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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6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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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怎麼回事?到底有什麼誤會啊?」
「什麼意思?」
「啊,這麼說來,」她的目光又落到日記上,「剛才那段後面還有這樣的描寫:『我待在自己房間的時候,那傢伙門也沒敲就進來了,還一副很熟絡的樣子跟我搭話。』」
從那以後,我很少再見到親生母親。直到我上高一的時候,才偶然聽養母說她又結婚了。
雖然覺得應當感謝雙親對我的養育之恩,但我還是感到震驚,心靈受到了創傷。那時的我正對父母對待自己的方式抱有疑問,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嗯,還好,剛才眯了一會兒。」
「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樣。」
我們在雨中踏上歸途。我一邊操作著方向盤,一邊反覆回味著她剛才的告白。其中最觸動我內心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倆太像了」,這一點我也早有感受。這種相似不僅體現在性格、思維方式和價值觀上,就連流淌在內心深處、決定了自我意識的某種東西,也可以找出共通點。但當時的我拒絕去刨根究底,連想都不願多想。這樣看來,莫非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意識到了真相?
「因為好不容易又和兒子共同生活了,這種行為可以說再正常不過啊。但佑介對此的反應呢?」
「那本日記里提到的『爸爸』的確是啟一郎,但啟一郎並不是真正的父親,而是祖父,也就是爺爺。同樣,日記里的『媽媽』其實是奶奶。」
「哦,這樣啊。那麼……」說著,沙也加翻開佑介的日記,「聖誕禮物之謎也解開了,送禮物的就是佑介的父親。這裏提到『今年又收到了聖誕禮物』,如果是父親送的,也就不奇怪了。而後面這段話也可以理解了:『爸爸說怎麼老是送玩具,應該送點書才好,還在電話里發了火。』」
我從沙也加手裡接過日記本,嘩嘩地翻著,終於找到了啟一郎去世一個月後的那篇日記。
「長子完全就是御廚先生的傀儡啊。」
「他在信上抱怨過,說長子『太不爭氣了』。」
「沒什麼,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打開收音機,傳出一首日語歌,我不知道是什麼樂隊,也不知道歌名,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指尖打著節拍。
「現在我們換個角度來思考。」我說,「站在長子的立場,長期壓制自己的父親終於死了,可以回到暌違已久的家裡生活了,而且是和自己的親生兒子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是得意揚揚,也很想儘快和兒子拉近距離。」
「『我read.99csw•com毫不客氣地說,少來打擾我學習。然後他就離開了。以後我就用這一招趕他出去。』」
「這段時間你有點反常啊。」一天早上,養母對我說。感覺她是內心鬥爭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
遇到沙也加以後,我對家庭的依戀愈發淡了。哪怕早一天搬出去也好啊——我總是這麼盤算著。
得到今後可以經常見我的承諾后,親生母親回去了。養父母交口讚揚我的選擇完全沒錯,讓我不用放在心上,他們還露骨地說我親生母親的壞話,甚至說我差點就陷入不幸。
「然後……」
「事到如今,就算你再央求也沒用。那孩子是我們的,我們絕對不會放手。」養父口氣強硬地回答,「之前不是叫你別在那孩子面前出現嗎?你卻在這時候擅自找上門來,簡直太不知好歹了!」
「你看這兒。」我把那頁指給她看,「這裏寫著『爸爸很看不起那傢伙,還對我說,絕對不能學他的樣子,不能變成他那樣的人』。」
「但為什麼會把爺爺叫成爸爸呢?」
「剛開始讀到這裏時,我還說是不是佑介的爺爺奶奶送的,沒想到正好相反。」我苦笑道,「先不管這個,日記里肯定還有什麼地方更清楚地提到啟一郎對長子的態度,快給我看看。」
「誤會?」
「你不困嗎?」我問旁邊的沙也加。
「我想是憎恨的。」我肯定地說,「所以只要佑介不敞開心扉,對長子來說,他就只是一個憎恨的對象。」
「最後啟一郎因為『一合的杯子只能裝一合酒』而死了心,讓長子放棄司法考試,轉而當了教師。從信上來看,啟一郎因為擔心他的前途而走的這步棋似乎很英明。接著長子結了婚,結婚對象是遠房親戚的女兒,那就同樣不是長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幫他物色的。」
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我懷著這種感覺一天天過著日子。就在這時,我遇到了沙也加。
「這隻是我的想象。」我先聲明了一句,「從這些信上可以看出,啟一郎是個相當嚴格的人。在對長子的教育上,也清楚反映了他的這種性格。正因為如此,當長子的法官之路遭受挫折時,他非常懊喪和焦急。」
我們倆實在太像了——我又想起她這句話。確實如此。與她邂逅的那一瞬間,我就產生了強烈的同伴意識。她應該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吧。
過家家?
「沒錯。」我點點頭,「還沒能實現心愿,就不得read.99csw.com不中途放棄對佑介的教育,啟一郎內心的這份遺憾可想而知。他對佑介的牽挂,只怕更甚於對自己生命的留戀。但更痛苦的還是被留下來的佑介。」
「求求你們了,孩子現在是我唯一的寄託了。你們的養育之恩,要我怎麼報答都可以。」我的親生母親哭著懇求。
一周后,親生母親再次來到我家。這次我和他們一起圍坐在桌前,養父對我說:「想和誰一起生活,你自己決定吧,不需要有什麼顧忌。」
又是一陣驟雨,我把雨刷調到高速擋。
「可能佑介從小就由祖父母撫養長大,所以養成了這個習慣吧。從這封信上看,長子結婚第二年妻子就過世了,這期間生的男孩當然就是佑介。但一個大男人帶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就由長子的父母接過來撫養。」
「關於佑介的『父親』,總之先回去再說。」我踩下油門,再次開動汽車。
「你在想什麼呢?」
與沙也加邂逅時自己的生活狀態,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愉快,就像看一本貼滿討厭照片的老相冊。
據養父說,當年他們夫妻膝下無子,正在考慮收個養子時,剛好一個親戚的女兒離婚後生下孩子,問他們要不要領養,他們二話不說就同意了,隨後順利辦理了收養手續。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也似的出了家門。
「沒錯。」
「佑介和父母的年齡差距過大,我們不是一直很懷疑這一點嗎?而且你看這封信,」我拿起那沓信件,「信上提到佑介出生時啟一郎的喜悅之情,因為是個男孩,甚至在內心大聲叫好。會有這種反應的,如果不是孩子的父親,那就應該是祖父了。而佑介和長子年齡差距過大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兩人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差距大也是理所當然的。」
「哦,這樣啊。」
她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問我父母和家裡的情況。我幾乎沒怎麼回答,只是低著頭。
「雖然不知道長子有沒有反對,但他的意見多半也無足輕重,事情就這麼定了。就這樣,啟一郎承擔起了佑介父親的角色。我想他應該不是刻意讓佑介叫自己『爸爸』的,但他也並沒有糾正,說不定還很享受這樣的稱呼。」
「因為對長子的培養失敗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轍。從佑介的日記里不難感受到,他的教育方針是相當嚴格的。而佑介不愧是個乖孩子,不僅完全服從這種嚴格的管教,對『爸爸』也滿懷尊敬。大概對啟一郎來說,九-九-藏-書佑介稱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
「簡直是把人當物品看待嘛。」沙也加沉著臉說。
「即便如此,讓孩子管爺爺叫爸爸這種事情……」沙也加扭著身子,顯得很不愉快。
「怎麼會……可是,」沙也加不停地捋著劉海,「長子在佑介日記里的稱呼是『那傢伙』,對吧?」
我的確不想再叫養父母「爸爸」「媽媽」了,原因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厭倦了這種過家家的遊戲吧。
「對於啟一郎來說,長子是他人生的一大污點,恨不得忘掉才好,所以他也同樣想忘掉佑介是自己孫子的事實吧。信上提到長子因為染指賭博,不得不辭去學校的工作,而這時他最擔心的卻是對佑介的影響。這就證明他已經將長子和佑介劃清界限了。」
「因為失去了指導者?」
來到佑介父母的房間,我再次攤開那些信細看。
「啊……」可能是想象了一下那樣的情況,沙也加的眼神變得憂鬱了。
回到屋裡,我直奔客廳,拿起佑介的日記又翻了一遍,尤其是提到「那傢伙」的地方。
「長子憎恨御廚先生嗎?」
「他是在製作一個名為『教育』的傀儡,而且進展很是順利。沒想到這時意外發生了。」
「所以我不是說了,你再去找個不錯的對象啊!而且我們倆也都指望著那孩子呢,這個家也只有他來繼承。就因為這樣,我們才盡心儘力地把他撫養成人。到這個時候又來爭奪,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
養父的話讓我恍然大悟,我得知自己是養子之後沒多久就遇到了親生母親,原來並非偶然。他們事先把真相告訴我,為的就是防止母親的出現讓我產生動搖。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得知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養父說,這件事不能一直隱瞞下去,他們早就在尋找合適的時機告訴我。
或許就如養父所說,一切和往常一樣就行了。可是想歸想,我無法真正做到。他們不是我親生父母這個念頭始終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父母不可能察覺不到我的變化,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再也沒有往日的和樂融融。
「那和父親不是兩個人嗎?」
對於養父母來說,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而在旁人眼裡,我們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但我卻無法否認,我一直只是在扮演他們的兒子。而他們大概同樣如此。
三個人都凝視著我的嘴角,而我在這之前就已有了答案。做出這個選擇時,我考慮的不是自己想怎樣做,而是怎樣做最妥九_九_藏_書當。
「你說到重點了。」我指著沙也加,「我想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雖然只是讀信時的感受,很明顯長子的一切都在啟一郎的掌控之中。再想到佑介是長子的兒子,這種關係就更一目了然。啟一郎會怎樣對待這個孫子呢?」
「御廚先生肯定要把佑介接過來吧。」
她提出要回親生孩子的要求,而我父母斷然拒絕。詳細情形不是很清楚,不過似乎是她和第二任丈夫也離了婚,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想接回自己的孩子。
「是啊。」
「怎麼了?」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嗎?」
簡單來說,親生母親是為了晚年有個依靠,養父母則是為了有人繼承家業。
沙也加皺起眉頭。「總覺得有點病態……」
「我想還是維持現狀的好。」我回答。養父母頓時笑逐顏開,親生母親則沮喪地垂下頭。
「是的,」我點頭說道,「虐待就開始了。」
當然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他們應該也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我。但對十三歲的我來說,對於他們把我當作將來的保障這個事實,還是無法心平氣和地一笑了之。
「考慮到啟一郎在和長子的關係上佔據絕對強勢,由爺爺給孫子起名字並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而長子的妻子更不會有異議,她本來就是因為性格溫順才被選為兒媳的。至於佑介的教育方針,我想啟一郎也準備全面過問,不對,或許是要完全貫徹自己的主張呢。再加上這時,長子的妻子又過世了。」
「長子的兒子。」我回答,「就是信里啟一郎所說的長子,他才是佑介的父親。」
幾天後,那個女人到我家來了。父母叫我待在別的房間,但我還是隔牆聽到了雙方的談話。
「就是御廚先生患了腦腫瘤吧?」
我父親是個醫生,經營的不是大型醫院,而是小鎮常見的私人診所,普通而保守。診所里只有兩名護士,其中之一是我母親。
「……怎麼說?」
「從信上看,我覺得御廚先生把對長子的期待轉移到了佑介身上,甚至親自給他起了名字。」
沙也加繼續讀著日記。
「難道要我以後幾十年都一個人生活嗎?等我年紀大了,該指望誰養活呢?」
「御廚先生是要讓佑介徹底疏遠長子啊。」
「說誤會不夠準確,應該說是被騙了吧,被佑介。不過他也沒打算把日記給外人看,所以說欺騙可能也不恰當。」我合上日記,把手搭到她肩上,「走,我們去二樓。」
「我們恐怕有一個九九藏書重大誤會。」我說。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是在我放學回家時突然叫住我的,我瞬間意識到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所以在她提出要和我聊幾句時,我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
他們談了很長時間,不久雙方的說辭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說得直白一點,就是都說出了真實的心聲。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傷心什麼,只是覺得無比寂寞。或許是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啟一郎在信里提到佑介時,從來沒說佑介是自己的兒子。果然兩人不是父子關係,這一來之前血型的矛盾也得到了解釋。」
「也許正是這一點,釀成了這個家庭的悲劇。」
「如果只是這樣還罷了,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自己一直很輕蔑的人——也就是『那傢伙』回到了家裡,還是以父親的身份。」
「那佑介是誰的兒子呢?」
雙方談判的結果,以「過些日子讓他自己決定」暫時告一段落。我的親生母親聽上去不太滿意,或許她當時已經預見到這種決定方式對自己不利吧。
「你是我們的孩子,這一點是絕對不會變的。你不要有什麼顧慮,一切和往常一樣就行了。」養父這樣對我說,我默默地點點頭。除此之外,我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從這天起,養父母對我的態度又有了小小的變化。養母對我比以前更好了,養父也常常談起我未來的規劃,表示如果我不感興趣,不當醫生也沒關係,無論我選擇什麼職業,他們都會全力支持我。與此同時,還時常不經意似的提起養育我過程中的美好回憶和種種辛勞。
「你會這麼想,是因為日記里另外有一個『爸爸』吧?」
沙也加困惑地眨著眼睛。「為什麼會得出這個結論呢?」
我猛踩剎車,輪胎在泥濘的地面上打滑,車身傾向一側,沙也加在旁邊驚呼出聲。
而親生母親幾乎每天都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等我,帶我到附近的公園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只是她一個人在說。她告訴我,當初放棄撫養我也是迫不得已,現在她萬分後悔,說著說著,眼裡不時泛起淚光。
「你不再叫我媽媽了,是不想叫了嗎?」
「此外還有多處佑介毫無來由地厭惡『那傢伙』的場景。這也難怪,他從小就被灌輸了這種看法。但是作為親生父親,一直被兒子這樣冷眼相待,的確是很屈辱的事情,而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啟一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