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忍不住盯著利菜的臉。小孩子有時還真會說出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來。

利菜突然問了一句，讓佃一驚，本想站起來的，又坐好了。

「為了我自己嗎……」

佃為這些苦澀的想法皺起眉，卻聽到放在起居室角落的公文包里傳出電話鈴聲。

「那是我們的專利，我們自己用它製造發動機零部件就好了。我不想把專利授權給帝國重工，而是希望向帝國重工提供零部件。」

「那是什麼？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還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受苦，真是太過分了。」

「再加上外面的人肯定也要說閑話啊。」母親說完，看了一眼利菜，「聽說孩子學校的好多人在說很羡慕利菜呢。」

「那你就把錢借給裕美啊！」利菜說，「你根本用不了好幾十億吧？那就借給裕美家啊。」

利菜仰躺著，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漫畫書。

佃等遲到的山崎在對面坐下，開口道。他一大早就把公司管理層召集過來開了這個緊急會議，而接下來要說的事，他連殿村都還沒告訴。

當然，佃也並非一點都不在乎擺在眼前的專利使用費，反倒想要得不得了。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她家不久前破產了，還說馬上要轉學了。」

對啊。

「請進。」

「不是貪心。」佃喝了一口熱茶，目光投向廚房牆壁，「只是怎麼說呢……我感覺問題不在這裏。一旦這種事找上門來，就很容易讓人忘掉自己本來是做什麼的。」

利菜把漫畫扔到床上，坐了起來。她看著佃的眼神中似乎含有憎恨。

「說到底，爸爸還不是跟中島工業一樣。」利菜斷然說出了自己的結論，「腦子裡都只想著錢。」

「喂，我能進去嗎？」

「不好意思，讓大家百忙之中抽空來開會。」

「他們開價每年五億，讓我們給獨家授權。」

「我們不是名流吧？」

佃接著說道：「我想按照我們的作風來處理這件事情。我們不是一直在堅持生產發動機嗎，靠手頭的技術全力製作出發動機，讓客戶高興，這是我們一貫的作風。只不過這次的客戶是帝國重工。」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電話給你。我就想對你道聲喜。」

再說下去也不太可能有結果，於是佃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兩眼含淚的女兒。

「別這樣好嗎，總是口頭安慰我一下。裕美要是聽到你這麼說，肯定會很ｒeａｄ•9９csw.ｃｏm不高興的。」

佃小時候就為阿波羅計劃興奮不已，還在圖書館著迷地盯著月面照片。他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用自己設計的發動機讓火箭飛起來。

「是誰這麼說你啊？」

「你不是火箭發動機方面的專家嗎？莫非你覺得自己比不過帝國重工的那些研究員？」

「關於帝國重工的提案，昨晚我想了一晚上。」佃輪番看著注視自己的員工，說，「我想過了，打算拒絕。」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突然爆發的人是唐木田，「就算不冒這麼大的風險，也能收到一大筆專利使用費啊。而且對方是家大業大的帝國重工，又不用擔心他們不給錢。我們為何非要做那種麻煩事呢？」

連繼承公司都是為了上了年紀的母親，以及當時那幾十名員工。只是——

「就為這個到底好不好，公司里都吵翻了。喂，我回來了。」

唐木田面色一沉。

「利菜的同學怎麼知道這種事了？」

聽到乾巴巴的回應，佃開門進去，發現利菜正躺在床上看漫畫。他拉出書桌邊的椅子坐下，看著瞧也不瞧他一眼的女兒。

唐木田不高興地抱著胳膊，一句話也不說。此人是個理性主義者，肯定無法理解在能夠輕鬆賺錢的情況下，為何要拒絕對方的提案。

利菜只回了一句乾巴巴的「回來啦」，眼睛仍盯著電視上播的連續劇，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在聽嗎，利菜？」

佃當上社長不久后就發生了扣獎金一事。

他是否只是借口為了他人而不去正視現實呢？

父親擔任社長時，母親時常出入公司幫忙。她的職務名稱是專務，直到現在還有老員工這麼叫她。佃接過社長職位后，母親雖然退居二線，但依舊很關心公司的情況。

「那又怎樣？」她不耐煩地說。

「她們管我叫名流。」

佃靠在沙發靠背上，凝視著空無一人的起居室的虛空。

真是太難了。好不容易解決了訴訟問題，公司卻仍有堆積成山的難題等著他，連家裡都不安寧。

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他這輩子可能都碰不上製作火箭發動機零部件的工作了。與之相比，專利使用費根本不值一提。

「裕美。」

不為了自己，而為了家人和員工——他的內心，是否試圖用這種方式來撫平挫折感呢？

「名流？」

「他們想要我把專利授權過去。」佃把上衣掛在隔壁房九九藏書間的衣架上。

母親意味深長地看著佃。

「是嗎……因為這件事不算什麼好事，所以爸爸一直沒跟你仔細說。其實爸爸的公司被人告上法庭了，然後……」

佃忍不住皺起了眉。

「這種時候，要是孩子媽媽在就輕鬆多了。」

母親匆匆站起來，走到水槽邊洗起了茶杯。

母親泡著茶，露出了笑容。

如此一來，一直逃避的人生說不定也能出現轉機。不，只有這樣，我的人生才會出現轉機。

「您說尊嚴……」唐木田為難地搖起了頭，「向帝國重工提供發動機相關的專利，這也不是一般公司能做到的成就，這難道還不夠嗎？我們有必要包攬過來自己生產嗎？只要答應帝國重工的提案，就能不冒任何風險，不花一分錢成本，照樣把錢賺到手啊。」

沙耶說了句出乎意料的話。

這個選擇，對當時身為研究者已經走投無路的自己來說，是不是一種「逃避」呢？

母親已經回房去了，佃獨自待在靜悄悄的起居室里，低喃了一句。

或許，我該多為自己而活啊。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敷衍。

「殿村先生怎麼想？」

「那當然知道啦，人家都是初中生了。」

「很遺憾，利菜，爸爸不能這麼做。」佃耐心地說，「錢不是那種東西。就算是利菜的好朋友，我也不能出於感情因素借錢。要是我那樣做了，對方可能會陷入更為不幸的境地。現實就是如此。」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身為發動機生產者的夢想和尊嚴的問題。」佃斷言道。

佃吃了一驚，母親卻不以為然。

「不過，這項專利本來就是社長帶頭研發的呀。」坐在旁邊的津野對唐木田說，「要怎麼用，由社長決定就好了。而且，怎麼能有點甜頭就忘乎所以呢。」

「真是的，你跟你爸一樣，都是老頑固。」

「沒有風險的地方存在商機嗎？」

「登場？」

「我覺得不太對。」佃說，「靠知識產權賺錢確實簡單，可那不是我們原本的業務。我們開發專利，不是為了應用在自己的產品上嗎？一旦選擇了輕鬆的路子，今後可就再也沒動力做實事了。」

「這我知道。」

「什麼？」

「我正準備打探一下那邊的態度。」佃說。

「不好意思，我工作靠的不是興趣。」唐木田坦言道，「我們都得吃飯。夢想這種東西，說著好聽。要是零部件生產失敗了怎麼ｈttｐs://rｅａｄ•9９cｓw.com辦？那可是我們從未涉足的領域。就算在研發過程中有過一些模擬經驗，可還是缺乏實戰經驗啊。要是因為我們的原因導致發射失敗，還有可能背上巨額賠款。一架火箭價值上百億，要是哪天有人找我們賠，那公司可一下就沒了。既然承接了製造任務，自然要保證產品的質量，這可是常識。你能保證嗎？」

現在，佃心裏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疑問。

津野愣住了。

利菜並不應聲，梗著脖子就是不看過來。電視劇好像正演到精彩的時候，可佃覺得利菜並沒有專心看電視，注意力其實一直放在這邊。就在這時，利菜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氣哼哼地站起來上了二樓。

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

「是嗎，那很好啊。」

「十年後？」佃反問道。

是沙耶。

利菜不時會把同學帶到家裡來玩，不過佃還沒把名字跟長相對上號。佃正在努力回憶，利菜又說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對了，社長，帝國重工那邊意向如何？」津野問道，「就算我們說想做，也要看那邊同不同意吧。關鍵問題難道不是這個嗎？」

「不是單純的口頭安慰。」佃平淡地回應，「你知道我之前為什麼不跟你說官司的事嗎？那是因為，哪怕走錯一步，我們就有可能破產。多虧了一位優秀的律師，我們才得到了庭外和解的結果。要是沒有他，情況就真的很危險了。我不知道那孩子家破產的原因是什麼，但是我要告訴你，其實咱們家也曾一度面臨這樣的險境。」

其實也不是不可能啊。

原來是這樣啊。

「平時還是會看看報紙的，對不對？」

「你說這個有啥用。」

她參加的國外學術會議一直持續到昨天，可能今天一回來就看到了報紙上的消息。前妻跟佃不一樣，一直腳踏實地走在研究者的道路上。

「你說什麼呢……」

津野和唐木田也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殿村。

不過他認為，工作說到底並不光是為了賺錢。或許有很多人不這麼想，但佃和很多人不一樣。

他現在的感覺就像在森林里迷路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發現其實站在迷宮的出口。

這句話證實了佃的猜測。

佃看著女兒，無言以對。

「你在學校被人說什麼了嗎？」

佃見此態度嘆了口氣，母親則在旁邊充滿期待地問：「對方給了什麼條件？」

「你的說法太跳躍了reａｄ•99cｓｗ•ｃｏｍ。」唐木田看著天花板說，「那只是以成功為前提的一種可能性，不是嗎？這就叫作寅吃卯糧啊。」

殿村解釋道：「假設我們能借開發火箭發動機這件事打開新的領域，我想知道，能達到什麼樣的規模。相比專利使用費，未來有可能展開的新業務說不定更賺錢。不僅如此，作為一家企業，此舉可以突出自身的特色，相關經驗今後也可能慢慢變為商機。如果業務範圍可能得到拓寬，那我感覺，現在一次性把錢賺完，過後只能站在旁邊看別人發展，可能有點虧了。」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想必認為這是個破天荒的好條件。

自從放棄了研究者的道路，接過父親的衣缽成為社長后，佃就幾乎沒有「為自己」考慮過。

他好像理解利菜在學校的立場了。自己的父親剛剛得到了五十六億日元，那可是初中生無法想象的金額。然而，她朋友家卻破產了，很快就不得不離開學費昂貴的私立中學。

「再過一段時間，利菜就會懂了。」

帝國重工的提案、唐木田跟山崎在會上的爭論——一躺下來，當天發生的事就不斷從眼前閃過。利菜剛才說的話也成了扎在佃內心深處的一根刺。

利菜兇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那個，社長，怎麼就要拒絕了呢……」殿村困惑地問。

「他是不是特別棒？」學術研討會可能十分順利，前妻心情很好，「能庭外和解真是太好了，這就相當於勝利啊。另外，我剛才還聽神谷律師說了帝國重工的事，總算輪到你登場了啊。」

「怎麼還會為這個條件吵起來，太貪心可不好啊。」

「既然公司決定這麼做，那我也沒什麼意見了。」

「是嗎……好可惜啊。」

「你回來啦，帝國重工那邊怎麼樣？」

利菜仍是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還翻了一頁漫畫。

由於技術研發和新產品的發布時機沒對上，有兩年公司一直在投錢，營業額卻遲遲上不來。當然，那段時間的業績慘不忍睹。那是公司唯一一次削減員工獎金，以後再也沒發生過。只是，那僅有一次的事件，在員工們心中種下了「業績不好公司就要扣獎金」的警惕種子。畢竟人類向來只把壞事記得最牢。

「為了你和奶奶不傷心、不為難，爸爸一直在盡全力。僅此而已。」

儘管這隻是社會上的一件小事，可是對幾個剛上初中的女孩來說，這樣的對比實在太殘酷了https://read.99csw.com。

母親可能一直惦記著那件事，佃回到家，剛走進起居室，她就問了起來。

「啊，我也正想跟你道個謝，你給我介紹的神谷律師真是幫了大忙。」佃難得坦率地對她說了謝謝。

佃問了一句，只得到「沒什麼」的回答。

「真的嗎？真的要……」

圍坐在會議桌桌邊的人一個個都像吞了鉛塊，無言以對。

「那確實是我們的一貫作風。」唐木田反駁道，「可是社長啊，我們的業績怎麼樣？營業額確實是增長了，不過利潤總是只有那麼一丁點兒，好幾次還面臨資金困境，不是嗎？以前還扣過員工獎金呢。」

「然後啊，這半年來一直在打官司。先是別人告我們，然後我們把他們也告了，反正就是一場混戰，結果人家選擇了庭外和解。」

他說得沒錯。

「哦，你不是要參加重工的項目嗎？我還以為你肯定會如此向對方提議呢。」

殿村提問的語氣格外堅定。唐木田鼓著腮想了一會兒，然後長嘆一聲。

「所以，你不用擔心。而且，一個公司經營久了，難免會捲入訴訟風波，有時也會突然得到一大筆錢。你朋友可能會說三道四，不過怎麼說呢，你還是不要在意為好。」

佃沒聽明白，反問了一句。

殿村仔細想了想，這樣問道：「哪種選擇對十年後的佃製作所有好處？」

「拜託你別說是為了我們好嗎。」利菜反駁道，「把自己說得好像悲劇英雄一樣，也太狡猾了。爸爸去上班工作，還不是為了自己。」

「這個年紀的孩子啊……」母親嘆了一聲，雙手放在腰上，「不過那孩子也挺擔心你的。」

佃沮喪地退出了女兒的房間，卻遲遲沒有睡意，便躺倒在起居室的沙發上。

佃沖坐在起居室沙發上的利菜說了一聲。

佃突然問一直默默聽著他們討論的殿村。

佃說到一半，猛地閉上了嘴。

「誰忘乎所以了！」

「不對，利菜。」佃反駁道。

「你們兩個別吵了。」一直在旁邊聽的山崎插嘴道，「唐木田先生總想著抓住眼前的利益，可是，你如何確定那就是最佳選擇呢？向帝國重工提供專利授權，或許能起到一定的宣傳作用。不過，這個機會如此難得，僅僅做這點努力是否太沒意思了？如果有可能，我也是想試試向他們供應大型氫發動機的零部件。能參与到火箭發動機的生產中，多了不起啊，這難道不是我們一介城鎮工廠飛向世界的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