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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2

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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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走馬,似水流年,轉眼又到了楊樹葉子泛黃的夏末初秋,血蘑菇有自知之明,躲在深山密林中可過不了冬。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如先到江北避避風頭,再想法子對付金燈老母!他聽說江北的土匪多如牛毛,還都是不講規矩的渾綹子,走單幫、砸孤丁的遍地皆是,所以關外老百姓有句話「江北的鬍子不開面兒」,馬殿臣的勢力再大也到不了那邊。他孤身一人出逃,手上沒槍可不敢過江,上哪兒整槍去呢?思量來思量去,想起白龍以前有個相好的,住在一個叫馬鞍子溝的小地方,是個「暗門子」。這個小娘兒們了不得,蜂腰肥臀,桃花眼,厚嘴唇,花名「架不住」,騷勁兒一上來,鐵打的漢子也招架不住。但是「豬八戒玩老雕——專有好這一路的」,掛上之後離不開的大有人在。比方說白龍,腦袋別褲腰帶上當土匪,出生入死掙那幾個賣命的錢,十之八九扔進了架不住的小窟窿眼兒。
沒過一個時辰,烀地瓜氣喘吁吁跑了回來,左右各挎一支盒子炮,手裡拎著一桿老套筒子。架不住把他拉進屋,伸手給他擦擦腦門子上的汗:「胡隊長啊,子彈帶得夠不夠啊?」烀地瓜從腰裡解下子彈帶,往炕上一拍:「能不夠嗎?必須夠!」這時候血蘑菇從裡屋出來了,故意裝得二二呼呼,一驚一乍地說:「哎呀,胡隊長吧?久聞大名呀,我大表妹可是天天提你啊,我這耳朵都磨出繭子了!」烀地瓜不敢怠慢,上前一把拉住:「哥呀,你可想死我了,咋不早來呢?哎呀,這……這眼咋整的,咋還少了一個呢?」血蘑菇苦著臉說:「別提了,之前上山打獵追獐子,一不留神掉進深溝,讓樹枝子給戳瞎了!」烀地瓜拉著血蘑菇左看右看,邊看邊問:「哥呀,你咋這麼不當心呢?你聽沒聽說啊,孤山嶺那疙瘩有個鬍子,也是一隻眼哪!」血蘑菇故作吃驚:「那咋沒聽說過呢?我在縣城親眼見過呀,幾十個炮手棒子手拿不住他,噌噌噌上房就蹽了,咱跟人家是沒法比啊……」說著話,他伸出襖袖子擦了擦鼻涕,又接著說:「你瞅我這窩囊樣兒,人家那是江洋大盜,吃香的喝辣的,我就是個啃鹹菜疙瘩的!」
血蘑菇趕緊打岔:「疙瘩我給你了,噴子擱哪兒呢?」架不住說:「那還不容易嗎?這陣子縣城保安隊一個姓胡的小隊長,外號『烀地瓜』,天天纏著老娘,這小子有槍!」血蘑菇問道:「找他買?」架不住搖搖頭:「買?金疙瘩歸他?那不便宜這癟犢子了?這小子一天恨不得來八回,白吃白喝不給錢,提起褲子不認賬,老娘正煩著呢!你把他整死,槍不就有了嗎?不過話說回來,你別看這個烀地瓜人不咋的,長得可是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還會蒙古摜跤,仨倆人扳不倒他,你整得了嗎?」血蘑菇說:「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搶明奪也容易驚動屯子里的人,咱倆先給他灌醉了再下手?」架不住說:「那也不成,因為啥呢,這個人挺能喝的,別再他還沒醉,咱倆先干趴下了。行了你甭管了,明天一早他准來,到時候你聽我安排,我有法子整死他!」
兩人又把槍分了,血蘑菇有一支盒子炮防身足夠,另一支盒子炮歸了架不住。老套筒是長槍,沒法往屯子裡帶,索性也給扔了。關外土匪使用盒子炮,常把準星磨掉,只留下九九藏書照門,因為平時把槍插在腰裡,如若留著準星,緊要關頭很可能卡在腰帶上,拔不出槍耽誤大事,說不定就得搭上自己一條命。而保安隊的是官槍,不能隨意磨掉準星。血蘑菇手上有了槍,立刻在旁邊找了塊大石頭,蹲下來磨槍上的準星,口中對架不住說:「我這就走了,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可別說見過我。」架不住成天跟鬍子和保安隊的人廝混,槍也用得很熟,她一邊擺弄著手中那支槍一邊說:「老兄弟啊,咱可是說好了,兩個金粒子換一支槍,槍也給你整來了,可沒說替你守口如瓶,你這又整別的,是不是得再意思意思?你也知道你姐我這個嘴不嚴實,別人給夠了錢,問啥我說啥。我可聽你白龍哥說過,你會找山中金脈,撿疙瘩比撿土豆子還容易,不如這麼著得了,你再給我整個大金疙瘩,姐也起個毒誓,決不點你的炮!」血蘑菇暗罵架不住不講究,可並不想把事情做絕,商量著說:「我手上確實沒有金子了,等我將來得了疙瘩,一定給你送來,你看成不?」架不住啐了一口,槍口對著血蘑菇的心口說:「你糊弄三歲小孩呢?你也不掃聽掃聽,老娘我是吃素的嗎?你不給夠我金子,我下山就給你賣了!」
架不住是馬鞍子溝當鄉本土的人,自幼父母雙亡,一個孤寡奶奶把她拉扯大,十六歲就嫁給了當地一個小伙兒。關外窮苦人家的婦女,有的自帶針線笸籮給人縫補舊衣服,叫作「縫窮的」,也有的給小飯鋪幫忙,做些粗糧稀粥、餑餑煎餅、豆腐腦鹹菜,都能換點兒零花兒。架不住可幹不了這些,丈夫外出謀生之後,生活無著,靠上一個剃頭匠。剃頭匠一年到頭出門剃頭,幾乎不在家待著,架不住耐不住寂寞,又找了個閑漢姘居。誰料到了年底,丈夫和剃頭匠都回來了,都覺得架不住是自己的女人。那閑漢也是個拔犟眼子的倔脾氣,嘗到架不住的甜頭,更是不肯相讓。三個老爺們兒為此掐成一團。架不住倒有絕招,她讓三個男人抽籤定輸贏,結果剃頭匠中籤,獨佔了花魁。她這種脾氣秉性,哪有心思過正經日子?後來剃頭匠被她掏空身子一命嗚呼,架不住仗著有幾分姿色,索性做起皮肉生意,誰有錢就跟誰好,誰的錢都敢掙,不過猶抱琵琶半遮面,仍冒充良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天生就是干這行的材料,心眼兒又活泛,場面上的事絕不灑湯漏水,身邊常來常往的,沒幾個良善之輩,家裡幾乎成了黑窩子。如果有踩盤子的土匪、吃長路的拐子、偷東西的小蟊賊來嫖宿,架不住就在被窩裡纏著問東問西,套問明白了,再轉賣給打聽消息的人,額外多掙一份錢。縣城保安隊抓賊拿人,都來她這兒打探消息。這幾年她真沒少賺,也特別能花錢,比當土匪的手還敞,恨不得掙一個花倆,穿綢裹緞、吃香喝辣,抽大煙、推牌九,有多少錢都不夠她造的,行事也十分乖張,那真叫「隔著門縫吹喇叭——名聲在外」。
血蘑菇見對付不過去,他就不再吱聲兒了,低著頭又磨了幾下準星。架不住厲聲呵斥:「別亂動!我這槍可頂上火了!」血蘑菇打馬虎眼說:「行行行,生啥氣啊,咱都自己人,這麼點兒事,還能說不開嗎?我這就給你拿疙瘩……」說著話站直身形,將盒子炮插|進腰帶。架不住見血蘑菇應允read.99csw.com下來,臉色緩和了幾分,把槍口往下一壓:「跟你說老兄弟,姐不是不講理的人,沒惹下塌天的禍,你也不至於往別處逃。我可聽人說了,馬殿臣要拿你的人頭去祭遲黑子,你說我把你賣了,他們能不給我好處嗎?不沖你是白龍的兄弟,又喊我一聲姐,我早拿你的人頭去換賞錢了!你挖金子易如反掌,多給姐留幾個,有啥不行的?今天晚上姐好好伺候伺候你!」血蘑菇聽明白了,縱然當場掏出金疙瘩,貪得無厭的架不住也得把他賣了。他悶著頭一言不發,冷不丁抽出腰間盒子炮,抬手就是一槍。架不住雖然持槍在手,可沒想到血蘑菇將盒子炮插在腰裡的時候,機頭的大鉤已經張開了,拿起來就響,而且出手這麼快,再舉槍也來不及了,頭上挨了一槍,瞪著眼倒地身亡。血蘑菇從架不住身上掏出那兩個金粒子,金鎦子、金耳環也給擼了,又將死屍踹下懸崖,讓她跟烀地瓜做伴兒去了。
血蘑菇以前跟白龍來過幾次馬鞍子溝,白龍進去嫖宿,他就在門口把風,與這女人打過兩回照面。土匪畢竟是土匪,耍清錢的綹子也不約束吃喝嫖賭抽大煙,白龍嫖宿的去處,連老韃子都不知道,想必馬殿臣的手下不會找到這裏。血蘑菇趁天黑進了馬鞍子溝,摸到架不住的窗根兒底下,聽屋內沒什麼響動,扭身來到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架不住舉著油燈開門,一看來人身上衣服破爛不堪,臉上全是黑泥,鬍子老長,還瞎了隻眼,當時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才認出是血蘑菇,忙拉著他進了屋,關上門問道:「哎呀老兄弟,你這隻眼咋成這樣了呢?你白龍哥咋老也不來了呢?」血蘑菇沒敢說實話,只說山上土匪火併,白龍喪了命,自己黑了一個招子,如今想往外地逃,托架不住搞一支槍防身。架不住天天跟鬍子打交道,爛眼子事兒見得多了,不以為怪,反倒抿嘴一笑:「包在姐身上了,不就是噴子嗎?來姐這兒的人,十個有九個都帶著呢!說吧,你想要啥,是大肚匣子還是老六輪?是花帽子還是雞蹄子?要多少瓤子?」血蘑菇道:「姐呀,你可真敞亮,難怪我白龍哥那麼稀罕你呢!」架不住一手搭在血蘑菇的肩膀上:「別提那死鬼了,敗興,敞亮歸敞亮,咱醜話可得說在頭裡,你姐我也不容易,拿多少錢,辦多少事,不能壞了我的規矩。」血蘑菇從懷裡掏出僅有的兩個金粒子,「啪」一下輕拍在桌子上:「你看這個夠不?」架不住眼都直了,眼珠子好懸沒瞪出來,一把抓起金粒子,藉著油燈的光亮,翻來覆去瞅了半天,揣進懷中生怕掉出來,眉開眼笑地說道:「哎呀媽,真是金的呀!夠……夠!別說槍,整出人命都夠了!」說完又摟著血蘑菇往炕上坐:「你瞅你凍得這小樣,快到姐被窩裡,咱倆好好合計合計!」血蘑菇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我……我這眼不行……」架不住「撲哧」一樂:「眼不行怕啥?吹了燈啥也不耽誤!」
血蘑菇洗了個澡,剪掉頭髮、鬍子,架不住找身舊衣裳給他換上,這才有了個人模樣。轉天上午,果然有人來敲門,血蘑菇躲在裡屋,偷眼往外瞧,進來一個黑不溜秋的傻大個兒,馬勺子腦袋,母狗眼,鯰魚嘴,長得別提多砢磣了,穿了一身保安隊的官衣,敞胸露懷沒系扣子。進屋之後九-九-藏-書,把大殼帽一摘,扣到炕桌上,外衣脫下來往炕上一甩,一屁股歪在炕頭,蹺起二郎腿,拉過煙笸籮,抄起煙袋鍋子,這就自己點上了,一點兒也不見外。架不住挨著烀地瓜坐下,肩膀頭往他身上一懟,再看烀地瓜母狗眼都樂沒了,鯰魚嘴咧到了腮幫子,臉上全是褶子,伸手來摟架不住。架不住一把推開,嗔怪道:「哎呀胡隊長,咋這麼猴急呢?我跟你說個事兒唄?」烀地瓜道:「有話你就說唄,啥事兒啊?」架不住拋了個媚眼兒:「這不咱老家來戚了嗎,就那誰……我大表哥,你大舅哥!嗯……他這次來吧,主要是看看你這個妹夫行不行。」烀地瓜聽蒙了,張著大嘴愣了半天,心說:這麼快我就成妹夫了?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待到幾個土匪走得遠了,老鄉從屋裡出來,歸置翻了個兒的豬食槽子。血蘑菇突然一下躥出來,繞過老鄉撒腿就跑。一口氣逃入密林,趴在地上大哭了一場。遲黑子這麼一死,他徹底絕望了,世上的好人全死絕了,再也沒有他信得過的人了,這全是金燈老母造的孽,愈發覺得不能這麼一死了之,遂了那個老耗子的心意。無奈金燈老母神出鬼沒,他一時想不好該怎麼報仇,只好東躲西藏,一天換一個地方,白天上樹鑽洞,夜裡出去覓食,過得苦不堪言。當初聽人說過,打獵的死在山裡,會變成豺狗,手中獵叉就是利爪,不知自己死後能變成個什麼?
架不住接著說:「我那大表哥啊,專好打個獵啥的,咱這山裡飛禽走獸可多了去了,我就大包大攬,說你妹夫在保安隊當隊長,專門管槍,啥槍都有,帶你打個獵還不容易嗎,胡隊長你說是不?」幾句話把烀地瓜說得騰雲駕霧,骨頭縫兒都酥了,心裏比吃了半斤蜜還甜,從炕頭蹦了下來:「你大表哥,那不就是我親哥嗎?我親哥想用槍,我在保安隊管槍,這還能叫個事兒嗎?說吧,他啥時候要?」架不住說道:「就今兒個唄,他昨個兒來的,早起出去溜達了。你待會兒把槍取來,下午咱仨一塊兒去打獵,回來我給你們整倆菜、燙上酒,咱仨好好整幾盅。」烀地瓜激動了,大臉蛋子憋得通紅,覺得必須趁熱打鐵定下來,一把攥住架不住的小手:「我說媳婦兒啊,咱家以後都聽你的,你就是當家的!」架不住嬌聲答道:「哎喲,那可不成,你沒聽過那句話嗎?老娘兒們當家——房倒屋塌,過日子還是得聽老爺們兒的,你才是咱家的頂樑柱!」
下山貓冬之前,遲黑子與眾家兄弟約定好,來年三月初一上山重聚,再干幾票大買賣。按鬍子的規矩,貓冬結束頭一個月必須「吃插子」,挨著個兒盤問崽子們貓冬時的所作所為,看看他們乾沒干傷天害理之事。發現哪個崽子沒回山,要派踩盤子的去打探,若被人點了炮,就要查出兇手,砍下腦袋給死去的兄弟祭墳。若沒回來的人是背叛綹子,那說什麼也得給他抓回來,按匪規嚴懲。到了約定的時日,孤山嶺的人馬全到齊了,單單少了大當家的。「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遲黑子這麼一死,山上可就亂了套。多虧馬殿臣主持大局,派人下山活捉了保安隊長、佔東崗和那個窯姐兒。這三人為了活命,一口咬定是血蘑菇把遲黑子賣給了官府。馬殿臣恨得牙根兒痒痒,苦於一時找不到血蘑菇,就把這三個人綁到遲黑子靈九九藏書位前,一刀一刀碎割了。從此馬殿臣當了綹子里的「頂天梁」,發下毒誓要將血蘑菇點了天燈,給大當家的報仇,派出多路人馬,下山追殺血蘑菇。
血蘑菇亡命出逃,在茫茫大地、山林原野、青紗帳里、煙霧叢中東躲西藏,暗恨馬殿臣抓著葫蘆當瓢打,只想有朝一日冤屈平反,乾爹還能收留自己。趕上貓冬,山上的土匪散了,血蘑菇得以喘息,在縣城附近躲起來。有一次在城外,遇上一個跑江湖賣耗子葯的,擺個地攤兒,打著竹板現編現唱,口中吆喝叫賣:「耗子多了人發愁,扒住牆縫上頂棚。狗皮褥子貂皮襖,耗子上去就撒尿。專啃炕頭的綢子被,攪得您一晚上不能睡。東屋跑,西屋竄,偷完了麻油又偷面。仰著臉、抻著脖,光吃糧食它不幹活兒。那您得買包耗子葯啊,一包只花一大枚,一天少抽一袋煙,耗子不敢往屋裡竄。走江北,逛江南,好葯賣的是良心錢。一不摻、二不兌,耗子一聞就斷氣兒。來多少、熏多少,半隻耗子也甭想跑。您不買、咱不怪,您家的耗子嗑鍋蓋!」血蘑菇恨透了金燈老母,聽這賣耗子葯的唱得熱鬧,他心裡頭也解氣,站住多聽了一會兒。見牆根兒戳著一根扁擔,上邊用麻繩拴了幾串死耗子,有的剛死不久,嘴角掛著血絲,有的皮塌肉陷,都成耗子乾兒了,個兒頂個兒都有狸貓那麼大,帶到哪兒都能引人圍觀瞧個稀罕,是賣耗子葯的招牌。血蘑菇聽圍觀的老百姓議論,此人是有名的關東耗子王,祖上幹這一行兩三百年了,他們家耗子藥用的是祖傳秘方,耗子吃了當時不死,回到窩裡互相咬,一死就是一窩。血蘑菇靈機一動,躲在一旁,等那人收了攤子,便一路跟在後頭。趁賣耗子葯的住宿過夜,偷走了穿耗子的麻繩,纏在自己腰上。這條麻繩非比尋常,積年累月不知拴過多少只大耗子,血蘑菇覺得有此物傍身,說不定金燈老母就不敢再來了。
烀地瓜色迷心竅,可是架不住從不拿正眼兒瞄他,每回都是應付差事,一臉的嫌棄,換第二個人興許就不來了,仗著他臉皮厚,又真是稀罕架不住,一趟一趟往這兒跑。今天這幾句話說得烀地瓜心花怒放,沒想到架不住面冷心熱,人家心裏一直沒拿我當外人!他拍著胸脯打包票:「媳婦兒啊,有你這句話,咱啥也不說了,我這就回去取槍!」
架不住插了一嘴:「你們哥兒倆先別嘮了,照這麼嘮下去,天都要黑了,這不槍也拿來了,咱仨進山打野獐子去唄!」烀地瓜自己挎了兩支大紅九盒子炮,把老套筒子遞給血蘑菇:「這個給我哥使,子彈咱有的是,可勁兒摟,跟自己家裡的一樣!」三個人興高采烈出了屋,直奔北面的山坡。
架不住沖血蘑菇使個眼色,血蘑菇立刻拔出盒子炮,抬手啪啪啪連打三槍。血蘑菇的炮管子一向直溜,雖說沒了右眼,手上的準頭仍在,烀地瓜又在樹上無從躲閃,成了個活靶子,立時中槍斃命,一頭從野柿子樹上栽下來。架不住在死人身上搜了個遍,一個大子兒也沒有,罵了句「窮鬼」,這才和血蘑菇把死屍拖到山崖邊,抬腳踹了下去。
其時薄雲遮日,天氣陰冷,樹葉子已經凍掉了不少。一路上架不住挽著烀地瓜的胳膊,時不時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笑幾句,香氣吹進他耳朵眼兒里,給個烀地瓜美得,腳底下直拌蒜,北都找不著了。三個人九-九-藏-書走到一處山崖附近,架不住指著崖上一棵野柿子樹,尖聲道:「胡隊長,你快瞅啊,那樹上長了老多柿子!」烀地瓜仰著脖子往上看,那棵樹有兩丈多高,枝丫密布,樹上紅彤彤的野柿子跟小燈籠一樣,一雙色眼瞧瞧柿子,再瞅瞅架不住,嘿嘿一樂:「媳婦兒啊,讓秋霜一打,這柿子準是又甜又軟,就跟你那小舌頭一樣一樣的。」架不住跟烀地瓜撒上嬌了:「胡隊長啊,那你就上去給咱摘幾個柿子唄?回到家我嘴對嘴喂你吃……」烀地瓜英雄難過美人關,別說野樹上長的柿子,架不住讓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他也得找梯子去。當下把外衣一脫,盒子炮連同子彈帶一併摘下來,交給血蘑菇,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來回搓了幾下,抱住樹榦往上爬,摘了兩個柿子扔下來。架不住衝上面喊:「胡隊長,上邊那幾個柿子大,你那啥……再往上爬爬,哎呀……你咋爬那麼慢呢?咱這疙瘩大姑娘上樹比猴快,你這個大隊長咋還不如大姑娘呢?」烀地瓜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上爬,伸手去夠樹梢上的一個大柿子,忽聽「咔嚓」一聲,身下的樹杈子斷了。原來野柿子樹長得久了,枝幹當中都是空的,人爬上去很容易折斷。架不住攛掇他爬樹,是盼著他掉下來,摔不死也得摔殘了。不料這個烀地瓜還挺利索,抓住旁邊樹杈子沒掉下來,腳底下一蹬一踹,腰杆子往上拔,又把身子直了起來,夠到最上面的大柿子,摘下來輕輕扔下去,低頭問架不住:「咋樣啊,這柿子夠大不?我下來了!」
當時的關外,逢山有寇,遇嶺藏賊,遍地是鬍子。離遲黑子佔據的孤山嶺不遠,也有個綹子,匪首挑號「佔東崗」。遲黑子與佔東崗本無仇怨,但佔東崗覺得遲黑子的綹子兵強馬壯,遲早會將自己的山頭吞併,可巧知道了遲黑子有個相好的窯姐兒,每年貓冬遲黑子都住到窯子里。佔東崗一肚子壞水兒,去海檯子嫖宿時勾搭上這個窯姐兒,許下不少好處,二人狼狽為奸。又勾結保安隊長,定下毒計,暗中布置,將下山貓冬的遲黑子生擒活拿,梟首示眾。可憐遲黑子英雄一世,卻在陰溝里翻了船。
馬殿臣這些手下,大多曾跟血蘑菇在一個山頭為匪,血蘑菇往哪兒跑,能躲到什麼地方,他們全都心知肚明,血蘑菇前腳剛到一個地方,追兵後腳就來了。這一日血蘑菇扮成種地的莊稼漢,想到老鄉家買點兒糧食。剛到一個小屯子,就被幾個追蹤而至的土匪盯上了。慌亂中闖進一戶人家的院子,見院子一角是個豬圈,他想都沒想就鑽了進去,顧不上臟凈,翻過豬食槽子蓋在身上,稀湯寡水臭氣撲鼻的豬食撒了一身。幾個土匪追上來撲了個空,連吵吵帶喊罵不絕口。血蘑菇聽出其中之一是「穿雲山」,孤山嶺的「四大炮頭」之一。穿雲山大罵血蘑菇不仁不義,大當家的打三歲起把他養大,沒想到養了個白眼狼,竟勾結佔東崗害了大當家的性命,虧得馬殿臣義薄雲天,帶著兄弟們給大當家的報了仇,只恨這個血蘑菇逃得快,否則捉上山去,給他扒皮點天燈,挖出心肝下酒才解恨!幾個土匪「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中有人」,豬食槽子下的血蘑菇聽得真真切切,乾爹遲黑子居然讓人害死了!只恨自己不能親手給乾爹報仇,那個馬殿臣也是不辨是非,怎麼就把遲黑子的死安在了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