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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你沒跟他說?」
雖然被一群年輕的記者團團圍住,董丹還是看見了有人朝報到處的盤子里丟了一張名片。那張名片長得就跟董丹兩個月前用的那張一模一樣,印著一個壓根不存在的網路媒體公司。他抬起眼,只見一個穿卡其褲和休閑西裝的矮個兒。這傢伙不僅剽竊了他的經營模式,還盜用了他的服飾造型。察覺到董丹的眼光,那人抬起頭朝董丹微微一笑。似乎這矬子對自己剽竊了何人的知識產權完全無知,也完全無辜。或許他只不過偶然看見董丹曾經的名片,純屬個人偏愛而模仿了起來?櫃檯人員要求小個兒簽名領取車馬費。只見他掏出了一枝老式鋼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等他往會議廳走去之後,董丹上來看到了那個簽名,大吃一驚。那不是普通的簽名,簡直是書法藝術。
「他怎麼說?」
第二天中午,他將新名片交給簽到處櫃檯的一個中年婦女時,覺得自己從沒這麼爽過。他甚至在簽到處多逗留了會兒,跟周圍的一些女人聊起天來。他和她們談論最近的連續劇。他對連續劇的知識全來自小梅。他在外吃宴席的時候,她就在家準時收看電視劇,一集也不漏。當一出她忠實收看的連續劇被停播后,她還大發雷霆。據說這齣劇被停播的理由是因為劇中出現了過分的婚外戀,怕這樣的故事會引起離婚與社會不安定。董丹和那群女人們也還真有得聊,聊完了連續劇聊房地產,聊完房地產聊如何送紅包取得養狗執照,接著又聊女大學生下海賣身,最後他們談起了今天這場記者會主題:如何督促基層領導對農民減低攤派費用。
董丹遞出了自己的新名片。
「我說,你是警察呀?」
董丹現在離那矬子只有幾步的距離。他很想對對方說,喂,你還有https://read.99csw.com一場應酬要趕去?董丹現在學會用「應酬」這個詞代替吃宴會或其他的活動。然後就是掏出他新的名片,自動朝對方亮一亮他的新發明,以宣示版權。他確定矬子立刻就會明白了。雖然他又矮又丑,但看起來並不笨。或許董丹可以放下他的戒心,公開交換心得,交流各自在各大宴會上悶頭暴吃的經驗,這樣倒可以互補不足。為什麼不呢?說不定他們還能就此交上朋友,成為同行。董丹在心裏盤算著要如何開場,從此建立他們不尋常的同志關係。
「看來你是經常下鄉作調查。」一個年輕的女記者說道。
到了大廳,一隊人高馬大的外國旅客正好進大門,擋住了路,董丹只好停下來等他們通過。從人影的縫隙中,董丹看見小個子站在旋轉的玻璃門口打的。一輛車在他面前停下,他看到了車窗玻璃上寫的計費表后,又揮手讓車子開走,大概是嫌貴。看來也是個窮哥們兒,沒準他也是一個下崗工人,遠在窮鄉僻壤的父母正等著他寄錢回家。冒險吃來的錢,他可不想浪費在計程車上。董丹倒是頗能認同他的精打細算。
董丹立刻趕到附近的印刷店,印了他的新名片。不到一個鐘頭就印好了。從今以後,他就是自由撰稿記者了,沒人能否認這點。問他文章登在哪兒,噢,登在許多不同的報紙雜誌上。是用筆名發表的?那當然,敏感文章誰會用真名?給自己惹麻煩,挑起輿論圍攻?
「他說他還會再來電話。」小梅道,「他還問咱們家的地址和門牌號碼……」
「他說,我是警察他爸。我說,你是警察他爸,我就是警察他奶奶。」
「北京周刊上用的那張?」
「你呢?你是哪家媒體的?」
「我滿世界找你。」攝https://read•99csw•com影師嗓門挺大地說,「我想問你,我拍得那張相片你滿意不滿意?」
「我肯定在哪兒見過幾次。」
他進了屋,看見房間牆角堆了一箱一箱的礦泉水。小梅有時會跟鄰居們到交通繁忙的地段賣礦泉水給那些司機們。他們兜售的東西還有地圖、廉價太陽鏡、擋風玻璃用的遮陽板,還有車座椅上的草席墊。夏天生意好的時候,他們一天賺個幾十塊錢沒問題。可到了冬天,他們常常背了一大箱的貨品對著緊閉的車窗玻璃,冷風裡叫賣幾個小時也做不成一樁生意。為了生活,她什麼錢都賺。
「沒說。」
「從咱這兒修了高速公路,哪兒還有什麼街名和門牌號碼呀?」
矬子問了董丹一些關於今天記者會的問題,董丹回答的時候雖然感覺是在對話,但是說了什麼根本沒往心裏去。他一直試圖為這個奇怪局勢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難道是他董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冒用了這個矬子的身份,而非矬子仿冒了他?會不會是矬子以一種神秘的感應方式把想法灌輸到董丹腦子裡,一直在操縱董丹?
到了一個交叉路口,董丹要那攝影師停下來讓他下車。董丹走向高樓的陰影里,一面回頭去看那一輛破舊的桑塔納。該是他見好就收的時候了,他脫了身上的外衣,低著頭走了一條街。到了地鐵的入口處,一陣冷氣向他撲來,他停下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氣,做出了決定:等他帶小梅混進一個宴會大吃一頓之後,他就立刻打住。他得讓小梅至少嘗嘗魚翅、海參、蟹爪再洗手不幹。
「你的名字,我好像看過。」小個子男人道。
董丹笑了笑,心想,他哪裡需要去任何地方專門調查,這些都是他父母的親身遭遇。
「那你怎麼跟他說的?」
矬子https://read.99csw.com又招下了另一輛計程車,還是太貴。兩個年輕的門房站得筆直,好像氣溫把他們凝住了。這麼熱的天,小個子不想走到大街上打的,只好繼續等待載客的車過來。可來這樣豪華昂貴大酒店的客人,多半不會乘廉價計程車。
「你跟我逗樂子吧?」
「自由撰稿記者。我就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小個子男人應道,臉上的笑容不像是作假。
「你跟他說了嗎?」
「干這行就憑記性好。」
「他們打電話來跟我要照片,說馬上要上你那篇稿子。那時候已經都晚上九點多了。」
「沒有。」
「我就那麼說的。」
這時一個背著各式攝影設備的人推門走出來,拍了拍小個子男人的肩膀。
他出去做「採訪」的時候,有人打電話找他。小梅等在工廠外邊,一見到董丹就這樣告訴他。這一回是個男的。她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握著一把扁細的小刀幹活,修橡皮鞋底的邊緣,修一雙五分錢。就是把機器壓出來鞋底四周不整齊的地方修齊。那男人嗓門好大,她跟董丹說,聽起來像是中學的體育老師。他說了些什麼?噢,他問了好多問題。問些什麼?問董丹的公司和他的工作;問她是不是董丹的秘書;董丹是不是老闆。
「我知道。」
董丹接著就擔心對方開始問他曾經發表過些什麼,於是急著打起腹稿:我是用筆名發表過一些東西……
午後一點,空調充足的酒店大門外,暑熱彷彿是固體的、可視的。陽光太烈,似乎使得對面的辦公大樓、飯店大樓、住家大樓的輪廓都虛化了。每回董丹進城來都會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又一棟新的高樓拔地而起。小梅喜歡看摩天大樓,一看可以看上幾個小時。但這樣的水泥叢林讓董丹望而生畏;它的嶄新和鋒利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
九九藏書子在蒸騰的熱氣中上了路。攝影師抱歉地說,空調壞了。車窗被搖了下來,熱風頓時轟然而入。天氣真是熱呀,小個子男人說道。沒錯,真熱,董丹附和著,說這天氣熱得就像是炎炎夏日化成了一根滾燙的舌頭在舔他的臉。這個形容好,矬子誇獎他。看著矬子自信的手勢,聽著他中氣十足的嗓門,董丹試圖猜測在他矮小丑陋的外表下,究竟藏了個什麼人物。車在紅燈前停下,這時小個子男人手裡捏著張名片轉向董丹。名片是米黃色的,上頭配有褐色以及金色的圖飾,與董丹兩個月前用的完全相同,那家假冒網路媒體公司是他一手炮製。現在看起來,董丹不僅偽造了那個公司,還造出了這個矬子,可是他眼前的這件「作品」現在已經產生了獨立的人格、身份——真正的記者身份。董丹幾乎想大叫:「等等,那家公司不是假的嗎?」話到了舌尖,董丹又吞了回去。
他繼續往前走。完了。已經有人開始在調查他了。
董丹在一旁聽著,不自覺一張嘴傻張著老大——這矬子原來不是冒牌記者。
那攝影師有車,要送矬子一程。他把車子開來的時候,矬子看見了董丹,招呼著邀他一起上車。他肯定早就察覺到董丹在他身邊。他說他們可以載董丹回他住的地方。多謝,但是不麻煩了,只要載他到下一個地鐵站就可以了,董丹說。他腦中一片空白,跟著鑽進了車子的後座。
「不是說有不少工作組,下到地方檢查基層幹部落實農民減費減稅政策嗎?」一名年輕的記者插話進來。
「我給了他們十張照片,最後他們挑了最不說明問題的。」
「早就該這樣了。」董丹說道,「一個農民要繳的這費那稅,有時候是他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可他一年才賺多少呢?運氣好賺它個五六百,千把塊,可能還頂不上九*九*藏*書我們宴會上哪一道菜貴。」董丹點起一根香煙。「村裡領導就想討好上級。你看大路邊蓋的新農舍,其實就是劇檯子的布景,朝外的一面牆蓋得排場,油得鮮亮,可你繞到房子後面一看,就穿幫了:後面還是幾十年前的破房子。他們哪兒來的錢搭這些戲台布景?還不是農民繳的費和稅。」
「他們也無奈,其他的九張,肯定上頭不讓用。對於領導們,只要沒有好事的記者去挖新聞,AIDS乞丐這檔事就根本不存在。」
記者會結束后,董丹從會議室到宴會廳一路跟蹤矬子。他看見他挑了靠邊門的那張餐桌坐下。董丹穿過人群,馬上要走近他了,矬子又起身走了出去,並沒有留下來吃宴會。他拿了錢就走人,八成他還要趕場去另一個會場再領另外一份車馬費。小個子對各種記者會的信息資源,顯然比董丹來得豐富。
「就跟他們腦筋一熱,才他媽想起要用照片!……」
「啊。」
「有什麼辦法?這些編輯們都這樣,永遠弄不清他們的取捨標準。」
你這撒謊精。「您記性挺好的。」
董丹停下步子。
「是嗎?」哼,可能嗎?
「你記下他的電話號碼了嗎?」
「我覺著……」
「工作組每到一個村上,」董丹說道,「村裡頭頭就會跟農民說,喂喂,你們每家得繳些錢來好好招待上級同志們吃住,啊。上級同志容易嗎?他們可是為了幫你們少繳點稅才下來的。」董丹頭一揚,兩隻手交叉在背後,模仿起他老家村幹部的模樣。「這些工作組有多少人?從省到區,再到縣,到鄉。村裡頭頭還會說:咱不能招待上級同志吃粗茶淡飯,總得給他們來四個菜、一個湯吧?所以他們住一個禮拜,你家就等於一個歉年;住一個月呢,非把你家吃破產不可。」
登記處的一群記者全圍了上來,觀賞董丹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