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等一下，的場部長。」會長像是豁出去了，「要是沒有了貴公司的訂單，我們就活不下去了。求求您——求求您再考慮考慮吧。」

的場說出這句話后，登志行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從他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原本以為是有新訂單了。

「擁有代表權的會長怎麼會不知情，現在這個借口不管用了。」

伊丹拚死工作了三個月，組建了一個十人小組，基本確定了發給重田工業的零部件訂單要轉投哪裡。

「您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說著，老人直接把額頭頂到了桌面上。

當時的伊丹雖然體會到了工作的趣味，但也開始感受到帝國重工這個大公司的沉重氛圍。父親可能看透了他的想法。

對關係緊密的主要合作企業展開「遴選」，這一舉動相當於斬斷在公司內部秉持多年的保守價值觀。

伊丹大是大田區一家從事機械加工的城鎮工廠家的獨生子。

伊丹的父親年輕時從一家實力不凡的機械廠辭職，結婚後夫妻倆一道創立了伊丹工業所，當時他才三十歲。五年後伊丹出生了，母親只在生他的時候回位於大田區池上的娘家休養了幾天，生完馬上就回到工廠，背著還是個嬰兒的伊丹開始工作。

絕望和憤怒，以及讓從容赴死之人都彷徨猶豫的悲傷，各種複雜的表情凝聚在那張臉上。

「部長，部長！」

他說的不是「請您考慮考慮」，而是「麻煩您了」，語氣里也透出身為會長的自信與決意。

「這是我司已經決定的事。」的場斷言道。

但是伊丹很討厭重田工業。

「真是不好意思，藤岡先生沒有對我提起過。」登志信說出了帝國重工會長的名字，「這件事藤岡先生一定還不知道吧，您再回公司討論討論，上邊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機會——」

「我司固然與貴公司有長年的合作歷史，但對我司來說，貴公司算不上真正的合作對象。在我個人看來，貴公司只是一家靠啃老本過活的企業。而我們目前為了擺脫業績不振的情況，正在推行改革。伊丹反反覆復向您提出相關請求，請問貴公司是否有過認真的回應？基於這種情況，我司內部深入探討了如何應對貴公司的不合作態度，最終決定結束與貴公司的合作。」

老人深深低下了頭，能看到稀薄的白髮下裸|露的頭皮。

他打算怎麼辦呢？伊丹瞥了一眼的場。

「請、請等一等啊。」

的場繼續道九-九-藏-書：「如您所知，我司近年來業績非常不理想，目前改善這一情況是當務之急。然而，我司再三請求降低成本，貴公司卻不予理睬。控製成本對我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無論貴公司有何原因，我們都希望您予以支持。」

伊丹還曾聽到登志行社長在合作會的派對上大放厥詞。

然而的場說出了冰冷的話語。

父親給伊丹留下了一句話。當時伊丹二十五歲，大學畢業後進入帝國重工，正值體會到工作有趣之處的時候。

「三、三月？」會長瞪大了眼睛，隨即漲紅了臉，「那可不行。的場部長，這件事還請您寬限寬限，求求您了。」

登志信將凝重的目光聚焦在伊丹身上，讓伊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疾風驟雨般的感情。

的場在部內管理層會議上批准了企劃案，併當即命人把伊丹叫了過來。

也就是不敢用自己的名字打出改革方針，只知道再這樣下去很糟糕的中層領導。對他們來說，伊丹的企劃案來得很是時候。他們可以盡情利用，就算失敗了也不會變成自己的責任。

創立幽靈傳動之前，伊丹隸屬於帝國重工的機械事業部，參与發動機和變速器的研發和製造。

只要是為了伊丹的教育，父親多少錢都願意出。先是補習班，然後成績優秀的伊丹提出想上初高中連讀的私立學校，父親都高興地贊成了。

伊丹看了他一眼，意識到這還是頭一次看到人類有這樣的表情。

他頭一次對帝國重工的企業態度產生了懷疑。

過了一會兒，兩人回到了公司用車上，坐在副駕駛席上的的場惡狠狠地說：「真是糾纏不休的傢伙。」

伊丹工業所雖然小，但堅持穩紮穩打的工作態度。然而，從父親診斷出肺癌那時起，企業的規模就開始縮小，並在父親去世的半年前結束了三十年的經營。不是破產，而九*九*藏*書是清算。父親給員工支付了退休金，沒給客戶和銀行添任何麻煩，還給母親留下了足夠度過餘生的積蓄，最後去世了。

重田工業的會長重田登志信是廠商合作會的重要人物和臉面，與帝國重工的董事來往緊密，而且他跟當時帝國重工的會長藤岡光樹是大學同學，擁有一定話語權。與此同時，他的長子登志行大學畢業后在帝國重工鍛煉了一段時間，然後回歸家業，後來出任社長，順利接過了公司的經營權。

「沒想到的場部長親自來訪，真是太榮幸了。」登志行社長走進會客室，當即笑容滿面地對的場和伊丹表示了歡迎，「最近一直沒怎麼聯繫，我正準備登門拜訪呢。」

登志行的眼神僵住了。

每年都有大量一流大學的優秀畢業生進入帝國重工，堪稱眾星璀璨。當中被分配到這個部門的，都是經過層層篩選的佼佼者。

登志行的臉色頓時變了。原本遊刃有餘的感覺消失無蹤，嘴唇失去了血色，臉頰都開始顫抖。

這個部門的產品涉及汽車、船舶、起重機，甚至軍用車。

「對啊，多虧了他們，本公司才能採購到優質的材料，並向貴公司提供高品質產品。」登志行驕傲地說。

我的工作究竟是什麼？讓那麼多人失業，讓那麼多人陷入迷途，控製成本的價值真的比這些更重要嗎？

社長登志行仗著帝國重工內的人脈，有點什麼事就對伊丹指手畫腳，用各種借口拒不同意壓低成本之類的要求。明明是廠商合作會的成員，態度卻一點都不合作。他還認為自家公司負責生產核心零部件，很有發言權，就一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

「不麻煩您了。今天來是因為有事與您商量。」

三個月後，伊丹隨機械事業部部長的場造訪了位於八王子的重田工業總部。

「請、請問——到此為止是指……」

「不是，不對啊，的場部長。我們一直在提升品質啊，這不是我們之間的共識嗎？」登志行反駁道。

「伊丹再三提出請求，可您直到現在都沒有什麼表示。」的場輕描淡寫地繼續道，「伊丹在報告中提到，貴公司十分重視與外包廠商和供貨商的合作，為此保持著一定的技術實力，對吧？」

的場出身於事業部，是當時全公司最年輕的部長，在文靜紳士眾多的帝國重工裏面，他屬於比較豪邁的少數派。

正如的場所宣告的，帝國重工與重田工業ｈｔtpｓ://rｅaｄ•９９ｃsｗ.cｏｍ的合作在第二年三月正式結束了，所有訂單都轉給了以伊丹為中心的小組遴選出的幾家企業。

伊丹小時候，伊丹工業所有十幾名員工。後來員工們一個接一個地離職，到伊丹上高中時，公司只剩下三個人了，連他都能看出經營情況十分困難。

「我們兩家確實合作多年，但我司考慮本期訂單結束后就終止交易。今天來就是為了通知您這件事。」

登志行站起身，雙手撐在桌子上，俯下身子懇求。

半年後，重田工業進入公司重組程序，重田父子被逐出了公司管理層。

機械事業部的歷史可以回溯到戰前、以發揚國威為目標的時期，在下轄多個部門的帝國重工內部相當於「祖業」，地位重要。從這個部門走出了好幾位社長，可謂公司的核心事業部。

如果他只是想嚇唬嚇唬登志行，那現在目的已經達成了。接下來的場會不會答應對方，說「姑且給你一次機會」呢？不過，出乎伊丹的預料，他目光瞥到的是一張冰冷的側臉。

「你可不能創業啊。」伊丹去看望卧床的父親時聽到了這麼一句充滿感慨的話，「到頭來你老爸我不過是自討苦吃。」

會長緊隨其後，身子狠狠地撞到了桌角也不管不顧，登志行則呆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機械事業部可是走出了許多公司高管的名門，因此絕不能任由危險事態發展。很快，董事會就把起死回生的王牌、的場俊一安排了進來。

「是關於伊丹此前一直請求貴公司探討的成本控制事宜。」

登志行坐直了身子，好奇會是什麼事。

「您這不是自作自受嗎？是貴公司無視我司的請求，多次不予回應，才導致如今的結果。您不知道我們面對毫無增長的利潤，經歷了多少困苦吧？伊丹你說對不對？」

機械事業部內爆發了一場爭論。

的場突如其來的發言讓登志行愣住了。

「我有個條件，那就是你不要繼承這家工廠。」

「把之前交給重田工業的訂單全部轉投到其他公司去。」

轉移訂單意味著親手摧毀這家公司，因此這份企劃案在重視傳統、態度保守的公司內部造成了非常大的衝擊。

今後小規模城鎮工廠沒有發展前途，規模小但想發展，就只能做出大企業無法模仿的「發明」。只是擅長研磨切割這種技術，將永無出頭之日——這便是父親一向的論調。而父親的工廠並沒有能讓公司更上一九九藏書層樓的「發明」。

登志行動了動嘴，彷彿想說點什麼，但可能是過於震驚，一個字也沒說出來。過了一會兒才好不容易擠出了聲音。

帝國重工一直堅持日本式經營，與眾多外包企業保持緊密的關係，有重視外包關係的「傳統」。

雖然是酒宴，可是聽到這樣的話，伊丹還是終於忍不住了，提出外包企業改革意見。

「恕我直言，這隻是您單方面的想法。」的場嗆得登志行無言以對，「而且據我所知，您還在合作會上對我司的政策發表了一些意見。」

登志行的臉上沒了血色，狼狽地跑出了房間，不久后帶著一位老人回來。

這次對話結束僅僅兩周后，父親就去世了，而這番話伊丹一直記憶猶新。

如果是以前的帝國重工，伊丹再怎麼提倡交易改革，也只會被一句「小鬼頭懂什麼」打發過去。可是當時帝國重工亟待解決赤字這一關鍵問題，於是正因為是小鬼頭寫的企劃案，反倒讓那些意識到了問題的人看到了利用價值。

「機械事業部的成本改革戰略全權交由我來推進。」的場毫不讓步，「我司已決定自明年三月正式終止與貴公司的合作，請您理解。」

抬起頭來后他又馬上鞠了一躬，說道：「請您繼續與本公司合作，麻煩您了。」

儘管如此，父親從來沒有叫伊丹放棄升學出去工作。這是因為他在社會生活中深深感受到了學歷的重要性，僅僅因為家庭情況不好就不讓孩子接受教育，那麼孩子將來還會繼續受苦。父親經常說，受苦這種事，到他這一代就該結束了。

「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吧。」

當時伊丹提出的企劃案厚厚一沓，內容翔實。簡單概括第一頁的概要，是這樣的：

「請、請等一等。」他雙手抬至胸前，像要推開什麼東西，「我們都合作這麼多年了啊。」臉上勉強擠出來的笑容有些扭曲，「伊丹先生確實對我說過……如果情況這麼緊急，我們可以再考慮考慮啊，想一個提高品質以外的解決方式。請您給我個機會吧，的場部長，求求您了。」

對經營者來說，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讓員工和他們的家人流落街頭。伊丹身為城鎮工廠經營者的孩子，更是對此深有感觸。

一直靜息旁觀的伊丹突然被叫到，慌忙點了點頭。

的場剛出任部長，就連續使出各種措施。機械事業部的業務範圍很廣，他給每個區塊布置了新課題，一旦發現沒有達到成htｔｐｓ://ｒｅaｄ.９9ｃｓｗ.ｃｏｍ長預期，就毫不客氣地將其砍除，手段可謂強硬，是絕不將就的大動作。

因此，該部門成員都有極強的自尊心。若是出身東京的，大多是從初中升學考試開始便拔尖的那一撮；若來自地方，則是從首屈一指的好學校考到超一流大學，再以頂尖成績畢業的人。伊丹也並非例外，只不過其他同事的父母大多是一流企業的職員，但他的身世有點特別。

父親為了守護員工可以說拼盡了全力。

重田工業雖是未上市的外包公司，但其營業額高達一千億日元，而且一半主要產品面向帝國重工出貨。

這是打破帝國重工的傳統和桎梏，可謂深入聖域的決斷。

「明年三月正式結束。請貴公司理解併合作。」

的場目不斜視，用力甩開他的手，留下一句「告辭」就走了出去。

其中最為重要的外包企業，就是伊丹負責對接的重田工業。

這樣真的好嗎？伊丹忍不住心生疑問。

可是現在自己做的事情，就是讓那些員工流落街頭——頂著大企業的邏輯。

的場站起來，會長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感覺就要攥出聲響來。

「帝國重工的成本控制隨便搞一搞就可以了。」

重田工業有幾千名員工。他感到痛心，因為想到了父親的公司。

「的場部長，歡迎您大駕光臨啊。」會長登志信面色蒼白，匆忙打過招呼后開口道，「我剛才聽社長說明了情況，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真是太失禮了，實在抱歉。」

當時伊丹所屬的機械事業部赤字難改，正處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

在這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中，的場寸步不讓的話語顯得格外刺耳。

伊丹工業所的主要客戶多為大規模上市企業，跟其他城鎮工廠一樣，他們拿到的訂單賺不了幾個錢，而且貨期短，技術要求高，稍有不慎就會出現次品，轉眼變成赤字。

如此一來，伊丹投下的石頭激起了機械事業部內部對立的爭論，但新部長的場俊一最終做出了決定。

「企業有企業的邏輯，你以前這樣說過吧。」重病的父親聲音微弱，而且說起話來斷斷續續。但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話彷彿能滲進伊丹的腦子裡。「我聽到你說這句話時還有點感動呢，我就想啊，我的公司有邏輯嗎？假設有，那會是錢嗎？什麼事情都要看能不能賺錢，手頭有沒有錢，其實仔細想想這也太悲慘了。最難看的姿態，莫過於被金錢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