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雖記性超群，卻畢竟隔了數年，當日那些人中，牽涉進梅花天衍局的近四百人，他都記得，其他無干者的樣貌，卻極難憶起。他苦惱數日，忽然想到自己曾向五絕打問，當天未在場卻牽涉進來的人。那些人的姓名，他全都記了下來，並儘力一一去尋訪過。即便當時已經死去，也向親舊詢問，畫過大致樣貌。於是，他將那些人的面容填到了圖中無干者的臉上。梅花天衍局所涉八百多人，大都畫到了圖中。

張擇端細看了兩眼，雙手不由得抖了起來，眼裡也頓時湧出淚來。他忙撲通跪倒，連連叩首。

途中，張擇端已受盡暴虐，不敢抬頭，只慌忙點了點頭。

張擇端終於畫完了那幅畫。

從宣和三年清明起，前後整整用了十年，他終於畫完。不滿五十，鬚髮盡白。

畫上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敢輕忽，覺得一旦自己畫下，便能保住那人性命一般。

他一路步行，跋涉半個多月，終於來到汴京東郊。沿著林間土路，來到汴河邊時，他頓時驚住。

張擇端忙跟著走出屋去，與那軍卒一起將畫全幅展開。

張擇端家鄉在山東琅琊東武，他離鄉多年，家中早已沒了親人。除去家鄉，唯有汴京居住最久，那裡或許還有些故人。他便趕往汴京，沿途所見，儘是荒村廢城，行一整日，見不到幾個人。途中撞見了一夥盜匪，將他的馬和銀子全都搶走，只留了些乾糧給他。

張擇端忙從背袋裡取出畫軸，展開一截。

圖成之後，赫魯來賞看，邊看邊連聲讚歎：「與我那天所見，果真是一毫不差！好！好！好！你去五國城見一個人，得有他題詞，這畫才真正圓滿。」

他心頭翻湧，不由得悲聲吟出一闋《清明上河詞》：

再看這滿目蕭瑟荒敗，不由得長嘆一聲，幸而畫了那幅《清明上河圖》，那赫魯看來十分喜愛，應會好生珍藏。這虹橋兩岸景緻沒了，還有那幅畫，若是有幸能留存下去，過百年千年，世人或許仍能看到。那時之人，看到九九藏書這畫，只見滿紙繁盛安樂，不知這裏曾經過這等劫難，更不知這劫難始自何處……

道君皇帝一眼看到，目光頓時定住，隨即顫個不住：「東水門內，香染街口？房中太暗，去外面！」

張擇端忙捲起畫，又跟著走回屋中，見窗邊有張粗木桌，擺著筆墨，便過去將卷首展開一截，鋪到桌上。道君皇帝提筆蘸墨，手卻抖個不住，連呼了幾口氣，才凝住神，慢慢落筆，雖仍是那自創的瘦金體，卻不再如蘭葉秀逸，一筆筆澀硬了許多，如同銀鉤沉沙、玉劍埋塵，寫下五個字：

在汴京那幾年，他每日在東水門內外，向人詢問清明那天正午的情形，不斷畫下草圖。然而，兵亂之中，這些草圖盡都亡失。他只能憑自己心中所記，將當日那些人一個個畫了上去。

「哦，好，好。」

張擇端跟著那軍卒走了進去，見一個身穿舊紫錦長袍的老者手執一卷書，正在屋中踱步誦讀。那老者聽到腳步聲，轉過了頭，面容黃瘦，神情有些呆悶。

張擇端收起那畫，又含淚跪地，拜別道君皇帝，隨著那軍卒回到了燕京。

道君皇帝由reａd•99csw•ｃｏm左至右，緩移腳步，盯著畫中街景人物，細細瀏覽，嘴裏不住發出嘖嘖之聲。行到中央，他目光忽而頓住：「虹橋？梅船？這是我叫你畫的那幅？」

他怯怯看了一眼，頓時一驚。那人三十來歲，身形魁梧，眉眼舒朗，容貌酷似一人——王倫。

赫魯命一個軍卒帶著他騎了馬，向東北方趕去。行了一個多月，才到了一座荒僻小城，不到九月，這裏已草枯葉盡、黃塵撲面。城中只有百余戶人家，並無城牆，只在街口立了箇舊木牌，上寫：五國城。

那軍卒傲聲說：「我家大人要你在一幅畫上題字。」

張擇端怔在那裡，淚水不由得湧出，口裡不住喃喃念道：「沒了，沒了，盡都沒了……」

「是。」

張擇端幸而得赫魯善待，衣食豐裕，不受驚擾。

「正是微臣。」

赫魯看到道君皇帝題字，大喜，將那幅畫收藏起來，給了張擇端一紙通關文書，又賞賜了一匹馬、百兩銀，放他回鄉。

「你起來……」道君皇帝仔細瞅了一陣，「你是張……張擇端？」

「對，九_九_藏_書我便是那紫衣客真身赫魯。我召你來，是要你畫完這幅畫。」

「抬起頭，瞧瞧我是誰？」

那人是道君皇帝，才滿五十，竟已蒼老至此。

「汴河，汴京，梅花天衍局……」道君皇帝眼中閃出淚花，嘴唇也不住抖動，良久，才抹掉淚水，「捲起來，去屋裡。」

金人攻破汴京后，宮中畫師盡都被拘押。那時，張擇端只粗描出一道初稿。他帶著那初稿，跟隨數千人一同北上。

「哦？什麼畫？」

他不知自己還能去哪裡，茫茫然穿過荒草，坐到虹橋那斷樁上，呆望著對岸那隻銅鳳，心中一片昏蒙。

那軍卒帶他來到一座土牆院落，走進去，見一群粗服婦人在院里切蘿蔔晾曬。房舍倒不少，一圈有幾十間，卻都是黃泥土房。他們走近正中一間略大些的房間，裡頭傳來嘶啞讀書聲。

於是張擇端便被留在赫魯府中，每日只潛心畫那幅畫。

道君皇帝當年只命他畫虹橋一帶，九*九*藏*書他得知那梅花天衍局后，發覺捲入其間的，何止虹橋兩岸。被那場紛亂牽扯進來的人，從虹橋向兩頭不住延伸，東到郊野，西到東水門內。

其他那上萬人，到達燕京時，男亡一半，女死三成。剩餘之人，有技藝者尚能存活，富貴子弟大多降為奴隸，又不善活計，受盡鞭撻。不到五年，十不存一。女子分入大家，猶有生理；其餘則十人九娼。更有許多被賣給西夏、高麗，再無音訊。

古往的畫作中，從未有過如許多人，而且，其中絕大多數都只是尋常人。但再尋常，也都是人，哪一個不是活生生的性命？眾生平等，同經了這場生死浩劫，性命便是性命，哪裡有高低貴賤之別？

哪裡還有汴河？河道中擠滿淤泥，只剩淺淺一些水流。河邊生滿黃草枯藤，將那些柳樹掩盡。兩岸那些店肆盡都不見，只剩一些焦黑殘垣斷牆，隱沒于荒草間。那座虹橋也只剩兩邊殘破斷樁，唯有十千腳店河邊那根木樁還立在那裡，頂上那隻候風銅鳳在夕陽里徐徐轉動，發出吱扭吱扭聲。

到了燕京，一個金人官員將他召了去，問他：「你在畫宣和三年清明那天正午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