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村沒有壓抑胸中湧出的笑意，縱情歡笑起來。

那個原口渾身酒味，好像已經喝過一攤了。他剛坐下就拿起香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也不問問旁邊的人。而且笑點很低，一點無聊的事情就哈哈大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並吐出濃煙。

殿村想拒絕，無奈嘴太笨，實在想不到什麼好的理由。

「稻本家的兒子好像跟吉井那小子很聊得來，經常混在一起。要是加入那個農業法人，我們的米就沒法直銷了，必須經過農林協。簡而言之，就是拱手讓他們獲利，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吧。」

「你聽誰說的？」

「如果能就這麼矇混過去就好了……」

「還行吧。」

「跟我們一塊兒干，就能輕輕鬆鬆務農。」

稻本跟殿村是高中同學，從東京的農業大學畢業后，他馬上回到家鄉從事水稻種植了。

看來鄉下也有跟城裡的大企業如出一轍的算計啊。

「還不是因為米。」父親說，「咱家的米不是一直對外直銷嗎，那傢伙就看不順眼。不記得什麼時候了，他跑到家裡來說：『以後你們要通過農林協來銷售大米。』我說不要，我自己勞心費神種的米，怎麼能讓你們跟別的米混在一起賣呢。本來能賣出更好的價錢的，為啥非要那樣賣呢？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殿村並不希望他們來家裡，因為這樣就意味著要一直聊到很晚。已經是不想聽的話題了，他不希望搞得更不舒服。

「那我六點左右去找你，可以嗎？」

「你爸爸嘴巴太毒了。」母親在一旁聽到，責備了一句。

第一次聽說時他就憑直覺認定這項計劃脫離現實，但沒有足夠的專業知識和務農經驗來有理有據地予以否定。

有人叫了他一聲。殿村側頭看去，只見卡車窗戶開著，駕駛席上的人跟他對上目光，抬起右手打了聲招呼。

「明天啊……」

「你想讓我加入那個法人組織？」

殿村本以為就算說了「看啥時候合適吧」，稻本短時間內也不會來找他。沒想到當天晚上他就打電話來了。

町步是面積單位，一町步約一萬平方米。夢想當然是越大越好，但就算耕種面積增加三倍，成員的收入也並不一定會隨之增加。

殿村也停下了拖拉機。

殿村猜到稻read.99csw.com本要說什麼，突然有點惴惴不安，這種感覺就像驚慌地思考如何甩掉朝自己走來的新興宗教勸導員。

唉……結束通話后，殿村把電話往被褥上一扔，長嘆一聲。

不，不對，現在的我已經踏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被父親狐疑地看著，殿村趕忙擺了擺手。

「是吉井先生提議我們拉你入夥的。」

「你真的覺得這件事會按照計劃發展嗎？」

殿村開著拖拉機離開家，沿著鋪設好的農道悠悠前行，準備到今天要耕耘的休耕田去。

「小心血壓。」母親說。

「你覺得會不順利嗎？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其實他也不是很了解稻本成立的農業法人，只知道他好像在四處收購或租下棄耕的田地，以擴大總耕作面積。

父親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最後他實在受不了，回答道：「嗯，那看啥時候合適吧。」

稻本移開目光，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乾。三島因為要開車，一直在喝烏龍茶。原口已經追加了三瓶熱清酒，眼神都飄忽了。殿村則靠一開始點的一瓶零度啤酒撐到現在。

沒想到稻本說出了新的提案。

吉井是本地區農林合作協會——簡稱農林協——的負責人。

剛才還充溢的幸福感已經退去，殿村覺得彷彿變回到了曾經，感到十分無趣。就是那個作為白領卻不擅長與人交往，併為此深感苦惱的自己。

「對了，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農業法人的事情嗎？」

父親用筷子敲了一下餐桌。

稻本介紹完，三島和原口各自低頭問候了一聲。

接到稻本的電話時殿村已吃完晚飯、洗完澡，正躺在自己的房間里休息，緩解一天的疲勞。

「那傢伙不行。」他不高興地說，「我管他是不是大地主家的三兒子，反正不是個好東西。」

可是——

上次見稻本是在一家小飯館，當時他也說起過農業法人的事。那家小館子開在一片農田中，孤零零的，不過酒菜都很不錯，在這一帶很受歡迎。

當時父親對農業法人一事不予理睬，之後不久殿村就回來繼承家業，干起了農活。

稻本準備了簡單的資料，介紹農業法人。

原來如此，殿村總算明白過來了，同時不由得對稻本的做法感到氣憤九_九_藏_書。

大部分農戶從購買秧苗、飼料，到銷售大米，都要依賴農林協，當然殿村家也不例外。可是父親總說這個吉井有問題，兩人關係不是很好。

稻本的卡車開過去，又在十米遠的地方亮起紅色剎車燈，停了下來。他打開車門走下來。

草帽邊緣在風中輕輕顫動。

殿村的父親開創了「殿村家的米」這個自主品牌，直接對外銷售。一些超市會定期採購，還有專門來買他家米的固定客戶。

稻本細數成為法人的好處。

因為每個人能耕種的田地有限，一旦超過極限，就要吸收新人。

這時稻本氣呼呼地點燃一根煙，隨著煙霧吐出了讓殿村有點在意的話。

「這個……」

他還不習慣下地務農，還缺乏專業知識，心裏確實也有不安。可儘管如此，他還是不願意跟稻本他們合作。倒也沒有很明確的理由，反正殿村就是覺得跟他們合不來，人和人之間也存在投不投緣的問題。

「另外，幾個專業農戶合作起來，還能共享經驗和分擔農活。現在我們的規模還不大，目標是五年內擴大到一百町步。只要有一百町步，那就很不得了啊，殿村，是能跟北海道農戶媲美的規模。」

能否把你家的地租給我們設立的農業法人使用——去年，稻本頭一次向殿村提起這個。當時父親病倒了，他工作日在公司上班，假日回來干農活。

一早走進廚房吃早餐，殿村看見父親正一邊吃菜一邊看電視，就隨便問了一句：「老爸，農林協的吉井先生你認識嗎？」

稻本用鞋尖刮掉拖拉機輪胎上蹭的泥土，又眯起眼睛抬頭看著殿村。

稻本要到家裡來。

清風吹拂著稻子，帶起泥土和水的氣味，又混合著初夏的水田特有的甘甜清香，飄進正在駕駛席上握著操縱桿的殿村的鼻子里。

「我可不加入。我已經拒絕了，結果他說了這麼一句話。說農林社可以給我出資，讓我換一台新拖拉機。」

殿村不知不覺中把想法說了出來，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現在才過去一個多月，所以到底怎麼樣，他也回答不上來。

父親正弘說梅雨前的這段時間，是一年裡最美麗的季節。殿村也有同感。

四月，殿村向佃提交辭呈，結束了城市裡的工薪族九九藏書生活，回到家鄉務農了。

「你不是在銀行待過嘛，我們想著你可以負責財務。」

「下次我把資料拿給你看看，再詳細跟你說說吧。」

今天天氣也很好，廚房的窗台上灑滿初夏炫目的陽光，殿村的心裏卻籠上了一層陰雲。

稻本的話讓殿村難以釋懷。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知道這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過在因地域形成的狹小社會中，稻本似乎是個領頭人，如果太直白地拒絕他，恐怕也不好。

「你說的我聽明白了。」

「知道了，六點對吧？」

可眼前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不同的人生。這裡是地球，他是地球上的一個生物，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在這裏，我真實體會到了自然的輪迴，那種感覺彷彿滲進了肌膚，帶來理所當然的釋然。

就在這時，殿村聽到了另一種發動機聲，發現一輛小型卡車從背後駛近。於是他稍稍減速，準備靠邊讓行。

「啊，沒有，時間倒是有。」

以前我不也活著嗎？

「是嗎，那去上回那家店如何？」

啊，我活著。

沒辦法，只好去一趟了。

「你家的農活由我們來分擔，這樣你願意了吧？」

父親氣憤地說：「誰在乎啊。」

稻本的眼神執著，卻讓人看不清真意，總讓殿村很緊張。就像爬蟲類的眼睛。大自然里生存著許多種生物，當中就有絕對不相容的物種。同是人類也有類似的情況，這可以說是生存原理。

「我老爸身體不好，就別來我家了吧。」

「哪有這種好事。」

小型卡車與殿村的拖拉機擦肩而過。

殿村含糊其詞。稻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硬是一直盯著他看。

「就今天那件事，跟我們見個面好嗎？明天怎麼樣？」

「對，就是這個意思。」

殿村記得他是鄰區一位大地主的三兒子。他之所以對這人有印象，是因為父親對此人評價極低。

想到這件事，干農活的疲憊感又猛地涌了上來，殿村關掉電視、熄了燈，躺下了。

稻本抬起頭，掃了殿村一眼。

「哦！」殿村應了一聲。

稻本似乎有些煩躁，這是不習慣商談的人常有的反應，殿村開始後悔了。

「不，沒有。既然你們決心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他反覆對自己說著九九藏書這句話，試圖甩掉浮現在腦海中的令人不快的過去，用力踩下拖拉機的油門。

「之後那小子當上了負責人，又找來了，叫我不要自己賣米。你猜他怎麼說的？他說：『你別小看我，還想在這一帶混嗎？』於是我跟他說：『少在那兒痴人說夢了！』」

「還是那什麼農業法人吧？」看來稻本來找過父親，「你該不會想加入吧？」

情急之下，殿村把老爸推了出來。其實父親正弘恢復得很好，並不需要如此照顧。

「你有事嗎？」

「我們三人手上的農田合計二十五町步，又從棄耕農戶那裡收來了八町步，現在有三十三町步。創建農業法人能夠使經營合理化，以前需要各自備齊的機器，如今可以法人內部共享，這樣就能減少購買量，降低負擔和成本。等規模搞大了，在地方上還能持有一定的發言權。」

豐富的人生閱歷也告訴殿村，不能輕易相信稻本口中的成長計劃。

稻本聞言，說著「好的好的」，便轉身回去了。

「喂，殿村。」

右首邊是一大片正茁壯成長的水稻，五月的晴空倒映在水田上。

「嗯，這個嘛……」

他只要過去，聽他們說完，再回來就好了。

稻本凝視著殿村的拖拉機——他可能覺得機器型號很老吧，這點殿村也承認——然後又抬起頭，眯著眼睛看向殿村。

「我最近太忙了，沒有餘力幫你們，真是抱歉。」殿村放軟語氣，拒絕道。

見殿村聽完計劃也沒什麼熱情，稻本的表情冷了下來。

「現在是三個人一起搞，我覺得你也可以加入進來。」

「要是遇到什麼困難，你只管跟我說，一般農田裡的事情我都能幫上忙。」

「我會考慮考慮的。不過我認為，想實現這項計劃的話，你們不該輕易增加法人成員，就算這樣能增加耕地面積。」

殿村看著卡車離開，心裏突然想，稻本該不會在專門等他出門吧，如果真是這樣，可有點煩人了。

其實地里的事只要問父親就好，不過殿村還是回了一句：「好啊。」

「吉井……你是說農林協的那個？」

「他跟拖拉機有什麼關係嗎？」

「真要說的話，這就是生的喜悅吧。」

稻本似乎無論如何都想拉他入夥，殿村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們的事業計九*九*藏*書劃現在到了需要籌措資金的階段。為了說服金融機構和農林協出資，就需要像殿村這樣擅長算賬的人。

殿村在心裏嘆了口氣，原來這人一開始就打著這個主意。

「你怎麼樣啊？」稻本輕鬆地問了一句。

「你跟他鬧矛盾了？」

既然他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殿村感覺無法含糊其詞地應對，便下定決心說出了真正的想法。

聽了一會兒，殿村總算從資料上抬起頭，開口說話了。

「這位是田所地區的三島，這位是佐野原地區的原口。」

父親瞪大了眼睛，於是殿村報出了稻本的名字，父親喃喃了一句「果然如此」。

「昨天我看你的拖拉機好像很舊了，要是去拜託吉井先生的話，他可以低息給你貸款，就能買輛新拖拉機了。不過我也不是叫你現在就給答覆，只是……你最好考慮考慮吧。」

「話是這麼說……」

「喲！」

一直沉默的三島眼神里多了一絲殺氣，目不轉睛地盯著殿村。

稻本彰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他朝殿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稻本花了將近一小時，熱情地介紹他們的戰略，但在殿村看來，那都是脫離現實的空想。老實說，他一直一言不發地聽這些，實在太痛苦了。

老實說，這個計劃完全是矛盾的，是過分樂觀的產物。比如成本里有設備投資，卻沒有折舊費，營業額增加后變動成本卻沒有同比增加。對各種經費的預算也過度樂觀，人員成本這些固定成本更是毫無邏輯。另外，說是要擴大到一百町步，到哪裡去搞這麼多地卻沒有頭緒。

滿眼新綠，山上的樹木和田埂上的小草都散發著活力的光芒。殿村開著拖拉機，在這炫目而充滿生機的田園風景中行駛。

「我和兩個合伙人都會去。你應該不認識那兩個人，他們都是附近的農戶。那就這樣吧，我們等你。」

「一點都不好啊，殿村先生，你覺得哪裡有問題，請告訴我們吧。」

四個人圍坐在桌邊，殿村對面坐著稻本和三島，旁邊坐著原口。三島穿著印花棉T恤和牛仔褲，開著一輛大陸巡來的。殿村最早到，在窗邊看著那輛車停在店門口，稻本和原口下車後車子開進停車場胡亂一停，佔了兩個車位。三島這人話很少，目光銳利，一直打量著殿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