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啊，原來是這樣，您和古芝參加的是哪種運動的社團呢？」
「學習？」
「客人？」
父親隨即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你剛才在聽什麼啊，我不是告訴過你他父母都死得早，現在孤身一人了嗎？」
從那以後，由里奈隔三岔五便去工廠讓伸吾輔導自己學習。不管是多麼難解的題目，伸吾都盡量講解得簡單易懂。他十分耐心，循循善誘，直到由里奈徹底理解。不僅如此，當由里奈怎麼都不理解，想要放棄時，他也會勸道：「只要放棄一次，就會滋生放棄的習性，原本可以解決的問題也會變得無法解決。」每次伸吾說完這句話，便會重新給由里奈講解，直到她明白為止。
倉坂由里奈察覺到工廠里多了個工人，是在五月末。上高中的由里奈從期中考試的第一天起，都會在午後回家。雖然很早就放學，但她不習慣和同學一起繞路回去。明天和後天都有考試，而且今天的數學考試考得很糟糕，會做的題目很少，成績不用看也知道有多慘。但至少她還想在其他科目上取得好成績，於是由里奈決定到家后吃完晚飯馬上就去學習。
「你能解開嗎？」由里奈抬眼看著年輕人。
「剛才不知不覺就幹得入迷了，我沒關係的。那，各位晚安。」
「除了數學，你還有哪科比較強呢？」由里奈問道。
看來爸爸說得沒錯，他真的是個天才，由里奈想。「你真聰明啊！」
不久，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了。一天，遠房親戚來東京做客，由里奈一家三口和親戚一起出去吃了晚飯，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走到家門口時，只見一個人影立在那裡。由里奈立刻就認出了他，不禁輕呼出聲。
「那我就不客氣了。」中年男子向由里奈點了下頭，走了過去。
「啊……」伸吾點了點頭，好像已經猜到是誰來了。
「看上去應該是利用電火花加工方法做出來的東西，你知道用的是什麼工具電極嗎？」
「不是哥哥是姐姐！他姐姐今年春天也去世了，那小子就不得不出來工作養活自己了。」
「啊？又是我？我媽呢？」由里奈不滿地問道。
伸吾將視線轉向由里奈，微笑著回應道：「你好。」
「那，這道題你會嗎？」由里奈指了指另外一道題。
臨近中午時，一名中年男子造訪工廠。此人看起來四十歲上下，個子很高，戴著眼鏡。此時，辦公室里只有由里奈一人。
此後一段時間，由里奈沒再見過那個年輕人。不久，暑假到了。
「是。」古芝應道。他向由里奈點了下頭，向外走去。
「那謝謝你了。你一直工作到這麼晚嗎？別勉強自己啊。」
「古芝，」達夫也很詫異，「有什麼事嗎？」
「好像是古芝的學長。」由里奈輕聲回應道。
「原來如此。」男子點了點頭，然後坐到椅子上，將白色塑料袋放到桌上。可以看出裏面裝的是硬read.99csw.com盒便當似的東西，可能是給伸吾帶的禮物吧。
父親曾說：「有一個今年四月畢業的高中生進入工廠工作后，很快就辭職了，所以必須要再招新人。」那個年輕人應該是那時被招進來的。
聽罷父母的對話，那個年輕人的臉龐又浮現在由里奈的腦海中。現在她多少知道他的表情為何如此陰鬱了。由里奈想幫他走出困境，但苦無良策。
「古芝是和我念同一所高中的學弟，我們倆加入的社團也一樣，他畢業之前，我作為OB曾給過他一些建議。」
伸吾急忙點頭行禮，說道：「我是來還鑰匙的。」
不久，伸吾從那個不可思議的東西旁邊走開，帶上了護目鏡。由里奈察覺到伸吾接下來可能要做一件危險的事。
由里奈的話讓男子睜大了眼睛。「你是這家工廠的廠長千金嗎？」
由里奈覺得很麻煩，但能拿到錢就另當別論了。她也很明白父親為何不找母親幫忙。母親幹什麼事都不得要領，接個電話也錯誤頻出，交給她的確讓人不放心，有時候連對方的姓名都還沒確認，她就把電話掛了。
父親說，伸吾為了儘早熟悉工作內容，下班后一個人留在工廠里，反覆練習機器的操作方法和金屬的加工技術。此外，他還去駕校學開車。
「請問這兒有一個叫古芝伸吾的年輕人嗎？」男子問道。
「太好了，只是支付他不高的工資，他卻能和那些老手一樣工作。」由里奈的母親說道。
「嗯……是的。我父親還說他工作非常努力。」
伸吾的講解細緻入微，很容易理解。由里奈甚至感到自己也不由得變得聰明起來了。
「我覺得這道題的難度不大。」年輕人看了看題目，說道。
由里奈走在許多倉庫和工廠並排而建的馬路上，不久便恰巧走到了「倉坂工機」的門前。倉坂工機是由里奈的父親經營的一家工廠，在這一帶算是規模較大的。
「應該可以。」年輕人答道。他拿起自動鉛筆，站在原地飛快地寫起算式來，看起來好像完全用不著思索，只是在抄寫什麼東西一樣。或許在他大腦中有一塊黑板，這道題目的答案早已刻在上面。「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寫完后，他說道。
聽到伸吾的名字，由里奈莫名其妙地開始心跳加速。「有，但是他現在應該還在工作。我們工廠的午休從十二點十五分開始。」
伸吾卻沒有流露出不快的表情，而是微笑著看了看時鐘，站起身來。「我差不多該回家了，隨時歡迎你來找我，能幫助你我也很高興。」
由里奈看了看他寫的答案，頓時瞪大了眼睛。「好厲害！」她稱讚道，「你數學很棒吧？」
「古芝，他最近有精神嗎？」
「他適應工作了嗎？」
年輕人羞澀地摸了摸頭，然後指了指攤開在桌子上的數學卷子。
不久之後的某天，父親再次拜託由里奈去當接httｐｓ://rｅad•9９ｃｓw.cｏm線員。
達夫的話在由里奈心裏掀起了波瀾。古芝伸吾這個人有可能什麼時候就突然不見了——她意識到了這件理所當然的事。
真幸運，沒有別的員工在場。今天很熱，估計大家都在屋子裡吧。
過了一段時間，由里奈才得知那個年輕人的情況。一天晚飯時，父親達夫和母親聊天時提到：「五月份招來的那個剛從高中畢業的男孩……」達夫稱讚道，「真是相當能幹啊。記憶力超群，動手能力也強，悟性更是沒得說。咱們工廠可真是撿了個大便宜。這孩子幾乎不需要指導，什麼都會。一定要好好培養。」達夫動著筷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穿著工作服的伸吾正在裏面，但既沒有操作機器，也沒有練習金屬加工技術。放在他面前的，是由里奈從來沒見過的東西：長長的金屬板、粗電纜、看上去很複雜的電機，雜亂無章地組合在一起。不，由里奈認為也許並非雜亂無章。
他只是瞥了一眼設問，便又在解答欄里寫了起來。和剛才一樣，他甚至沒有坐下，短短几分鐘便把答案算出來了。
「啊……真是讓你費心了。」男子不好意思地說，隨後拿起架子上的樣品，問道，「這是貴廠的產品嗎？」
男子正把杯子送到嘴邊，聞言停下了動作。「沒想到你還挺了解他的。」
「我只是請他幫我解決一下暑假作業啊。」由里奈噘起了嘴。
「啊，也請你多多關照。」由里奈回應道。
「我是今年來工廠的古芝，請多多關照。」古芝向由里奈點頭致意。他別在胸前的名牌上寫著「古芝」二字。
「可以打擾你一下嗎？」由里奈拿出數學習題集。
按照規矩應該給來訪的客人準備點喝的。由里奈把瓶裝涼茶倒進玻璃杯，放在托盤上端了過去。中年男子沒有坐下，正定睛看著並排放在架子上的金屬加工品的樣品。
二人並排坐在伸吾一直用來代替椅子的那個木箱上，由里奈指出自己無法解答的數學題。
「我們能這麼輕鬆，也就是現在了。一直給他這麼少的工資，他會離開這裏的。現在的年輕人啊，可都不講情面。」
「只要那小子能順利地成長起來，我們工廠可就萬事大吉嘍。」父親對伸吾讚不絕口，一個勁兒地誇他。
「鑰匙？啊……辦公室的鑰匙嗎？我不是跟你說過，今晚我們一家要出門，所以你把鑰匙拿回家也沒關係嗎？」
伸吾走進了辦公室，由里奈也跟隨其後。
果然，第二天的考試由里奈又考得一塌糊塗，但她的計劃順利實施了。回家途中她路過自家的工廠，只見那個年輕人又坐在木箱上，手裡捧著一本書，視線卻沒有落在書上，而是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由里奈沒有一直站在原地，但離開的腳步十分緩慢。昨天四目相對的情景今天並沒有發生，但由里奈還是期待著對方能投來目光。可惜九九藏書直到最後，年輕人也沒有發現她。
「物理？和那小子很相稱啊。」達夫說了由里奈剛剛說過的話。
「cos2x=2cos2x-1。」忽然，上方傳來了輕柔的說話聲。
「好的。」由里奈回應道。伸吾說他很高興，這讓由里奈欣喜不已。
男子望向由里奈，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眼神。由里奈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多了，便向男子點頭致意，離開了接待區。
晚飯時，由里奈見到了父親達夫。她想問問父親那個年輕人的情況，卻因找不到借口而一直無法開口。
看起來正值午休，聽不到平時接連不斷的機械噪音。由里奈若無其事地往廠房裡瞧了一眼，只見一個年輕人坐在木箱上，像是在看雜誌。他穿著工作服，應該是這裏的工人。倉坂工機的工人數量總是保持在二十人左右，但因為人員流動性大，由里奈不可能認識所有工人。她沒見過那個年輕人。
「您說的他是……」
「啊？」
「啊，好像是這樣，之後一直是他哥哥在撫養他吧？」
此時，辦公室的門開了，一位老員工探進頭來。「走，幹活去，伸吾！」
隨後，由里奈也走了出來，看到伸吾站在一棟建築物的陰涼處，手裡拿著湯川給他帶的便當。他並沒有吃，而是像在專心思考著什麼。他臉色陰沉，看上去有些痛苦。由里奈沒有上前。
「啊……」伸吾好像明白了由里奈的意思，點了下頭，「當然可以。」
「我是特意來見他的，在這兒等他一會兒可以嗎？」
由里奈決定窺探一下伸吾的狀況，是在大概一個月之後。她聽說當天晚上伸吾會像以往一樣在工廠里加班，研習金屬加工技術。由里奈對於伸吾究竟在幹什麼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只是想靜靜地和伸吾獨處。
「你媽媽反應太遲鈍了，老是出差錯，總之不太機靈。以前你來當電話接線員的時候，客戶對你的評價可好了，說能聽見年輕女孩的聲音，心情都愉悅了。總之拜託你了，我會付你工資的啦。」父親在有求於人時，語氣溫柔得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
一天晚上，父親問由里奈：「你和古芝見面了吧？」他可能是聽誰說起了。
「啊……可以。不介意的話，請您在那兒等。」由里奈指了指辦公隔板后的接待區。
由里奈看著古芝離去的背影，拿起了員工名冊。他的全名是古芝伸吾。
由里奈發現伸吾的行為都源自他的善良。除了父母，還沒有人如此細心地照顧過自己，由里奈想。
伸吾看向由里奈，再次低頭行禮，然後快速轉過身，向前走去。目送著他的背影，達夫嘟囔道：「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看來他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很晚。正因如此，工廠的機器他基本上都能運用自如了。大家都讚歎他已經是頂級的技術工人了。」
「是的，啊，但是，只是偶爾。」
「嗯……真是年長很多的學長啊。」
「請用茶。九九藏書」由里奈把玻璃杯放在了桌子上。
「啊，比其他好一點。」他靦腆地笑了笑。
晚飯後，由里奈也根本無法集中精力複習。她只想著明天要在大約同樣的時間回來，然後再去工廠看一眼，應該還會碰上他吧。
年輕人忽然抬起頭，頓時與由里奈四目相對，由里奈急忙移開視線。她想離開，卻發現腳好像不聽使喚了。
由里奈為伸吾端去涼茶時，聽到了二人的談話內容。伸吾稱呼男子為「湯川老師」，所以由里奈推斷湯川的職業應該是教師。
「不是，是物理研究會這種土裡土氣的社團。」
接待區中，伸吾和那名男子面對面，二人相視而笑，可見重逢的喜悅。看到這樣的情景，由里奈不禁放下心來。
由里奈下定決心，向伸吾打了聲招呼：「你好。」
「是個比你年長許多的人，他說是你高中的前輩……還跟你是同一個社團的……」
「啊，應該是的。」
「這是……加法定理。」
大約二十分鐘后，伸吾和湯川的談話結束了，伸吾鞠躬道別。湯川離開的時候，向由里奈等人點了點頭。
她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達夫便過來問道：「那是？」
不久，午休時間到了，看見工人們三三兩兩地從工廠里走出來，由里奈站起身。她從辦公室里出來，看見古芝伸吾一個人走在路上。他總去附近的便利店裡買便當。
他究竟是什麼人呢？由里奈想問問他和伸吾是什麼關係，卻不知道如何開口，正抱著托盤沉默地站在那裡，男子說道：「他是我的學弟。」
「啊……也許是吧……」由里奈回應道。她知道加法定理，卻不知道怎樣應用。
「嗯，是的，我覺得他最近挺有精神的。」
「我物理和化學也很好，還有英語吧。」伸吾歪著頭想了想，「相比之下，語文和社會就不太行了。」
此時剛過十二點，看來這名男子是想趁午休和伸吾見面。
「你是典型的理科生啊，不過你這麼聰明，哪所大學應該都能考上。」話一出口，由里奈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由里奈悄悄地從家裡溜出來，朝工廠的方向走去。途經便利店時，她買了熱茶和飯糰，打算作為慰問品帶給伸吾。
一天，由里奈正在房間里玩手機，父親打來電話，說工廠的事務員有事請假，讓由里奈去工廠臨時承擔電話接線員的工作。被員工們親昵地稱為「小友」的事務員，是一位溫柔可親的阿姨，不過她經常會以孩子生病為由請假。
由里奈上前打招呼，並告訴伸吾有客人來。
「啊？」由里奈愣住了，男子說的話她完全聽不懂。
回到家后，那個年輕人的面容在由里奈腦中揮之不去。他看起來很清爽，目光中透出的憂傷，深深地刻在眼眸上。年齡應該比由里奈稍長。
「對不起，就當我沒說吧。」男子察覺到由里奈困惑的樣子，把樣品放回到架子上，「對了，他最近過得如何？」九九藏書
由里奈獨自待在裏面的時候，就算感覺到有人進來，她也不會抬起頭來。她看著面前這道數學題，冥思苦想之後也沒找到解題思路。如果不解開這道題就交作業，數學老師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要只是略加責備就好了，她盤算著。
辦公室里，形形色|色的人出出進進，卻沒有人向由里奈搭話，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是廠長的女兒，今天只是臨時來當接線員的。由里奈也毫不在意周圍的環境。她從小就經常來這裏，對她而言，這裏就像家的一部分一樣。
「是的……」由里奈小聲答道，每次聽到「廠長家的千金」這一稱呼，她都會感到害羞。
「好像還是他們社團的OB，物理研究會的。」
「因式分解嗎？這一類問題的解法是有定式的。」伸吾拿起自動鉛筆，順暢地把解法寫在了筆記本上，一邊寫，一邊一步一步地向由里奈講解。
「不……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因為大家都說他非常聰明，他也輔導過我。」
「物理……啊，這個社團倒是和古芝很相稱啊。」
「既然是那麼優秀的孩子，為什麼不去上大學呢？」母親一臉不解地問道。
由里奈沒有在工廠里發現伸吾的身影。她驚訝地向四周張望，看見已經很少使用、現在用來代替倉庫的小作坊里露出了一點亮光。她走近小作坊，透過門縫向內窺視。
「對、對。唉……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但是他很了不起啊，一個人努力地生活著。」母親露出感動的表情誇讚道。
「是的。現在是暑假，所以我來幫幫忙。」
「是的。但我覺得這個時間你們差不多該回來了，所以就來還了。」伸吾說著，遞出了鑰匙。
一瞬間，伴隨著爆炸的聲音，那個東西開始火星四濺。響聲驚得由里奈的身體僵住了，閃現的強光令她頭暈目眩，手中的購物袋也掉在了地上。
「你別露出這種表情，我又沒有責備你，反而覺得這是件好事，因為那小子確實很聰明啊。我覺得就算有工作了，也還是邊工作邊上大學比較好，不過他自己沒有這個念頭，我也沒辦法。他現在一心撲在工作上，年紀輕輕的，真了不起啊。」
兩天後，由里奈算準了工廠的午休時間，拿著數學習題集再次來到自家的工廠。由里奈窺探著工廠內，發現伸吾在他往常待的那個地方。他剛剛吃完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正在整理垃圾。此時的伸吾脫下了工作服，穿著一件半袖T恤，裸|露在外的雙臂讓由里奈不敢正視。
「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對了，你是廠長家的千金嗎？」
「嗯，晚安。」
由里奈換上便裝來到了工廠的辦公室，準備一邊接電話，一邊借用小友的辦公桌寫暑假作業。聽說到了三年級就沒有作業了，可惜由里奈她們這些二年級的學生還是得寫。
由里奈吃驚她抬起頭，發現那個穿工作服的年輕人就站在身旁。由里奈嚇了一跳，體溫一下子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