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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後記

新版後記

2008年的6月21日是世界漸凍人日,我當時在報社做編輯,一位名叫薛京的記者提出,她可以聯繫到一位患此病十年的患者進行採訪,我此前從未聽說過這一疾病,覺得十分新奇。
《破鏡》被很多讀者認為是我迄今創作的氣氛最詭異、案情最離奇、「本格」程度最高的一部小說。呼延雲勘查現場時的嚴謹、認真、一絲不苟,有如一隻19世紀的獵犬,而他在結尾部分進行的大段推理,更導致我從此被划為「本格派作家」。事實上,我到現在都搞不大清楚推理小說有多少流派、劃分標準是什麼。我從少年時代閱讀的是福爾摩斯、阿婆、艾勒里·奎因的作品,所以骨子裡就認為標準的推理小說必須是「詭計+解謎+對黑暗現實的反映與批判」,雖然長大後讀的種類和風格越來越多,但最喜歡的依然是古典推理——一如小鳥破殼而出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認定的母親。所以當讀者激動萬分地問我為什麼要在本格派越來越式微的今天,還在「堅持」寫本格推理,我也十分困惑地說:難道推理小說不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嗎?
2014年,「ALS冰桶挑戰」風靡中國,read•99csw•com各界名流競相上演真人秀,展示自己用冰水醍醐灌頂方能激發的愛心。當時,我在微博和微信上陸續接到朋友的私信,言及該活動的慈善目標——「漸凍人」,正是我的這部長篇推理小說(舊版名《鏡殤》)中寫到的阿累。「感覺好像你和漸凍人有過接觸,對病情的描寫十分詳盡。」這讓我陷入回憶。
時隔多年,我不知道楊一平還在世否。倘若在世,面對火爆異常的「ALS冰桶挑戰」,他是否會露出一絲苦笑……人類社會就是用弱者的至痛引爆強者的狂歡,然後一群庸眾跟著亮出散熱的舌苔,哪個年代都概莫能外,然後該走開的依舊走開,該遺忘的繼續遺忘,只留下楊一平們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看著這個娛樂至死的世界一點點凍結。
更加新奇的是記者的採訪方式——全程通過QQ和簡訊打字,因為受訪者楊一平(化名)已經已是ALS晚期患者,除大腦能正常思考,手指有殘餘的功能外,全身癱瘓,語言功能消失殆盡,連吞咽都十分困難,僅存的肌肉還伴隨有痙攣性的強直、跳動。他接受採訪,就是記者在網路的一端提出問題后,他九-九-藏-書用手指關節僅存的一點點力氣,緩慢移動筆記本電腦的球形滑鼠點擊鍵盤,來實現文字錄入。「打」字過程中,楊一平要克服雙手的僵硬無力與不由自主的手指痙攣跳動,痙攣厲害時滑鼠指針無法定位,所寫的內容被搞得亂七八糟,甚至劇烈咳嗽后,滑鼠會掉在地上,而他卻無可奈何。
楊一平曾是雲南一所學校的計算機教師,1998年,他在講課時,那隻在籃球場上灌籃無數的大手,突然開始拿捏不住一支纖細的粉筆,很快,他被診斷為運動神經元病。楊一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天天地被「凍」了起來,然而精神上的折磨更加嚴苛:不能在年邁的父母面前盡孝,無法照顧年幼的兒子,和妻子的離異,這些都使他痛苦不堪……楊一平經常坐著的單人沙發背後,被粉刷成藍色的牆圍上一片發黃的印記,這是由於他長年在沙發上坐著,用電腦給病友寫信,時間長了,腦袋後面靠牆的地方,藍色漆就被磨掉。
2009年我寫完《嬗變》之後,一直在考慮第二部推理小說的素材,關於推理小說的詭計設計永遠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靈異事件」,倒是決定將主人公之https://read.99csw.com一的阿累的身份鎖定為漸凍人,確實是2008年薛京那次採訪的啟發。我是一個對別人的痛苦有著深切的同情和感知的人,我覺得,說到底,我們這個社會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漸凍人,無非是他們漸凍的是身體,而我們漸凍的是靈魂;他們的疾病是殘酷命運施加的,而我們的疾病卻是由於不敢反抗現實、只想渾渾噩噩地活著而進行的一種自宮行為……於是他們死於ALS,而我們死於自詡為成熟的每一個瞬間。
楊一平十分堅強,他在患病的十年中,堅持用逐漸喪失全部功能的肢體,給其他病友發信息、郵件鼓勵,他這樣告訴記者:「儘管文字錄入對我而言是一項艱巨的工程,一個小時輸入不了幾十個漢字,並且很累,但我十分珍惜這尚未消失的一點點能力,因為我非常清楚疾病的咄咄逼人……怨天尤人的沮喪、頹廢毫無意義,應該盡量讓生命亮出陽光的一面。」
值此再版機會,我綜合讀者們的意見和建議,對小說進行了非常詳細的修訂,盡最大可能使其更加完美。不過對於人設和文風,我沒有任何改動——也許在今天看來,它們頗有一些幼稚可笑和不盡成熟之read.99csw.com處,但確實包含了我對原創推理如何才能尋求突破的一些思考和探索。正是無數這樣成功或失敗的思考和探索,是原創推理新時期這十七年溪喧日夜、萬山難阻,它們宛如一塊塊形狀不一、大小各異的鏡片,光鑒毫芒且別開生面,當拼接組合在一起時,恰是對歷史的一個完整的還原。
由於《破鏡》的詭計和布局太過複雜,連我自己都經常嘲笑她是一部「能把真兇活活累死的小說」,而我又向來推崇用最可行的詭計完成最詭奇的謀殺,所以《破鏡》其實是一部有違我的創作理念的作品,好在寬容的讀者們沒有像我這般苛責,在充分指出其紕漏的同時,依然對其邏輯嚴密之處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小說中的大部分情景和人物都是真實的,郭小芬、劉新宇、朱志寶、馬笑中、張燚、愛新覺羅·凝自不必說,都是我現實中的朋友,就連給雪兒治病的神經科主任的名字都叫「薛京」。至於阿累的房間牆上那道暗黃色的弧形,正是楊一平留下的印跡。
書中的反面人物也大都有原型,樊一帆、楊薇之流,相信讀者在現實生活中都不難找到,這群由於極度空虛和無聊,每天都在想方設法尋求刺|激的「找樂一九*九*藏*書族」,將整個世界當成一個碩大無朋的遊戲場,他人不是遊戲的道具,便是遊戲的背景,盡可以耍弄和虐殺,受害者的哭泣與呻|吟,往往能引爆他們巨大的快|感和成就感,從這個意義上講,誰能說那些拿「ALS冰桶挑戰」炒作自己的名流,跟他們不是一丘之貉?
就這樣,我寫了一個漸凍人的故事。某個夏天的晚上,一群朋友聚在一起,每個人講一個恐怖故事,其中一個人講述的「鏡子殺人」,不久之後竟然真的發生,而犯罪現場與故事情節無比契合,留給偵探的唯一線索就是一地破碎的鏡片……
「漸凍人」(ALS)是運動神經元疾病的俗稱。運動神經元控制著使人能夠運動、說話、吞咽和呼吸的肌肉活動,當運動神經元受損后,患者表現為肌肉逐漸萎縮和無力,以至癱瘓,身體如同被逐漸凍住一樣,所以稱為「漸凍人」。90%的「漸凍人」于發病後的一到五年死亡,目前無有效治療方法,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與癌症和艾滋病齊名的五大絕症之一。
采寫這篇稿子的記者薛京告訴我,「漸凍人」每分每秒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變成石頭一樣堅硬的死亡之軀,那種大悲哀是普通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