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山張大了嘴。

「開孔、切割、研磨，我認為，無論技術怎麼進步，這些都是製造的根本。」

佃的研發部充滿學術氣息，每個人都充滿挑戰意識，想做出有意思的東西來。

「但那不是我們的技術。」水原說。

財前走著走著又停了下來。

「貴公司為什麼想到要做這個東西？」

此時，一直盯著電腦屏幕的白衣男人來到財前身旁站定。他就是研究部門的負責人山崎。

鐵板上的孔彷彿精密機器所留，邊緣呈完美垂直。由於工作需要，財前參觀過很多工廠，自己也參与過樣品製造，可他從未見過能憑手工操作在鐵板上開出如此精密的孔洞的工人。找遍整個帝國重工的話或許能挑出幾個，只不過現在幾乎所有工序都依賴電腦控制的機械來完成，這種匠人技藝已經瀕臨滅絕了。

不，帝國重工底下被高度機械化、制式化的工廠里，也不一定還存在那種氛圍。

「硬要說的話，算是挑戰吧。」佃回答。

「這類技術肯定能運用到今後的生產活動中。」

「看是可以看，不過在簽訂保密協議之前，請不要帶到公司外部。在屏幕上看看數字倒是沒問題。」山崎說。

「我們對這種手工作業的技術要求非常高。」

僅憑三言兩語無法應付佃製作所，這也是財前今天領悟到的事情之一。要說服那個男人，不，要說服那些工人，恐怕必須徹底審查，認真得出結論才行。

「對方的社長曾經是宇宙科學開發機構的研究員，似乎堅持想直接供應零部件。」財前今天剛剛目睹過那份堅持。

接下來就要說到正題了啊，財前暗中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佃卻說出了讓他意外的話。

水原是徹頭徹尾的工人思路，平時最討厭三樣東西：失敗、妥協和借口。

「意外的感覺挺好的。」

財前不敢相信，自己現在竟產生了這種想法。

「歡迎歡迎。上回在電話里真是失禮了。」

「你讓我想想。」水原結束了這次短暫的面談。

精密機械製造過程容不得半點差錯，否則就會引發故障，影響性能和可靠性。要想毫無誤差地手工切割出高性能發動機的氣缸，絕非容易之事。

「請恕我直言，那樣違反了本公司的方針。」富山反駁道，「我們的原則是核心零部件內部製造啊，部長。把這麼重要的零部件外包給其他公司，而且是佃製作所那樣的公司，簡直太離譜了。」

「量產的生產線集中在宇都宮的工廠，這裏只用來生產樣品，算是研發部。」

一直盯著財前的富山忽然垂下目光，緊咬的牙縫裡擠出一句「沒有」。

佃製作所里潛藏著什麼東西，他們擁有某種散發光芒的特質。

他們先參觀了財務和營業部所在的業務部門。殿村在辦公室里，看見財前九九藏書就一路小跑過來打了招呼，然後跟他們一起繼續參觀。

他滿腦子想著如何拒絕，竟沒注意到自己此番來訪看起來正如佃所說的那樣。他要求參觀工廠不僅是理所當然，更是對提出方案的人應盡的禮節。

「能讓我看看測試數據嗎？」財前向山崎問道。

這個疑問聽起來甚至有點滑稽。

「如果佃那邊的資金情況惡化，我們出資就好了。」財前說，「既然佃那邊希望供應零部件，那麼現在的關鍵就是，馬上審核他們的信用程度和成本。」

參觀的最後一站是研究部。這裏裝有一扇寬大的門，佃把脖子上的工作卡插|進卡槽，再經過靜脈認證才解除了安全鎖，一行人進入內部。

水原沒有回應。

看到手動給鐵板開孔的工人時，財前感到耳目一新，並且十分震驚，而那種震驚現在變成了心中揮之不去的印象。工人紮實的技術，以及培養出那種技術的公司的精神——儘管公司規模不同，但佃製作所與帝國重工的製造現場可謂不相上下。不，他們很可能勝過了帝國重工。

秘書幫他聯絡過後，回復說約了本部長一小時后見面。財前在這段等待的時間里做了些案頭工作，把未審理文件盒清空，然後在約定時間的五分鐘前乘上了通往高管樓層的專用電梯。

液氧燃料的沸點是零下一百八十三攝氏度，液氫燃料則是零下二百五十二點六攝氏度的超低溫。閥門的任務是調整這些燃料注入燃燒室的量，其運作環境涵蓋了從真空到三百個大氣壓以上的高壓，以及零下二百五十三攝氏度的低溫到五百攝氏度的高溫。當然，製造在這種環境下也能運作良好的閥門系統，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術，所以各國火箭製造商都將這項技術作為最高機密。

「可是……」富山雙手撐在財前的辦公桌上，口沫橫飛，「對方可是個吹口氣就能飛走的中小企業，是指不定啥時候就會倒閉的公司啊。部長您只關心國家政策的限制，可是，佃那邊隨時都有可能因為生意做不下去而停止供應啊。您真的要信任那種企業，接受由他們提供零部件的提案嗎？」

「關於那件事……」財前雙手搭在辦公桌上，抬頭看著下屬，「我想認真考慮一下。」

屏幕上出現了財前要求查看的數據。

「我說，意外的感覺挺好的。」

這些都是閥門成品，形狀大小各不相同。

佃好像很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不過財前堅持說詳情見面再談，就把電話掛掉了。然後，財前坐上公司的車子，到開進中原街道這一路都在反覆思考該如何向佃說明。

「這裡是營業部。根據業務種類不同，分為第一營業部和第二營業部。目前共有員工二十一人。」佃介紹道。

「考慮接受他們的https://read.99csw.com提議？」

「我這一趟過去的目的可是拒絕啊……」坐在回公司的車上，財前自言自語道。不要授權專利，而要供應零部件，佃的要求初聽下來就像毫無現實性的空想，可是——

財前目送富山沮喪地離開辦公室，其實心裏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畢竟他自己也正處於難以置信的情緒中。只不過，實際參觀過佃製作所，目睹了研發現場后，財前開始覺得他們的要求並非不切實際。

「這可太厲害了……」財前忍不住嘟囔道，「沒想到這種技術還存在啊。」

「貴公司的樣品都用手工製造嗎？」

現在看來，那也並非絕對不可能啊。

經過佃的許可，他拿起來仔細端詳。

「我可沒有開玩笑的閑心思，你想想成本啊。」財前對憤憤不平的富山說，「要是佃製作所能提供值得信賴的閥門，而且定價很低，那當然是向他們採購更好。如此一來，也就沒必要支付巨額專利使用費了。」

一名穿著作業服、看起來三十齣頭的年輕工人正操作著鑽機，在鐵板上進行手工開孔，然後填入螺絲的作業。

「要是沒在專利申請上被別人超前，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啊。」

「要到公司里轉轉嗎？」

可是，該如何向上頭說明這個情況呢？剛才雖然對富山說了那種話，但真的要將核心部件外包出去，可絕非易事。

「這一原則背後的理由是什麼，你知道嗎？」

「有什麼問題嗎？」做完說明后，山崎問道。

「直接使用佃製作所提供的零部件，能夠把成本控制到最低，也不需要支付巨額專利使用費了。」

當然，財前不會如此輕率，只看一次工廠就忘乎所以。不過身為帝國重工的部長，他對自己鑒定技術的眼光很有自信。而且，他是一旦認可了一個人或一家企業，就會向對方表示尊重和誠意的人。這可能是在川崎的城鎮工廠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因熏陶而必然形成的某種類似性格的東西。

「那就快請吧。」佃說完站起來，走出了會客室。

裏面洋溢著一股別樣的氛圍。一部分人穿著帶有佃製作所標識的工作服，還有一些人則身披白袍，儼然研究人員。這處獨立空間跟大企業的研究室沒有兩樣，只不過裏面的研究人員都表情輕鬆，舉手投足間散發出靈活自由的氣息。可能這就是佃製作所的作風吧。

「那個，能讓我看看嗎？」

財前走過一張作業台，因為陌生的景象停下了腳步。

結果不錯。

「上回那件事，在電話上不好說，我上門拜訪您一趟吧。」財前只說了這麼一句。

「如果佃手上的技術貨真價實，且價格低廉，那就沒理由不使用。我看你好像有些錯覺，但其實我們在宇宙航空領域真正的競爭對手不是九*九*藏*書佃製作所，而是歐美俄。我們的火箭必須比他們的火箭擁有更高的性能、更高的安全性，以及更低廉的成本。為此，我們能做什麼呢？這才是我們應該考慮的問題吧。一味梗著脖子有什麼用？這可是做生意啊。」

富山的表情明顯發生了動搖，期待瞬間變成了疑問。

「非常抱歉。」

「從這裏開始，是本公司的生產部門。」

水原彷彿在暗示這是財前的失誤。財前無法反駁。

父親那家公司的規模大約是這裏的一半，員工的表情是清一色的陰沉、憂鬱。不過，財前也是進入社會、積累了一定經驗后才發現這一細節的，父親搞不好從未察覺。

財前接過工人手上的鐵板仔細查看，忍不住哼了一聲。

財前實在掩飾不住驚訝。

無論什麼公司，都不可能一上來就是大公司。索尼如此，本田也如此。他們都曾是苦於資金周轉的中小企業，後來才發展成受大家認可的一流企業，這其中自然有一定的理由。

「你沒跟他談好專利授權的事嗎？上次不是說沒問題嗎？」

財前直到最後都沒能說出拒絕佃供應零件的話。

「非常抱歉。佃那邊提出了直接供應零部件的方案，我考慮后發現外包出去的好處更多。」這句話聽起來像不像蹩腳的借口呢？「當然，我也沒有完全放棄簽訂專利授權合同的可能性。我只是想，能否在測試過對方的產品性能后，再認真考慮哪種做法更為有利呢？」

這個回答讓財前倍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在搭載了液體燃料發動機的火箭上，閥門系統將面臨極為嚴苛的作用環境。

富山是個情緒起伏很大的人。在這個兩眼放光、拚命壓抑感情的下屬眼中，自己的指令恐怕堪稱無情吧，財前暗想。

他一邊聽山崎講解測試數據，一邊盯著屏幕上的數字。整個過程一言不發，一直抱著雙臂盯著屏幕。

「但那是日本的技術。」財前著重強調道，「不會受到出口限制。」

「我也是，沒能及時回復您，實在非常抱歉。」

「挺好的……部長，您打算怎麼樣啊？」

財前經常訪問大工廠，倒是沒什麼機會看到年營業額在百億日元左右的中小——不，該說是中堅企業。如此一來，財前腦中的基準自然就切換成了父親經營的公司，開始從這個角度來審視眼前的一切。

因此，財前必須想到一個既不是認輸，也不是妥協，聽起來也不像借口的勸說方法。

財前躲開富山追問的視線，假裝拿起辦公桌上的文件看。

那家工廠的氛圍，是財前父親的公司所絕對沒有的。

他認為不該拐彎抹角，可開口就說「行不通」也不好。畢竟這次他要辜負佃的期望，還要扭轉局勢，爭取談到授權專利。

「部長，您這是要把零部件外包給佃嗎？真的有hｔｔｐｓ://reaｄ.９9cｓw•cｏｍ這個必要嗎？」

「這是怎麼回事？」

「要花點時間。」財前回答道，「除此之外，還可以沿用舊的技術，但那樣會使安全性降低。此外，這樣一來產品缺乏新亮點，新型發動機很難起到震驚世界的效果。佃手上的專利則屬於絕對能讓人眼前一亮的級別。」

水原帶著難以理解的表情陷入了沉思。

公司雖小，但擁有一流的技術，以及支撐著那些技術的員工的熱情。

「你也知道，藤間社長一直在推進零部件自主生產。」本部長面露難色。

財前愣了一下，佃笑著繼續道：「既然要您考慮那個提案，不看看公司和工廠，很難得出結論吧。今天您過來不是為了這個嗎？」

走在佃的公司里，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這裏的氛圍。

佃雖然這樣說，財前卻懷疑這並不是唯一的理由。如果這裡是一家老舊工廠，買不起最新設備，那還說得通。只是佃製作所可不一樣，這裏配備了遠超中小企業級別的最新設備。

「哪怕這種技術對貴公司來說很可能完全沒有用處嗎？」

「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堅持使用自主研發生產的零部件，是為了避免難以預料的壓力對研發造成的影響。不過，如果是本國的企業提供技術，我們也就不需要擔心國家會出台出口限制政策了。」

接到那通電話三天後，財前給佃回了電話。

財前提出的不是技術上的問題，而是別的疑惑。

「讓他製造零部件有什麼不好？」財前大大咧咧地問著，抬起眼看向富山，「人家的精度說不定比我們還高。」

這句話讓財前感受到了佃熱情投身研究開發的信念。

佃繼續道：「我是在思考小型發動機構造時偶然想到這個閥門系統的創意的。雖然技術非常複雜，但我希望能夠通過開發這項技術，讓公司整體的研發水平和技術能力更上一層樓。而且，我曾經的夢想就是親手製作發動機，把火箭送上天。很可惜，我無力製造整個大型氫發動機，但如果只是閥門系統，還是能想想辦法。」

富山慌了手腳。

一行人繞過屏風，擦去附著在身上的灰塵，然後套上一件白色工作服。不用開口詢問，單從這一系列步驟中就能看出，這座潔凈室的潔凈等級非常高。對這個規模的企業來說，擁有這樣的無塵室算是最高級別的了。能考慮得如此周全，願意投資設備提升作業環境，想必是因為佃曾經在研究領域就職的眼界。

這裏的研發部與帝國重工富山麾下的團隊可以算是競爭關係ｈｔｔpｓ://ｒｅad•９9ｃｓｗ•cｏm。而這種小公司的研發成果竟超過了帝國重工不惜投入重金的研發，財前除了感到驚奇，別無他想。

擦身而過的員工當然都會點點頭、打聲招呼，可關鍵在於他們的臉上都充滿活力。

「部長！」下屬漲紅了臉，「別開玩笑了！」

「你的自尊心太強了。」財前對欲言又止的下屬說，「在這次的研發競爭中，你就是失敗者。我們甚至被逼到了必須付出失敗代價的境地，關於這點，你有話要說嗎？」

「部長，情況怎麼樣？」富山似乎一直在焦急地等他回來，財前剛走進辦公室，他就急忙追問，「佃接受了嗎？」

「這我當然知道。」

「從商業角度考慮，如果佃的零部件符合要求，那麼由他們供應還可以提高利潤。能請您考慮一下嗎？」

財前前腳剛被領進會客室，佃後腳就進來了，還用格外親切的語氣向他打招呼。

現在，這個最高機密就呈現在財前面前。

「不是說了，要認真考慮一下嘛。」

「有所堅持啊……」水原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我們要為了這種東西改變方針嗎？有點過分了吧。你之前不是說要同時開展新技術研發嗎，那邊情況怎麼樣？」

「幫我問一下水原本部長的日程，我想佔用他十五分鐘時間。」

公司里的氣氛很好。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不會把它白白浪費的。」佃斷言道，「火箭上用到的技術，哪怕小到一顆螺絲，都要求有最高的可靠性。」

果然，水原的語氣里透著驚訝。

「我想問個問題。佃製作所為什麼不同意授權專利？那樣賺錢不是更輕鬆嗎？」

佃的話很有說服力，讓財前深表認同。

過去，日本在大型火箭開發領域落後于其他國家，因此，火箭上使用的零部件都只能依賴進口。後來，日本人通過自有技術開發出氫發動機，而且性能遠超各個競爭國家的預料。這讓向日本出口零部件的法國感到了強烈的危機，於是開始限制零部件出口，想讓日本再也拿不到最新技術的零部件。

「您說什麼？」

「挑戰？」

佃正在對另一個工人手上的氣缸切割作業提出要求，聞言笑道：「很多人看了都會驚訝。但要按照設計圖來製造樣品的話，手工作業比機械作業更具有操作性。當然，並不是全程都能手工作業，只是我們會盡量這麼做。相比用機器來製造，手工作業更容易激發工人的思考。比如開孔開到一半，突然想到把孔開在另一個地方會不會更好，能在組裝之前發現設計上的缺陷。而且，用手工作業，完成後運轉不良的情況會更少，所以從結果來說，這樣還能提高樣品製造的效率。」

中央的工作台上擺放著好幾個零件，而且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閥門。

「如果不麻煩的話。」財前擦了一把冷汗回答道。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