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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 5

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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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安不安心沒有關係,這樣就放過你倒讓我覺得不能安心。」
公交車很擠,但坐到終點站的人寥寥無幾。其中並沒有像武志的身影。
「別胡說!」武志立即頂撞了回去,「他是須田正樹,媽媽的哥哥。是爸爸把生病的媽媽和我,我們母子二人接回家的。」
「多少呢?」
然而他並沒有特別張皇,也沒有感到沮喪。這一天終究會到來,這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到的。所以他用與往常並無二致的語調,囑咐紀美子把他們領到會客室去。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三年左右。
「算是吧。」武志沒有停下腳步,「有個人對你的公司懷恨在心,是他拜託我的。今天的事,那個人並不知道,是我獨自乾的。」
中條抬起了臉。

武志連頭也沒回。「這可是約定,」他答道,「我已經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既然是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還要見面呢?」
「她得了什麼病?」
「走?」
或許明代會到公司來找他,那時再解釋清楚,行嗎?想到這些,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知道。」高間投去自信的目光,冷靜地說道,「但中條先生您撒了謊。那個人其實是個身材結實的年輕人——須田武志。」他繼續道,「而且,他是您的親生兒子。」
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中條雙臂環抱,慢慢閉上眼,眼前掠過幾段影像。「我有個條件。」他閉著眼睛說道。
武志橫穿過馬路,進入了松林中的小道。中條在後面追著。
中條整理好衣服走進會客室,兩個刑警同時起身,為突然造訪道了歉。他記得那個姓上原的刑警,卻不認識另一個人。那個男子馬上遞出名片,從名片中得知,他是搜查一科的刑警高間。
孩子出生后,暫且入了明代的戶籍,即所謂的私生子。當然,中條打算時機一到,就承認那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名叫武志,須田武志。說不定明代的哥哥會通過什麼方法調查她的戶籍,而中條覺得這也沒關係。
「你是從哪兒來的?」中條試探著問道,「我看你好像是從坡底下跑上來的。」
中條的心臟一陣絞痛。他冷汗直冒,呼吸紊亂。站立讓他感到痛苦不堪,他跪了下來。
「……」
數秒鐘的沉默過去了。中條看著高間,高間也看著他。熒光燈發出的嗡嗡聲今天讓人覺得格外響。
對方稍稍沉默了一下,接著用從容不迫的聲音說道:「須田武志。」
「我知道已經遲了。可是這個樣子讓我於心不安。」
中條和明代在新家開始了生活。說是生活,中條不過是每周來住上一晚而已。他的雙重生活並沒有讓別人知道。
時間就這樣悄然流逝,他始終沒有忘記明代,兒子也沒九-九-藏-書有離開過他的腦海。因為他和紀美子生不了孩子,他便更加在意起那個孩子的事來。
「你說什麼!這話說了又有什麼用?」
「武……志?怎麼是……」
「……是這樣啊。」
「請您回答,」高間說道,「利用恐嚇信把您約出去的人,是須田武志吧?」
「那你是從那裡跑過來的?」中條想起了這段距離的長度和坡道的斜度。
武志在墓地中輕車熟路地行進著。中條漸漸明白武志是要帶他去某個地方。
「嗯,」中條健一點頭道,「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中條只喊了一聲「武志」,而他卻一步也沒有停下來。沙石路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高間長嘆一聲,接著緊緊地盯著中條的眼睛。「須田武志……這個少年您是認識的吧?」
然而困擾他的問題出來了,渡部再一次請求他跟紀美子結婚。他感到為難,因為仔細一想,尚屬年輕的他卻被渡部格外關照,一定是因為渡部把他當成了女婿來看待。
「能詳細說一下嗎?」

又過了幾年,他試圖了解明代他們的情況。而那個時候,她早已離開那個漁村了。
中條的聲音也顫抖了。電話那邊傳來呼吸聲,似乎是在享受他這種反應。只聽對方說道:「從現在開始,按照我說的做。首先,把錢裝進包里,放到公交車站旁,再走進身後的書店。書店有個後門,你要趕快從後門出來,然後立刻朝左走過道口。有趟開往真仙寺的公交車在那裡等著,你坐上去,在終點站下車。明白了吧?」說完,電話就掛斷了。對方並沒有說不許告訴警察,或許是因為沒必要多說這一句吧。
就這樣,中條和渡部紀美子結了婚,與明代約定的一年時間過去了。
「你別坐在這裏了。」
「沒有了。只要這些。你做回你的優秀社長和模範丈夫,好好生活吧。」說完,武志邁開了步子,準備原路返回。
「可以了嗎?」待紀美子的腳步聲遠去,高間問道。
「我告訴你,有關媽媽的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牽著我的手走到車站。她相信了你的約定,一直等著你回來。爸爸周六就會回來——她這麼說著,拉著我,每到周六就帶我到車站去。我們就等在那裡,從傍晚一直等到最後一輛車開走。每周都是這樣,不管嚴寒還是酷暑。你知道我們有多盼望你回來嗎?」
中條慌忙喊道:「等等!我們……再也見不著了嗎?」
「您看過高中棒球賽嗎?」高間問道。
「我收了這筆錢,怎麼交給她?說是撿來的嗎?」
從收到恐嚇信起,到去往指定的地點為止,中條始終只認為這是炸彈案的兇手發出的威脅。不,甚至到咖啡廳接電話的時候,他還是這麼認為。然而,當read.99csw.com他在香煙店第二次聽到紅色電話里的聲音時,他感到了一種讓心臟停止跳動般的衝擊。
「順便說一句,你到這裏來,今天也是最後一次了。給一個陌生人上墳不是很奇怪嗎?聽好,這是約定。你之前已經違反過一次約定了,所以現在這個約定無論如何都要遵守。」說完,武志繼續向前走去。
他最終還是沒去見明代,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到公司找他。一個陌生的女人突然來這裏說要見社長,應該也會在接待處被回絕的。
「十萬。」
一陣敲門聲響起,紀美子把茶端了過來。因為是刑警來訪,她一副擔心的樣子,但中條並沒有讓她同席而坐。
中條本打算和她結婚,但有一個棘手的問題:上司渡部想要接納他為女兒紀美子的丈夫。紀美子當時二十八歲,結過婚,丈夫在戰爭中死去了。
中條也停了下來,俯視著墳墓。「這是……」果然是這樣,中條心想。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依據,中條心中卻一直有預感,明代已經不在人世了。
高間不加停頓地說完,一雙眼睛緊盯著中條,窺探他的反應。中條別過臉,視線落在了桌子上。
「你是……」
考慮到今後的事情,他不想讓自己和明代的事就此公開,損害他在渡部心中的印象。何況他還受了渡部難以言盡的恩惠。中條之所以能掌握電氣方面的最新技術,也依靠了渡部的幫助。於是他暫時隱瞞了和明代的關係。對於他的迷惘,明代也一清二楚。
明代搬去的地方便是漁港的附近,因為她說想要住在海邊。
武志走到中條面前,拽起他西裝的領子,用力極大。中條被武志拽著,踉踉蹌蹌地走到明代的墳墓前。
從真仙寺下車,中條環顧周圍。路在這裏變成一道陡坡,兩旁都是密密的松林。從發車站朝對面望,稍遠的地方可以看見真仙寺的屋頂,那跟前似乎是一片墓地。空氣涼颼颼的,中條甚至感到寒冷。
「我來得有點遲了。」年輕人抬起了臉。
到這個時候,中條才知道甲子園裡的須田,就是當年的武志。驚訝之甚,以至他找不出話說,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才好。
「……」
「沒關係。」
「媽媽給我留下了一個竹子做的人偶和編竹子的工具,還有一個小護身符。上中學的時候,我發現了藏在護身符里的紙條。上面寫著,我的爸爸是東西電機一個姓中條的人。明白了嗎?媽媽已經知道你背叛了她,和另外一個女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她沒有把你的名字告訴任何人,因為她想著不能給你製造麻煩。」
「在這之前,還有一個疑問。」高間繼續道,「那就是為什麼須田武志會向您寄出恐嚇信,把您約出來?很明顯,他並不是想要錢。他有必要私下裡見您一面九_九_藏_書。而您卻試圖把這個事實隱藏起來。想到這裏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一個離奇的假設。同時,我又想起了東西電機宣傳手冊中登載的您的照片。」
「跟病沒關係。她是自殺的,割腕。」
「你是誰?」
「所以您知道這件事是……」
武志一言不發,走得很快。中條為了跟上武志已經很艱難了,而一直持續的沉默也讓他備受煎熬。
「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終點站下車是對方的指示,接下來的目的地就不知道了。他別無他法,只好站在那裡。發車站的辦公室里,司機們正聚在一起,不時用懷疑的眼光向中條看過來。
「你說對不起?」
他就是在那裡遇見了須田明代。
「絕對不會對外透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高間立即答道,「我們會嚴守秘密,當然對您夫人也是。」
「你為什麼要寫恐嚇信?就算寫普通的信,我也會來見你的。」
望著步履不停的武志的背影,中條沉浸在不可思議的感慨中。當年的武志居然長這麼大了。這個他本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兒子,現在就在眼前。他被一種想要趕到兒子身邊、把兒子擁在懷裡的衝動驅使著,但又做不到。武志的背後閃現著某種不讓他這麼做的東西。
「十萬?」中條反問道,「錢要多少都可以,要再多也沒有關係。」
中條陷入沉默。事實正如武志所說。
對著這張臉,高間平靜地說道:「須田武志和您長得很像,我對自己這個離奇的假設有了自信。抱歉,我們調查了您的履歷。調查結果讓我們知道,昭和二十年的時候,您和須田武志的生母明代住在同一個街區。」
中條點點頭。他心想,雖然點了頭,但要永遠保守這個秘密,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一直打算親口告訴妻子。而在此之前,要儘可能保守秘密。他長嘆一聲。「正如你們所說,」他回答道,「那天把我約出來的,正是那個孩子。而他就是我的兒子。」
高間和上原都低下頭致意,然後用認真的眼光看向中條。中條閉上了眼睛。
中條在墓前雙手合十,罪惡感和悔恨像洪水一樣湧來。他犯下的沉重罪行,讓他感到失去了知覺。到死都在這裏道歉——如果能辦到,他真想這麼做。
「蘆原的從犯是須田武志,除了他以外,無法推測是其他人。然而您卻說綁架您的人是個肥胖的中年男子。這種錯亂可讓我們苦惱了一陣。不過這個矛盾如果放在您撒謊的情況下,就能輕易解決了。可是您為什麼非得撒謊不可呢?」
「經常看。本地出了個開陽高中隊,我也知道那個隊的投手姓須田。可那個孩子竟然就是武志……看電視的時候,我做夢都沒想到。」
接著,武志繞到中條身後,使勁推了一下他的後背。
九*九*藏*書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明代懷孕了。她的哥哥執意要追問對方的姓名,她卻沒有回答。中條把她轉移到了另一座城鎮。這是因為他考慮到如果這樣下去,兩個人將會連見面都很困難。
中條垂下頭,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低語出了一句「對不起」,聲音卻已經十分嘶啞。
「哼,道多少次歉都不夠。說真的,我倒是想讓你到死都一直在這裏道歉。」
「不過,」武志說道,「也並不是對你沒有要求。首先,我希望你能把我們的事就此忘掉。沒有被你拋棄的女人,當然你也就不會有私生子。你和須田武志沒有半點關係。」
他沒有找到能高明地拒絕此事的理由——應該說是一個高明的謊言。而他既然沒有明確地拒絕,那就可以解釋為默許。
「我們有件重要的事,實在是打攪了。」高間鄭重地打開了話題。
中條坐正,拳頭在膝蓋上緊握著。他甚至想,就這樣被武志殺死也沒關係。
高間說到這裏就打住了,他覺得中條或許會反駁,但中條沒有任何回應。
東西產業電氣機械製造部變成了東西電機公司,從母公司獨立了出來,第一任社長被定為渡部。中條自然成了他的繼任者。
當妻子紀美子通知中條有兩個刑警到訪的消息時,中條下意識地察覺到他已經藏不住了。可以說,當那個姓蘆原的男子被抓時,他就基本死了心。
無論如何都要見到明代,向她道歉——他雖然這麼想,但要真的實踐起來,他又開始膽怯。究竟說什麼來道歉才好?這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這一點他再明白不過了。

「有什麼……有什麼我能辦到的事嗎?」
武志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中條,表情扭曲起來。「你這個人還值得信任嗎?」說完,他又邁起了步子。中條彷彿被人灌了鉛一樣心情沉重,跟上了他。
中條被武志猛力甩開,一屁股摔在了沙石路上。
「爸爸……明代再婚了,是嗎?」要是這樣,他還能得到救贖。
「可是……」
「十萬就夠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一大筆錢。」武志用鞋尖朝沙石路上踢了兩三下,「這十萬交給我現在的媽媽。用什麼方式給隨你,但把你的名字報上不妥。你自己想個能讓她安心接受這筆錢的方法吧。」
中條說完,她看起來有些不滿,但還是點點頭走出了房間。她雖然是前任社長的女兒,卻一點也不傲慢,很賢惠地輔助著中條。
伴隨新公司的成立,工作量也是相當繁重的,而對中條來說,這或許是他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重要工作。總之,作為渡部的助理,他被委以管理技術部門所有事務的重任。中條忙得連睡覺的空閑都沒有了,回到明代那裡的次數也就減少了。於是他請求明代等自己一年。等https://read.99csw.com新公司穩定下來之後,一定會來接她,到時候再一起生活,而在那天到來之前,他只能按期寄生活費過來。
「……我知道了,就按你說的做。還有其他要求嗎?」
「現在已經遲了。」武志冷冷地甩下一句話。
中條按他說的坐上了公交車。警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皮包上,想必不會考慮到他會失蹤,也就沒有跟蹤他。
武志在快到墓地最深處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站在一座小型木製墳墓面前。

「還有一樣是錢。我要撫養費。」
「沒什麼好吃驚的。」還是老樣子,武志依舊平淡地說道。
中條沉默了。他不知道究竟該回答什麼好。
「旁邊是爸爸。」武志指著明代墓旁的另一座墳墓說道。
從高間的表情來看,中條便知道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他做好了心理準備。
這次輪到中條沉默了,不如說是說不出話來更為確切。他感到全身都在冒汗、顫抖。
那個時候,中條並沒有欺騙明代的意思。他的確認為只要一年。
「他就是意圖綁架您的那個人,不是嗎?」
「我……」中條開口了,聲音嘶啞,「應該說的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吧。」
「沒得商量。你沒有權利提什麼要求,對吧?」
戰時,中條在東西產業島津市工廠當廠長。這家工廠原來是生產鐵路車輛零件的,按照軍方的指令改為了製造航空機械零件。
「客套話就算了,」武志平淡地說道,「那,走吧。」
「請吧。」中條回答道。
「接回家之後,媽媽就死了。」
「我一直想著哪一天要把你帶到這裏來。」武志的語氣稍微冷靜了下來,說道,「這個人一直在等著你。她的夙願終於實現了。」
「是中條健一先生吧?」對方說道。
「倒數第四站,」武志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跟你坐了同一趟車,只是你好像沒有注意到。」
「交給你不行嗎?」中條問道。
「炸彈是你放的嗎?」為了擺脫這種沉重的心情,中條問道。
戰爭結束后,島津市工廠不再生產航空機械零件,而改成生產平底鍋和砂鍋。中條身為東西產業重建的成員,被召回到了阿川市的總工廠。在那裡,他成為電氣機械製造部門負責人渡部茂夫的部下,住的公寓也由島津市遷到了阿川市。這時他三十七歲,單身,也沒有家人。
這種狀況持續了一陣之後,從坡道下面跑過來一個年輕人,身穿運動服,戴著棒球帽。他正驚奇這種地方居然還有人來慢跑,年輕人已經在他面前停住了。
「話說在前面,因為你而受盡折磨的,並不只是媽媽一個人。」武志站在中條身後說道,「把我們接回家的爸爸,也因操勞過度去世了。不,遭遇最痛苦的是我現在的媽媽。她與你無冤無仇,卻因為你,一輩子都白白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