起江西舊事時,說到了您。」
馮賽知道此時若言謝,便是辜負了諸人一片熱忱。便站起身,向四人一一拱手,鄭重拜別。這才抱起瓏兒,出門騎了馬,向岳父家趕去。
「嗯,我和丁六正在收拾船艙。」
「那些真便錢可要藏穩妥。」
梁紅玉去樓下廚房,親手烹了一尾桃花鱖。
她自幼便瞧不慣其他女孩兒那般嬌弱樣兒,從來不肯示弱討憐,凡事都儘力自家去做,難得去煩擾父兄。這時望著父兄靈牌,卻忽而發覺,多年來,自己其實一直被百般寵護:父兄都是武官,脾性其實都暴急,見到她,卻總是和聲柔語;她要習武,父親便年年叫人給她特製小劍、小弓;她要騎馬,兄長便四處去尋買到一匹廣西馴良小馬;桃花家宴上,為了讓她多戴桃花,父兄總是裝作失手;及笄之後,開始論嫁,父兄都極謹慎,每回有人來提親,都叫她在簾后偷望,憑她揀選。有兩回,她中意了,父兄卻仍暗中去打探男家,一家妯娌太多,另一家母親太苛。父兄得知后,不敢主張,只告訴她,由她定奪……十七年來,始終如愛惜一朵桃花一般寵她護她。
「是。您是?」金船主那雙橄欖形大眼迅即上下掃視。
馮賽卻越發確證:兩人並非姐弟,李棄東來尋柳碧拂是早有預謀。霍衡第一次約我去見柳碧拂,恐怕也是他背後設計攛掇。若是我沒有再去見柳碧拂,他也一定會儘力促成。而他,則點起柳碧拂怒火,藉此說服柳碧拂與他合謀,假作姐弟,趁機接近我。他做這些,不是因為與我有仇,而是要借我這牙人身份,好行自己百萬貫之謀。
趙不尤沒有答言,心裏卻一陣陣發沉。他深知,妖異者,並非這些詭怪行徑,而是世道人心。世道正,則世風淳;世道邪,則人心亂;人心一亂,則行不由徑、慌不擇路,種種詭怪隨之層出不窮。
李老瓮驚得微張開嘴,不敢發出任何聲息。
周長清笑著說:「此事鋪排已定,應該再無疏漏。最要緊是那錢袋,要周轉幾道,不能將八十萬貫便錢真放在裡頭。」
趙不尤望著寂暗空屋,正在出神,一個人忽然走了進來,是萬福。
「這個月初八是吉日,不知你的船可得閑?只要保得平安,船資寧可貴一些。十兩定銀我已帶來。」
汝以奇巧為貴,我以慈儉為寶。
「你不知最好。」
趙不尤不由得低頭沉吟,即便當時有外人翻窗進來,若想片刻之間毒死這船客,也絕難做到。只要這船客稍一叫嚷掙扎,不但沈四娘能聽見,這兩人恐怕也能發覺。難道是他自家服毒?若真是自家服毒,為何要躺到這箱子里?死狀這般古怪?他和董謙又有什麼干連?董謙為何要裝成那副妖異模樣?
李老瓮心一沉,又被猜中。
陸青雖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慌意,卻不願戳破,說了聲「好」,轉身又走。
「他去了哪裡?」
「他還有何異常?」
「一男一女,上下船時,女的戴了頂帷帽,身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男的兜頭罩了件披風,看不全臉面。兩人從泗州上了船,始終關在艙房裡,端茶端飯、傾倒凈桶,都是那個小侍女。我們絲毫不敢攪擾,連那門邊都不敢挨近,通沒見過兩人面目。」
他默想片刻,而後望向朱淮山和胡十將:「我們進去搜查,留兩個鋪兵在外頭看守。」
「哦?」婦人又停住掃帚,「金員外抱著小哥兒才出去,這會兒怕是剛走到巷口,你只認那小哥兒便是,四歲大,一身黃緞子,頸子上戴了個金項圈。」
陸青從未用相術設謊釣過人,他雖已想好應對,見自己引動這人父愛之情,心裏不禁升起一陣自厭,不願再欺,便說了聲「抱歉」,轉身便走。
趙不尤自然不信妖法,更何況,池了了斷定那紫衣人是董謙,她離得極近,應該不會錯認。這船中客人自然是被人施了毒。他又望向艙中,見木箱那頭左舷的一扇窗似乎虛掩著,他走過去一掀,果然沒有閂。窗外泊著另一隻客船,相距只有兩三尺。那客船的一扇窗戶也開著,裡頭露出兩張臉,其中一個是船主賀百三,趙不尤曾向他問過宋齊愈所搭那隻貨船。另一個是他船上船工。兩人一起向這邊張望,都滿眼驚疑。

三、桃花

今早,他和墨兒正要出門去書訟攤,池了了便急急前來說知此事。接著顧震又差了個小吏來,也是為汴河客船這樁命案,說此案似乎與梅船紫衣客有關,他那邊人手實在分派不過,托趙不尤先去查看。趙不尤忙叫墨兒去董謙家裡探看,自己先趕到了這裏。
趙不尤撐起窗扇,探出頭問道:「賀老哥,你的船今早一直泊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