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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巴爾巴拉

第四章 巴爾巴拉

母子倆長得多麼像啊!像母親那樣,亨德里克也長著一個筆直而有點兒肥大的鼻子,一張溫柔而性感的嘴,突兀而高貴的下巴中央,一道明顯的凹痕,還有一對灰綠色的大眼睛。此外,他們都有高高向上揚起的棕黃色眉毛,動人的眉梢延展到太陽穴。
亨德里克沉默了。在停了好長時間后,他繼續說:「這樣的回憶,像邁進小小的地獄一樣,但我們有時不得不邁進去……」他帶著一臉不信任的表情問道,「巴爾巴拉,你難道真的沒有這類回憶嗎?」
亨德里克陪著母親走過來,安排好。當老太太把雙手伸向巴爾巴拉時笑逐顏開。「我親愛的孩子。」貝拉夫人說。這時她的眼睛已經濕潤了。亨德里克笑眯眯的,顯得那麼溫順和自豪,他愛母親。這一點巴爾巴拉知道,對此很開心。不過,亨德里克有時也感到有這個母親臉上很不光彩,因為母親缺乏高雅的氣質,她的中產階級的小家子氣,也使他感到丟臉,但他還是愛她。這從他興奮的眼神和他緊緊挽著母親時那胳膊的動作,就可以看得出來。
飯後,老頭兒請他的客人露一手他的才藝。對此,亨德里克思想上毫無準備,扭捏了大半天,但樞密院顧問卻興緻勃勃,想消遣消遣。自己的女兒找了這麼一個穿粉紅襯衣和夾單片眼鏡的演員當丈夫,他這個當父親的至少也得撈一場滑稽戲看看。亨德里克不得已,只好在過道里朗誦了一首里爾克的詩。這時,甚至連女管家和那條狗也都跑來聽了。在這小小的聽眾行列中,還加入了尼科勒塔。她是吃過飯才來的,樞密院顧問半帶譏諷、半帶真誠地對她表示歡迎。亨德里克朗誦得十分賣力氣,使出了渾身解數,表演得相當精彩,大家鼓掌喝彩。當他演完里爾克戲劇詩《科內特》的片段時,樞密院顧問帶著幾分激動上去同他熱情地握手,尼科勒塔用她那清晰淳樸的語調讚美他的表演是「字正腔圓」。
可是到了晚間舞會上,亨德里克便開始大顯身手。當他伴著尼科勒塔或巴爾巴拉邁著探戈舞步時,住在飯店裡的旅客,甚至連服務人員都驚嘆不已。在翩翩起舞中,別的男子沒有一個能跳得如此優美、瀟洒。這是亨德里克的一場正式的登台表演,結束時大家鼓掌喝彩。他微笑著彎腰施禮,猶如在舞台上一樣。如果要他當觀眾,成為一個平常人,他會感到很拘束,往往變得精神恍惚。只要脫離一般人,進入舞台刺眼的燈光,使自己光芒奪目時,他立即鎮靜自如,甚至信心百倍。
她的儀錶雖然莊重威嚴,但談吐和話語卻很樸實,兩者形成鮮明對比。「我得同我的小螢火蟲和可愛的巴爾巴拉碰杯!」她用銀鈴般的嗓音喊道,同時搖晃著香檳酒杯。
「你們都一無所知!」他突然衝著他們吼了起來,「愚昧無知到了極點!徹底墮落的一代。站得高點看問題,整個兒歐洲,劫數難逃。活該!」當他正要考考亨德里克希臘語動詞的不規則變化時,巴爾巴拉認為時間已到,該回去了。
從此,尼科勒塔幾乎每天都要乘汽艇到對岸去,那裡有馬德爾的別墅。她晌午動身,多半深夜才回來。巴爾巴拉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擔心,尼科勒塔在她身邊的短短几小時內,尤其如此。
晚上來了一些客人,亨德里克穿上那身尚未付款而得到的燕尾服,炫耀了一番。桌子上裝點著美麗的鮮花。上過主菜后,布魯克納把自己的酒杯斟滿酒,起身致辭。他對在座的客人尤其是亨德里克的母親和妹妹表示歡迎。他既親切又風趣地稱貝拉夫人為「另一個年輕的赫夫根太太」。接著,他談到婚姻、人格和他新女婿的藝術成就。他精心選擇了巧妙的詞彙,成功地把亨德里克描寫成童話中的王子,白天他的特徵隱而不顯,一到晚上就如同有了魔法似的變了出來。「你們瞧,他坐在那兒!」布魯克納大聲說,用他修長的食指指著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立刻紅了臉。「他坐在那兒,你們只要瞧他一眼!他似乎成了一個英俊的小夥子,穿著貼身的燕尾服顯得那麼華貴,但相對來說又不那麼引人注意。我說不引人注意是指同晚上舞檯燈光下他那五光十色的動人形象相比。到了晚上,他開始變得光彩照人,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在運動方面,亨德里克根本不是對手。他的腳趾一觸到涼水就叫了起來。經過巴爾巴拉耐心的勸說,再加上冷嘲熱諷,他才試著遊了幾下。他害怕別人笑話他待在淺水裡,就愁容滿面地下到深水區去冒險。巴爾巴拉看著他直笑,她突然對他喊道:「你真像你母親,游泳時比平時更像。天啊,你的臉和她的臉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對此,亨德里克哧哧地笑了起來,以致雙臂無法划水,喝了許多水,差點兒淹死。
細巧的臉形,外加為人德高望重,使人對他既敬畏,又覺憐憫。在他的這張臉上,出人意料的是那對深邃、柔和、黛藍色的眼睛。亨德里克從巴爾巴拉的眼睛中早已領略過這種深得近黑的黛藍色。不過,做父親的那雙眼皮經常是沉重地耷拉著。他目光友善,但看人時已有點兒朦朧。與此相反,女兒的目光,則清亮明朗、率真坦誠。
一個被稱為「塞巴斯蒂安」的小夥子來了。亨德里克對他的到來稍感不安。小夥子同巴爾巴拉交談,他講話時用了好多晦澀的詞語,而且說的很快、難懂,充滿私下的暗示,亨德里克費了很大勁兒才勉強聽明白。巴爾巴拉稱這人為她幼年時的好朋友,說他會寫優美的詩歌和精彩的文章。亨德里克則對他十分反感,無法忍受。「他真盛氣凌人!」亨德里克想。塞巴斯蒂安對他雖然很友好,可是他一見到塞巴斯蒂安就犯疑心病。他感到對方並不親切,而且友好中也常有嘲諷味兒,這正傷害了他的感情。塞巴斯蒂安長著一頭灰黃色的頭髮,一縷頭髮披在他的額上,臉部線條纖細,稍帶倦意,高高的鼻樑,灰色的眼睛,朦朧的目光。亨德里克苦澀地想,也許他父親是教授一類的人物。再和這個嬌生慣養、聰明的小夥子來往,就可能把巴爾巴拉毀了。
這些華貴的廳室內,都鋪著美麗的地毯,有裝幀精美的繪畫、銅製半身雕像、嘀嗒響的大鍾,還有許多絲絨布罩著的傢具。這就是巴爾巴拉的家。她在這裏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這裡有她曾經讀過的書,在花園裡,她接待過朋友。她的童年是在偉大的父愛細心、體貼的呵護下度過的。她的青春期充滿了天真爛漫,許多遊戲中的秘密規則,至今也只有她本人知道。此刻的亨德里克,除了那種近乎敬畏的激動外,另一種他絕不公開承認的東西在內心油然而生:妒忌。一想到明天,他要把母親貝拉和妹妹約茜帶進這個豪宅,介紹給巴爾巴拉的父親時,他就覺得難過和痛苦。他現在就已經在為她們的小市民氣感到羞恥了。亨德里克心想:「幸好父親來不了。」
馬德爾在岸邊等候客人。他穿著一件大方格運動衫和一條皺紋密布的肥腿運動褲,頭戴一頂白色的盔形涼帽,其模樣怪不可言。說話時,他的那隻短柄英國煙斗依舊叼在嘴上。當尼科勒塔問他從何時開始抽煙斗時,他心不在焉地微笑著說:「新人新習慣,我正在變。每天早晨,當我醒來時,我對自己都感到吃驚:早晨醒來之我已非昨晚入睡之我。一夜之間,我的精神世界,無論在數量或質量上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入睡后就能增加無限的知識,所以我睡眠時間很長,每天至少十四小時。」
他們走進半暗半明的前廳,裏面有點兒涼爽。亨德里克肅然起敬,深吸一口室內空氣。桌上read.99csw•com和壁爐架上,都有花瓶,瓶中鮮花吐香,混雜著書的高雅香味。四壁的藏書,一直堆放得連到天花板。
不過,尼科勒塔喪失理智、一味固執地同馬德爾調情,這並不是使她深思的唯一原因。夜間,當她一人躺在床上——她單獨睡覺——時,她聽到自己內心發出這樣的聲音:亨德里克怪異又有點兒丟臉的舉動,也許可以稱之為失敗。這使她感到輕鬆愉快,還是感到失望呢?她自認為,是輕鬆愉快,而不是失望惆悵。
這副尊容,長在這位樸實的女人臉上,顯得更為質樸、平庸。貝拉夫人是個五十開外的女人,她精力充沛、開朗,很會保養身體。她氣色很好,神采奕奕,胸部豐|滿,尚能給人以好感。
而在科隆,父親克貝斯·赫夫根的家裡,沒有花園,屋內沒地毯,也沒有書房和畫作,那裡只有發著霉味的斗室。遇到有客人來,貝拉夫人和約茜就在斗室里忙得團團轉,客人一去,只剩下自家人,全都懶懶散散、情緒低落。父親克貝斯負債纍纍,遇到有人來逼債,他就咒罵這混賬的世道。有時他也會欣喜若狂,例如逢年過節,有時他也會無緣無故地興奮起來,但這比情緒低落時還要糟糕。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克貝斯就調製一種賓治,並要求大家跟他一起喝。幼時的亨德里克不願意喝,便灰溜溜地、乖戾地躲在牆角,這時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必須離開這種環境,遠走高飛。
亨德里克被領著走過幾個房間。他喋喋不休地講話,藉此表示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不過,他確實對眼前富麗堂皇的布置沒有什麼感覺。只有個別東西會引起他的注意:一條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狺狺地立了起來,在受巴爾巴拉撫摸后邁著莊嚴的步伐走開了;一幅已故母親的肖像畫,畫中的女子梳著高高的老式髮型,慈祥地注視著生者;一個年邁的女僕,也許是女管家——個子矮小,親切、健談,穿著一條長得出奇、漿得筆挺的裙子。她向年輕女主人的未婚夫行了一個屈膝禮,並同他熱烈地長時間握手,接著就同巴爾巴拉細說家務瑣事。亨德里克驚奇地發現巴爾巴拉竟然親自處理家中事務的各項具體細節,並熟悉烹調和園藝。
「媽媽是第一個發現我適合演戲的人,」亨德里克溫情地望著母親說,「爸爸不理會這件事。」接著他敘述自己當演員的生涯。那是「一戰」還在進行的一九一七年,亨德里克還不滿十八歲。一天他在報上看到佔領區前線劇團招收青年演員的廣告。「但是,我沒法開口向諸位交代是在什麼場所見到這份關係我命運的廢報紙的。」亨德里克說到這兒,大家哄堂大笑,他只好裝著十分難為情的樣子,用雙手捂住臉,然後通過手指縫說,「當然,我估計你們都已猜著了……在廁所里!」將軍夫人毫不害羞地歡呼起來。她的狂笑聲由深沉的低音升到銀鈴般的花腔女高音。
因為平台上很熱,所以飯後大家就坐在前廳。貝拉夫人感到需要談談文學。她說,在來的火車上她讀了一本很有趣的書,情節緊張,想不起是誰寫的。「嗯,一個俄國人寫的,我們那個最偉大的作家!」可憐的老太太痛苦地叫了起來,「他一直是我最喜歡的詩人啊!我怎麼會把他的名字忘掉了呢!」
尼科勒塔走了過來,她雙眼閃亮,嘴唇上塗的唇膏顏色鮮艷,勾勒出的曲線楚楚動人。「乾杯!」將軍夫人大聲說。「乾杯!」尼科勒塔也大聲說。亨德里克和尊貴的外祖母碰杯,接著又和尼科勒塔碰杯。亨德里克突然覺得尼科勒塔實在是個格格不入的人物,她和自己一樣,被同一命運奇怪地拋到這個環境中來了。好奇和寬宏大量的樞密院顧問,自信和開朗的將軍夫人都容忍了她,巴爾巴拉以自己溫柔的愛心保護了她。此刻,亨德里克明確而強烈地感到他同尼科勒塔才是休戚相關的,他對她產生了兄弟般的同情。他明白,他們是屬於同一階層的人。不過,尼科勒塔的父親是個文學家和冒險家,充滿活力,恃才不羈,在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曾使藝術界為之傾倒。可是亨德里克的父親克貝斯卻過著日益潦倒的小資產階級的生活,他決不會令人神往,只會使討債人生氣。但在這裏,在富有教養和錢財的人群里(其實,其中多數人並非豪富),在這群目中無人、冷嘲熱諷、自作聰明的人中,巴爾巴拉來往應酬,如魚得水。可是,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卻扮演了同一類「外來者」的角色。他倆暗暗下了決心:把這個對他們來說格格不入的社會,當作階梯爬上去,戰勝它,最終報復它。
每逢在交際場合,將軍夫人總要發號施令,這是她已無法改變的習慣。十九世紀末,她稱得上是德國社會的大美人。即便在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她也同樣風頭出盡。當代大畫家都為她畫過肖像;親王、將軍、詩人、音樂家、畫家,都常在她的客廳里集會;在慕尼黑和柏林,人們曾多年談論將軍夫人的聰慧、任性和妖嬈。由於她丈夫在世時曾受到最高當局賞識而且又是富豪,所以大家會原諒她的某些思想和行為。將軍夫人的美貌甚至引起過皇帝的青睞,因此她早在一九〇〇年就主張婦女應有選舉權而未受到任何阻撓。她能背誦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有時還當眾朗誦,使客人中的貴族尷尬得大驚失色,他們認為這是在宣揚社會主義。她認識音樂家弗朗茨·李斯特和里夏德·瓦格納,她同亨里克·易卜生和比昂遜保持通信聯繫。她也許還反對過死刑。她舉止落落大方,既活潑可愛、無憂無慮,又端莊嚴肅、神聖不可侵犯。
此時亨德里克認為終於有了成功賣弄自己的機會。他迫不及待地利用其以往屢屢得手的伎倆:含蓄的亮眼。他仰起頭,嘴上浮起令人迷惑的微笑,睜大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樞密院顧問。老頭兒也打起精神,聽亨德里克夸夸其談。他的女婿便以嘩眾取寵的言論,宣揚自己的政治主張。他用強大的字眼對資產階級的剝削和玩世不恭,民族社會主義的可恥和瘋狂行動,進行鞭撻。老人只有一次打斷了亨德里克,他舉起修長的手表示異議,說道:「親愛的赫夫根先生,您在言論中是這樣蔑視資產階級,但我也是一員啊!」他繼續用友好的語氣說,「我當然不是民族主義分子,希望也不是剝削的資產階級。」
事情進展迅速。亨德里克催著要求在夏天舉行婚禮,尼科勒塔表示支持。「親愛的,現在你們已經到了不得不結婚的地步。」她說,裝成一副想急切勸阻即將發生的事情,而事情不可避免,無奈就順水推舟了的樣子。「事到如今,」她一字一頓地說,「遲做不如早做。訂婚後時間拖得太長是可笑的。」
舉行婚禮的前兩天,尼科勒塔來到德國南方一個小小的大學城。布魯克納的家住在那裡,尼科勒塔的出現,使當地人十分注目。一天以後,亨德里克也到達了這裏。他先到漢堡去取了定做的燕尾服,在車站上告訴巴爾巴拉的第一件事,便是他的燕尾服美極了,還說可惜這套衣服是賒的賬。他不停地笑,內心有點兒緊張。他的皮膚被晒黑了,穿著一件有點兒緊身的淺色夏季服裝,玫瑰紅的襯衣,銀灰色的軟氈帽。他們越接近布魯克納家的別墅,亨德里克笑得越發不自然。巴爾巴拉覺察到,亨德里克害怕見到她的父親。
他們在一家寬敞的大餐廳就餐,這裏的四壁是用保持天然本色的木材砌造的。飯後,馬德爾把胳膊放在亨德里克的肩上,把他拉到一邊。「這會兒啊,讓我們男人彼此談談。九九藏書」馬德爾狡詐地望著對方,小鬍子下帶點兒藍紫色的嘴唇發出吧嗒吧嗒的說話聲,「您對試驗滿意嗎?」
稍停片刻后,巴爾巴拉說:「你父親一定比馬德爾親切多了。馬德爾一點兒也不親切。」尼科勒塔的綠色|貓眼狡黠而戲謔地瞧著對方,哧哧地暗自笑了。
落得如此可恥的下場,他思想上是沒有準備的。他認為自己是愛巴爾巴拉的,實際上他也真愛她。是特巴布公主朱麗葉的戀情把他毀了嗎?唉,他不可能設想在巴爾巴拉美麗的腿上會出現綠色的皮靴,他感到這可憐無用的擁抱是痛苦的。雖然巴爾巴拉的眼光里僅僅含有驚奇和無聲的疑問,但是他感覺自己從中看出了嘲笑和責難。為了擺脫這可怕的局面,他就隨意胡扯些什麼,變得精神煥發,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神經質地笑得渾身發抖。
婚禮訂於七月中旬舉行。巴爾巴拉回家去了,她有許多事情要料理和準備。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這時要到波羅的海沿岸的療養勝地演出一部喜劇,他們演的這部喜劇里只有兩個角色。巴爾巴拉不得不花許多錢給亨德里克打長途電話,好不容易才讓亨德里克把市政廳結婚登記處所需要的材料給她寄去。
「任何一個對事物持有客觀態度的人,都不得不指出,在那裡人與人的關係,正在出現新的形式。我們應該習慣於這種看法。」他語速不快,黛藍色的眼睛注視著遠方,彷彿看到了那個國家正在發生的震撼世界的偉大變化,他嚴厲地補充了一句,「只有傻瓜和騙子才會否認出現的這種事態。」
一天,新婚夫婦終於知道,尼科勒塔之所以竭力介紹湖畔景色,原來是因為馬德爾的夏季別墅就在這湖邊。巴爾巴拉沉默不語,目光黯淡。最初,她拒絕去拜訪那位諷刺家,但是後來終於被尼科勒塔說服。過去,他們在埠頭多次看到的那條飾有金色圖案的白汽艇,現在他們自己也乘坐上了,穿過湖面而去。天氣晴朗,藍湛湛的湖水,像明亮的天空閃閃發光,涼風習習吹來。尼科勒塔變得越來越活躍,她的朋友巴爾巴拉卻變得越來越沉靜。
亨德里克的一生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特殊的老太太。他感到這位將軍夫人威嚴華貴,有十八世紀貴族的風範:臉部表情傲慢、機敏,頭上的灰發梳成溜光鋥亮的小小髮捲,一直垂到耳朵上邊。猛一看給人以錯覺,以為她的後腦勺上會有一條辮子,可是到頭來使人驚訝、失望,因為找不到辮子。她身穿淺灰色的長袍,領子和袖口鑲著美麗的花邊,這身衣服給將軍遺孀更增添了幾分軍人姿態。花邊領子和下巴之間緊緊系著一條寬項鏈,它猶如軍服上漿得硬硬的繡花立領。暗淡的銀鏈上鑲著藍寶石,這是美麗而古老的手工藝術品,與長柄眼鏡上的寶石遙相呼應。
巴爾巴拉在朋友們被困難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她總是樂於助人。不僅尼科勒塔常向她坦白自己一言難盡的遭遇,而且連一些小夥子,甚至連她父親的朋友,也都到她那裡去尋找心靈的慰藉。她理解別人的痛苦,而且已經習慣了如何去排解他人的痛苦。但她從小就養成了不向別人傾訴自己痛苦和困境的性格,於是人們誤以為人世間不會有什麼麻煩足以擾亂她平靜的心田。朋友們把巴爾巴拉看作嫻靜、聰慧、才氣橫溢、成熟、溫柔而穩重的人。在她親近的人中,也許只有一個人知道她內心紊亂、缺乏自信,有對往昔的傷感和對未來的膽怯。這個人,就是年邁的布魯克納。他愛自己的孩子,也十分理解自己的孩子。
儘管亨德里克神經質,但大家多數時間過得還是很愉快的。上午,三個人躺在山間小路的木徑上,這條用木頭鋪成的小路,遠遠伸向藍色的水邊。每天中午,漆著金色圖案、布置得滑稽可笑的汽艇就在小路旁靠岸。尼科勒塔還健身,她跳繩、拿大頂,向後彎身一直能把前額碰到地,巴爾巴拉則懶洋洋地躺著曬太陽。可是後來游泳時,她比狂熱的尼科勒塔表現要好。巴爾巴拉游得快,游的距離長。
翌日,該歡迎亨德里克的母親和妹妹了。在火車站的站台上,亨德里克對巴爾巴拉說:「你會看到約茜要擁抱我,對我說她又訂婚了。真可怕啊!她至少每隔半年訂一次婚。你可以想象,和她訂婚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每次一聽說她的婚事又吹了,我們就很高興。最近一次,差點兒使我父親喪了命。未來的新郎是個賽車運動員,他讓爸爸坐在他車上去兜風,結果車子掉進公路旁的排水溝里。感謝上帝,賽車運動員死了,爸爸只斷了一條腿。他今天不能同全家人一起到這裏來,我心裏很難過。」
如同昨天歡迎亨德里克一樣,樞密院顧問在花園的門旁熱烈而愉快地歡迎到來的女士們。巴爾巴拉把貝拉夫人和約茜領到樓上,讓她們趕快去洗手和敷粉。一小時以後,他們坐兩輛汽車到戶籍登記局去。在布魯克納的車裡坐著新郎新娘、貝拉夫人和樞密院顧問,跟在後面的另一輛出租汽車裡坐著尼科勒塔、約茜、女管家和巴爾巴拉青年時代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亨德里克對塞巴斯蒂安在這種場合中出現,感到莫名其妙。
巴爾巴拉對那次奇遇,無論是思想上還是感情上,都毫無準備。目前,對奇遇的後果,凶吉如何還難以預卜。留在巴爾巴拉心裏的,只不過是一種驚奇。她陷入了何種境地?她為何最終應允了他的祈求?對於亨德里克這樣一個曖昧的、多才多藝的,但時而令人感動、時而令人討厭的戲子,她真能產生真摯的感情嗎?
「在你回憶往事時,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想起那些令人厭惡的瑣碎的小事呢?」他問巴爾巴拉。但巴爾巴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觀察他。「你要知道,一想起這些事情,一個人就會渾身忽冷忽熱。然而又不得不去想它。」他靠著巴爾巴拉的床站著,急不可耐地開始敘述,臉頰上泛起不健康的紅暈,渾身不斷因狂笑而抖動,「十一二歲時,我參加了我們中學的男生合唱隊,這使我高興極了。我自以為會比別人唱得動聽,後來發生了不開心的事兒。聽好,我現在講起來,聽上去並不那麼討厭了。某家舉行婚禮,我們男生合唱隊被邀請去教堂參加演出。這是件嚴肅的大事,大家都很激動。我像著了魔似的想乘機大出風頭。當合唱隊開始唱聖歌時,我產生了一個醜惡的念頭:我要唱得比別人高出八度。我當時善唱男高音。心想,當我的刺耳的尖聲響徹教堂圓形拱頂時,一定會收到讓人心醉的效果。我滿懷驕傲地站在那裡引吭高歌,正在指揮合唱的音樂教師用一種厭惡多於懲戒的目光盯著我。他說:『保持安靜!』巴爾巴拉,你懂嗎?!」亨德里克大聲說,用雙手蒙住滾燙的臉,「這是多麼難堪啊!你懂嗎?他這樣乾巴巴地輕輕對我說:『保持安靜!』而我當時感到自己彷彿是正在歡唱的天使……」
由於映著粉紅的襯衣,加上興奮的談論和喝了葡萄酒的緣故,亨德里克顯得紅光滿面,為了緩和氣氛,他結結巴巴地表示:具有共產主義思想的人,有時對大資產階級和特大資產階級的人物,也是崇敬的。布爾什維克的「激|情」就是繼承了資產階級革命和自由主義的偉大遺產而產生的,其他的折中思想也由此產生。
他的發音非常清晰。這種清晰有別於尼科勒塔那種怪聲怪氣的咬字。樞密院顧問遣詞造句都用最清晰的發音,生怕吞掉一個音節或有哪一個音節發音不清。人們平時說話,字句的最後一個音節往往被忽略,而到了樞密院顧問那兒,卻受到珍惜,從不廢棄,並得到了精確的發音處理。
最後九-九-藏-書,樞密院顧問祝新婚夫婦身體健康,白頭偕老。亨德里克吻了巴爾巴拉的手。「你真美!」他說,溫柔而多情地向她微微揚起的臉送去微笑。巴爾巴拉的衣服是用一種茶色的緞子製成的。尼科勒塔挑剔地說,這件衣服不時髦,看上去像是家庭女裁縫設計製作的舞會服裝。但是,誰也不能否認,衣服穿在巴爾巴拉身上很得體,顯得楚楚動人。她那淡棕色的細脖子,被圍在鑲著老式花邊衣服的寬領里,這衣服是將軍夫人送給外孫女的結婚禮物。她回答亨德里克的問題時,只是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在亨德里克的肩膀上發出輕柔的搜尋目光。她目光憂鬱,帶點兒嘲弄的意味。這在注視誰呢?亨德里克生氣了,突然轉身,見到巴爾巴拉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他耷拉著肩膀,站在新郎新娘僅數步之遠的地方。他臉色陰沉,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神情。他用雙手的手指做著奇怪的動作,好像在空中彈鋼琴。「這是什麼意思?是在跟巴爾巴拉用秘密的手語做交流嗎?這可恨的傢伙,他在聽什麼?他的臉色為何如此陰鬱?他愛過巴爾巴拉嗎?當然,他愛過巴爾巴拉。很有可能他還想要同巴爾巴拉結婚,也許在孩提時代,他倆已定了娃娃親。現在我把他的一切都破壞了!」亨德里克感到內心一半是勝利一半是惱怒。他會多麼恨我!亨德里克的視線從塞巴斯蒂安轉移到其他客人——這門望族的朋友們身上。這些人的臉色都是陰沉沉的。他發現男人都是閱歷很深、性格堅強的男子漢。在剛才的歡迎儀式上作介紹時,亨德里克沒有聽懂他們的名字,反正都是教授、作家、名醫,等等。還有一些年輕人,他們似乎有著和塞巴斯蒂安同樣的命運。穿著晚禮服的姑娘們給人一種印象:一個個都是化妝打扮過的——平時她們穿法蘭絨褲子、實驗室里的白色工作服或園丁系的綠色圍裙。亨德里克感到向他投來的目光中充滿著妒忌和嘲笑。他們都愛過巴爾巴拉嗎?是他搶走了他們的巴爾巴拉?換句話說,他是插足的第三者,是一個可疑的、膚淺的角色。也許他們並不願意來,只是照顧到巴爾巴拉神秘的——也許是一時的——興緻,才來和他同桌而坐的?亨德里克認為,大家都在議論他,所說的、笑的、嘲弄的都是關於他。
馬德爾整個下午都在埋怨世風日下,缺乏紀律。他不知疲倦、津津有味地無數次重複同樣的論調。他一再表示:「任何地方都出不了偉人!唯一的偉人就是我!我四處尋覓,找來找去總是發現除我以外沒有其他偉人了!」他急急忙忙把自己比喻為歷史上的偉人荷爾德林和亞歷山大大帝,他激動地讚美他童年的那個「美好的舊時代」,接著就談到樞密院顧問布魯克納。「那老頭兒十分乏味,」馬德爾說,「但倒是個可信賴的人,厚道善良的老派人物,不是江湖騙子。毫無疑問,他是個比較值得受人尊敬的傢伙。後來的人都墮落了。當今世道,只能產生白痴和罪犯。」
大家乘一輛敞篷轎車穿過市鎮時,她開始講起自己的經歷。「你要不斷地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緊接著她詳細地敘述一次十分快樂的慈善義賣活動,那是為了資助科隆的孤兒。參加義賣活動是很光榮的,貝拉夫人毫無顧忌地參加了。她擺了一個香檳酒櫃。可是後來謠言四起,卑鄙的小人惡意中傷,說貝拉夫人不是出於人道去賣汽酒,而是汽酒公司用重金雇她去的。更有甚者,說她還讓人吻她,真不要臉,讓人吻她,而且吻她的胸脯。
當巴爾巴拉同亨德里克訂婚的消息傳到他耳中時,他給女兒寫了一封信。言辭中不僅包含對她要離開這個老家的難過心情,而且表示了某種憂慮。做父親的很想知道,女兒是否經過慎重考慮才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巴爾巴拉對父親提出的嚴肅問題和警告嚇了一跳。難道自己三思而行了嗎?她給朋友們出的任何主意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但在自己的生活中,處理問題卻如同兒戲。有時她也會擔心,但對問題從不迴避或拒絕,這是好奇和高傲所驅使的。她也會有疑慮,但到頭來總是微笑著勇敢地迎上前去面對。對自己的未來生活,她從來沒有奢望過要如何美好,她等待著命運安排的一切。她笑吟吟地看著她那位特殊人物——亨德里克,對方正在用花言巧語要求巴爾巴拉扮演「善良的天使」。她也許值得一干,也許這是義務,也許亨德里克身上的確存在一種高貴的內核,而這個內核正在受到威脅,守衛這一內核的責任現在就落到巴爾巴拉身上。如果真是如此,那巴爾巴拉就不會拒絕擔任天使這個角色。這種使別人感到意外的遭遇,巴爾巴拉自己並不感到擔憂,而使她真正擔心的倒是尼科勒塔,她認為尼科勒塔遇到馬德爾,凶多吉少。
將軍遺孀留給亨德里克的印象遠比樞密院顧問給他的印象要深刻。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感到自己已經踏入上層社會了。他善良的母親貝拉夫人說的很有道理,只不過她的暗示不夠婉轉:有了這門親戚,科隆市的店主們關於亨德里克家庭沒落的無恥讕言,就可以掃進垃圾堆了。在亨德里克的心目中,巴爾巴拉的身價也陡然提高,因為他注意到巴爾巴拉和外祖母之間的談話語氣是多麼親切啊!巴爾巴拉總要在將軍夫人的莊園度過她的寒暑假和幾乎每個星期天。亨德里克此刻記起曾聽到過類似的話。這位高貴絕倫的老婦人曾給外孫女朗誦狄更斯和托爾斯泰的作品。朗誦文學作品是將軍夫人的愛好,而且朗誦的語調很動聽。祖孫倆常常一道在田野上散步。亨德里克想象,這片田野猶如英國那些優美的公園:富於浪漫色彩,樹林密布,丘陵起伏,銀色的河流交錯,峽谷縱橫,景色宜人。亨德里克想到巴爾巴拉的幸福童年,自己在高興中不由得摻雜了妒忌。她在這裏無憂無慮的童年不僅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也得到了較多的自由嗎?當亨德里克以此同自己的童年對照時,他怎能抑制得住辛酸的心情呢?
而後,他領尼科勒塔、巴爾巴拉和亨德里克三個年輕人去參觀他的藏書室,那裡有數千冊書,他要求他們「首先要好好學習」。
大家的情緒越來越愉快時,亨德里克則轉移話題,談他以往巡迴劇團的演出活動。他在巡迴演出中總是扮演父輩角色,現在可以毫不扭捏地、痛痛快快地露幾個自己的拿手好戲。在座的幾位是沒有看過他的這些戲的。只有巴爾巴拉聽說過一些,她以驚奇甚至略帶厭惡的目光注視著講故事的人。
現在和將軍夫人聊天時,他心裏想:巴爾巴拉在生活上是輕鬆愉快,一帆風順的,她身邊總會有人為她鋪平成長的道路。她是少數權貴的後代,大資產階級名門望族的嬌小姐。我昔日的艱難生活,她要知道了,必定十分驚訝。我至今得到的一點兒成就,或將要爭取到的成就,全靠自己的奮鬥。
「親愛的赫夫根先生,」樞密院顧問說,「認識您我很高興。您一路都好吧!」
晚餐在平台上進行。亨德里克讚美花園中令人賞心悅目的景色,樞密院顧問指著一個少年塑像說,這是赫耳墨斯。在枝葉茂盛的白樺樹襯托下,露出神的英俊身材和向上欲飛的姿態。樞密院顧問對這尊藝術佳品顯得特別自豪。「這是我的赫耳墨斯,他很美啊!確實美,一點兒不錯!」他笑得越來越合不攏嘴,「我擁有了它九九藏書,讓它站在我的白樺樹林里。每天一想到這點,我就有一種新的快樂。」此刻使他開心的顯然還有醇美的葡萄酒和其他飯菜。他為自己斟酒,斟得不多不少恰到好處。他對烹調的菜肴大加讚賞。上點心時,他又喜形於色地說:「楊梅,太好了!只有這個季節才有楊梅,它們的香味令人陶醉。」他營造的氣氛折射出莊重與溫馨,典雅與快樂。看來他未來的女婿並沒有令他感到十分討厭。他對亨德里克表示某種善意,儘管這種善意夾雜著些許嘲諷。他的微笑似乎傳遞了這樣的言語:「親愛的,像你這樣的人也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權利,旁觀這些人會很有趣兒,至少同他們在一起不會感到無聊。無疑,我從未想到過像你這樣的人會成為我的女婿,並與我共坐在桌旁。不過,我倒樂意隨遇而安。觀察事物總還得要看其最好、最有趣的一面。何況巴爾巴拉同意和你結婚,總有她正當的理由。」
「我可以到話筒前去唱歌了!」約茜雀躍著說,「他認為我很有天才,到秋天我們就結婚。你幸福嗎?海因茨——哦——亨德里克!」她知道說錯了,趕緊說,「你也很幸福嗎?」
對這種夸夸其談的論調,樞密院顧問微笑地擺擺手,表示無法接受。但接著他似乎又想說服亨德里克,他在政治上是不抱任何偏見的。他斟字酌句、繪聲繪色地談起他遊歷蘇聯的印象。
亨德里克對於這種措辭,驚訝得連單片眼鏡都從眼睛上掉了下來。這時馬德爾樂呵呵地捅了一下他的肚子。「請別見怪,」他頓時興緻勃勃地大聲說,「世事難說,也許您行,您畢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
在乘汽艇回家的路上,尼科勒塔說,她父親像馬德爾一樣,也曾經是個冒險家。「我沒有父親的相片,」她說,若有所思地看著湖水。水面上陽光已經消失,珍珠般灰白的暮色,徐徐降落,「沒有相片,只留下一根抽鴉片的煙槍。他和馬德爾肯定有許多共同經歷。我感覺到這點,所以,我對馬德爾有深厚的感情。」
令人感到突然的是尼科勒塔,她用嚴肅的聲音要求准許她把貝拉夫人稱為「貝拉姨媽」。當她得到允許時,就一本正經地吻了一下貝拉夫人的手。這位姿色出眾的少女,今天上午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又說又笑,興奮極了。她穿著一件盔甲似的硬質白色亞麻布連衣裙,腰上系著一條鮮紅的皮帶,亭亭玉立。她對巴爾巴拉說:「親愛的,我很高興,萬事都那麼稱心如意。」這話雖沒有多大意義,但說的清脆悅耳。她那美麗的貓眼閃爍著火花。尼科勒塔把約茜小姐拉到身邊,告訴她自己有一種治療雀斑的良方。她還突然吹牛說,這葯是她父親發明的,已在遠東廣為流傳。「親愛的小姐,這對您很有用啊!」尼科勒塔的神色有點兒咄咄逼人。她對約茜說,「雀斑使您的小鼻子已經完全變了樣。」說這話時,尼科勒塔嚴峻地盯著約茜臉上一片淺紅色的小點,它們從約茜翹起的小鼻子上一直蔓延到前額和面頰上,越遠越稀少、越遠越隱約,像宇宙中的旋渦星雲,也彷彿像銀河系邊緣越來越稀疏透明的星座。「是的,我明白,」約茜羞澀地說,「到了夏天總是那麼難看。但康斯坦丁不在乎。」她自我安慰地補充了一句,接著談她未婚夫在科隆電台的地位如何優越,等等。
巴爾巴拉被這些美景震撼,而亨德里克對風景的壯麗優美無動於衷。豪華飯店裡的氣氛卻使他不安。他對飯店服務人員表示不信任,還動不動向他們發脾氣,說他們對別的客人態度好,對他的態度不好。他一方面埋怨巴爾巴拉把他帶壞了,讓他過奢侈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對這高雅的環境又十分欣賞。「除我們以外,這裏幾乎只有英國人。」他喜滋滋地說。
尼科勒塔和樞密院顧問當證婚人。大家都相當激動,貝拉夫人和女管家甚至都落下了眼淚,而約茜卻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亨德里克壓低了嗓子回答戶籍登記局人員的提問。這時,他眼神凝滯,眼睛微閉,巴爾巴拉則用柔情似水的眼睛盯著新郎,新郎就站在她身邊,出人意料地已成為她的丈夫。儀式很快結束了。接著大家相互祝賀和擁抱。
尼科勒塔陪同新婚夫婦去度蜜月,她建議住在巴伐利亞湖邊的一家豪華的高級飯店裡。巴爾巴拉感到在這裏十分幸福,她喜歡這裏的風景:丘陵上的草地、樹林和小溪,雖說平淡無奇,但蘊含著大自然不可逾越的威武氣概。遇到從阿爾卑斯山颳起干風的天氣,山嶺似乎靠湖很近。晚霞把險峻的山峰和白雪皚皚的山坡染得血紅。夜幕降臨前,山嶺沉浸在蒼茫的暮色和極度的靜謐之中,像是用一種特殊的、薄脆的、無限珍貴的、一碰即碎的物質構成的。它似乎不是玻璃,不是金屬,不是岩石,而是最稀奇的、最不為人知的物質。
巴爾巴拉並沒有這樣的回憶,對此,亨德里克頓時感到不愉快,幾乎要發火了。「就是這種情況!」他兇狠地大聲嚷嚷,眼睛閃著惡光,「就是這種情況:你一生中沒有真正丟過臉。我卻常常失意,當時僅僅是初次。現在我必須頻繁地丟臉,一直丟到進地獄……巴爾巴拉,你理解我的意思嗎?你到底能理解我嗎?!」
「什麼試驗?」亨德里克問。
巴爾巴拉的外祖母,是位將軍的遺孀,她直到午飯時才來。這位貴夫人的原則是決不坐汽車。她的小小的莊園距布魯克納別墅約十公里,她出門時,總是乘一輛古色古香的四輪大馬車。因此,每逢家裡過年過節,她總是姍姍來遲。她說話的聲音優美圓潤,音域很寬。這會兒,她直抱怨自己遲到,沒有趕上觀看戶籍登記局裡那動人的場面。「現在我要看看,外孫女的新婚丈夫長得怎麼樣啊?」外祖母說著,舉起那個鑲著藍寶石、用銀鏈系在胸前的長把眼鏡,仔細打量起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緊張得滿臉通紅,眼睛不知往哪裡瞧才好。外祖母打量了老半天,不過,到最後看來還是很滿意的。當將軍夫人終於放下那長把眼鏡時,她笑了,笑聲像銀鈴般動聽。「真不錯!」她說話時把雙手叉在腰上,向亨德里克點頭讚許。
亨德里克的預言被證實了:媽媽在車廂里收拾手提箱時,妹妹約茜穿著一件綉有紅花的刺眼的黃色夏裝,輕快地跳下火車,撲進哥哥的懷裡,要哥哥向她祝賀。這次找到的未婚夫在科隆廣播電台工作,地位很高。
接著他突然換了語氣,要求把楊梅盤遞給亨德里克。他一邊用勺舀楊梅,一邊側過臉來,臉上浮著調皮的笑容說:「親愛的赫夫根先生,您可不要誤解。我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我甚至擔心太格格不入了。難道這必定意味著我對人類的偉大前途漠不關心嗎?」
巴爾巴拉和亨德里克各睡一個房間,中間有一道相通的門。亨德里克習慣在夜深人靜時進入夫人的卧室。他身上裹著那件華麗但已破舊的睡衣,仰著脖子,半耷拉眼皮,斜視的眼睛閃爍著光,匆匆忙忙地穿過屋子到巴爾巴拉跟前,用唱歌般的聲調說,他是多麼快樂,多麼感激啊,巴爾巴拉將永遠成為他生命的中心。他也擁抱她,然而只是很短的時間。當他把巴爾巴拉摟在懷裡時,他臉色發白。他痛苦、顫抖,額上沁出汗珠,眼裡噙著羞愧的淚水。
這番話並不能緩和那頂盔形涼帽所引起的不安。接著,馬德爾高興地咯咯笑了一陣,隨即又收斂起笑容,擺出彬彬有禮的姿態。他對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顯得十分親切,對巴爾巴拉則似乎視而不見。
「現在,我們對這些珍貴物品該怎麼辦?」巴爾巴拉問,盯著一大堆禮物不知所措。亨德里克想九九藏書,這些漂亮物品擺在他漢堡的室內倒是挺美觀的。但他沒有把這想法說出來,只是笑笑,輕蔑地聳聳肩膀。
貝拉夫人說這些話時氣憤極了。她氣憤得滿臉通紅,還直著嗓子說:「這是卑劣的造謠!真是人言可畏,你的舉止即便很正當,他們也會說你的壞話。但現在他們必須要收起他們骯髒的話,對嗎,亨德里克?你要讓他們閉嘴,對吧?」她用自豪的眼光看了亨德里克和巴爾巴拉。亨德里克對媽媽不知分寸地嘮叨個沒完,感到尷尬。他滿臉通紅,咬緊嘴唇,見機行事地把話題轉到了沿途五光十色的街景上。
他突然羞得無地自容,樞密院顧問的那番言論是否也是譏笑他?剎那間,他覺得今天遭遇的一切都變成對他的敵意和污辱。樞密院顧問寬容大度、詼諧幽默的善意不久前還使他感到榮幸,難道實質上這不是比任何一種嚴厲的批評,比那種明目張胆的傲慢更侮辱、更蔑視人嗎?這會兒,亨德里克開始悟出將軍夫人那種不拘儀節的活潑勁兒,包含著多少傷害他的嘲諷。當然,她是著名人物,又是大戶人家的貴夫人,她風度翩翩,步履矯健,神氣活現、旁若無人地把長把眼鏡擺弄得丁零作響。此刻她正向新婚夫婦走去——渾身上下穿戴得雪白,脖子上圍著一條三連套的項鏈,項鏈上那顆大珍珠閃著暗淡的光澤。中午她穿灰色長裙,宛若十八世紀的貴婦,現在穿白色長袍,掛著名貴的寶石,猶如德高望重的女教皇。
尼科勒塔提醒她是不是托爾斯泰。「完全說對了,就是托爾斯泰!」貝拉夫人鬆了口氣肯定地說,「我講了嘛,我們最偉大的作家,他最近寫的新作。」但是後來終於弄明白,貝拉夫人談得津津有味的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短篇小說,亨德里克羞得滿臉通紅。為了轉移話題,為了向周圍這些傲慢的人表示,他決不會讓母親出醜而撒手不管。他故意和母親大聲聊天,讓她回憶起前幾年的一些趣事,邊談邊哈哈大笑起來,說當時真有趣,狂歡節那天,母子倆在家裡大大慶祝了一番,這使父親嚇了一跳。貝拉夫人化裝成土耳其武官,小亨德里克(那時的名字叫海因茨,這點沒有提到)扮演成東印度的歌舞|女子。整個住宅變了樣,爸爸克貝斯回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位陶醉在自己話題里的樞密院顧問,從來沒有觀看過演員亨德里克的舞台演出,只聽他朗誦過里爾克的詩。樞密院顧問把亨德里克比喻成螢火蟲,白天謙遜地隱而不露,到了夜晚才相當誘人地扇翅而舞。尼科勒塔禁不住哈哈大笑,弄得將軍夫人那條掛長把眼鏡的鏈子丁零作響。
當他年輕的妻子領他去看桌上堆著的賀電和禮物時,他帶著酸溜溜的口氣說:「這些電報當然都是打給你的,不會有人給我打電報。」巴爾巴拉笑了,他感到這是譏笑,是揚揚得意的笑。巴爾巴拉說:「你說的不對,亨德里克,有些人例如馬德爾專給你一人打來電報呢!」她從一大堆信件、明信片和電報中把專給亨德里克的挑了出來。馬德爾賀電的措辭令人捉摸不透,似乎還有嘲諷之意。發來賀電的還有小巧玲瓏的安格莉卡、院長克羅格、經理施密茨、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使他吃驚的是,竟然還有朱麗葉。朱麗葉是從哪裡知道地址和日期的呢?亨德里克臉都嚇白了,他趕緊把這份電報捏成一團。為了轉移注意力,他以誇大的諷刺方式來讚歎巴爾巴拉收到的禮物:瓷器、銀器、水晶器皿、書籍和首飾,還有許多日用品或裝飾品,都是親友們精心選購的。
亨德里克竊喜自己又可以賣弄唇舌了。他對蘇聯國內生活的細節似乎興趣不大,相反,他卻滔滔不絕地談起了革命劇院和他在漢堡受到的反動派的種種迫害。他情緒激昂,不斷用「畜生」「魔鬼」和「白痴」這種字眼辱罵法西斯,攻擊那些動機不純、善於投機的知識分子,說他們同情好鬥的民族主義分子。「這些人都該活活被絞死!」亨德里克喊著,還用拳頭敲了敲桌子。樞密院顧問安撫他說:「是啊!是啊!我也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是指某些聳人聽聞的醜事,諸如懷有民族主義思想的大學生大吵大鬧地到這裏來搗亂,反動報刊惡毒攻擊他,等等。
對此,馬德爾哈哈大笑,聲音沙啞地吧嗒著他的嘴唇說道:「還能指什麼呢?我當然指您的婚事!」他粗野地耳語道,「您能成功,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這位樞密院顧問的千金可不好對付,我曾經試過。」他坦白地認輸,眼神充滿惡意。「親愛的,在這個妞兒身上,您得不到多少情趣,她是只不懂風情的跛鴨子。相信我這個本世紀最有權威的專家吧!她是只跛鴨子,沒用的廢物。」
亨德里克覺得十分不自在。在他決定做出一副莊嚴的表情之前,來了個微微一笑,笑得稀奇古怪,叫人起雞皮疙瘩。以前在漢堡藝術劇院歡迎多拉·馬丁時,他也有過這種動作。當巴爾巴拉不安地望著他時,樞密院顧問對亨德里克妙不可言的表情,似乎並沒注意。父親的態度端莊得無可挑剔,並顯得慈祥。他以親切的禮儀請這對年輕人進入室內。巴爾巴拉對她父親禮讓,請他先走一步,樞密院顧問對巴爾巴拉說:「孩子,你先進去,引導你的朋友,告訴他那頂漂亮帽子應該放在哪裡。」
樞密院顧問在屋外的花園裡等候這對年輕人。他在向亨德里克表示歡迎時,竟然把腰彎得如此低,如此隆重,使人不得不猜想,這是在故意嘲諷。他的外表非常高貴氣派,且眼光機敏,所以給人一種震懾力量。他前額布滿皺紋,長鼻子微微彎曲,面頰猶如用珍貴的發黃的象牙雕刻而成,稜角分明,嘴唇上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小鬍子。也許是上唇和鼻子之間距離稍顯大了點兒,這臉部特徵使人聯想起哈哈鏡里映出的變形的面孔,或者是出自蹩腳畫匠之手的男人肖像。下巴也長得出奇,上面也長著鬍子。乍一看,樞密院顧問似乎留著山羊鬍子,實際上,他的鬍子並沒有長得超過下巴,而是因為下巴太長,以致給人以長山羊鬍子的錯覺。
巴爾巴拉是不易受人引誘的,對別人施展的種種殷勤和手段,她總能淡漠處之。可是,她也有致命的弱點——心腸軟,易於憐憫他人。老謀深算的亨德里克輕易抓住了她這個弱點。初次相識的晚上,馬德爾一個勁兒自吹自擂,而亨德里克卻成為鮮明的對比,他擺出一副安閑風雅的樣子。在巴爾巴拉面前,他放棄明目張胆的手段,裝得道貌岸然。他同巴爾巴拉交談的儘是些嚴肅的、個人理想的話題,談自己的倫理觀念和政治見解,傾訴童年的孤獨,敘述事業上的艱辛和成就。到了成敗的關鍵時刻,他換上了滿臉淚痕,兩眼迷離,彷彿被靈魂的痛苦折磨得凄苦萬分。後來,連她說的話,也被淹沒在亨德里克的嗚咽聲中。
亨德里克把她推開,好像撲來的是條討厭的小狗。母親從車窗探出身來,呼喚搬運行李的小工,他急急忙忙跑過去幫母親的忙。這時,約茜吻了巴爾巴拉的雙頰。「認識你很高興!」她說,「我真高興,亨德里克終於結婚了。過去,我光是在不停地訂婚。亨德里克一定告訴了你我那最後一次的災難,爸爸的腿至今還裹著石膏。但現在的未婚夫康斯坦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我們將在十月份結婚。巴爾巴拉,你看上去真嫵媚。對了,你的這件衣服是從哪裡買來的,肯定是真正的巴黎時裝。」
「乾杯!」亨德里克同尼科勒塔碰杯,杯子發出清脆的叮噹聲。這時,巴爾巴拉談笑風生地繞過桌子走到她父親身邊,默默地抱著他,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