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邂逅

邂逅

我已經喋喋不休地說了十多頁了,但至此我的唯一目的還只是把我自己介紹給讀者,併為這個我將要敘述的故事烘托一個背景。我並非這個故事的中心人物。擔當本書男主角的榮譽屬於我的外甥湯姆·伍德,我已故妹妹瓊的獨子。我三歲時妹妹出世,我們把她叫作「小瓊蟲」。正是她的降生促使我們的父母把家從布魯克林的逼仄公寓房搬到了長島的加登城。妹妹和我始終是忠實的朋友,二十四年後(我們的父親去世后六個月)她結婚了,是我陪伴她走過教堂的通道,把她交給了她的丈夫、《紐約時報》商業版記者克里斯托弗·伍德。他們生了兩個孩子(我的外甥湯姆,外甥女奧羅拉),但十五年後他們的婚姻破裂了。又過了幾年,瓊再婚,又是我把她護送到聖壇之前的。她的第二任丈夫菲利浦·左恩是新澤西人,一個富裕的股票經紀人,他的「包袱」包括兩個前妻和即將長大成人的女兒帕梅拉。後來,在她四十九歲這個早得令人心痛的年紀,8月中旬一個燠熱的午後,她在花園裡幹活時突發大面積腦出血。第二天太陽重又升起之前,她去世了。作為她的哥哥,這是他從未受到過的最沉重的打擊,即使幾年後他自己患了癌症、臨近死亡時,他也沒有感到像他妹妹去世時所感到的悲痛。
「有點兒麻煩,湯姆。人們要是讀坡而忘記梭羅,這是一種悲哀,你說是嗎?」
湯姆總是很謙虛。他把一隻手在空中一揮,好似為了貶低這分數的重要性。我接著說:「你說,你一部分寫的是坡。那另一部分寫的是誰?」
「還沒有人同時談論過坡和梭羅。他們倆站在美國思想的截然相反的兩頭。而那就是美妙之處。一個是來自南方的酒鬼——政治觀點反動,舉止風度有貴族氣派,想象力奇幻莫測。另一個是來自北方的絕對戒酒主義者——政治觀點激進,行為有如苦行僧,作品清晰犀利。坡靈活狡詐,午夜在單人套間里鬱鬱寡歡。梭羅單純簡樸,在戶外滿面喜色。儘管有這些差異,他們的年齡僅相差八歲,這使他們成了同代人。兩人都是英年早逝——一個四十,另一個四十五。兩人都沒有過上單身老人的生https://read.99csw.com活,都沒有留下孩子。梭羅入土時完全可能還是個處|男。坡和還是少女的表妹結了婚,但這一婚姻在其岳母弗吉尼亞·克萊姆去世之前是否實際完成至今還是個疑問。稱他們倆為平行線,也可稱他們倆為重合,但這些外在事實的重要性比不上他們各人的內心真相。兩人都以各自怪異的方式把重塑美國的責任擔在自己身上。坡在其評論文章中為新穎的本土文學而戰,要讓美國文學擺脫英國和歐洲大陸文學的影響。梭羅的作品對現狀進行無休止的攻擊,為尋找新的美國生活方式而戰。兩人都相信美國,又都認為美國越來越糟,正被逐漸增高的機器和金錢之山壓得死去活來。人怎能在喧囂聲中思索?他們倆都想遠離塵世。梭羅遷居康科德市郊,自稱是自我放逐于林莽——不為別的原因,只為證明此事可為。一個人只要有膽識拒絕社會要他乾的事情,他便可以過上按自己意願過的生活。目的何在?自由。自由的目的又何在?讀書,寫書,思考。能自由地寫一本像《瓦爾登湖》這樣的書。坡則脫離現實,進入完美之夢。看一看《傢具哲學》,你會發現他的想象之室是為完全同樣的目的設計的。也就是一個閱讀、寫作和思考的地方。這是一所讓人沉思默想的拱頂屋,一個寂靜無聲、可讓靈魂最終找到一定程度的和平的聖所。是不可能實現的烏托邦嗎?是的。但這也是當年局勢下的一種明智抉擇。因為事實是,美國真的變得越來越糟。國家一分為二,我們都知道僅僅十年之後就發生了什麼事情。四年的死亡和毀滅。就是那些我們原以為可以使大家幸福富裕的機器,引發了人類的血戰。」
等那買書的顧客付完賬,我悄悄走到她剛騰出的地方,把雙手放在櫃檯上,身子往前靠了靠。這時湯姆正好彎下腰找一枚掉在地板上的硬幣。我清了清嗓門,說道:「喂,你好啊,湯姆,好久不見。」
我外甥抬頭一看,起初一剎那,他看來完全糊塗了,我擔心他認不出我來。但一會兒他就笑了。隨著他笑逐顏開,我看到了與先前一樣的湯姆式笑容,心頭感到很振奮。他的read.99csw.com笑容也許多了一絲憂鬱,但還不足以把他改變得像我所擔心的那麼嚴重。
「納特舅舅!」他喊了起來。「喲,你在布魯克林幹什麼?」
「是關於一個並不存在的世界,」我外甥說,「一項心靈庇護所的研究,一個不再可能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所前往之地的地圖。」
「它們所描寫的是理想的房間、理想的房子和理想的風景。然後,我又跳到梭羅那裡,查看在《瓦爾登湖》里出現的房間、屋子和風景。」
儘管家裡風波迭起,儘管他二十三歲時就失去了母親,我始終相信湯姆會在這世界上獲得成功。他具備極多的有利條件,因而不會失敗;他性格極堅強,因而不會被不可預測的苦難和厄運的風暴拋出軌道。在他母親的葬禮上,他悲痛萬分,茫然自失,神情恍惚地來回走動。我或許應該跟他多說些話,但我自己也驚駭悲慟,不能給他更多的安撫。擁抱一下,一起流淚,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了。後來他返回安阿伯的大學城,我們便失去了聯繫。我主要是責備自己,但湯姆年紀也夠大了,可以主動跟我聯繫,隨時給我來個片言隻語。或者,不給我,也可以給他的表姐——雷切爾當時也在中西部,在芝加哥讀研究生。他們自幼相知,總是相處甚歡,但他也沒有往她那兒去走動走動。歲月消逝,我總不時地感到有點兒內疚,但我自己處境也不順(婚姻問題,健康問題,金錢問題),過於分心而不能想他很多。每次念及他,我便想象他在學習道路上穩步前進,攀登著學術梯子,井井有條地發展事業。2000年春天,我心裏斷定他已在伯克利或哥倫比亞這樣的名校找到工作——一個年輕的知識分子新星已在寫他的第二本或第三本書。
「玄虛好。這就要教授們熬夜寫批語。你得了個A+,是嗎?」
湯姆這麼聰明,口才這麼好,這麼博學,這使我感到把自己當作他家族一員的榮耀。近幾年來伍德一家人經歷了夠多的風波,但湯姆看來經受住了他父母婚姻破裂的痛苦,也經受住了他妹妹的青春期反叛風暴——她反對母親的第二次婚姻,十七歲時離家出走。湯姆以清醒、冷靜而不是茫然自失的態度對待生活。我讚賞他始終腳踏實地的作風。他父親離婚後迅即遷居加利福尼亞州,在《洛杉磯時報》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和他父親很少,甚至沒有聯絡。他也像他妹妹一樣(儘管以溫和得多的態度)對瓊的第二任丈夫沒有多大好感或尊敬。他和他母親很親近,與母親有如同舟共濟的夥伴,他們經歷了奧羅拉離家出走的戲劇性|事件,承受同樣的絕望和希望,同樣的殷切期待,同樣的無窮憂慮。羅莉一向是我認識的最有趣、最討人喜歡的小女孩之一:她是一陣唐突言辭和豪壯行為的旋風,一個無所不知的萬事通,一台不倦的任性而為和惡搞的馬達。她兩三歲時,伊迪絲和我就常叫她「笑妞」,而她在伍德家裡就如表演家——一個始終機智伶俐、笑語喧嘩的丑角一般長大成人。湯姆只大她兩歲,但他總是悉心照看她,在他們的父親離開家庭舞台後,他就成為她生活中的堅穩力量。在他去上大學后,羅莉便失去了控制——先是逃到紐約,後來在同她母親短暫和好后又消失了,跑到人所不知的地方。在舉行慶賀湯姆畢業的家宴時,她已經生下那個非婚生女孩(她叫露西),回家把這嬰兒往她母親腿上一撂,隨後就又不見了。十四個月後瓊死了。湯姆在葬禮上告訴我說,奧羅拉最近回家來接孩子,兩天後又走了。她沒有在她母親葬禮上露面。湯姆說,她可能回來了,可誰也不知道怎樣或在哪兒與她聯絡。九-九-藏-書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比較研究。」
「梭羅。」
妹妹的葬禮之後,我和家裡失去了聯絡。直至2000年5月23日,我才在哈里·布賴特曼的書店裡偶然遇到了近七年未見的湯姆。他一直是我最喜愛的孩子,即使在他還是個小淘氣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就是他將是個出類拔萃、不同凡響、這一生會取得重大成就的人。不算瓊葬禮那天,我們的最read.99csw.com後一次交談是在他母親的新澤西州南橘鎮家裡。湯姆剛以優異成績從康奈爾大學畢業,即將前往密歇根大學用四年的獎學金攻讀美國文學。我為他預見的一切正在變為現實。我記得那次有如溫馨盛會的家宴,全家人都高舉酒杯,為湯姆的成功乾杯。我在我外甥這個年齡的時候,曾希望自己走一條類似他所選擇的路。像他一樣,我的大學專業也是英語,心懷攻讀文學或許也試讀一下新聞的秘密願望,可結果這兩門我都沒有勇氣去學。我的生活成了這個樣子:當兵兩年,工作,結婚,家庭責任,必須掙更多更多的錢——如果我們缺乏自我奮起的精神和勁頭,我們就會陷入所有這些淤泥而不能自拔。但我從未失去對書本的興趣。讀書是我的消遣,我的安撫,我的慰藉,影響我抉擇的力量:為純粹的樂趣而讀,為環繞你四周的幽靜而讀,你聽見作者的話語在你的腦海里迴響。湯姆一直與我有同樣的愛好,從他五六歲時,我就決定一年送他幾回書——不僅是他的生日或聖誕節,還有我偶然想到他會喜歡的時候。在他十一歲那年,我就向他推薦了愛倫·坡。因為坡是他大學畢業論文論述的作家之一,他要向我談談他的論文就是很自然的事情,而我願意聽他講講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那時家宴已經結束,其他人都到後院去坐著了,但湯姆和我留在了餐廳,喝著剩下的葡萄酒。
「祝你健康,大拇指博士。」我說。我們每人又抿了一小口波爾多葡萄酒。我一邊把酒杯放回桌子,一邊叫他概括一下他的論點。
「為你的健康,湯姆,」我答道,「也為《假想的伊甸園:美國內戰前的精神生活》。」
那就請想象一下我走進布賴特曼閣樓所感到的震驚吧。那是5月里一個星期二的上午,一進書店我便看見我的外甥坐在櫃檯后,正給一個顧客找錢。幸好是我先看見湯姆,他后看見我。要是我read.99csw.com沒有這十秒或十二秒的工夫把我的驚訝壓下去,天知道從我嘴裏會溜出什麼樣可悲的話來。我不僅是指這個我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實:他在那兒,在一箇舊書店當一名下手,而且也是指他外貌的徹底變化。湯姆的身材一向屬於壯實型。大家都笑他生就一個寬肩膀農民的體格,可挑千斤重擔——這是他那個缺席的半酒鬼父親給他的遺傳。即使如此,我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體形還是比較好的。是的,他很胖,但也強壯、有力,步伐像運動員一樣矯健。然而現在,七年之後,他的體重足足增加了三十到三十五磅,看上去既肥胖又矮小。他下頜長出了雙下巴,連他的雙手也變得粗短厚實,一般只有中年水管工才有這樣的手形。這是一幅悲傷的景象。曾在外甥眼裡閃亮的火花已經熄滅。他身上的一切都意味著失敗。
「精神。」
湯姆開懷而笑,再次舉起酒杯:「祝你健康,納特舅舅。」
「很抱歉地說,這個題目很玄虛。可我想不出更好的了。」
「坡與梭羅。」
「納特舅舅,為你的健康。」湯姆舉著酒杯說。
「埃德加·愛倫·坡與亨利·大衛·梭羅。你不覺得『O』這個韻母不吉利嗎?這些『O』都把嘴撐大了。我常想有人會震撼得處於永久的驚訝狀態。Oh(噢)!Oh no(噢不)!Oh Poe(噢坡)!Oh Thoreau(噢梭羅)!」
「沒錯。先寫坡,分析他的最被忽視的作品中的三部:《傢具哲學》、《蘭多的小樓》和《阿恩海姆的領地》。單獨來看,每一部只是寫得離奇古怪而已。把它們放在一起,你得到的是一個精心而確切構建的人類渴念體系。」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從櫃檯后衝出來,伸出雙臂抱住了我。我自己也沒想到,淚水很快濕潤了我的眼睛。
「我從沒讀過這些作品,我想連聽也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