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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煉獄

湯姆喜歡和哈里交談,因為哈里是這樣一個有趣而直爽的人,他那些喋喋不休的挑逗話語和肆無忌憚的反駁言辭,使你永遠想不到他嘴裏接著要說出些什麼來。看著他,你會想,他就是另一個正在變老的紐約「女王」。他所有表面的言行舉止——包括染過的頭髮和睫毛,阿斯科特式絲質領巾,遊艇俱樂部色彩鮮艷的上裝,說話的女人腔,都旨在達到同一效果。但一旦你多了解了他一點兒,才知道哈里原來是一個敏銳而具挑戰性的傢伙。他對你保持一種挑釁性的姿態,當他那些詭秘而過於隱私的問題直通通地說出來時,他以一種智力的投射和猛擊逼使你做出出色的回答。一般的回答,對哈里而言,是遠遠不夠的。你說的話得有火花閃亮,有冒泡的東西來證明你不僅僅是一個在生活道路上步履蹣跚的笨蛋。在那些日子里,湯姆主要就是把自己看成笨蛋,所以在和哈里說話時尤要勉力對付。那工作最吸引之處就是與哈里對談。湯姆喜歡使自己思維敏捷。為了變化而把思想推往一個不習慣的方向時,當被迫躡手躡腳保持警覺狀態時,他尤感精神振奮。在他們最初交談的三四個月里——當時他們相識不久,談不上是朋友或夥伴。湯姆意識到,在紐約認識的所有人當中,沒有一個男人或女人,讓他可以像和哈里·布賴特曼那樣坦率暢快地交談。
「什麼突發念頭,」哈里說,眼裡閃著一絲惡意,「該是什麼淫猥衝動吧。我打賭,從你的後視鏡里,你看到了不老少。」
他住在第八大道和第三街街角的一居室公寓房裡。他一個朋友的朋友離開紐約到另一個城市——是匹茲堡還是普拉茨堡,湯姆一直記不清楚——打工,就把這個簽下長期租約的公寓房轉租給了他。這是個又暗又髒的小房間,廁所間有金屬淋浴器,兩扇窗子面對一堵磚牆,逼仄的小廚房裡有一台帶輪子的冰箱和有兩個爐頭的煤氣爐。還有一個書架,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放在地板上的一個床墊。他從沒有住過這種最小的公寓房,但每月固定房租只有四百二十七美元,湯姆因此覺九-九-藏-書得很幸運。不過在他搬進去的頭一年裡,他很少待在那裡。他往往要出去走動走動,去看看留在紐約的中學和大學夥伴,去見見通過老朋友認識的新朋友,去酒吧花點兒錢,有機會也與女人約會,總之想要建立自己的生活,或一種類似生活的生活。但這些社交嘗試往往以令人不快的沉默告終。他的老朋友們都記得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學生,一個極為幽默的健談者,而他現在的境遇使他們萬分驚詫。湯姆從被神選中的地位悄然消失,他的跌落動搖了他們的自信心,為他們自己的生活前景開啟了一道新悲觀主義之門。湯姆體重大增,他原就胖乎乎的身體現已接近不堪入目的肥胖球形,這事就不大妙了,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他看來沒有任何計劃,從不談談他打算怎樣彌補他給自己造成的損失,怎樣重新站立起來。每次提起現在的工作,他總用些古怪,甚至宗教的術語來做描述,推斷諸如精神力量、用忍耐和謙恭發現出路之重要性一類的問題。這些談論使他們困惑不解,使他們坐立不安。湯姆的智力並未因為開計程車而退化,但誰也不再想聽他要談的東西,尤其是那些他約會的女人,她們期待年輕男子有滿腦子勇敢的思想,有怎樣去征服世界的妙計良策。湯姆的懷疑和內省,他對現實本質的晦澀見解,他的躊躇神態,都使她們失去了興趣。開計程車謀生已經夠糟糕了,可他還是一個哲學家似的計程車司機,穿著軍品店買來的衣服,腹部隆起一個大肚子,這就沒有什麼太多的要問了。當然,他是個令人愉快的傢伙,沒有人對他強烈反感,但他不是一個正當的候選人——不適合結婚,甚至不適合一時的尋歡。
「我的孩子,要做這個你不必開計程車。開任何舊汽車都行。」
他始終沒有搞清楚,這是些什麼功課,但當他每周六天,每天從下午五點到翌日清晨六點駕駛著破舊的黃顏色計程車在大街上來回奔忙時,他無疑把這些功課學得很好。這個工作的不利方面顯而易見又無所不在,實在令人壓抑,除非你採取漠視態度,否則就註定要過一種悲苦而抱怨不盡的生活。工作時間長,收入低,人身危險,缺乏運動——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基本https://read.99csw.com事實,你也許想去改變氣候,卻不可能想去改變開計程車的現狀。湯姆小時候就不知多少次聽他母親向他嘮叨這些話:「你不能改變天氣,湯姆。」瓊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如此,我們無可選擇,只能接受。湯姆懂得這個道理,但那時候,當暴風雪和寒風颳得他蜷縮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的時候,他始終沒法不去咒罵。現在,雪又在下了。他的生活進入了一場與風雨冰雪的漫長搏鬥,要是抱怨天氣的話,現在正是時候。但湯姆不抱怨。湯姆也不為自己感到遺憾。他發現了彌補自己愚笨的方法,要是他能承受得住這個經歷而沒有完全喪失勇氣,那或許是因為他畢竟還抱有希望。他堅持開計程車,並不是想要在艱苦處境中勉為其難。他在尋找一條能獲得某種機緣的路,在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機緣之前,他沒有權利把自己從桎梏中解脫出來。
「我三十歲,」他對新老闆說,「超重四十磅。一年多沒有和女人睡過覺,在過去的十二個上午夢見在全市十二個不同地方發生交通堵塞。雖然換工作也許是錯誤的決定,但我想我已做好準備。」
湯姆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用這種方式拒絕哈里。他對哈里所說的話,他自己能相信的也只有十分之一,但每當重提換工作的話題時,他就寸步不讓,開始編造一些荒唐可笑的反對論據和自我辯解之詞。湯姆明白,他若為哈里做事境況會好些,但當一個書商助理並不是個動人的前景,在他夢想徹底改變生活之際,這個想法未曾在他腦子裡出現過。不管怎樣,在喪失如此多的東西后,要能使自己感到滿足,這個步子未免太小,這種差事未免太輕。哈里便繼續他的「求愛」,而湯姆越瞧不起自己的工作,就越固執地維護自己的惰性,而惰性越重,就越瞧不起他自己。在如此凄涼的境況中年屆三十,他感到慌亂不安,因而思想上有所觸動,但還不足以促使他付諸行動,儘管在大都會小館櫃檯餐桌上吃的那頓飯吃到最後時,他決定在始自那夜的一個月之內找到別的工作。可一個月過去了,他仍在為三D計程車公司工作。湯姆一直想知道這三個d代表什麼,現在他覺得他明白了:黑暗,崩潰,以及死亡。他告訴哈里,他會考慮他給的工作,而他卻又像一貫表現的那樣什麼也沒有做。如果沒有發生一件意外,誰知這種僵持還要繼續多久呢?那是1月份的一個寒夜,在第四街和B大道交界的街角,一個吸食烈性古柯鹼「快克」、結巴而興奮的癮君子,竟把一把槍捅進他的嗓子眼。湯姆終於得到了教訓,第二天上午便走進哈里的書店,對他說他決定接受工作,他當計程車司機的日子就這樣倏忽告終。九-九-藏-書
沒有人在成長中會認為自己命里註定要當計程車司機。至於湯姆,這個工作對他來說是一種特別殘酷的懲罰,是對他最為珍惜的抱負突然失敗的哀悼方式。他並不想向生活索取優厚待遇,而他所要求的那一點兒他竟不能抓到:完成博士論文,在某大學英語系謀得一個教職,然後在此後四五十年裡教書和著書。這就是他所渴望的一切,也許,再加上娶一個妻子,還有一兩個孩子跟她形影相隨。他從不覺得這些東西是種奢求,但經過三年的埋頭苦幹,他終於明白自己沒有能力寫完論文。或者說,即使有能力寫完,他也不能使自己信服所寫的東西有任何價值。於是他離開安阿伯,回到了紐約。已是二十八歲的人了,卻毫無往何處走或命運朝何處變的線索。
「不過也有愉快的時候,」湯姆緊接著說,不想讓哈里把話說完,「是美好、小小興奮、意外奇迹的難忘時刻。凌晨三點半緩緩駛過時代廣場,沒有一輛車,你突然獨自一人處於世界中心,霓虹燈光從空中各個角落如雨點一般灑在你身上。或者是拂曉前馳騁在環形公園大道,讓速度計超過七十英里,一邊聞著從打開的車窗吹進來的海洋的氣息。或者是正當滿月升入拱門之際,你穿越布魯克林大橋,所能看見的就是明亮的黃色月暈,那光圈大得甚至使你害怕。你忘了你是生活在地球上,想象自己在飛翔,計程車長上了翅膀,你竟遨遊在太空之中。沒有書可以寫出這樣的良辰美景。我說的是超凡出世,哈里。你把軀體拋在後面,進入世界的豐富和厚實。」
「無奇不有,哈里,九*九*藏*書我都見到了。各種形式的手|淫、通姦和醉酒。嘔吐物和精|液,屎和尿,血和淚。一次又一次,人的什麼樣的體液都溢在了我的後座上。」
然而湯姆仍不答應為哈里做事。這個書商要他來工作的建議,他有半年多避而不談。當時他找了很多不同的借口,擺了很多哈里應另請高明的理由,結果他的推託成了他們之間的經常性笑話。湯姆起初採用的方式是即興制定關於計程車司機生活的本體論價值的複雜理論,以此來維護他眼下工作的優越性。「這個工作給你一條通往無實體存在的捷徑,」他會這樣說,竭力忍住笑,搬來一些他過去搞學術研究用的晦澀話語,「一個宇宙混亂基質的唯一進入點。你整夜開車在城裡轉,你永遠不知道下面你要去哪兒。乘客爬上計程車的後座,要你把他開到某某地方,那就是你所去之處。里弗代爾,格林堡,默里小丘,遠羅卡威,月之暗面。每個目的地都是任意的,每個抉擇都是偶然而定。你飄啊,晃啊,儘快地開到那兒,但你對事情真的沒有發言權。你是諸神的玩具,你沒有你自己的意志,你身在那裡的唯一原因是為他人的突發念頭服務。」
他變得越來越自閉內向。又一年過去了。當時他是如此孤獨,最後落得一個人慶祝自己的三十歲生日。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打電話來向他祝賀,或說些祝願的話,他壓根兒忘了自己的生日,直到第二天凌晨兩點才最終想起來。他在皇後區某個地方慶祝了自己生存的第四個十年的開始,當時他剛在一個名叫「人間快樂園」的脫衣舞夜總會放下兩個爛醉如泥的商人。他把車開到北方大道上的大都會小館,在櫃檯旁坐下,點了一杯巧克力奶昔、兩個漢堡包和一盤炸薯條。
「誰來擦呢?」
「我擦。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要不是哈里·布賴特曼的緣故,那就說不上他要在計程車行當這個煉獄里待多久。哈里的書店在第七大道,離湯姆的住處只有兩條街。順便去一下布賴特曼閣樓成了湯姆的習慣,成了他每天日程的一部分。他很少買書,但喜歡在上班前花上一個多小時或半個小時去瀏覽瀏覽放在底層的舊書。那裡有數千冊書塞在書架上——什麼書都有,從絕版的詞典到已被人遺忘的暢銷書,再到皮封面的《莎九九藏書士比亞全集》——在那陵廟般的書庫里,翻翻那一堆堆被丟棄的書,聞聞那陳年的塵味,湯姆總感到像在家裡一樣親切。在開始訪問書店的時候,有一次他向哈里·布賴特曼問了一個關於卡夫卡傳記的問題,兩人竟然交談了起來。他們後來有很多次簡短交談,這是第一次。湯姆來時,哈里不總在那裡(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樓上),但在後來幾個月里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交談,哈里因此知道了湯姆家鄉的地名,知道了湯姆流產的博士論文(《克拉瑞爾》——梅爾維爾巨大而難讀的史詩),並且領會了湯姆沒有興趣與男子做|愛的實情。儘管他對此有所失望,但他也很快明白,湯姆可以成為他的理想助手,負責二樓的善本書和手稿業務。有一次他表示願意給他這個工作,後來又說了許多次,儘管湯姆一再不願接受,哈里卻從不放棄希望,相信有朝一日他會說「好吧」。他知道湯姆正處於冬眠階段,在盲目地與絕望的黑天使搏鬥,但事情終究會有轉變。這轉變是十分肯定的,儘管湯姆自己尚未知道。而他一旦知曉,所有關於開計程車的無稽之談都會立即成為往日不可告人的秘密。
起初,開計程車只是個臨時措施,是尋覓其他工作之際為交付房租而採取的權宜之計。他找教學工作找了好幾個禮拜,可當時私立學校的所有位子都滿了,而一旦他適應了這個每天輪班開十二個鐘頭車的苦差事,他便發現自己找工作的動力越來越小了。這臨時性工作似乎成了永久性工作。儘管湯姆知道他在糟踐自己,但另一方面他又想,這工作或許會給他帶來好處,如果他注意考慮自己在做什麼和為什麼要做,計程車會教給他在任何別的地方學不到的功課。
「不,這有差別。開一般的車,你就失去苦役的因素了,而對這整個體驗而言,苦役是極其重要的。精疲力竭,枯燥乏味,單調而頭腦僵化,所有這一切體驗。然後,不知從何而來,你突然感到一小陣自由,一兩個真正而絕對的狂喜時刻。但你得為此付出代價。沒有苦役,便沒有狂喜。」
「好,年輕人,你就記住,」哈里一邊說,一邊把手背壓在前額做歌劇名伶暈厥狀,「你來給我做事,你會發現圖書不會出血。書也肯定不會排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