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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

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

「你是爸媽不要的孩子,我收你為義子。以後,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鬼中佐說罷,對帕不斷復誦「鹿野千拔」,不疾不緩。帕先是捏拳抗拒,不久捂上耳朵,但來不及了。那名字在腦海放大,如雷澆灌,如海銷蝕,要驅逐它不如接受了,於是帕張嘴放逐那些心音,說:「鹿野千拔。」
帕上前幾步,握刀柄,把那把刀拔出鞘。他把刀快揮,幾乎看到空氣裂開的傷口,才吼一聲劈去。恩主公分家了,迸出一大泡的塵,並飛出一群虎頭蜂。虎頭蜂是制神尊時封在泥內以顯赫神威,如今仍然猛剽,翅膀生風,撅起帶刺的尾巴攻擊。帕空拳撈下蜂群,一掌抓了三十六隻,放入嘴嚼個爽。這時節,火車火室也燒得悍,火舌自己頂開爐門,想把機關助士卷進去。日本兵趕緊把恩主公的殘肉丟進去燒。火車吸收了神魄,輪胎又刨又跳,不用多半顆炭的助興,一溜煙就跑到縱谷的盡頭,只留下藍天中的黑煙。老村民紛紛跪落地,用雙手盛接下那稱為「神灰」的煙灰,仔細收藏祭拜。煤雲轟隆隆地膨脹,落下閃電,嘩啦啦下大雨。人都散了,帕還站在場上,雙手紫冷發抖,聽著雷雨響在每座山的懷抱里。他竟然殺了神,而且怎麼殺的都不曉得。他沒處可逃,一輩子被神詛咒了。
他卻活得長壽,是全庄最強悍的「活死人」。他在籬笆外築短墳,碑石刻上自己名字「劉金福之墓」,如果不想見的外人來打擾,就指著墓說:「他死了,鬼仔已轉去唐山。」這神秘國越來越冷清,訪客只剩下越積越多的青苔。只有過舊曆年時來一群來自山下懂門路、吃甜頭的孩童,走兩小時山路,在籬笆外跪喊:「綠巴碧客,萬歲;伯理璽天德,萬萬歲。」劉金福歡喜極了,要封他們作哨官、營官,頒賜美食糕點,滿山土地自己去畫封。那時光總是恬靜,夕陽大把大把地流滿森林,黃粉粉地停妥在墳頭上。帕的下巴磕在窗台上,摳著腳趾頭,看著劉金福坐在碑上、端著美食,一遍又一遍講在民主國時代如何「走番仔反」,如何和日本人相打,如何擋銃子、扛大銃,如何在竹篙頂插菜刀和對方相殺,盡興處要村童弄個棍棒互打,擺個戰場風光。帕總是想著,眼前這老頭如此憨直,不通情理,對自己好就像要刮下自己一層皮難,又老是講些五四三的老狗屎故事,竟然跟他生活了這麼久。而村童這麼配合,完全為了好彩的。他們最後吵到了紅龜粄、丁粄或幾塊山豬肉,吃得滿嘴油光,手還兜幾塊糕餅,順道罵罵日本人,笑著下山去,約定明年再來。明年懂事不來了,只剩劉金福在門口端漆紅盤子,聽著寒風咻咻跑過,怪起孩子怕一種叫「魔神仔」的山鬼而不來山上了。久等不到,他對屋內偷窺的帕喊:「來玩玩大將軍,仰般?」「自家吃自家的,有什麼好玩。」帕緊躲在窗下,摸摸印在下巴的窗溝痕,他要的是過年紅包而已。他記得兩年前劉金福給他一個佛銀——佛朗機銀圓,由俗稱佛朗機(西班牙)的殖民地菲律賓流入台灣地區,是清末台灣地區常用的民間貨幣——當作紅包,他拿去換了一套制服與帽子。有紅包,他狗屎也吃。
「你阿興叔公沒閑,過年才去看吧!」劉金福忽然提高音量,對四周小孩說,「大過年時,記得上山來領糕餅。」
鬼中佐發現關牛窩不是傳說中毒蛇、瘧疾和「生番」砍人的荒地,是物產豐饒的天堂,宣布此地叫「瑞穗」——稻穀飽滿豐潤,像鮮乳一樣從穗尖滑到底,也像鮮乳一樣餵養人——可惜九降風過刃,太犀利,皮膚常被割傷,與關東著名的下山風一樣,往往傷人于無形中。他在公學校旁的空地扎軍營,開始操兵,要把士兵練成九降風般銳利,去戰場收割敵人。不過,吉普車的發動聲和馬匹鳴叫,干擾了學生上課。
帕很聽美惠子的話,拉旗繩時,不再亂笑馬屙屎。但是學生很快看不到馬抖屁股了。鬼中佐把公學校改成練兵場,把學校搬到恩主公廟,把恩主公搬到廟埕的供桌,準備用火燒他們。鬼中佐要讓寺廟升天,擇日把「中國神」燒了,要大家改拜供奉在神社的天照大神,他的地位等同是玉皇大帝。恩主公成了囚神,供桌上擺了米食和豬鴨,這是他的最後一餐。恩主公多日睡不著,眼袋浮腫,眼角囤了一泡眼屎。他很快就有伴,因為全關牛窩二十八尊的神像都來了,要送回西天。一旁由士兵架槍看守。怕恩主公被民眾生劫法場,他被釘子釘死,用鐵鏈纏肥得跟彌勒佛一樣,卻少了笑口常開的豁達。由神道教的僧侶祝禱完之後,行刑開始,放火燒,加木柴又潑油,把眾神牢牢地關在裡頭。他們握著火焰欄杆,身體直冒濃煙。燒到最後,只剩恩主公活著,其他的化成灰。活下來的他也好不到哪,一張紅臉燒成黑臉張飛了,神服和繡球官帽被火剝透透,禿丑又見笑,恨不得找牆磕死。
新世界來了,人逃不過去,連鬼也是。長眠土下的「鬼王」被尖銳read.99csw•com的汽笛聲擾醒,他睡得夠久,也夠累了,時間摧毀他的肉體,卻沒有磨光他的銳氣。鬼王暖好筋骨,推開雙手,碰到堅硬的大鐵棺而收手。他以為下雨了,伴淅瀝的雨聲睡去,直到帕一個月後暴怒地吵醒他。雨聲是鬼中佐尿的。那時節,鬼中佐騎馬,走向磅礴的森林,後頭跟著吉普車和數百個扛工具的村民,要去砍平一座山頭。他們沿通往少數民族部落的山道走,路上的小坑積滿水,裡頭的水黽趴開長腳滑行。隨著中氣十足的步伐,水窩震動,抖開水波,來不及逃走的水黽被密集的人群踏死。樹蔭兜頭淋下,鬼中佐的眼角閃入光芒。他勒韁繩,岔入暗隱的小徑尋光,士兵擋下了隨後的村民。在長草盡頭,鬼中佐解開褲襠小解,撒出熱尿,把土裡剛睡醒的鬼王澆得湯燙。勒緊腰帶時,鬼中佐發現了蹊蹺,出刀撥開草,露出一塊風雨模糊、上頭刻的字跡已淡暈的大石碑。鬼中佐跳上大石碑,放眼綜觀,在冬風壓低的草叢中,前方魚涌著無盡的死人碑,自己陷在標準的漢人墳場。他大笑,暢快喉嚨,而鬼王卻聽他撒落的尿聲睡去。兩個士兵聞笑聲跑來,腋下夾步槍,手指勾在扳機。「清國奴就是清國奴,做鬼也一樣。」鬼中佐指著亂葬崗,咧開嘴,「死了也是一盤散沙,沒有秩序可言。」兩個士兵聽了傲然,「嗨」一聲收槍。鬼少佐抽出白布,拭凈軍刀上的灰塵,收入刀鞘,勒馬離開。
美惠子教學生飯前洗手,說蒼蠅這麼臟,專吃腐敗東西,也知道要不停地把手搓洗,把臉抹乾凈才動嘴,何況是人呀!美惠子也教他們飯後刷牙,說不刷牙的比動物園的猩猩「麗塔(リタ)」還糟,麗塔還會刷牙呢。她還要求學生每天要洗澡,上完廁所用紙擦屁股。她把報紙裁成一塊塊,掛在公廁使用。帕常在蹲廁時看報紙廣告,趁大腸抖擻、屁股大開大闔時,數著劉金福教他的漢字還認得幾個,大聲念給隔間的同學聽。但是最吸引人的還是報紙上的廣告圖,呈現萬花筒的世界,眼花得上完廁所起身會頭暈。他們會在學校的畢業旅行第一次到大都市開眼界,但廣告早就預習過一切,那是有錢就能體驗的新世界。比如,冰箱能分泌冷颼颼的荷爾蒙蒸汽,讓豬肉睡成木乃伊,八角就能租用。水死掉后硬成冰激凌,花五分錢,可買它在嘴中復活的威力。電扇能製造小型「神風」,附加絞碎飛蚊和蟑螂的威力,十元有找。學生沒閑錢,深覺最好的享受就是看人吃冰而自己流口水,他們看廣告就能幹過癮。等上課鐘響才起身,為了珍惜報紙給他們的驚喜而不願當衛生紙用,只用竹片刮屁|眼。
「國璽」有拳頭大,上刻官銜「伯理璽天德」,是洋文「總統」的音譯,不料給帕吃光了。帕小時候對世界的認知由嘴巴進入,拿到什麼就吃,還差點喝掉一條山溪水,沒好吃就吮自己的拇指。他這貪吃鬼,舌頭老是黏在地上,像蝸牛到處卷東西食,兩口啃光「國璽」,不肯屙出來。劉金福兜著臉盆苦追一個月,才對粉紅的小屁|眼嘆氣,說了上百回的「算了」。他自嘲雖不是做總統的料,至少能保護好藍地黃虎旗。他趕緊升起旗,在蝸牛殼中放月桃的種子當鈴鐺,系在桿底讓帕往上吃起時能提防。藍地黃虎旗是從戰場拿回的,燒剩下一半,金蔥綉虎只剩下半身和五個銃孔。其中穿過旗子的兩顆銃子,卡在劉金福體內,他說他那時把「國旗」綁在身上殺向日軍。此後,每當氣候和濕度對時,他便大嘆:「唉!兩尾鰗鰍活了。」他體內兩顆銃子開始竄流,彼此分不清是仇人還是愛人在追逐,不客氣地打爛器官,快搞死人。這時劉金福會念上幾回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安慰銃子,更能安定自己。

帕注意到她腳邊的敞開大黑皮箱,一些書籍及日用品因搖晃而散落。「我還在讀書。」帕說,看著美惠子夕陽下清淡的線條,美極了。
「那不是香灰橋,是在橋上膏(塗)了紅毛泥,才十分硬。」在那橋蓋好後幾日,帕的阿公劉金福在橋隘對帕說,「照你阿興叔公的講法,那泥羹是紅毛人帶來的。他們將奇石碾碎,再用鍋子炒熟成泥灰,用時,把泥灰摞水攪沙,水干後會變回你想要的石頭,怎樣的形狀都行。你知道紅毛人吧!就是荷蘭人,被國姓爺打走的。他們鼻孔翻天,目珠有顏色。大清國時,他們行過關牛窩,到紅毛館山住,雇腦丁(樟腦工)焗腦,一擔的腦砂能換一擔的錢。」
劉金福得發明新詞彙,對抗那日語,手錶不叫時計,名喚「日頭盒仔」;巴士不是自動車,叫「木包人」;西紅柿不叫「橢蔓多」,是軟柿仔;百香果不是「橢結索」,叫酸菝仔。但是,劉金福發現要對抗那些日語,簡直像要躲陽光一樣困難,它們如此頑劣地滲入生活,影響思維,甚至在夢裡化作蝻蛇作怪,於是劉金福學會消極對抗。每當帕在言語中夾雜日語,劉金福會大吼阻止。如果帕說我要去「便所https://read•99csw•com」,劉金福怒聲響應「給我惦惦」,雖然他還不知道「便所」是什麼,絕對不是好東西。又有一回,帕拿回香噴噴的麵包,說我們來吃「胖」!劉金福拍掉麵包,踩個爆炸不說,還怒罵:「給我惦惦,這叫『阿督仔(洋人)的包子』,當我憨瓜呀!」帕也學乖,省下很多山下學到的艱澀詞句,用「這個」或「那個」模糊帶過去,也躲過那些不必要的挨罵。於是談話變成:「好了,山下的這個已經那個了」。或者:「那個現下變成了,唉!自家想吧!」甚至是簡化成「那個已經那個了」。劉金福答得更妙:「對,都那個了。」到底怎樣了,劉金福全然不知,但是只知要說清楚「那個」會中了帕的詭計。不過,最近帕經常多嘴地形容火車,用詞超過這個、那個的,這沒有引起劉金福的不快,反而讓他數度動念想要下山去看。

「阿公,我們可以坐火輪車去看阿興叔公。」帕忽然說,「你不是講,要帶我去看他。」
「我是帕。」他雙手叉腰,眼大而不厲。
大鐵獸來時,帕和同學正放學。那時的天氣霜峻,他們赤腳走在一種早年特有的輕便車軌道上,想用冷鐵軌麻痹腳板,走路就不太痛,卻常踢破了趾頭流血而不自知。忽然間,帕跪落去,耳朵貼上軌道,上頭除了輕便車的賓士聲,還傳來大鐵獸的怒吼。他跳起來,大喊他要攔下大怪獸,喊完,戴上戰鬥帽。一旁老是跟班的同學戴上盤帽,拉一拉帽檐,學他張開手,搞不清楚自己的蠢樣是要幹嗎。帕的目珠激動,肌肉膨脹,他多走幾步,站上那座才建好的「香灰橋」。他張開腳,鐵著腰,直到胸肌滿出了旺盛的氣力,大吼一聲,要在這橋頭擋下那改變關牛窩的魔魅力量。

現下,帕要在水泥橋擋下鐵獸。咚咚的,鐵獸來了,把煙吐上天,搔得群山的稜線微漲了。轉過彎,大怪獸亮出藍綠色車殼,肚子長了十顆輪胎,有四個猛搗的直立式汽缸。它是一列不靠鐵軌也能走的火車。火車後頭跟著兩台卡車和五匹馬,前頭有吉普車引導。吉普車上的憲兵對車夫大吼,要不就搬走鐵軌上的輕便車,要不就變成肉泥的份。幾個大胆的孩子跑去,有的用日語大喊:「是汽車(火車)來了。」有的用日語大喊:「自動車(巴士)來了。」他們隔著火車爭吵,吼叫全被鐵獸的喘息聲壓下。村人的焦點很快又轉移了,因為有一頭被火車嚇壞的牛直衝帕去。這黃牛嘴吐白沫,牛鼻被銅貫扯出血,後頭拖著的空車蹬到石塊就蹦得高,讓緊追的老農大叫大哭。只見帕把力氣灑滿身,不過是一手拗牛角,一手扯牛環,使一箸菜的力,牛就乖乖靠在他懷裡了。
學生每日面向東升旗后,要轉向東北朝日本的皇宮鞠躬,代表對天皇、皇后的敬意。可是離學生最近的,只有馬匹吐氣。它們向學生們嘶嘴皮。士兵連忙把馬拉過去,學生這下看到更精彩的馬屁股開闔,一坨糞直落地,冒熱氣。帕忍不住大笑,一次比一次誇張,肺囊笑癟、腸子折傷,鞠躬時快拗不回腰骨了。師長對這大孩子沒法度,要是其他的孩子敢笑,一巴掌甩回去。特別是校長更是狠,平日聽到誰講客語或泰雅語,罵完就呼巴掌,把人甩得五官翻山,再把寫著「清國奴」的狗牌掛在學生身上。被罰的學生要去找下一個不講「國語」的人,移交狗牌。狗牌最後全找到主人,掛在帕身上,像鬍子一樣密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被壓得脊椎側彎。狗牌掛越多,帕就越講方言,鐵著挑戰規定,校長要是敢呼去巴掌,手肯定腫得找不到指甲。所以,校長看到帕對馬狂笑,只有咬牙的份,想來想去,只好把他調為升旗手,也許拉拉繩子能讓他專註些。三天後的升旗典禮,即使六匹馬齊一放屁拉屎,帕半個笑紋也不皺,冷得像中風的石頭。校長以為這是他的功勞,把帕調為旗手是對的,其實是新老師美惠子無意間用黑土丸馴服了帕。
殺人的大鐵獸來到「番界」關牛窩了。它有十隻腳、四顆心臟,重得快把路壓出水,使它看起來像一艘航在馬路的華麗輪船。新世界終究來了,動搖一切。有人逃開,有人去湊熱鬧,只有「龍眼園家族」中的帕(Pa)要攔下大鐵獸。帕是小學生,身高將近六尺,力量大,跑得快而沒有影子渣,光是這兩項就可稱為「超弩級人」,意思是能力超強者,照現今說法就是「超人」。
美惠子敞出了凶臉,對帕說:「你們『番人』好野蠻。」見帕不言,又問,「你是畢業生吧!」
那一刻,是人的都歡呼尖叫。坐在火車裡的日本陸軍中佐鹿野武雄嚇到,從座位彈起來,問隨行的庄長,那壯漢是誰?「那是帕,一個爸媽不要的孩子,雖然高大卻還是小學生。」庄長恭敬回答下去,「他是大力士,喜歡攔下路上的怪東西,連北風都敢攔。」鹿野中佐遠視著帕,抿嘴不語,心想:「大力士,不就能配稱『超弩級』的人。」便要考驗帕的能耐。他要傳令點督下去,帕要攔就攔,就是能九*九*藏*書攔下全世界更好。鹿野中佐治兵如鬼見愁,極為嚴厲,說一句話,旁人得做出百句的內容,因此有「鬼中佐」封號,而「鬼」在日文漢字有兇狠的意思。傳令勒韁騎馬,喝聲去傳令了。於是,前導吉普車緊停在帕前面,不是怕被人攔,是怕違令而害慘自己。帕卻怒眼圓睜,天真無比地吼:「閃,你擋下後頭的怪物了。」他連人帶車地把憲兵推到路邊,撒泡尿也比這省力。帕拍拍手上的灰塵,站回橋頭,把十根手指的關節捏得又響又燙,然後張開手臂。庄人叫得半死,閑閑等著帕攔下鐵獸。
「劉興帕。」帕又補充說,「我的名字里有個番字。」
有一次上課,美惠子要帕和一個很瘦的同學站一塊兒比較,說明什麼叫營養不良。對照組憔皮邋遢,瘦成竹竿,吃下肚的營養被蛔蟲攔截——它們又肥又長屬於盜匪型的過動兒。美惠子告訴全班,帕身材魁梧,是吃米飯的模範生。大家羡慕得鼓掌。帕搖頭,說他一年只在除夕喝白湯,裡頭找不到飯粒。美惠子說,那種白湯叫牛奶,喝這種高營養湯的才強壯。帕猛搖頭說,那叫「糜飲(稀飯)」,淡得不牽絲。因為帕用客語講糜飲,難翻成日語,用粉筆灰摻水來示範。最後,帕掀開裝書的花布包,滿足美惠子對他吃食的好奇。帕連飯都沒帶,每天帶米酒瓶,嚇得美惠子把他認為是酒鬼。瓶子像現今的清酒瓶大,裡頭塞滿當成餐飯的蘿蔔乾。美惠子難以相信這能讓人強壯,無病無痛地長成。帕說,他倒是有牙蟲發瘋的病,鑽入腦漿或下顎了。美惠子知道那是牙痛,用一種濕臭的黑藥丸,塞入帕的臼牙縫,說:「這是天皇賜葯,你要更尊敬他。」帕的蛀牙好了,記得那種外殼畫有喇叭的橘紅盒子,藥名「征露丸」——這是一九○四年日本人在日露戰爭中發明的腸胃藥,意謂征服了「露西亞(俄國)」。
劉金福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說那一定是「木包人」,這世上沒有不用鐵枝路就會轉大彎、爬大坡的火輪車,要是有,肯定是唐山貨。
在扇了帕一巴掌后,兩人安靜多了,這時山下傳來火車的尖銳笛聲,清楚可辨。劉金福心頭癢,要求帕準備「馬擎仔」,準備下山看看那傢伙,省下這個、那個的溝通,也能化解祖孫這時的僵持關係。所謂馬擎仔,是改良自扛木材的工具「竹擎」的一種座椅,架在帕的肩上,方便劉金福乘駛。劉金福用纏頭——某種老時代的黑長布,把腦後的長辮子攏起來,騎上帕,才左潑風來,右甩雲去,就晃到幾裡外的莊子。在那裡,天空丑了一匹煙,像虯竄的龍,龍尾散開來,濃稠的龍頭卻鑽進火車煙囪,鑽個不停。火車跑出五座山外,巨聲泛在十座山內。從煤煙的厚薄來判斷,帕馬上可追上,讓劉金福被鐵獸嚇著,要是能罵上它幾句更好。馬擎仔快奔,震得劉金福渾身的關節吐酸水,骨頭快拆了,便踩帕的肩暗示,說:「你莫憨了,山裡沒火輪車,那種行鐵枝路的,在縣裡才有。」帕聽了這話更是硬頸地要載他去瞧,直到劉金福又說骨節篩出粉了,才愣下腳。劉金福說得是,那怪物不會就此消失,總會再來,不急一時。
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車站前示眾,等待火車輾出他的神魄。一刻后,火車翻過牛背崬,大煙熏黑了白雲,直衝驛站而來,見著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踩去。恩主公嚇出力量,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壓不扁、跺不爛、輾不出腸的泥團,火車來來回回、前進巴顧地壓也沒辦法。鬼中佐要火車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聲:「帕,出來。」帕人很高,頭從人群中浮過來,不久露出全身。鬼中佐要他報上名來。
難得下山,劉金福要帕在莊子多繞幾圈,給人看看,也看看新世界。村人稱這對祖孫為「兩子阿孫」,便猛喊兩子阿孫來了。他們看到劉金福,歡喜地喊他「老古錐」,有骨氣跟日本人耗;見他走了,在後背笑「死硬殼」,在山頭當窮土匪、又搞什麼食飽閑閑的鬼皇帝。兩子阿孫搮了幾圈,把孩子都吸引來,劉金福用老時代的講法,說剛剛的叫火輪車,它靠的站叫「火輪車碼頭」。村童報以熱烈的掌聲,覺得這老貨仔真行,把火車說成流動的火,難怪車站叫碼頭。他們最後停在有錢的阿舍家所設的報紙欄。頭條仍是日軍爆擊珍珠港,快一個月了,報紙沒換掉。帕大聲說,阿公你看,米國人輸了。劉金福唯一反駁的是把米國糾正成「美利堅」。說罷沉默了好久。這幾年來,劉金福每回下山便以騎在帕肩頭的方式,吸引小囝仔來讀報紙,教導夾藏在日語中的漢字。自從日中開戰後,開始禁絕漢文化,漢文報紙漸漸沒了,連學校每周一堂的漢文課都取消了。經劉金福的教導,這些村童已習得十幾個漢字與讀音。但是他們玩心重,總是顧不好腦殼中的漢字,常不小心讓字從耳朵溜走。
帕覺得劉金福很老古板,壯膽跟他唱反調,說:「那火輪車是哪來的?人家說是內地貨。」
全關牛窩最慢知道恩主公被殺的,就數帕的阿公劉金福。劉金福read.99csw•com當年是關牛窩的土豪,用一株百年龍眼樹繁殖出無數樹苗,靠此養活子孫。莊裡產的蜂蜜漿稠,如月光,如摻了時光的液態瑪瑙,每季珍品皆裝入雕有桂圓花的玉罐。珍品進貢給巡撫劉銘傳吃,他的麻子臉好了不少,但他妻妾的感情更壞了,常為養顏美容的蜂蜜爭來爭去。劉金福因此獲武官八品,領軍一百名官兵隘勇和民兵隘丁,好防堵少數民族侵擾。劉金福娶了三個老婆,以曾搞垮三張眠床自豪,卻苦於記不得十五個子嗣的排序和名字。清朝敗給日本后,立《馬關條約》割讓台、澎。劉金福聽說日本人愛抽稅,吃飯洗澡放屁要抽頭,跟老婆上床還要繳稅。他氣不過,領了軍民一百二十人,攜防「番仔」的火繩銃十把、戳山豬的雞油柄鏢刀二十支、竹篙插菜刀四十支,加入「義軍」對抗日本的現代化武器,展開俗稱為「走番仔反」的戰爭,這回的「番仔」變成日軍。義軍越打越慘,打輸顛倒志氣高,最後在台灣中部的一座大山頭被日軍徹底擊潰。劉金福退回關牛窩。日本人到村子治理后,劉金福有萬萬個理由反抗,發現沒有比老理由更好的,就是寧願那裡綁死也不繳半滴「漦(精|液)」稅。他志氣高得拋家棄子,獨隱深山,用竹籬圍成圈,延續一個叫「綠巴碧客(Republic)」的神秘小國。他自擁「國璽」和「國旗」,「國土」有菜園幾畦,子民有雞鴨三兩,繼續和日本人消極抗衡。
鐵獸不來,帕上前理論。火車真壯觀,車前掛有黑檀木底紋的菊花環,環內寫「八紘一宇」四字。意思要納八方于同一屋宇,即四海一家,潛台詞是征服世界的意思。車頭還交叉掛著日丸旗和日本陸軍十六條旗,迎風獵獵,好不剽武。火車的線條雄悍,迷宮般的轉軸和精巧齒輪的神秘運轉。輪胎是實心橡膠胎,主動輪直徑有一米八。夕陽斜來,車殼發出閃光。帕摸了車頭用來推開路障礙的鐵鴨嘴,上頭流動一路所累積的靜電,啪一聲,他被電得大喊:「它咬人。」帕的膽都冒疙瘩了,小心地繞到另一邊觀察,不料叫得更大聲。這回不是觸電,是看到車牆貼了張報紙,頭條是「皇軍奇襲米國,爆彈轟沉真珠灣」。美國珍珠港報廢了,用「轟沉」不是「擊沉」,表示珍珠港像戰艦般瞬間沉沒。帕高興得鼓滿了肺氣,雙臂一擠,喉管高聲響出:「爆擊(轟炸)米國,米——國——陷——落。」陷落就是淪陷。帕喊聲出,千山潑了回聲,讓所有的孩子也興奮得不斷喊陷落、陷落……
帕忘了攔下鐵獸這回事,興奮地抓它搖晃,其他孩子跟著搖車。火車漸漸地顫抖起來。鬼中佐要看帕如何面對新式火車,要士兵們等待,即使帕點一把火燒他們,也要有稻草人被活活化成灰的精神。孩子搖完火車,學帕爬上車,他們跑上躥下,熟悉得當灶房來逛。這時候,帕第一次看到鬼中佐,毫無畏懼,卻被他身邊一位叫秀山美惠子的女子驚著。美惠子足蹬白襪鞋,穿西洋白衫,下著淡藍長裙,身材纖細。她是關牛窩公學校的新教師,和傳統穿褲子的女人相較,她洋派多了。尤其是臉頰紅如蘋果,白皙透透,是內地人特有的面相。
火車的前頭有個小駕駛房,裡頭的機關士轉著大方向盤,只要拉一根鐵棒,汽笛喊出的尖銳聲,能讓路人頭髮全豎成了插針。火車鳴笛來,帕也大吼回去,憋滿了氣力迎接。這一叫,火車像紙糊的,搖搖顫顫地剎停,兩側滮了幾泡蒸汽。這時節,機關車尾蹦出一個十七歲、名叫趙阿塗的機關助士。他臉上老是掛著鼻涕,甩呀甩的!人爬上車打開水箱,又從驛邊的水塔拉下了輸水器「水鶴」,注水給火車。村童大叫,覺得帕真厲害,要鐵獸停,它哪敢走。接下來孩童輕嘆,原來幾日前建完的木房不像驛站,倒像是畜獸欄,水塔也是給它洗刷喉嚨用的。機關助士加完水,跑回爐灶間。那裡熱得空氣中游滿了透明蚯蚓,大火把他的汗烤乾,白色的體鹽落滿地,腳踩沙沙響。他用鏟子給火室喂石炭。火舌舔得凶,把煤咬出脆亮。一團石炭從煤箱滑落,縱身一彈,還沒落地就給一個利落的孩子接著。他一啃,牙咬崩了,滿嘴黑呼嚕地喊:「這石頭能燒火了。」
「這是『番名』,漢名呢?」

「鹿野千拔,來。拔刀,斬中國神。」鬼中佐拍了腰間的佩刀。
這兩人平日很少私情對話,像不同時代的野鬼。要是話超過十句,都是在吵架了。帕在籬笆內很順從劉金福,講一不二,在籬外就馬虎,常逗弄劉金福。他們相依為命,要是哪天沒聽到對方的屁響,全身發酸不對勁。這種關係得從帕的天生異能說起。帕出生兩個月就會爬,因為命克爺娘,由不信邪的劉金福從「龍眼園」帶回撫養。帕忘不了那天,有個頭上長了黑尾巴的人要他背一捆棉被和草席,艱困地爬了四公里,來到樹蕨比草多、潮濕濃過雲read.99csw.com的山谷居住,一住就是十年。如今,帕每日放學后,把日文書和制服掛在墳邊的小屋,換上台灣衫走入籬笆。這天,帕轉家後主動對劉金福提及,恩主公被人打爛了。劉金福問:「誰打爛的?」帕頓了會,說:「四腳仔。」在村人眼裡,日本人跟狗一樣吠人,故稱「四腳仔」。劉金福又問:「那四腳仔叫什麼名?」「鹿野千拔。」帕才勉強說完日本名字,狠狠吃了劉金福一巴掌,哪躲得去。帕犯了大忌,因為在劉金福的竹籬內不能說日語。
香灰橋是不久前由百個年輕人建的。他們扛十八座小工寮進庄,吃住在裡頭,走時把工寮扛走。這些推行「皇民化」的人,把畫有兩把鍬子的旗子插地,立即幫山路動手術,拿丁字鎬、鑿子及鋤頭猛刨,莊子到處瀰漫著泥灰。他們工作多麼有幹勁,幾乎像在玩把戲:把路在這裏往上撬、那裡往下捶,幾下就平了。拓寬用手抓住路兩邊,傾身往後拉開便行;截彎取直是站在莊子的兩頭把路扯了直,再鋪回這種稱為輕便車或台車的軌道,過程好到沒可嫌。遇到關牛窩溪,他們架起檜木橋,淋上瀝青強化。才扛走工寮,當夜的溪谷就鬧鬼了,流過的洶湧嘲笑聲把橋沖毀了,順河流五公里找不到什麼殘木。青年人又扛回工寮,改用石頭建橋,加班到午夜才竣工。當晚的溪水少,卻流過激烈的鬼聲,把石橋拆崩了。青年人再扛回工寮外,還扛來一台黑轎車。車放在大檜木板上,由四十人扛跑,像迎神祭慶典中扛著繞境的寶輦。到了目的地,把轎車搬下,郡守走下轎車。因為戰爭使得汽油欠缺,郡守又想坐車,才由抬得手痒痒的青年人扛來。文武官、保正早就在路邊站一排夾緊腿,恭敬迎接。庄人跑來斗熱鬧,表面正經,私下更正經說,這橋連內地(日本)的師傅都沒法度呀!因為河裡住了一群烏索索的毛蟹,是恩主公的營兵。要是沒先去廟裡丟個聖筊,得不到恩主公的同意就蓋橋,毛蟹會拆到你脫褲子。
這時又像往昔,劉金福要村童在擠滿孑孓字的報紙中,挑出俗稱「正字」的漢字,來個教學。帕在山上是條蟲,下山變成龍,在莊子反而胡來,常常領著村童和劉金福戲耍。帕在地上用腳趾寫下「內地」,幾個孩子見狀,手指停在日文報的不同處,卻是同字。劉金福知道這是挑勢,怎麼會問題一樣,便生氣說:「教不精,這不是講過了,仰般忘記?」他再仔細解釋,內地就是唐山,我們從那兒來的,然後用俗稱「正音」的漢音念上一遍內地。孩子王的帕會猛搖腳板,小孩便大笑地喊:「錯,內地是日本啦!」用日文頂了回去。劉金福怒說這些日文是孑孓字,說出的是蚊子音,講的是吸人血。四腳仔不是人中胡,就是屐仔腳,那講的、穿的、用的都是唐山早就丟掉的垃圾,才被狗仔叼去東洋用。你們小囝仔顛倒學,不學一手,學二手的,譏衰人。
郡守嘰里呱啦用日語罵:「虧你們是大國民呀!是大東亞聖戰的非常時期了,連橋都建不好,要是軍錙不能運,大家就完了。」內地來的工程師聽了猛啄頭,擂通了道理。他們在溪流上架模板、綁鉛絲,再將水泥摻入水和沙子,攪拌后灌入模板。一位老農看了大笑,說:「嚎痟,石橋與木橋都垮了,反倒用爛泥做。」好多村民拍膝應和。到了當夜,有人提火把來看,聽到毛蟹憤怒對橋墩猛甩耳光的響聲,樂得把話悶著,明日再拿出來趁人多取笑。第二日,天才光,大家跑到橋頭,神鬼搓把戲似的,橋穩穩的沒垮,只有模板脫了,亮出非鋼非鐵非石頭的東西。那散落的模板上全插滿了斷螯,像蜂蛹顫個不停。恩主公的大將都沒用了。幾個孩子在地上找,看有沒有昨日留下的軟泥,吃了身體變成鐵。老農忍不住罵:「一群憨朘子!那香灰在廟裡最多,不用搶。」
忍不住的是巡察,他們站在驛站前恭迎火車多時。在大鐵獸前,他們的佩刀興奮得發出細微聲,連忙用手按下,卻發現手抖得更凶。車站一帶屬翹鬍子巡察管的,這綽號來自他留有仁丹廣告那種上將式的翹鬍子。翹鬍子巡察多少怕帕,但看不下荒唐了,拿了短鞭走到車內,猛揮去,往帕額頭鑿出鮮血。「笨蛋。」車尾傳來鬼中佐的聲音,他站起來,眼神豺,斜陽把高筒軍靴炸出了刺眼的反光,好像腳踩怒火。一旁的士兵寒毛豎直了。翹鬍子巡察把腿並得沒縫,鬍子一翹,隨後又怒罵著帕,要這個清國奴滾下車。鬼中佐又罵笨蛋了,拍響軍刀,指著巡警的腳說:「所有文武官,明天起給我打綁腿。」翹鬍子巡察了解自己被罵,應聲下車。這時候,鬼中佐走過帕,要是正眼看這孩子會有點怕。他走下車,穿過黑壓壓的村民,爬上備妥的樓梯,站上車頂鋪好的紅艷絨布。他看著縱谷的某座山,抽出銀亮的佩刀,對糾集的村民說:「這是新的時代,從現在開始,你們要做工奉獻給天皇。不惜任何代價,給我剷平那個山頭。拿起工具,唱歌出發。」火車響出汽笛,抖動起來,四周炸出白靄的蒸汽,像浮在海上裝滿朝氣的輪船。整座縱谷也彷彿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