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他們客氣，沖吧。」殿村並不理會佃的遲疑，對大家鼓勵道。

江原的眼中搖曳著憤怒的火焰。

「那也沒什麼不好。」迫田戲謔地說，「別以為我們公司小就好欺負。」

「我不是那種人啊。」他又略顯自嘲地嘟囔道，「其實我才最想發脾氣。本來就沒戲。」他自言自語道，「對帝國重工來說，我們就是米粒大小的微型企業。按照他們的標準來衡量，我們根本沒有一樣東西能達標。」

突如其來的罵聲驚得迫田抬起頭，正好看見江原手臂一甩，把什麼東西扔了出去。

佃一時詞窮，不知該說什麼好。年輕員工們都還穿著昨天的衣服，仔細一看，黑眼圈也很明顯。

迫田說了一句，江原沒有回應。他把煙屁股摁滅在煙灰缸里，緩緩吐出煙霧，氣息略帶顫抖。

「我本來就沒覺得會很簡單，只是老實說，還真沒想到會如此……」

「他說的話固然沒錯，可說的都是一目了然的問題。」殿村罕見地不客氣起來，「光說理想情況，不符合現實也沒有意義啊。」

「當然不一樣。」江原小聲說。

佃跑進辦公室，剛開口就見滿臉笑容的殿村指了指背後的小會議室。

第二天，因為帝國重工還要來檢查，佃比平時更早地來到公司，剛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轉角，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同感。」技術研發部的山崎撥開垂到臉上的劉海，「以自我為中心，一味批判，這能叫正確的評估嗎？」

「是尊嚴的問題。你不也這樣想嗎？」

「你別說，他們真有可能是以這個為前提搞這場測試的。我認為，此時帝國重工也面臨著價值考驗。」殿村說了句讓人意外的話。

有那種性格，可以那樣發泄自己的情緒。可是——

是負責應對評估小組的江原他們。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們不就一點好處都撈不到啦？」津野問。

殿村眯著眼睛凝視西邊的天空，臉上滿是倦色。

「我們可能已經ｒeaｄ•９9csｗ•ｃom在不知不覺中向對方屈服了啊。」津野說，「太失敗了。當時應該堅決反駁回去。」

迫田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麼氣，還是氣沖沖地站了起來。

喪家犬。要形容現在的自己，不，要形容現在的佃製作所，這個詞再合適不過了。

迫田沒有回答。

「媽的。」

「事已至此，我決定把這件事跟零部件供應分開考慮。」迫田面無表情地喃喃道，「雖然我是因為社長的陰謀才被編入了項目小組，可是相比那些被促成零部件供應這個目的所束縛，只能當縮頭烏龜的人，反倒是我們更適合干倒帝國重工吧。從明天起，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心裏總在想，若不是遇上那種時代，我說不定就在一流企業工作了。也正因為這樣，他很容易屈服。

「可是我們這樣自我評價也未免太虛了吧？」唐木田這麼說。

「那個閥門系統只能賣給帝國重工嗎？世界最尖端的技術，用途不可能如此狹窄。只要找，絕對有應用到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對吧，社長？」

因為樓梯間最顯眼的地方貼著一幅大海報。

「雖然有經營赤字，可我不認為有多差。」

「要是沒人注意到怎麼辦？」壞心眼的唐木田露出自虐的微笑，調侃般地問道，「要是田村的評估直接就被採納了怎麼辦？」

此人原本脾氣就不好。周圍的人眼看著年輕員工的領頭人物發火，誰也不敢說什麼。江原「砰」地帶上門，消失在辦公室外，裏面的員工們像被解開了定身咒一般活躍起來。

「經營赤字是沒錯，不過那個叫田村的，根本不了解中小企業。」津野咬著后槽牙，面露慍色，惡狠狠地說道。

津野、唐木田和山崎都獃獃地盯著滿臉笑容的殿村。

「殿村先生，那張海報……」

「殿村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啊。」過了一會兒，唐木田嘟囔了一句。

「只是，偏偏那個田村不這麼看啊。」津野悲ｒｅad•９９ｃｓｗ.cｏｍ觀地說。此人平時很樂觀，可見今天的測試給他造成了多大的打擊。

「那我也這麼干吧，反正過後就說這是迫田提出的。」

唐木田坐在他旁邊的扶手椅上，目光獃滯地看著虛空。

「那幫傢伙沒問題吧？」

深深吸入，緩緩吐出，沒有一點滋味。心中的苦澀跟這尼古丁全無關係。

但殿村斷言道：「不，不是的。我在銀行見識過幾千家公司，以我的眼光來判斷，佃製作所是一家很棒的企業。儘管公司暫時陷入經營赤字，但此前的利潤積蓄量很大，不是輕易就會破產的公司。事實上，官司打完后，我們的客戶漸漸都回來了。這個赤字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不管由誰來看，這都是一目了然的事實。」

來到公司里唯一允許吸煙的休息室，他看見江原正獨自站著吞雲吐霧。窗戶開著，十二月夜晚陰冷的空氣蔓延進了室內。

「正是如此。」殿村說，「那種公司，連零部件供應都做不得，更加不能把我們珍貴的專利授權過去了。」

儘管有點工作能力，在公司里也被看重，可是冷靜想想，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公司里的小組長罷了，工資不高，也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今天他又被無數次地提醒了這個事實。

其實，即使在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進廠后，佃製作所內部依舊存在兩種意見。大家的心氣並沒有統一。佃很清楚這一點，同時擔心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會助長年輕人的反抗情緒。要是測試不合格，又不同意專利授權，肯定誰也接受不了。

江原煩躁地撿起煙，扔下一句「我去休息」，就走出了房間。

江原咧嘴笑了。

迫田看著他的側臉。江原依舊盯著夜空。天上沒有星星，門前的馬路上開過一輛汽車。

「啊，嗯。」佃忍不住點了點頭，「可是那樣一來，把專利授權給他們也很奇怪啊。」

「算了，算了，以和為貴。」殿村笑著說，又補充了一句，「先不說這個了reａｄ.９9ｃｓｗ.cｏｍ，我們還得為年輕人打打氣啊，他們的情緒肯定也很低落吧。」

「殿村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佃問了一聲。

「一整夜……」

佃的低語透著濃濃的不安。

「我之前想過，這種破測試隨便應付一下，不合格也就不合格了。」江原繼續道，「可是真正開始了，我又感覺像是自身遭到了否定，彷彿承認了我們不過是中小企業，做事情就是這麼隨隨便便，矇混了事。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對不對？」江原轉過頭，臉上帶著不甘的表情，「我們在技術上可是搶先了他們一步啊。在這個領域，我們的技術能力比他們更強啊。他們哪兒來的資格小看我們？」

江原豎起拇指，佃還是帶著一如往常的冷靜表情，微微點頭。但能看出，員工們微笑的臉龐已讓他高興得兩眼含淚。

「你不是反對零部件供應嗎？」江原略顯驚訝地看著迫田。

「那你就把這些話說給他們聽啊，也沒必要向他們卑躬屈膝，讓他們搞清楚自己的立場。」迫田說，「我們有我們的做法，那幫人根本不懂。」

佃製作所財務狀況不良，經營無法擺脫赤字，連生產管理都被別人說三道四，可謂被敵軍殘忍蹂躪，慘敗而歸。

「問題不是這個。」江原說。

「要問我是好是壞，我覺得應該算好公司。」

桌上擺著煙灰缸，江原則歪著身子癱在摺疊椅上，兩眼直直地盯著窗外的夜空。

「你過獎了。」殿村笑了起來，「總之，我們是個好公司，我想說的就是這個。請各位相信我這個前銀行職員。」

聽了津野的回答，殿村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又問道：「唐木田先生覺得怎麼樣？」

「到時候……」殿村露出決然的目光，沉重地說，「也只能說帝國重工的器量不過如此了。這次測試不僅是帝國重工對我們進行評估，同時也是我們通過測試對帝國重工進行評估的機會。若測試負責人的惡意結論被採納，證明對方是hｔｔｐｓ://ｒeａｄ.９９cｓw•cｏｍ那種無法做出客觀評估的公司，那我們最好也別跟他們有來往。所以社長……」殿村的態度很堅定，「彼時就請您放棄向帝國重工提供閥門系統零部件的想法吧。」

「什麼意思？」津野問了一句。

「混蛋！」

「這樣不是挺好嗎？不用供應零部件了，我們心想事成了。」

是的，被他說中了。這場測試雖然是為了他們一直反對的零部件供應方案而進行的，可被帝國重工那邊的負責人輕視、否定，最後打上不合格的烙印，這點無論是迫田還是江原，不，想必對整個佃製作所的員工來說都是不願意接受的。

「不用擔心。」津野總算露出了笑容，「那幫人比我們想的要成熟，對吧，唐木田先生？」

供應零部件還是授權專利——

「應該是昨天的事讓他太不甘心了。」殿村說，「江原召集大家，一整夜都在商量如何應對測試。」

佃閉上眼睛抱起手臂，長出了一口氣。

「這是什麼玩意兒？」

迫田出生在茨城縣的偏遠鄉村，從當地公立高中畢業后，考上了東京一所號稱一流的大學。然而他畢業時正好趕上就業冰河期，被好幾十家大企業拒絕後，才好不容易在佃製作所拿到了內定。雖說能找到工作已經很不錯了，可這是他的下下之選。儘管被佃製作所聘用了，可在大企業面試中連連受挫的迫田還是有一種喪家犬的感覺。

這還不算完呢，佃想，帝國重工的測試才剛開始。

殿村又反問回去：「你覺得我們公司有這麼差嗎？」

不愧是財務專家，殿村的發言很有說服力。

唐木田只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嗯」。

「謝謝你了，殿村先生。」佃由衷地說，「你說得太對了。」

「那就好。」

昨晚有點失眠，迷迷糊糊的佃一時沒有理解海報的含義。上面只有一行字跡拙劣的標語——佃品質，佃尊嚴。

往常這個時間，公司里應該沒什麼人，此時卻有將近十名年輕員工在裏面忙碌。

這個回答很九-九-藏-書符合唐木田的個性。殿村聽了說：「我也這麼想。」

殿村異常肯定地說：「換句話說，按照一般的評判基準，佃製作所屬於好公司。」

那東西砸到牆上，又彈回到江原腳下。是一包香煙。

「江原真好啊。」迫田大聲嘲諷道。

「就算那個田村給出的評估充滿惡意，帝國重工里應該也有認真看數字的人。那個人一定會注意到佃製作所是一家超出一般標準的公司。」

社長室窗外的陰雲裂開一條縫，金黃色的夕陽餘暉斜斜地傾灑在住宅區的屋頂上。

「可能是這樣，不過數字不會說謊。我們公司何時創業，到目前為止究竟積累了多少利潤，自有資本佔了多大比例，穩定性多高，這些都沒有質疑的餘地。」

「那是什麼？」

第一天的測試包含午休時間，整整持續了六個小時。不久前，帝國重工的團隊才意氣昂揚地撤退了。

「迫田好像被折磨得特別慘啊。」津野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說，「營業部那幫年輕人也一樣，畢竟我刻意安排了反對這個項目的人組成項目小組。」

前銀行職員……嗎？佃心想。對啊，殿村已經不是銀行職員了。雖說只是調派，可他也是堂堂正正的佃製作所員工了。

唐木田的一句話在佃心中種下了一點不安。

迫田一言不發地拽過旁邊的摺疊椅坐下，從胸前口袋裡掏出香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

「我管他是不是既定程序，被人那樣居高臨下地擺臉色，誰能忍著不作聲啊！雞蛋裡挑骨頭能叫檢測嗎？不能吧！」江原惡狠狠地說完，大口喘著氣。

這時，站在會議室中間的江原用充滿體育社團學生特色的勁頭跟佃打了聲招呼，其他人也紛紛問候。

「說白了，他們一開始就沒拿我們當回事。」津野斜眼看一邊，自暴自棄地說。

「再說江原那個人還很記仇。」

「辛苦你們了。」佃感到胸口一熱，「那這事就拜託給各位了。還有……海報，謝謝啦。」

被殿村這麼一問，佃一時也回答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