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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1936年

序幕 1936年

「沒有能力扮演哈姆雷特的人是不配享有演員稱號的。」他謙遜地說。宣傳部長當即表示贊同,並說亨德里克精彩的表演詮釋著「悲劇的精髓」。話音剛落,全場開始騷動。
現在,兩千個野心家、幫凶和勢利小人,歡呼雀躍,歡迎洛特,這使她感受到了「人民的愛戴」。她穿過珠光耀眼的人群,給予他們微笑。微笑是她廉價的施捨。她的丈夫賜予她這麼多的首飾,使她毫不懷疑,這是上帝的意志。
「好像得了癌症。」一個英國新聞界人物用手帕捂著嘴巴,向巴黎的一位記者說。可是他找錯了談話對象。這個巴黎人叫皮埃爾·拉律,是個老朽的、詭計多端的矮子;實際上他極力推崇新德國的英雄主義和威嚴著裝的年輕軍人。他不是記者,而是個闊佬,寫過一些書,都是以歐洲各國的社會、文學、政治生活為題材。他生活的主要內容是結交社會名流。這個荒誕不經而又聲名狼藉的小男人,獐頭鼠目,說話像久病的老太婆,尖聲尖氣。他蔑視法國的民主制度,向每一個接近他的人聲明,克萊蒙梭是無賴,白里安是白痴。而德國蓋世太保的高級官吏,在他看來,個個都是「半神」,新德國的最高領導人都是「全神」。
這個問題提得很不識趣,這點連雍容華貴的貝拉夫人和《塔嫩貝格》悲劇的作者都察覺到了。詩人回答「擔任過」,但口氣生硬。但科隆的這位胖太太仍未察覺。還用不得體的輕薄口吻說:「樞密院顧問先生,您對您的後任亨德里克會有點兒妒忌嗎?」她還衝他羞怯地搖晃手指。貝拉夫人見此情景,不知把目光移向何處是好。
為慶賀總理四十三歲生日而舉辦的舞會由於規模空前,所以歌劇院的所有廳堂都派上了用場。粉墨登場的人們,進出於寬敞的休息廳、走廊和前廳。每個包廂的欄杆上都懸垂著高檔帷幕,香檳酒瓶被開啟時的砰砰聲不時地從包廂里傳出。劇場里的座椅被移走,裏面擠滿了一對對的舞者。龐大的樂隊佔滿了整個劇場的舞台,規模之大,使人以為要演奏理查德·施特勞斯的交響樂。但是樂隊演奏的卻是不合時宜的軍隊進行曲和爵士樂。儘管德國已把爵士樂作為黑人的低俗音樂加以禁演,不過在總理這樣的達官貴人的喜慶舞會上,它倒是絕對不可缺少的。
詩人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不少文章都奉承過這雙眼睛的純潔,說它流露出火一般的熱情。而今,這雙眼睛正在對眼前這位萊茵地區胖太太身上的珠寶首飾進行估價,「下次我到科隆去演說或上演我的劇本時,可以住在她的別墅里。」他心裏這麼琢磨,嘴裏卻說:「我們無法理解國外對我們國家居然散播了這麼多的謠言,製造了這麼多的中傷。」
「聽說,歌劇院今天晚上的布置,花費了六萬馬克。還要加上其他四萬馬克的開銷。而為了籌備這次舞會,歌劇院停演五天,給國庫帶來的損失還沒有算在內呢!」
「我聽說,在西德一個工業中心工作的八百多名工人最近被判了刑。在同一次審判中,這些工人全部被判處長期徒刑。」
另一條爆炸性的新聞是:亨德里克·赫夫根院長是現任空軍上將/總理的忠實的寵兒。總理無視宣傳部長的心愿,任命亨德里克為國家劇院院長。經過長期激烈的鉤心鬥角,宣傳部長被迫犧牲了他的門徒詩人凱撒·馮·穆克,把他送出國去旅行。現在,他向對手的寵兒問候、交談,並在大庭廣眾面前表示敬意。這個狡猾的宣傳家是否想用這種方式,向國際上層社會表明,在德國統治階級最高層里,根本不存在陰謀與分歧,宣傳部長和空軍上將/總理之間的爭風吃醋,純屬無稽之談?亨德里克是首都輿論界議論的中心人物,是因為他異常狡獪,既善於同宣傳部長周旋,又能同總理/空軍上將保持親密關係?或是因為他在背後煽動一個當權派反對另一個當權派,反而使兩大敵手都成了自己的保護人?他完全能做到這點,因為他可以遊刃有餘地將其機智發揮得淋漓盡致。
「真是一次嘆為觀止的慶祝盛會啊!」萊茵地區一家軍火商的胖太太對來自南美的一個外交官夫人說,「嘿嘿,我今天太開心了,好像以往都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但願德國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我現在一樣開心!」
南美的那個外交官夫人不大懂德語,她無言以對,只是苦澀地笑笑。那個胖太太,由於對方的冷淡而深感沒趣,決定另找攀談對象。
兩位顯貴輕輕地交談著,因為周圍不但有獵奇的人,也有用鏡頭記錄的攝影師。皮埃爾·拉律欣喜若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在不停地揉搓。軍火廠老闆娘把嘴巴湊到皮埃爾·拉律的耳邊低聲說:「院長和部長真是絕世雙雄啊!兩人都成就卓著!還都那麼瀟洒!」她那珠光閃閃的身體貼向弱不禁風的矮記者。這個瘦小乾枯的法國後裔,儘管平日九-九-藏-書崇拜日耳曼英雄主義、魁梧強壯的德國青少年、「元首」的思想和貴族的頭銜,但現在他對貼過來的女人的肉體,不禁感到膽戰心驚。他稍稍往後縮了一下身子,尖聲地說:「高雅之至!令人陶醉!無與倫比!」來自萊茵的胖太太急忙說:「告訴您吧,亨德里克是個人見人愛的棒男人,是在巴黎和好萊塢都找不到的天才。他具有那種十足的德意志人的氣質,正直,樸素,誠實!在他這麼小的時候,我已料到他以後會有出息。」她伸出手比了個高度,表示亨德里克當時還很小。而這個女財主在科隆慈善救濟會時就從沒把亨德里克的母親放在眼裡。
「聽說了嗎,洛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得要三千馬克呢。」一個電影女明星對她的舞伴、霍亨索倫皇室中的一位親王講。洛特的丈夫,就是今天以童話中王子般氣派地慶祝他四十三歲生日的權勢人物。洛特過去是一名參加輪演劇目的地方演員,她善良而質樸,且具有德意志民族的氣質。就在他們舉行婚禮的那天,「童話中的王子」還下令槍決了兩名無產者。
今宵良辰美景,人盡賞心樂事。賓客們恣意尋歡,無論是免費光臨的,還是花了五十馬克買入場券來的,都在盡情作樂。跳舞、閑聊、調情,欣賞自己,欣賞他人,最重要的是欣賞著能舉辦豪華晚會的權勢人物。在包廂,在迴廊,在食品香味誘人的餐廳,人們交談甚歡。人們對女人的裝束評頭品足,對男人們的財產,甚至對慈善彩票的獎品也都議論一番。據說,最貴重的獎品是一個用鑽石打造的「卐」字,這一珍品可以用作飾品或吊墜。
詩人俯身去吻胖太太戴著首飾的手。胖太太又滔滔不絕地嘮叨開了,「好開心!幸會!我在照片上見過您,在科隆欣賞過您創作的有關塔嫩貝格戰役的劇作,我被那部作品所震撼。那齣戲演得真棒。當然,眼下柏林演出的盛況更為空前!其實,戲的演出也很棒,真的非常完美。樞密院顧問先生,前些日子您做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現在人人都在議論您寫的那部遊記。最近我正要買本拜讀拜讀。」
「在國外,我目睹了種種美和丑。」詩人平靜地說,「然而,我這次到國外旅行,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是去當『信使』和『教員』。可以說我在國外為新德國爭取到了新的朋友。」
「親愛的貝拉夫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您好嗎?您不懷念我們科隆市嗎?當然,您在柏林這裏可是得天獨厚啊!您可愛的女兒約茜小姐好嗎?對了,您了不起的兒子亨德里克在忙些什麼?我的天啊,您想過他現在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嗎?他幾乎成了部長一樣的大人物了!親愛的貝拉夫人,我在科隆是多麼想念您和您可愛的孩子們啊!」
三個人沉默不語,然後便環顧四周,側耳傾聽慶祝晚會上的喧鬧聲。「真令人震撼!」其中一個年輕人終於低聲慨嘆道。但此時語氣中毫無挖苦之意,好像他已被這場面所折服,甚至被周圍的奢華布置而驚呆。大廳內燈光璀璨,香氣四溢,令人眼花繚亂。這個來自北歐的年輕人凝視著閃爍的燈光,獨自思忖:「我這是在哪兒?毫無疑問這裏的環境非常奢華,但卻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油頭粉面的男男女女,興高采烈,可總顯得裝腔作勢。他們的一舉一動,活像木偶,呆板生硬。他們的目光里,不是流露著善良,而是蘊藏著恐懼和殘暴。在我的國家裡,人們都不是用這樣的目光看別人,而是用友善、自然的神情。在北歐,同胞們的笑,也是另一種模樣。而在這裏,人們的臉上流露出嘲弄和悲觀,張狂和挑釁,還有絕望。所有這些都令人極其的悲哀。快樂生活的人,決不會發出這樣的笑聲,安居樂業的人們,也決不會這樣笑……」
一位穿著軍禮服的軍官,透過單片眼鏡,向正在對話的兩個年輕外交官瞥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兩個年輕外交官立即笑容可掬地向他彎腰致意。等到這位軍官走遠、說話聲傳不到他耳中時,兩個年輕外交官繼續交談。
「當然!」來自威廉街德國外交部的先生感到有點兒尷尬。
整個大廳騷動了,人們談話的聲調出現了異常,原來是宣傳部長駕到!今晚,他的光臨,出乎人們意料。眾所周知,他同總理壽星的關係緊張。此刻壽星尚未露面,一旦他進入會場,慶祝活動就會達到高潮。
「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祝壽會。」
德國外交部的一位先生,過來同這兩個年輕外交官搭訕。這兩位立即改換話題,竭力稱讚劇院布置得何等富麗堂皇。
「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我們事事如意。」貝拉夫人驕矜地說,「約茜已經和年輕的多納斯貝格伯爵訂婚了。亨德里克有點兒過於勞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他剛一開講,正在熱烈交談的兩千人立即安靜下來,全場鴉雀無聲,恭聽亨德里克用頗具情感的聲音向總理致祝詞,他的語言顯得陳腐而冗長。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亨德里克,對他頗為欣賞。他是權勢的化身,只要權勢的光焰不滅,他就沐浴著權勢的光澤。他是當今權勢煊赫的人物中最顯https://read.99csw.com耀、最聰明的一個。為了慶祝他主子四十三歲的生日,他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從嘴裏發出令人吃驚的歡慶音符。他的下巴高高翹起,目光炯炯,舉止動作迅猛、有力。他斟字酌句,盡量不說一句真話。那個頭顱被剝了皮的凱撒、宣傳部長和鼓著一對牛眼的婆娘,似乎都在監視他。讓他只能說假話,不準說真話——似乎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律,規定在這個大廳乃至全國,都得說假話。
貝拉夫人莞爾一笑。她衣飾素雅,但又風姿獨具。光滑如水的黑色絲綢連衣裙上,綴著一朵耀眼的潔白的蘭花。已霜染的鬢髮與薄施脂粉而仍顯年輕的臉極不相稱。她那雙灰藍色的大眼睛,遲疑但又友好地瞧著眼下這位喋喋不休的胖太太。胖太太戴著閃閃發光的項鏈和長長的耳墜,穿著巴黎產的長裙。這一切,都是德國瘋狂擴軍備戰給她帶來的收穫。
「來湊這種熱鬧,真有點兒倒胃口!」
「工資方面的狀況,真的很糟嗎?」
他當然知道,也是眾所周知的,在這座大廳里,宣傳部長夫人對總理太太妒忌得快要發瘋了。由於「元首」本人沒有結婚,所以過去宣傳部長的結髮妻子同時也成了德國的「第一夫人」。她端莊大方地完成了上帝賦予她的這一使命,這點,連她的死對頭也不能否認。可是後來,來了個洛特·林登塔爾,一個二流女演員,年紀也不小了,竟然嫁給了大腹便便的總理。宣傳部長夫人為此非常痛苦,別的女人已擠到她前面去了,並搶走了「第一夫人」的位置。這個女演員成了人們狂熱崇拜的對象,似乎她成了復活后的凱撒王後路易絲。每一次為洛特舉行晚會,都把宣傳部長夫人氣得偏頭痛。今晚她就被氣得卧床不起。
亨德里克微微低下頭,把他迷人的下顎稍稍壓低,露在閃亮的白色衣領上的脖子立即出現許多皺紋。
亨德里克有一副受過專門訓練的嘹亮的嗓子。他的喊聲能夠透過大廳傳到最遠的角落。
此次舞會總共發了兩千多張請帖,其中大約一千張是免費贈送的,另外一千張是賣出去的,每張售價五十馬克。這就意味著用賣票得的錢來抵償部分費用,其餘的費用則由納稅人承擔。納稅人倒是同總理非親非故,不屬於德國新社會的顯赫人物。
「這我能想象得出。」胖太太說話時,流露出肅然起敬的表情。
據知情人透露,安慰獎也挺有趣的,其中有杏仁蛋白糖做的坦克和槍炮。女人們俏皮地說,情願要糖做的殺人武器,也不要「卐」字珍品。
我原諒人類在戲劇作品情節中犯的錯誤,但我不能原諒人類去犯戲劇作品情節中的錯誤。
會場內聚集了所有的自認為是該國舉足輕重的人,只有「元首」本人,因嗓子疼和神經衰弱謝絕光臨。還有黨內幾位要人,由於出身低微而未被邀請。然而來賓中還有親王、侯爵和貴族,德軍總參謀部的全體將領,有錢有勢的銀行家和企業巨頭,幾位外國使節,他們大都是小國或邊遠國家的外交官,還有一些部長和著名演員,還有一個衣著華貴的詩人,他是「元首」的私交。
「先生,您在胡謅些什麼呀?」矮記者勢不兩立地教訓著別人,語音冰冷沙沙,像枯葉飄落,「『元首』身體健康無恙,只是有點兒小感冒。」
數千萬人精神世界的主宰——宣傳部長,一瘸一拐地穿過光怪陸離的人群。人們紛紛向他鞠躬致敬。彷彿有一股陰森森的寒氣,伴他一路而來,他好像一個險惡、孤獨、殘暴的凶神惡煞,從天上降到一群花天酒地、怯懦而可憐的凡人中來。有幾秒鐘,全體凡人像是嚇癱了。跳舞的人,一個個優美的身姿,突然都變成了雕塑,目光都停留在這可怕的矮子(宣傳部長)身上,無數眼神包含著沮喪和怨恨。矮子(宣傳部長)試圖將其癟嘴兩角的肌肉伸展到耳邊,擠出一個富有感染力的微笑來沖淡一下這陰森的氣氛。他那雙狡黠、深陷的眼睛力圖投送出一些善良的目光,以儘力表現出他和藹可親的內心。他瀟洒地拖著那隻跛足,靈活地匆匆穿過披上節日盛裝的大廳,向兩千個奴才、幫凶、騙子、受騙者以及傻瓜們,展現他那禿鷲般的臉孔。他在百萬富翁、外國使節、團級指揮官和電影明星身邊一晃而過,滿臉奸笑。在劇院院長亨德里克·赫夫根、樞密院顧問和市議員面前,他一下子站住了。
英國記者緊張起來,他知道這討厭的矮記者會立即去告密,就立刻申辯說:「這是義大利記者向我暗示的……」
「親愛的,我還要祝賀您成功地出演哈姆雷特。」宣傳部長說,「真了不起,您是德國戲劇界的驕傲。」
「我聽說,被審判的只有五百人,另外一百多人因持不同政見已被秘密處死,根本就沒有通過審判。」
「親愛的亨德里克,您好嗎?」宣傳部長向劇院院長表示問候,面帶誠摯的微笑。
「多麼英俊瀟洒的小夥子啊!」她向矮記者投去充滿深情的挑逗目光,嚇得他倉皇溜掉了。
院長亨德里克也以微笑答謝,但嘴咧到一半,笑容被收斂住了,眉頭深鎖,好像很痛苦。「謝謝,部長先生!」他輕聲地說,語調輕快,吐字緩慢。部長握住院長亨德里克的手久久不放。院長亨德里克又說:「請問,貴夫人身體好嗎?」一聽這話,部長的臉頓時嚴肅九*九*藏*書起來。「今晚她有點兒不舒服。」隨即他把院長的手放開了。院長以一副黯然神傷的表情說:「深表遺憾!」
他的聲音在顫抖,顯然被自己的寬宏大量和崇高情操所感動。貝拉夫人還是一副全神貫注的表情。軍火商的胖太太被這位大名鼎鼎的劇作家莊嚴而崇高的態度感動得快要流下眼淚,然而她還是令人欽佩地控制住了自己,沒讓眼淚流出來。她掏出一塊真絲手帕,悄悄抹了一下眼角,明顯地抖動了一下肩膀,這再次證明了萊茵地區居民特有的那種豁達開朗的性格,又在她的情緒里佔了上風。她又樂呵呵地歡呼:「真是令人難忘的舞會啊!」
「但他們都在高唱和平。」第二個外交官補充說。
——引自歌德著《威廉·邁斯特爾》
總理夫人洛特善用微笑代替咧嘴笑,她一招一式都在模仿路易絲皇后,身上穿的那件昂貴的長裙,成了在場女人們的話題。這長裙過於華麗,是由閃光的銀絲織成的,既光滑又閃亮,裙長拖地。捆紮起來的金髮上戴的冠狀頭飾,胸前別的珠寶翡翠,其尺寸和光澤,使周圍所有的珍珠鑽石都黯然失色。這個非主流演員身上的首飾,價值連城。儘管她的丈夫在公開講話中,鞭撻市長們追求豪華和接受賄賂,然而洛特身上的首飾,全是靠丈夫對她的殷勤和富豪臣民的孝敬才得到的。洛特懂得如何用端莊、和諧的幽默感去接受別人對她的崇高敬意,並因此而獲得了「淳樸、可敬之女神」的美名。有些人認為她慷慨無私、神聖純潔,她成了德國女人們崇拜的偶像。她有一對母牛般的大眼睛,圓溜溜的且稍稍外鼓,水汪汪地閃著藍光。她還有美麗的金髮和雪白的胸部。不過不得不說,她顯得胖了點兒——在總理府里好吃好喝。民間還流傳著這樣的佳話,說她有時會在丈夫面前為上層的猶太人求情。儘管如此,猶太人還是進了集中營。她被稱為總理身邊「善良的天使」。然而,她那兇殘的丈夫並未因天使的勸說而變得善良。她扮演的名角之一便是席勒《陰謀與愛情》中的米爾佛特夫人。米爾佛特是一個大人物的情婦,當她知道身上的珠寶是用什麼換來的之後,便再也無法忍受那些首飾的光彩,在侯爵身邊無法再待下去了。
亨德里克看上去大約五十歲,實際上他只有三十八歲。同他身居的要職相比,顯得太年輕了。他臉色灰暗,戴一副角質框架的眼鏡,給人留下一種姿態鎮定的印象——其實只有精神極端緊張而又心靈空虛的人,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故作鎮定。他已經謝頂,這正是貴族身份的象徵。他那浮腫、灰白色的面龐上最突出的特點是從高聳的金色眉梢延伸到深凹的太陽穴之間的膚紋,這些紋路記錄著他承受的壓力、疲憊和痛苦,這與他輪廓分明的下巴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把下顎往前突出以炫耀其溫文爾雅的顎線,這樣就會給人留下堅定剛毅的印象。蒼白的寬嘴唇上時而露出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既像目中無人又似博人憐憫。有時,從他光亮的大眼鏡片里可以看到他雙眸的轉動。在他那親和的目光中,人們會吃驚地看到隱藏著的冷酷和憂傷。雙眸閃爍出的灰綠色使人聯想到那價值連城卻帶來災禍的綠寶石,也使人聯想到兇惡魚類的貪婪的眼睛。
霍亨索倫親王說:「過去我們皇室也從來沒有花過這麼多的錢去舉辦這麼奢華的舞會。這一對貴人何時光臨?我都等急了。」
「和平?多久的和平?」第一個外交官邊說話邊向走過來的日本大使館的一個矮個女子微笑致意。那女子長得小巧玲瓏,挽著一位高大的海軍軍官的胳膊。
「糟透了。工資在降,而物價在漲,這使情況正變得更糟。」
胖太太已為詩人出眾的才華傾倒。「閣下!能有機會整個兒晚上聽您談話,該多榮幸啊!」她滿心歡喜地說道,「您真是博學多才,事業有成啊!您不是也擔任過國家劇院的院長嗎?」
洛特在國家劇院最後一次演出時扮演的角色是萊辛的米納·馮·巴恩黑爾姆。在遷入總理府之前,她曾朗誦某猶太劇作家的名句。而這位劇作家要是活到今天,一定逃不出她丈夫一夥的毒手。在洛特身旁,人們議論這個極權主義國家一些可怕的內部情況,她聽到時會和藹地笑笑。清晨,她調皮地從丈夫背後偷看,那張文藝復興時期的寫字檯上,一張死刑判決書赫然入目,她丈夫正在上面簽字。晚上,在劇場有演出時或在有貴賓參加的盛宴上,她肯定要顯耀雪白的胸肩和秀美的金髮。她是一個不動聲色、不可捉摸的人,常給人留下天真無邪和多愁善感的印象。
說實話,貝拉夫人曾住在科隆,那時她兒子還沒有發跡。當時這位女財主壓根兒沒有把她放在眼裡。
從美學觀點看,亨德里克佔了上風。在這對體形臃腫不堪的夫婦身旁,他顯得身材勻稱,在那狡猾而跛足的侏儒身旁,他又顯得高大偉岸。他的面孔雖然蒼白、憔悴,然而同其他三張面孔相比,還能叫人看著舒服:漂亮的鬢角、輪廓分明的下巴,記錄了他久經的人間滄桑。可是,他那位肥胖的保護人,卻是一張浮腫的面孔;那個女演員,有一副天真無邪的假面具;而宣傳部長,則是一張扭九_九_藏_書曲變形的怪誕臉龐。
樞密院顧問凱撒·馮·穆克是詩歌學院院長和經久不衰的悲劇《塔嫩貝格》的劇作者。他以騎士的風度彎彎身說:「尊敬的夫人,如能到府上做客,我將十分榮幸。」他把手放在心口上,以示絕無虛言。
「揮霍無度!」一個高級軍官對他的一個同事說,「胖子真是揮金如土啊!」
「總理先生!殿下,閣下,女士們,先生們!在這裏,今天我們能同總理先生和夫人一起歡慶壽辰,我們為此感到驕傲,真的,我們為此感到驕傲和歡樂……」
她不善於幻想,也缺少智慧,所以她根本不懂得展望未來。她的未來和幸福的今天,也許不能同日而語。她昂首挺胸地走過,一身光彩,受到眾人的羡慕。她在內心深處,對眼前的美景沒有發生過絲毫懷疑。她自信地認為自己身上的光彩永遠不會暗淡,受難者永遠不會對她復讎,黑暗永遠不會降臨到她頭上。

英國人衝著他背後低聲罵了一句:「該死的勢利眼!」
當他以急迫的語調、簡潔的措辭快要結束講話時,坐在大廳不顯眼的地方,有個長得像孩子一樣小巧的女子(她是某著名導演的夫人),悄悄地對她身旁的婦女說:「等他講完話,我要走上前去同他握手表示祝賀。那真是一種榮幸。我們是舊相識,曾在漢堡同台演出過。那還是在我們青春年少的時代!從那以後,他真是飛黃騰達了啊!」
在一片歡笑聲中,有人壓低聲音議論這次慶祝生日晚會的政治背景。令人頗費猜疑的是,「元首」謝絕光臨,黨內某些頭面人物也未被邀請,然而貴族倒來了不少。這種反常現象難免引得人們產生猜疑的心理,有的人甚至懷疑「元首」出現了健康問題。國外的記者和外交官,以及軍官和重工業界的巨頭,都在低聲但急迫地談論著。
這時,一位貴夫人正挽著那詩人的胳膊,驕矜地穿過大廳,詩人是「元首」的朋友,這位貴夫人就是剛才她們談到的院長的母親。胖太太急忙走向那位貴夫人。
詩人的面部輪廓明顯,線條硬朗,因此有記者描述詩人有一張「木雕」般的臉:額頭上幾道深深的紋路,金黃色的眉毛。從突出的嘴中吐出的話語里,帶點兒撒克遜的鄉音。他那動人的外表和文雅的談吐,打動了軍火廠老闆娘(胖太太)的心。「哎!」她興奮地看著他說,「您到科隆來時,一定得來寒舍做客!」
「總參謀部的高級將領全都到場了。」
總理的便便大腹已鼓脹到胸口。他威風地挺著大肚子,穿過歡樂的人群。他在咧著嘴笑。
總理偕同夫人洛特·林登塔爾,從中門進入大廳。全場頓時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這對顯貴穿過歡呼的人群。過去皇帝駕到也沒有如此隆重。兩千名精挑細選出來的特邀嘉賓,聲嘶力竭地狂呼,拚命地鼓掌。向世人和總理表示,他們多麼狂熱地慶祝這位大人物的生日和這個第三帝國。人們不斷地吼著:「萬歲!」「嗨!」「祝賀!」洛特夫人以嫵媚的姿態接住了人們投送過來的鮮花。樂隊演奏著隆重的迎賓曲。宣傳部長見此情景,鼻子都氣歪了。但或許除了亨德里克,誰也沒有覺察到這點。亨德里克一動不動地站著,以優雅得體、挺身直立的身姿,恭候他恩人的駕到。
當時兩人只是一面之交。貝拉夫人從未被胖太太邀請去她的別墅做過客。而現在這個快活的、好客的胖太太,卻拉著貝拉夫人的手久久不放,因為貝拉夫人的兒子已成了總理的密友,她可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高攀機會。
女人和多數男人,不光把亨德里克看作風度翩翩、才華出眾的人,而且認為他是非同一般的美男子。為了彰顯其魅力,他刻意把身體挺直,再配上一身優雅的燕尾服,以掩蓋他肥胖的體形,特別是大腿和臀部的贅肉。
一個身穿筆挺軍裝的瘦弱的好事者,聲色俱厲地打斷了英國記者的申辯:「少來這一套,先生!我不願再聽下去了,都是些不負責任的無稽之談!」矮記者朝房間對面看了一眼,忽然溫和地補充一句,「請您原諒,我得過去向保加利亞前國王致意。黑森親王夫人正在他身邊。我結識這位夫人是在羅馬她父親的宮廷里。」他轉身走開,把修長而蒼白的手在胸前合十,姿勢和神態活像一個陰險狡詐的神父。
跛子部長用親近的口氣但又略帶嘲諷地問:「這裏的氣氛怎樣?」
這時,那南美女人第一次張口,用英語問:「亨里克·霍帕夫根是什麼人?」不料這一問,氣得那胖太太驚呼。
「是啊,總理先生喜歡啊。」外交部的這位先生說話時略顯尷尬。
樂隊繼續演奏著震耳欲聾的樂曲,人群中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洛特和其陪同——總理,已走到宣傳部長和亨德里克面前。這三位飛快地舉起胳膊,機械般地相互致納粹軍禮。亨德里克彬彬有禮,熱情地微笑著俯下身去吻貴夫人的手。其實,在舞台上,他經常擁抱這個女人。眾人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他們,德國的四個巨頭,四個當權者,四個政治舞台九*九*藏*書上的演員。一個是宣傳家,一個是劊子手兼轟炸機專家,一個是多愁善感的女人,最後一個是臉色蒼白的陰謀家。眾人見總理在亨德里克的肩上重重敲了一下,笑呵呵地問道:「您還好嗎,梅菲斯托?」
這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在內心深處懷著對院長的愛慕,有時她會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這不此時她正以深情的目光凝視著劇院院長說:「亨德里克,我還沒有告訴您哪,我感覺您演的哈姆雷特真是活靈活現。」亨德里克含情脈脈地握住她的手,往前靠近一步,努力地試圖露出深情的目光。但他身不由己,因為他那雙灰綠色的死魚眼,已經傳遞不出脈脈溫情。因此,他只得一本正經地板著臉,低聲地說:「我得講幾句話。」
亨德里克以最溫順的語氣講了上面這些話,把他的這位總理朋友,也是使其聲名鵲起的守護神,出賣給了這位妒忌成性的宣傳部長(后稱「跛子部長」)。他決心要抓住宣傳部長作為其關鍵時刻的後備靠山。
「小洛特會安排的。」洛特昔日的同事以國母般的口吻平靜地說。
「這一切都挺有品位啊!」兩位年輕外交官幾乎異口同聲地捧場。
她一把提起曳地的長裙,彬彬有禮地說:「請原諒,親愛的,我得過去招呼一位科隆的老朋友,她是國家劇院院長的母親。您知道,院長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亨德里克·赫夫根。」
「當然,只要我們樂意讓他這樣!」另一個軍官回答。這時有人把攝影機對著他們,他倆馬上擺好架勢,面帶笑容。
凱撒·馮·穆克為了表現他善於處世,並顯示自己在這窘困場合仍不失風雅,於是,他那木雕般的臉上,浮起微笑,這笑意先是苦澀,后又轉為溫柔、親切、高雅。「我心甘情願地把那副重擔交給我的朋友亨德里克去挑,他比任何人都稱職。」
貝拉夫人說:「請允許我把朋友凱撒·馮·穆克介紹給您。」
今晚總理會穿什麼新穎奇特的衣服登場?人們為這件事打過賭。可是,今晚總理衣著異常簡樸,穿得像苦行僧,這使人們驚訝不已。他穿著一件非常合體的深綠色上衣,樣式像家中常穿的休閑夾克衫,胸前佩戴著一枚銀光閃閃的星狀徽章,這是他身上唯一的裝飾物。平時他總愛穿長大衣,把兩條粗腿擋住,但今天他穿的灰褲子偏肥,使兩腿有足夠的活動空間,也使它們顯得更為短粗,像兩根「粗柱子」,支撐並驅動著他的身子緩慢地向前移動。他那臃腫得有些畸形的身軀散發出恐懼和敬畏的氣味。儘管其外表看上去可笑,可其內心卻像蛇蝎一樣狠毒。即便最勇敢的人,只要靜靜地想一想,也會嚇得驚慌失色。這個滿身堆著肥肉的人,只要一聲吩咐,就足以使許多人流血喪命,為了顯示他的威風,將來還會有許多人掉腦袋。他短粗的脖子上,架著一顆如抹上紅色烤肉汁的大腦袋 —— 一個剝了皮的凱撒的頭顱。他的臉上沒有人性,只是一堆肉。
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讓人流連忘返。皮埃爾·拉律馬上把保加利亞前國王冷落在一邊,以急促的步子,像風中的一片鵝毛飄過大廳,去滿足一下好奇心:在咫尺之處目睹這轟動輿論界的邂逅。凱撒·馮·穆克冷酷的眼睛警覺地眯起縫來。科隆的胖太太見到如此難得的場面,興奮得喊出聲來。大人物的母親——貝拉夫人向周圍的人報以和藹的微笑,似乎在說:亨德里克真的很棒,而我就是他高貴的母親。但你們也不必妄自菲薄,我們雖然在某些方面與眾不同,可畢竟還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啊!
兩個年輕的外國外交官此時正在柏林歌劇院低聲交談,他們坐在遠離枝形吊燈、穿著入時的人群中間。
「這樣奢華的排場,如今除了在柏林,別處肯定見不到。」其中一個外交官補充說。外交部的先生遲疑片刻,禮節性地微微一笑,想避開這個話題。
國家劇院院長亨德里克謹慎地說:「看來大家都很高興。」
「不像話,您連亨德里克都不認識?」她用斥責的口氣說出「亨德里克」,並重讀了其中的字母「g」,「親愛的,不是霍帕夫根!是亨德里克,不是亨里克。別小看這個字母『d』,這可不能含糊呢!」
「今天這樣的場合,尊夫人如果能來,一定會感到輕鬆愉快。」亨德里克仍然一本正經地說,語調中也絲毫不帶諷刺味兒,「『元首』沒有來,太遺憾了。英法大使也沒有來。」
「我們要以防萬一啊!」
這確實是一場盛大的舞會,無須懷疑。劇場內到處燈光閃爍,人人談笑風生。很難斷定哪一種光芒閃得更耀眼:是女人身上的鑽石,還是軍人制服上的勳章。枝形吊燈把強烈的光線灑在女人們袒露的白|嫩的胸背和妖媚的臉蛋上;灑在肥胖先生們熨燙平整的襯衫前襟和飾著金絲帶的軍服上;灑在托著飲料來回穿梭的侍者汗涔涔的臉上。宜人的味道瀰漫在整個劇院,艷麗的鮮花散發著芬芳的味道,德國女人身上飄來巴黎香水味兒,工廠老闆的雪茄和黨衛隊青年軍官頭上的髮油,也都在冒著香氣。身上冒香氣的人還有親王和公主、國家秘密警察頭子、報界巨頭、電影明星。還有在大學講種族理論和軍事科學的教授和幾位猶太銀行家,後者因擁有巨額資金和很深的國際政治背景,才有可能躋身於這種特殊的晚會。在每個廳堂噴洒人工香霧,是為了不讓人們呼吸到另一種陳腐的、膩人的血腥臭味。雖然,他們嗜血成性,讓國家浸在血腥之中,但是他們決不在有外交官參加的這種高雅場合讓血腥味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