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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威脅

第十章 威脅

「打碎了!」他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貝拉夫人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禿腦門。「真蠢!」她俯首對他說。
猶如有人愛好收集郵票或蝴蝶一樣,總理先生的嗜好是為自己收集頭銜。同時,他也認為頭銜也能使別人高興。於是他封給亨德里克「樞密院顧問」和「市議員」的頭銜。從此,院長亨德里克在第三帝國文化機構擔任了種種要職。亨德里克、穆克和個別穿制服的人組成了「文化委員會」的理事會。該委員會在「亨德里克宮」舉行首次社交聚會,宣傳部長親臨晚會。當約茜小姐演唱她受歡迎的民間小調時,部長咧嘴笑了,擔任鋼琴伴奏的是穆克。晚會上的酒菜十分簡樸。亨德里克告訴母親只供應啤酒和香腸三明治,穿制服的先生們對此深感失望,因為他們耳聞了許多關於院長別墅窮奢極侈的傳聞。侍從們穿著一身漂漂亮亮的衣服,可這對這些來客們又有什麼用呢!侍從們來迴轉悠,手裡端的卻是可以在家裡吃到的點心,全體文化委員情緒開始低落。幸虧有宣傳部長支撐著場面,他說說笑笑,使大家的情緒又好了起來。遺憾的是大多數文化委員不懂文化。不談文化,談什麼呢?然而這些制服赫然在身的人,卻為自己從小不愛讀書而自豪,甚至大言不慚地誇耀說「大有人在」,甚至他們還以去世的總統兼陸軍元帥為先例。此人既無才也無德,生前卻受到普遍尊敬,死後甚至連「元首」也參加了他的葬禮。
總理縮著脖子,脖子膨出三道皺紋。他的小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眼睛布滿鮮紅的血絲。這位怒氣沖沖的暴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上。「這是件骯髒的勾當!」他繼續說,「烏爾里希斯卷了進去,他是畏罪自殺的。您身為國家劇院院長,根本不需要為一個臭名昭著的賣國賊操心。」
亨德里克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烏爾里希斯不是什麼特殊的人物,」他說,「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是偉大事業中一個普普通通的戰士……」話說到這裏他不再說下去了,灰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紅暈。他為自己居然說出這樣的話而感到羞愧。烏爾里希斯之死使亨德里克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這句話的嚴肅性。他一剎那理解了這句話的分量和莊嚴,感到此話竟然出自自己之口,實在是褻瀆了它的嚴肅性,也是一種嘲弄。
「亨德里克宮」門庭若市,門前車水馬龍。吸引人們前來歡聚的原因是主人的聲譽和好客,是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和酒食,是平坦寬闊的網球場,是發出悠揚樂聲的唱片,是令人折服的豪華環境。來拜訪的客人中有演員、將軍、詩人,政府高級官員、記者、外國的外交官、姬妾和優伶。然而以往和亨德里克關係密切的少數人,卻沒有光顧這裏,參加愉快而豐盛的招待會,如將軍夫人,從不問津。貝拉夫人徒然等待她的光臨。將軍夫人的生活每況愈下,她不得不賣掉自己的莊園,遷居在離動物園不遠的一間斗室里。她逐漸失去了同柏林社交界的來往。而過去她可是個風雲人物。「在有些人的家裡,我見到的儘是些殺人犯、變態狂、瘋子,我杜絕同他們來往。」將軍夫人不無自豪地說。
然而,輿論普遍認為,亨德里克所扮演的哈姆雷特,體現了行動和思想之間的可悲衝突。這種衝突以如此有趣的方式使德國人不同於其他一切民族。亨德里克把丹麥王子作為焦慮的、虛張聲勢的魯莽英雄介紹給觀眾,其實德國觀眾也能夠充分理解其中的魯莽行為和神經錯亂。
亨德里克嚇得往後退了幾步,瞧著這種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像碰到了火一般。他喘著氣說:「您為什麼對我講這些話?」
現在,烏爾里希斯的舉止表現得謹慎而又勇敢,好像他非常緊張地隨時準備好進攻,然後倉皇逃跑。他在進行著一場危險的遊戲。
亨德里克搖搖頭不吱聲。
有時,院長會更換伎倆,一反常態,以玩世不恭的傲慢態度,放棄一切美化自己或為自己辯解的詞句,這時他顯得更加坦誠。他緊張得滿臉通紅,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出於嘲諷而笑得前仰後合。他哀傷又得意地大聲說:「我難道不是無賴嗎?我難道不是一個十足的無賴嗎?!」朋友們聽了都感覺非常開心,約茜聽了甚至高興得鼓起掌來。只有那個天真無邪的年輕騎士臉上露出嚴峻的表示反感的神色。安格莉卡則會用悲哀而驚愕的目光看著她的朋友亨德里克,因為她曾為亨德里克拋灑過苦澀的淚水。
「不要大聲嚷嚷!」那人說,聲音粗魯但沒有惡意,「我決不傷害你。」
亨德里克感到一陣眩暈。他盡量使自己鎮定,然而他臉部卻顯露出恐懼的表情,他用手按著自己的前額。這是完全真實、毫不虛假的表情。總理這位大人物對他機靈的寵兒居然如此失態表示失望。他站起來,挺胸凸肚,樣子有點兒嚇人。身旁那條可怕的猛犬也跟著站了起來,狺狺作聲。
「可是,你怎麼啦!這是怎麼回事……」她說道。她把自己的臉挨著兒子的臉,她的雙手觸摸到兒子臉上涔涔的淚水。亨德里克狠狠摟住母親的脖子,似乎想緊緊抱住不放。
誰也沒有想到,革命先烈的墓碑和棺材的費用是從納粹國家劇院院長先生的高額薪俸中支付的。這是亨德里克·赫夫根為他的朋友烏爾里希斯花的最後的一筆錢,也是對死者最後的一次污辱。亨德里克給烏爾里希斯的母親寄出錢以後,感到一身輕鬆。他的良心得到了一點兒安慰,在「為將來留一條後路」方面,他又積累了一點兒資本。幾天的緊張情緒緩解了,他的精神負擔減輕了,他可以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哈姆雷特》的排練上。
可怕的來客走了。亨德里克奔到窗口,向他的背影喊道:「告訴你們,我是絕對缺少不了的!」院長對著黑暗的花園繼續喊,「要演戲,就得需要我,任何政權都需要演戲!沒有我參加,政權就演不成戲!」
實際上這個可憐的老婦人一無所有,她無法支付買棺材和立墓碑的費用。死者的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朋友,從柏林給她寄來全部安葬費,還詳細交代她把錢寄到何處去。「請您原諒我不能透露我的真實姓名,」匿名者寫道,「您一定會理解我不得不謹慎行事的原因並贊同我這樣做的。」
亨德里克上任后的第一件公事,是聘請尼科勒塔為國家劇院的演員。尼科勒塔再次登台演戲,但再也沒有達到漢堡時期的演出水平。不過,她僵硬死板的動作和聲音逐漸在消失,嗓音和舞台動作又開始變得輕鬆活潑了。
「你不是哈姆雷特!」一個陌生的傲慢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您要幹什麼?」亨德里克大聲說道,同時去摸身後寫字檯上的警鈴。
「你要知道,我在舞台上的模樣總是苗條的呀!」亨德里克·赫夫根惱怒地大聲說。他感到受了侮辱。「我定做了一套戲裝。穿了它,我的死對頭就覺察不到我臀部上的贅肉了。我本來就容易激動,你現在還用我的身材來氣我,你真卑鄙!你為什麼要惹我生氣?你恨透了我嗎?」
這聲音立即嚴肅了起來:「我們從烏爾里希斯那裡得到的最後一張紙條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他要求我們向你問候。你不要以為,我來這兒是鬧著玩兒的。我們尊重烏爾里希斯的要求。」
儘管如此,《哈姆雷特》的首次公演還是盛況空前的,且大獲成功。當然柏林的新觀眾們評價演員的標準是與眾不同的,不是看他們的藝術功底和成就,而是看他們同政權的關係。全部演出是為了供坐在劇院里的軍事頭目、殺氣騰騰的「教授」及其具有同樣英雄氣概的夫人們觀賞的。導演在戲劇中粗暴地突出莎士比亞悲劇的「北歐特性」。巨大的演出布景有些誇張,這些布景完全可以用作英雄史詩《尼貝龍根之歌》中的勇士們的背景。在朦朧的舞台上,勇士們不斷地揮舞刀劍,狂呼亂叫聲此起彼伏。走在這伙狂徒中的便是亨德里克,他矯揉造作地做出一副悲哀的姿態。在演出中,他一度開了個玩笑,有幾分鐘,他呆坐在桌旁,把自己的雙手伸給驚駭的觀眾。他把臉隱藏在黑暗中,黑色桌子上放著他粉白的手,刺眼的燈光直射在手上。像展示珍寶那樣,院長賣弄他那雙醜陋的手。他這樣做,一半出於狂妄自大,試試自己能狂妄到何等地步;一半也是為了折磨自己,當他展示自己粗俗而肥大的手指時,他內心感到劇烈的痛苦。
亨德里克環顧四周,確信沒有人在偷聽他們講話時,他才壓低聲音,向他的朋友烏爾里希斯說:「你所做的一切,是為了長期地偽裝自己,這是多麼艱難和痛苦啊!我還是決定採用我自己的方針,因為我認為這是最正確、最有效的。」亨德里克低聲地說,並用地下工作者的目光瞟了烏爾里希斯一眼,烏爾里希斯沒有理睬他,「這可不是一個輕鬆的策略,但我必須堅持,我身處敵人營壘,可以從內部破壞敵人的政權……」
在開展地下鬥爭的最初時刻,當烏爾里希斯想把秘密情況告訴亨德里克·赫夫根時,院長是既焦慮,又緊張,又惱火。「我對此毫無興趣,」亨德里克急忙說,「我不需要知道這些事,你懂嗎?我只好閉上眼睛,你乾的一切活動,我只當什麼也沒有看見。我絕對不捲入!」
全身閃爍紫金色與銀白色微光的總理與身穿淺藍色夜禮服的林登塔爾肩並肩地從包廂的座位上站起來,熱烈鼓掌捧場。這說明總理和他的宮廷小丑關係融洽、和諧,雙方都為演出的成功表示祝賀。梅菲斯托/亨德里克心領神會,感激涕零。他穿著哈姆雷特的戲裝,姿勢優美,臉色慘白,向這對貴人深深折腰。「林登塔爾重新燃起了對我的戀情。」他思忖著,同時把右手挪到胸前。很明顯他已疲乏,但體態仍舊優美。黑色的彎眉下,一對眼睛閃射出誘人的、甜蜜的、冷峻的光芒。太陽穴表露出的疲憊、痛苦和緊張使他的顏面顯得更高貴,也更加楚楚動人。總理夫人已用同她晚禮服相配的天藍色真絲手帕向他揮舞致意。總理對他咧著嘴笑。「看來我真的被寬恕了。我又得寵了!」哈姆雷特心想。他終於鬆了口氣。
誠然,院長必須保證劇院的上上下下,所有員工,從舞台管理人員、舞台監督、舞台看守直至演員都不準有猶太人。當然,一個劇作者經過審查,證明他的家族上至四五代都沒有問題時,他的劇本才可考慮採用。一個劇本的思想內容如果觸犯了當局的底線,令其不快,那麼連考慮的餘地也沒有。鑒於這種狀況,要排出令人滿意的節目單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你不可能總想著上演古典劇目來充數。在漢堡,上演了席勒的《唐·卡洛斯》,在戲中當馬基爾·波薩要求西班牙菲利普國王給予「思想自由」時,觀眾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好像是在示威和反抗。在慕尼黑,席勒的《強盜》,在政府下令禁演前,戲票已被銷售一空。席勒的早期作品竟成了當前的革命戲劇,給觀眾以莫大的鼓舞。亨德里克本人極想扮演主人公馬基爾·波薩和弗朗茨·摩爾,但要上演《唐·卡洛斯》和《強盜》卻顧慮重重。一九三三年一月以前,列入要求很高的德國舞台上演計劃的是戈哈特·豪普特曼、韋德金德、斯特林德貝格、格奧爾格·凱澤、施特羅海姆等人的早期劇作,因為這些劇作基調雄壯有力,所以被扣上摻有「文化布爾什維克破壞精神」的帽子,遭到嚴厲批判和禁演。具有天賦的年輕一代戲劇家幾乎都流亡異國,沒有出走的在德國則遭到迫害。作為院長的亨德里克,在他的劇院能上演些什麼?納粹詩人是一批穿黑色或褐色制服的神氣活現的年輕人。對於他們寫的劇本,凡是稍懂得戲劇的人都會驚恐地轉過臉去,真是不堪卒讀。可是,亨德里克院長卻約請這些威風凜凜的小青年們為劇院創作劇本。他在他們身上發現了天賦的火花,並向他們其中五人預支了幾千馬克的稿酬,指望他們能寫出像樣的劇本來,但結果使人大失所望。交來的劇本都是些具有愛國主義內容的悲劇,語言慷慨激昂,活像中學生的作文。「鑒於目前德國的現狀,要想搞出點兒像樣的戲劇來也真不易。」亨德里克對他圈內的親信們說。他雙手撐著腦袋,那張蠟黃的臉上流露出厭惡的表情。
劇院里的人們不敢議論同事烏爾里希斯的「自殺」,然而通過小道消息,大家都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不是被槍決的,而是被活活打死的。敵人對他施行嚴刑拷打,逼他招供同志和朋友們。他英勇不屈,蓋世太保既生氣又失望,因為在他的住宅里沒有找到任何材料。他沒有留下任何文字,連筆記和地址條也沒有留下。看來蓋世太保要從他嘴裏撈到點兒什麼,已沒有多大希望,結果他越是頑強,越是折磨得厲害。
當時,人們正在國家劇院排練《哈姆雷特》劇本,院長擔任主角。烏爾里希斯扮演侍臣蓋登思鄧。排練時,他沒有到場,事先也沒有請假,亨德里克嚇了一跳。他預感,甚至心裏很清楚,烏爾里希斯出事了。他讓劇團繼續排練下去,自己提前退了場。他從烏爾里希斯房東那裡得知,清晨,三個便衣把烏爾里希斯帶走了,他立即給總理府打電話。總理居然親自接了電話。當亨德里克問總理是否知道烏爾里希斯被捕的事,總理卻心不在焉、毫不客氣地說,「我根本不管這種事,」總理有點兒發火,「如果我們的人把他關起來了,說明他准幹了壞事。一開始,我對這傢伙就有懷疑,過去『海燕』就是個骯髒的地方。」亨德里克進而要求總理設法減輕烏爾里希斯的判刑,總理斷然回答:「不行,親愛的,您不要多管閑事!」他發出膩煩而嚴厲的聲音,「您得放聰明點兒,還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語氣中頗帶點威脅的味道。這語氣暗示亨德里克也曾作為「同志」參加過「海燕」的演出,語調令人不快。
國家劇院可不是有時看上去的避難所的樣子,每個人要兢兢業業,各司其職。理論上講,在劇院,亨德里克是掌權人,言行不能過於隨便。而且在實際工作中,他自己也認為疏忽管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為宣傳部長和報刊媒體都時刻在嚴密監視著他。有些演員雖然長著一頭金髮,然而演技平平,別無所長,是些不折不扣的飯桶。院長會禁止他們上演拙劣不堪的戲劇,以免他們在藝術的舞台上出乖露醜。亨德里克能做到這點,自認為是一種勝利,心裏很得意。
一些外賓來到德國訪問,來訪的人中有英國勛爵、匈牙利九-九-藏-書記者和義大利部長等。他們讚揚這個國家非常乾淨,他們稱隨處可見到笑容滿面的人們,由此他們相信,「元首」受到了全國人民的愛戴。
然而,亨德里克·赫夫根在舞台上所塑造的哈姆雷特則是一個患神經衰弱的普魯士中尉的形象。他以此來掩蓋自己表演技巧上的空洞乏味,他所採取的手法是過分誇張的動作和尖銳刺耳的發音。他在某一刻還僵硬地站著不動,可是突然又大吼一聲暈倒了。他不是在痛惜哀嘆,而是在大喊大叫、怒吼咆哮。他的笑聲尖得刺耳,他的動作像在抽搐。他扮演梅菲斯托所表現的深沉而神秘的憂傷是感情的真露,是符合那不自覺的神秘規律的,但他扮演的哈姆雷特缺乏這種自然的法則。他十分熟練地背誦大段大段的台詞,不過只是在「背誦」而已。他模仿控訴的聲音:
亨德里克不假思索,立即命令他的司機直接把車開到總理家。總理在工作室接待了他。總理身穿一件稀奇古怪的長袍,領子和袖口鑲著貂皮。腳旁伏著一條鬥牛犬,寫字檯後面的牆上一塊黑布襯托著一把滿是缺口的閃亮的寶劍,台邊大理石底座上是「元首」的半身雕塑像,「元首」失神的目光死死盯著兩張相片,一張是洛特·林登塔爾飾演米娜·馮·巴黑爾姆的劇照,另一張是斯堪的納維亞婦女的肖像畫,正是這位婦女曾英勇地用汽車把受傷的冒險家送到了義大利。現在在她的墳墓上面築起了一個巨大的陵墓,大理石圓頂閃閃發亮,墓碑上燙著金字。這位鰥夫這樣做名義上是為表示對亡妻的感謝,實際上是為妄自尊大的自己豎立紀念碑。
亨德里克解私囊來支付忠誠的雷曼的工資。他不惜自己花錢僱用一個社會底層的人,這不能不使政府中的反對派刮目相看。按規定若僱用雅利安人當私人秘書,工資可以由國家劇院支付。院長僱用的是非雅利安人,因而他不能向國家要求支付用人的工資。其實如果一定堅持要求國家支付,總理也許會同意這一要求的,但從亨德里克的性格和為人來看他不可能提出這一過分要求,為此他做出了經濟上的自我犧牲。他要支付二百馬克的工資,這在他個人的財政預算中只佔令人感覺不到的微乎其微的比例,但換取的價值非常大,他這樣做太聰明了。約翰內斯·雷曼在亨德里克「花錢為自己買條後路」的計策中佔著重要地位,這筆財政支出是必要的。亨德里克需要為自己以後的生活積點兒德。這對他來說是必要的,不然他忍受不了目前的現狀,內疚會使他忐忑不安,哪裡還有幸福可言?他害怕將來有朝一日會變天,因此這位大人物覺也睡不踏實,常做噩夢。
不用說,赫夫根院長舉行婚禮的照片充斥在柏林所有的報紙上。他娶尼科勒塔為妻,由米勒·安德烈埃和本亞明·佩爾茨當證婚人。總理為了祝賀他們的婚禮,送來了一對黑天鵝。天鵝養在「亨德里克宮」的花園小池塘中。一對珍貴的黑天鵝啊!記者們讚歎這是饋贈禮品的創舉。只有像將軍夫人那樣有身份的人才知道,過去早已有一位酷愛藝術的帝王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給他的寵兒里夏德·瓦格納贈送過同樣的禮品。
此刻,亨德里克尖叫起來:「見鬼去吧,滾!要是五秒鐘之內您不滾蛋,我就叫警察來,我倒要看看,是誰先絞死誰!」
「我根本不恨你,我和你毫不相干,你跟我也是無法比擬的。你必須在高貴品質和仕途風流之間作一抉擇。既然現在你已作出了抉擇,那祝你好運!快讓我安靜安靜吧!」
穆克受「元首」的特別委託,到歐洲各國去旅行,做報告,進行宣傳活動。當他聽到他的後任旗開得勝時,心裏真不是滋味兒。他把一股怒火壓在心底,外表不露聲色,反而從義大利的巴勒莫、丹麥的哥本哈根等地給他的「朋友亨德里克」寄風景明信片致意。他在風景明信片背面不厭其煩地強調,他自由地遨遊在各國,這有多美呀!他從斯德哥爾摩大酒店發出的明信片上寫道:「我們詩人都是些流浪漢。」此次旅行他得到了一筆款項。各大報刊都按旨意大肆渲染他抒情的戰鬥雜文,甚至對他在豪華的飯店、劇院包廂和大使館舉行的招待會上的細節描寫也不乏讚美之詞。這個悲劇《塔嫩貝格》的作者激發了自己對奢侈生活的興趣。他把這次遊覽當作一種「精神福利的使命」。他一再表白,他不是因為受賄賂才為第三帝國做宣傳的。他的主子即那個跛子也許正是如此,但詩人採用的是軟綿綿的情歌小曲進行宣傳的。例如在奧斯陸,有人從歐洲最北的地方給他打電話,一個關切的聲音從北極地區傳來:「德國好嗎?」而這位作環球精神福利旅行的人卻以十分虔誠的態度回答了幾句話。他的言語像一束春天的花朵綻放在黑暗的德國。
院長的家裡極少舉行盛大的招待會,因為院長不喜歡大規模的活動。主人喜歡隨便請些人到「亨德里克宮」做客。尼科勒塔已成為家庭的一員,所以無須事先通知隨時都可入席就餐。她還會在劇務方面跟亨德里克做些交流。周末,她拎著手提箱來了。這是一件相當大的行李,內有晚禮服和睡衣,箱子顯得實在太大了。約茜出於好奇,偷偷打開箱子,看看裏面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沒有。使她驚訝的是,她發現裏面還有一雙用柔軟的漆皮做成的鮮紅色的高筒靴子。
現在,亨德里克需要運用他寶石般的眼睛,悠揚的聲音,高貴而憂傷的表情,去爭取德國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元首」,並使他相信亨德里克有足夠高的道德修養和素質去統領德國國家劇院。
「我不讓你走!」亨德里克·赫夫根氣喘吁吁地說,並向王子伸出那雙被王子嘲笑的手,但撲了個空。
院長的戲裝剪裁得很得體,穿上它真的竟然顯出了他的楊柳細腰。劇終,他一再出來謝幕,站在他身邊的是他年輕的妻子尼科勒塔·赫夫根,她也連連向觀眾彎腰致意。尼科勒塔在《哈姆雷特》中扮演莪菲麗婭,她的動作顯得古怪而僵硬,尤其在發瘋的那場戲中,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是來向你轉達問候的,」爬在窗口的人說,「轉達烏爾里希斯對你的問候!」
他的同事和記者們都感到這種觀點新穎、大胆、有趣。本亞明·佩爾茨同亨德里克詳談了哈姆雷特,對他的想法感到十分的歡欣鼓舞。「只有按您天才的感觸和理解去塑造,丹麥王子才能被我們當代人所接受。當代人都是玩世不恭的實幹家。」佩爾茨說。
文化委員巴杜爾·馮·托滕巴赫是從漢堡專程前來柏林參加晚會的。晚會臨近結束,他提議全體起立,高唱霍斯特·韋塞爾之歌,對「元首」宣誓,表示無限的忠誠。人們感到有點兒尷尬,但又不得不照辦。
亨德里克把灰白的臉慢慢轉向她,「沒有,」他低聲說,「這裏沒有來過客人。」
總理說「賣國賊」時,聲音響得像在吼叫。亨德里克感到一陣頭暈,真的感到深淵就在腳邊。為了使自己不至於跌下去,他立即一把抓住身邊那把文藝復興時期的沉重的椅子的扶手。他請求總理准許他回家,總理冷冰冰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捂著臉的手放了下來,他模糊的眼睛想在昏黑的室內辨別方向。他費了好大勁兒,才辨認出書櫃、大鏡框里的照片、地毯、銅雕、花瓶和繪畫,這裏的布置顯得漂亮而高雅。誰也不能否認,他是一位能幹的人物。他這位院長,樞密院顧問和市議員,又是一位受歡迎的哈姆雷特,此刻正在他豪華別墅的舒適的書房裡休息。
烏爾里希斯十分認真地對待反法西斯的宣傳工作。他高度重視宣傳工作對被恐怖嚇呆了的公眾的心理效果。
一個人從花園裡冒了出來,並爬向他的窗口。樓下沒有棚架或梯子,這傢伙能爬上來實在是有飛檐走壁的本領。窗口出現了來者的半個身子。亨德里克嚇得魂不附體。他定神思索了幾秒鐘,看看是不是由於自己神經過於緊張而產生了幻覺。他是活生生的人,頭戴灰色布帽,身穿骯髒的藍色布襯衣,臉的上半部被陰影遮住,臉的下半部長滿淺紅色的鬍子。
從此再也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談論「胡鬧」,或徑直說他在「胡鬧」。可是,當他獨自一人時,他自言自語地嘆息:「我幹不了!」他對演梅菲斯托很有把握,無論是台詞還是表情,他都得心應手。然而丹麥王子的內心世界是難以接近的,因此王子拒絕這個演員來表現自己。亨德里克很難入戲,但他決心要為接近王子而鬥爭。他喊道:「我絕不會讓你從我身邊溜走!」但哈姆雷特轉過身去,悲哀、嘲諷、不可一世地說:「你具有魔鬼的思想感情,因此你演魔鬼就活像魔鬼,但你不具備我的思想感情,所以你演我就不會像我。」
尼科勒塔帶著大大小小的皮箱從帝國總理廣場搬到格魯內瓦爾德別墅。當婢女幫她把衣服、飾物從箱子里拿出來,看到一雙紅靴子時,她嚇了一跳。但女主人聲色俱厲地說明,這雙靴子是配亞馬遜女戰士戲裝用的。「我演彭茜莉婭時就穿它!」尼科勒塔的聲音帶著奇妙的高興勁兒。婢女被這外國人的名字和女主人發亮的雙眼嚇得不敢再問下去了。
客人中有一個年邁的小說家。他的小說無聊之至,嚴重滯銷,不堪一談,卻受到官方的高度評價。當他要求在晚會上朗誦自己的小說《民族崛起》三部曲中的一章時,會場上突然出現了騷動。會場上幾個穿軍服的年輕人跳了起來,他們機械地用手去摸槍套,以示威脅。宣傳部長的笑容頓時消失了,本亞明·佩爾茨「喔喲」喊了一聲,胸口似乎挨了可怕的一槍。此時,貝拉夫人逃進了廚房,尼科勒塔激動得發出了刺耳的笑聲。如果不是亨德里克出來圓場,事情必然要釀成災難。嬉皮笑臉的亨德里克用他那悠揚的聲音來挽救局勢。他恭維說,能欣賞《民族崛起》三部曲中冗長而內容豐富的一章,實在榮幸之至,但現在時間已經晚了,而且還有許多事情急需討論。他建議以後另外安排一個晚上來朗誦這部偉大史詩的某些章節,屆時諸位必能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全體文化委員終於鬆了口氣,但那年邁的小說家失望得幾乎哭了。米勒·安德烈埃先生立即轉過話題,敘述過去某時期的一些醜聞。他憤慨地指出那是「腐敗的時代」。這些逸聞是他過去辦眾所周知的專欄「您曉得嗎?」中的某些珍品。晚會的後半場,性格演員約阿希姆表演了精彩的口技,他模仿雞鳴狗叫逼真極了。當他表演鸚鵡學舌時,洛特·林登塔爾笑得前仰後合。
暴政下的生活也有其樂趣。人們喊出的口號是「力量來自快樂」。人們被迫參加當局安排的種種慶祝活動,這些活動成為全民的節日。諸如慶祝薩爾河是德國的;總理同林登塔爾結婚(送來的結婚禮物價值數百萬馬克);德國退出國際聯盟,並恢復了它的國防主權。每一個條約的撕毀,如凡爾賽條約、洛迦諾條約,等等,也會成為全國節日。什麼「強制性公投」也會演變成一個節日。全民節日一個接著一個。曠日持久的慶祝活動有迫害猶太人,公開批判同猶太人一起犯有「污辱種族罪」的姑娘,迫害天主教徒。人們清楚地看到,天主教徒的命運並不比猶太人好。有人控訴猶太人,指責他們搞外匯走私,其實數額很小,而那些所謂的民族領袖卻把巨額財產偷運國外。曠日持久的慶祝活動還有鎮壓「反動派」(「反動派」一詞沒有準確的含義)。對納粹來說,馬克思主義雖然已經被「剷除」,但仍然有危險。德國文化已「去除猶太」的影響,然而其作品卻單調無聊,無人問津。黃油雖說緊張,大炮卻更為重要。「五一」以往曾是無產階級的節日,而今天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博士,活像在香檳酒里泡得浮腫的屍體,發表了一些關於生活樂趣的講話。人民對這許許多多毫無意義的慶祝活動難道沒有開始感到厭倦嗎?也許人民已經厭倦了,人民開始抱怨,但大喇叭和大話筒里的嗓音壓倒了人民的吶喊。
當然,若有政府要員或同政府有密切關係的人在場,亨德里克決不會吐出「尼亞加拉大瀑布」或自己是一個十足的「無賴、惡人」等牢騷話。甚至在多納斯貝格伯爵面前,院長的談吐也十分謹慎。假如洛特·林登塔爾給個面子,大駕光臨,亨德里克更能遊刃有餘地在興高采烈和謹言慎行之間找到完美的平衡。
新上任的國家劇院院長,是個禿頂。他把大自然賦予他的最後幾綹光滑的軟發乾脆剃掉,這樣一來他造型高貴的腦殼就決不會使他丟臉。亨德里克威嚴而自信地昂起總理大人喜歡的那顆梅菲斯托的頭。在他有點兒浮腫的蒼白的臉上,冷峻的寶石般的眼睛,閃爍出比任何時候更為誘人的光澤。緊繃的太陽穴上流露出緊張、痛苦的心理,這令人油然而生憐憫和敬意。兩頰開始鬆弛,中間帶著一條明顯凹痕的下巴,仍然保持著那種盛氣凌人的氣勢和威風。尤其是當院長高高翹起自己的下巴時(這是他常做的一個動作,以顯示其氣派),這下巴既威嚴又動人。可是當他低頭時,脖子上便出現皺紋,肉疊成了兩層,原來他已有了雙下巴。
獨裁者也為新婚夫婦發來了賀電。宣傳部長為獻殷勤送給新婚夫婦一籃蘭花,花兒色澤過於鮮艷,似乎含著毒汁,暗示受禮者吸入花香就要喪命。皮埃爾·拉律用法語寫了一首長詩。特奧菲爾·馬德爾打電報詛咒他們,生產不久的小安格莉卡因徹底失去心之所愛而感到傷心,再次哭泣。所有的編輯部都把亨德里克和特巴布公主朱麗葉的有關材料藏到最底層、最隱蔽的抽屜里去了。伊里希博士向他的女秘書口授了一篇評論,稱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是「最美的一對地地道道的德國夫妻」,是「具有最純潔種族和最富貴氣質、全心全意為新社會服務的、兩個朝氣蓬勃的人」。只有一家與宣傳部關係密切的報紙敢於公開提出尼科勒塔歷史上的疑點:人們祝賀這位少婦遺棄了「特奧菲爾·馬德爾這個流亡者、猶太信徒和文化界的布爾什維克」,現在又重新積極地參加了民族的文化生活。在眾多祝賀文章所彈奏出的悅耳交響樂中,馬德爾的名字是不和諧的音符。
院長稱得上端莊高貴、威風凜凜。他以寬邊角質框架眼鏡代替了夾片單鏡。他的身姿筆直、矜持,近乎僵硬。他高雅的氣質和魅力使人們忽略了他體重增加的事實。平時,他說話的聲音總九*九*藏*書是那樣的輕柔,那樣的沙啞,宛如悠揚的歌聲。他能巧妙地根據不同語境交替使用不同的語調,如專橫跋扈、乞憐哀怨、勸誘哄騙、若有所思。有時遇到隆重的場合,他的聲音竟然令人意外地變得鏗鏘有力,重如磐石。
亨德里克的臉刷的一陣慘白,白得像他脖子上的真絲圍巾。「我根本不認識您說的什麼烏爾里希斯。」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
「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她滿意地點點頭,「你看上去是過於疲勞了。你要點兒什麼?要我給你倒杯茶嗎?」
正當「文化委員會」舉行親切的社交聚會,正當國家巨頭們在飯店的大廳為本民族受難的同胞募捐,同時使第三帝國可以用募捐得來的錢到國外去搞宣傳,正當慶祝婚禮、演唱抒情曲、無窮無盡地做報告的時候,全面獨裁、專政的政府正繼續其可怕的治國方針,進而在其前進的路上屍體越堆越高。
「啊,但願這一個堅實的肉體會溶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
她感到亨德里克在喘息,在呻|吟。她憐憫的心都快碎了。她疼兒子,理解這一切。她理解兒子的全部罪過,理解他的慘敗經歷,然而他卻沒有徹底懺悔,否則為什麼會這般嗚咽。「可是,海因茨!」她好像在耳語,「可是,海因茨,你要鎮靜!事情還不至於糟到這步田地!可是,海因茨……」
稍待片刻,他慢慢地站起來,眼角還掛著淚珠兒。在他把疲倦的涕淚淋漓的臉稍稍向後仰時,他以動人、怨恨、在絕望中呼救的表情展開雙臂喊道:「人們啊,為什麼要這樣苛求我?又為什麼要迫害我?你們為什麼這樣殘酷?我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演員罷了!」
「我為烏爾里希斯擔心。」亨德里克說。
不幸的是亨德里克的父親克貝斯的情況相當糟糕,完全不同於貝拉夫人。克貝斯·赫夫根變成了一個怪人,穿一件法蘭絨舊上衣,整天到處轉悠。他對一本《鐵路行車時刻表》愛不釋手,不斷翻閱。他在住房的窗台上養了幾盆仙人掌。他平時很少刮鬍子,遇到客人來了就躲起來。過去他還有點兒萊茵地區人們的高昂的精神面貌,後來這種精神面貌也從他身上消失了。他經常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面無表情,兩眼無神。儘管過去他在科隆做生意破了產,警察把他從住宅里趕了出來,可是如今他還想回到老家去。他為了生存進行過堅韌不拔的鬥爭,他認為這樣總比待在兒子身邊無所事事要好些。對老頭兒來說,亨德里克的飛黃騰達始終使他驚奇,甚至使他憂心忡忡。「不會吧,怎麼可能?!」他嘟囔著,似乎災難要臨頭了。每天早晨,他都驚恐地翻看人們給有權有勢、備受愛戴的兒子寄來的大疊大疊的信。
年輕的達戈波特·馮·多納斯貝格也有高興開心的時候。亨德里克是在喜歡被貴族簇擁的林登塔爾的家裡認識多納斯貝格伯爵的,他立即邀請伯爵到「亨德里克宮」做客。伯爵長得英俊漂亮,但是並不富有。他天生愚鈍,又嬌生慣養。約茜小姐約請伯爵同她出去騎馬。平時,亨德里克很少動用他的那些駿馬,因為他的時間太寶貴了。此外,他感到騎馬並不是一個愉快的活動。他是為了拍電影才吃力地學會騎馬的。然而,他心裏明白,他自己騎馬技術水平不高,在馬鞍上坐不穩。他養馬的目的是因為畫報要刊登他的照片,馬是照相時的一種時髦的裝飾品。在他的心裏,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點:擁有這些馬和留住小柏克一樣,是對巴爾巴拉遲到的、已毫無意義的報復,因為巴爾巴拉曾經用早晨騎馬來使他惱羞成怒。
這時,來者用極輕蔑的表情把帽子往後一推,說道:「院長先生,您盡可以把那玩意兒留在抽屜里。開槍,沒有什麼意義,只會給你帶來麻煩。你怕什麼?我已經說過,這回我決不傷害你。」
這位國家「權威」平庸的額角上,有一綹油亮的傳奇式的頭髮耷拉下來,前額下有一雙死人般獃滯無光的眼睛。他浮腫的臉呈灰白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毛孔。他的鼻子很一般。亨德里克認為「這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鼻子。」他在對國家「權威」的敬佩中摻雜著反抗和嘲諷。亨德里克發現,「權威」幾乎沒有後腦勺,褐色襯衣下鼓突著一個鬆軟的肚皮。「權威」為了保養他聲嘶力竭喊啞了的嗓子,所以說話細聲細氣。為了在演員面前顯現出他有「文化素養」,他使用的儘是些晦澀難懂的複雜詞彙。「權威」教導說:「我們的北歐文化利益,要求每一個精力充沛、自覺維護種族血統的純潔性、目標明確的人無條件地做出犧牲。」「權威」如勤奮的小學生背誦書本那樣,盡量不用南德意志土音,而儘力用高雅的高地德語發音。
回答他的是近乎熱烈友好的笑聲。「同志,你完全可以這樣做。」
他毫無困難地同地下反對派建立了聯繫。他在工人和知識分子中找到了許多朋友,他們對法西斯主義深惡痛絕。這些人在極端危險和近乎絕望的關鍵時刻經受住了考驗。他們給了烏爾里希斯極大的鼓勵。他身為普魯士國家劇院的演員,但實際上卻秘密地參加反法西斯政權的地下鬥爭。無論是舉行秘密集會,印發傳單,出版報紙和小冊子,還是在工廠的消極怠工行動中,在暴政公開的慶祝會上,在轉播廣播電台的節目和放映電影等方面,演員烏爾里希斯總是以飽滿的熱情積極地參与準備工作,並且冒著生命危險去採取行動。
王子苗條的身影逐漸消失了。
約翰內斯·雷曼有時忙不過來,就請亨德里克的父親克貝斯幫點兒小忙,以此減輕自己的負擔,例如克貝斯老人花費了幾個早上的時間模仿亨德里克的筆跡在兒子的相片上簽名,因為他比秘書籤得更逼真。院長亨德里克高興的時候就問父親:「爸爸,身體好嗎?總是這樣沒精打采,你到底缺少什麼?你在我家裡感到無聊?」「不,不,」父親克貝斯含糊地說,布滿鬍子楂的臉微微發紅,「我有好多事情要做,狗和仙人掌都能給我解悶。」只有老頭兒一個人在餵養狗,他不讓僕人接近狗。每天,他牽著一群漂亮的靈提獵犬出去進行長距離的散步。亨德里克只有照相的時候才和狗在一起。這些狗很喜歡老頭兒,但是它們卻害怕亨德里克。其實,亨德里克本人也很害怕那些狗。
亨德里克耳語般地說道:「您不滾蛋,我要叫警察了。」
「他不但表情做作、不自然,以達到高雅的效果,他雙手的動作也是如此,」惡意中傷和吹毛求疵的人如是說,「他的手寬大、醜陋,但他善於使用並變換手部動作,使他的雙手看上去修長而優雅。」
因此,他的秘密活動不僅僅限於黨內同志和志同道合的人們中間,而且擴大到了外圍。他更關心的是如何同抵抗運動中的天主教教徒、老社會民主黨人、魏瑪共和國時代遺留下來的無黨派人士等加強合作。最初,資產階級自由派對共產黨人表示不信任,烏爾里希斯給他們做積極的思想工作,態度誠懇,終於打消了他們的顧慮。「你們同納粹黨一樣,是不主張自由的。」民主派人士批評說。烏爾里希斯回答:「看,我們的目的都是為了推翻暴政。關於未來的制度建設,我們可以通過共同協商解決。」
亨德里克本人清楚,他並沒有吃透《哈姆雷特》劇本中詩句的真正含義及其內在的情感,他的表演停留在外露的情感上。他並沒有真正理解哈姆雷特的個性特徵,所以他感到沒有把握,他只好試著演演。他表演時動作緊張、僵硬、誇張,沒有給觀眾眼前一亮的驚奇效果,表演動作之間缺乏內在的連貫性。他決定突出丹麥王子剛健有力的男子漢氣概。「哈姆雷特決非弱者,」當記者採訪亨德里克時他說道,「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軟弱無力的性格。幾代演員犯下的錯誤在於把王子的形象理解為女兒態。王子的憂傷不是空洞、縹緲的,而是有實際、具體的成因的。王子主要作為父親的復讎者的形象出現在舞台上。他生活在文藝復興時期,他既是個地位顯赫的貴族,又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我故意去掉他那傷感哀婉的色彩,這種色彩一直以來都凸顯在對他的傳統刻畫當中,其實這樣就損害了王子的形象。」
「您是怎麼知道的?」亨德里克問,他的呼吸十分緊迫、短促。
紳士們見到雍容華貴的貝拉夫人就吻她的手,見到約茜小姐則讚美她容貌出眾。他們以此為榮,以此為樂。皮埃爾·拉律同小柏克調情。亨德里克對此聽之任之。當性格演員約阿希姆和他風趣的妻子一出現,氣氛頓時特別活躍。約阿希姆還是個特別能喝啤酒的人,酒量巨大。他肥頭大耳,面帶善意,滿臉皺紋。約阿希姆聲稱無論別人怎麼說,他認為世界上沒有其他任何地方比格魯內瓦爾德的這個「亨德里克宮」更美麗。他時而把別人拉到牆邊,開導他們說:「平心而論,我清白無辜,問心無愧。」這時他目光閃耀,而後繼續補充說:「幾天前,我又發現有人誹謗我,於是我不得不讓他進了監獄。」
在總理的大保護傘下,亨德里克感到自己隱蔽得天衣無縫,用樂觀的態度和方式去戰勝危險。他給維也納一個戲劇製作人打電話,要求借用一名演員,他以訴苦而又悠揚悅耳的聲調,痛苦地把字音拖得長長地說:「是啊,親愛的,幾個星期後,也許我要出現在維也納你們那裡。我不知道,我能否在這再繼續工作下去。我的健康,你懂嗎?我的健康受到了嚴重損害。」
「當然死了。」總理在寫字檯旁回答說,他看見亨德里克臉色蒼白,像一道慘白的光在閃亮。「看來是自殺的。」總理板著臉說道。
貝拉夫人微微一笑,說:「人多麼會產生錯覺啊!」然後向著他走了過來。亨德里克這才察覺,她手裡正織著毛線,已織好了一大塊,也許是條圍巾,也許是件背心。「很遺憾,今天晚上我沒有去看戲,」她說,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毛線上,「你是知道我有偏頭痛病的,我感到很難受,所以沒有去。演出結果怎麼樣?肯定成就輝煌。你談談吧……」
演哈姆雷特的角色給他帶來了意外的困難。當時在漢堡,他演丹麥王子多麼輕率!善良的克羅格還為此大發脾氣,甚至在著裝綵排時還想取消演出。「因為在我的劇院里是決不允許這類胡鬧的!」戲劇界元老當時咆哮的話語還縈繞在亨德里克的耳邊,此時他想起這些不禁啞然失笑。
「仙王仙后,你們這陰間的君主,請帶領我們翩翩起舞吧!」詩人這樣奮筆疾書,「你們用微笑和奇妙的眼神使我們著了魔。啊,我們多麼願意把自己託付給你們呀!讓你們帶我們進入地獄最底層的深淵去,進入充滿魔力的洞穴,洞壁流淌著鮮血。戰士們在相互殘殺,情人們在相互擁抱。在這裏愛情、死亡和鮮血等被狂亂地融為一體……」這是新德國舞場上最高雅的竊竊私語。詩人本亞明·佩爾茨寫詩就採用了這種恰當的語調和風格。過去,他曾一度與世隔絕,不諳世事,但現在他變得健談和善於交際。他使自己迅速地適應並融入到了這些社會名流階層,這一切得益於他用全新的視角去關注和評判社會深層次的問題,特別是其「魔洞」之說,以及歌舞昇平所掩蓋的腐敗、墮落的社會這一現實。他任詩歌學院副院長,正院長穆克目前在國外乾著傳教士的勾當。在「亨德里克宮」里,本亞明是個頗受歡迎的客人。他和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伊里希博士以及皮埃爾·拉律都是格魯內瓦爾德別墅的座上客。
「你不是哈姆雷特!」王子回答,「你的出身門第並不高貴,僅靠受苦受難和對周圍事物的認識是不能帶來高貴的。更何況你的苦難經歷還遠遠不夠,你對周圍事物的認識充其量不過憑一個美麗的頭銜和可觀的薪俸。你只是供權勢玩耍的一隻猴子和給劊子手解悶的小丑,而且你的模樣兒、你的身體特點也不像哈姆雷特。瞧瞧你的這雙手,這難道是一雙因痛苦加認識而變得高貴的手嗎?儘管你的手可以裝成纖巧和高雅,但實際上還是粗笨的。此外,你太胖了,我不得不指出這點,真是抱歉之至。哈姆雷特要是有你那樣的肥臀胖腰,那才可悲呢!」王子哈哈大笑。
院長偽裝得多麼巧妙!真不愧是個超凡的演員。而人們所看到的是,亨德里克·赫夫根一心一意追求著金錢、權勢和榮譽,而不是在破壞納粹政權。
然而,院長也挺風趣。在他所施的誘人的慣技中,他那典型的萊茵人的詼諧佔著重要地位。院長善於用輕鬆詼諧的言語來爭取惱怒的舞台管理人員、爭取桀驁不馴的演員,甚至爭取傲慢的政府官員也不在話下。他能給嚴肅的會場帶來和諧的陽光。他天生姦猾,又老於世故,所以憑這一招他便能使整個兒陰鬱的排練場充滿活力和生氣。
「我是怎麼知道的?」來者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我是從一個救世軍隊員那裡知道的。他是我們自己人。當時他在烏爾里希斯身邊,守到他臨終。他聽到烏爾里希斯臨終時的遺言:『我們必勝!』他一再說:『一個人走到了我目前的地步,是不會迷路的,我們必勝!』」那人用胳膊撐著窗檯,上身往前俯探,綠光閃閃的眼睛逼視著亨德里克。
穆克充分享受了國外旅行的歡樂,返回德國。回國后,他千方百計地散布關於一個黑女人朱麗葉的謠言。謠言說:亨德里克患有嚴重的性變態,因此和一個黑女人有不當的關係。黑女人揮霍他的錢財,在巴黎過著令人作嘔的奢侈生活。謠言還說:亨德里克經常同這個黑女人幽會。亨德里克一方面同黑女人犯下玷污種族純潔性的罪行,另一方面利用她作為聯絡員同流亡者中最黑暗、最危險的集團保持聯繫。巴爾巴拉·布魯克納只是形式上同亨德里克離了婚,實際上是這個集團的領導人。
總理安排亨德里克去謁見獨裁者,因為關於特巴布公主朱麗葉的謠言已傳到這位煊赫人物的耳朵里。這位上帝的使者,對此事頗為反感。他蔑視黑人,就像蔑視猶太人一樣。「一個同劣種人交往者,有資格擔任院長職務嗎?」「元首」向他周圍的人提出這個疑問。
歷時二十五分鐘的謁見結束了,亨德里克離開「元首」的宮殿時,汗流浹背,狼狽不堪。當天晚上,他從總理那裡得知,他給國家「權威」留下的印象竟然不壞。院長如此靦腆,使這個「救世主」感到意外,並且產生了格外的好感。「元首」是個不喜歡有人在他面前九_九_藏_書不拘形式或炫耀自己的人,他認為這種人是不能容忍的狂人。人們見到「元首」應該肅然起敬,默不作聲。倘若亨德里克表現出興高采烈,忘乎所以,那就會惹得日耳曼人的「救星」生氣。至高無上的「權威」為來者做了溫和的判決:「赫夫根先生是個正派人物。」
烏爾里希斯不願再聽下去了。此時此刻,他的幻想破滅了,他把亨德里克看透了。
詩人本亞明·佩爾茨把他倆稱作「仙王奧布朗和仙后提泰妮婭」。這樣稱呼好像把法西斯的獨裁統治比作了充滿血腥的恐怖版本的《仲夏夜之夢》。
盛怒之下,他想抓住點兒什麼往壞蛋那扔去。可是,他什麼也沒有抓到,於是他一把扯下自己鼻樑上的角質框架眼鏡,狂叫一聲,朝窗口扔去。那可憐的武器沒有打中敵人,卻叮叮噹噹地打在牆上,碰得粉碎。
當他閉目靜坐時,一個粗野的聲音突如其來:「喂,院長先生!」亨德里克嚇得跳了起來。
亨德里克已失去鎮靜,他的臉奇怪地抽搐起來。他趕緊用雙手蒙住臉,然後又迅速放下。他的嘴唇也在抽搐,他那寶石般的眼珠在滴溜溜轉動。「您這是什麼意思?」他脫口而出,滿口泛起唾沫泡泡。「您裝腔作勢開玩笑,到底是為了什麼?您要訛詐我嗎?您要錢嗎?這裡有,請吧!」他昏頭昏腦地把手伸到口袋裡,口袋裡沒有分文,只有手槍,「或者是您只想嚇唬我。這您辦不到!您認為,在你們上台的時候,我一定會嚇得發抖!當然,你們總有一天要掌權的!」院長講這番話時,刷白的嘴唇直打哆嗦,同時以輕飄的步伐,近乎跳躍的姿勢,在屋內來回走動。
別墅樓上,妹妹約茜有一間布置得漂漂亮亮的房間。她經常外出旅行,房間往往空著。自從她哥哥得勢以後,電台便來邀請約茜小姐在電台演唱歌曲。她擅長用萊茵河鄉音演唱輕鬆愉快的歌曲,廣播雜誌也相繼刊登她嫵媚、時髦的頭像。她還是熱衷於訂婚。當然,如今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向她求婚。只有門當戶對的來者,才予以考慮。黨衛隊青年可以優先考慮,他們漂亮的制服能給「亨德里克宮」帶來生機。
尼科勒塔準備和馬德爾離婚。「我又當了演員,」她給他寫信,「我將永遠愛你,我將終生尊敬你,但只有重新工作才能給我帶來幸福。在我們新德國,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人們的幹勁兒很大。你沉浸在自己孤獨的世界里,對此你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亨德里克感到此時談話很不投機,喃喃地說了一句:「可憐的烏爾里希斯!」
另一個從不拜訪院長豪宅的人便是烏爾里希斯。他對院長的家敬而遠之。他從未受到邀請,但即使受到邀請,他也不會去赴約。烏爾里希斯工作十分繁忙,幾乎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此外,他多年來以忠誠和耐心保持著對亨德里克的良好印象。烏爾里希斯一直是個和藹可親,甚至是溫柔善良的人,儘管他內心懷有一股高昂的革命熱情。他對亨德里克深信不疑。當有人對亨德里克的道德和政治品質表示懷疑時,他總是用熱情的話語耐心地說服對方,使其相信:「亨德里克是自己人!」現在,烏爾里希斯已經失去了以往的幻想,甚至對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看法也改變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對人和藹、善良。他現在的目光中充滿了凝重與險惡。
也許是巴爾巴拉銳利的雙眼在隱蔽處凝視著他們。巴爾巴拉曾經是尼科勒塔的朋友,但現在兩個人之間已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巴爾巴拉目前正在異國他鄉執行莊嚴而艱巨的使命。也許他倆的眼前出現了馬德爾這個荒誕的殉難者的面孔,馬德爾半盲半智,他痛苦地懺悔自己的倨傲和孤芳自賞,現在正凄惻而憤怒地看著背叛了他的尼科勒塔。也許他倆誰的面容也沒有看見,而只是些以往暗淡但又勢不可當的憧憬。他倆似乎看到了自己令人厭煩的、可恥的叛變道路。而在這愚蠢的世界上,這些倒退與衰敗可能會使人更快的飛黃騰達。現在,這兩個渾身閃爍著光亮、面帶微笑的人永遠地結合在了一起,猶如兩個叛徒。然而把他們連在一起的紐帶不是愛情,而是仇恨。
亨德里克得不到答覆,他再也找不到那個飛檐走壁的紅鬍子的蹤跡,園裡的夜色吞沒了他。花園裡夜色沉沉,樹林是黑漆漆的,林濤喧嘩,灌木叢中的白花隱約可見,花園依然散發著涼爽的香氣。亨德里克擦了擦他汗涔涔的額角,彎下腰去拾起眼鏡,鏡片被打碎了,他心裏一陣難過。
就連穆克也感到了壓力。《塔嫩貝格》悲劇的作者不得不光臨「亨德里克宮」。他用最親切的撒克遜土音同亨德里克談了一小時話。尼科勒塔也走過來同他們聊天,她突然提高嗓門用輕蔑的語調議論黑人,說明亨德里克和她都十分厭惡黑人,穆克先生洗耳恭聽著尼科勒塔的表白,絲毫不露聲色。「亨德里克從遠處一見到這討厭的人種出現時,他就要嘔吐,」她用明亮的隱含揶揄的眼光狠狠盯著穆克挑釁地說,「一聞到這種人身上的臭味,他就受不了了。」「是啊,是啊!」穆克先生附和說,「黑人身上散發著臭氣,這一點兒也不假。」而後,三個人突然笑了起來,他們笑得那樣長久,那樣熱烈。
老婦人絲毫不理解這個行動。她感動得哭了,並且感到奇怪。她搖搖頭,做完祈禱后,把剛從柏林寄來的錢又寄了回去。
「為什麼要『擔心』呢?」金髮女郎林登塔爾大聲說,「他已經死了。」亨德里克居然蒙在鼓裡,她對此表示驚訝,甚至感到好笑。
只有母親貝拉最善於同自己的兒子相處。她對自己的「大男孩」溫柔體貼。亨德里克對母親也不敢過於放肆,而且他真的非常愛自己的母親,他為自己有個出色的媽媽而自豪。母親進步很快,能完全適應新環境、新身份、新地位。她舉止端莊,謙虛謹慎,善於操持她大名鼎鼎兒子的這一大家子人的家務。誰還能從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身上看出,她過去曾為慈善事業募捐,曾受人懷疑而成為惡意中傷的對象呢?事情過去已久,誰也不會去追究以往的蠢事。再說,貝拉夫人在柏林的社交場合中,顯得很得體,很有分寸,是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她被引見給總理先生,並且經常同一些名門望族來往。電燙並工整梳理的銀灰色的鬈髮顯得十分洒脫。與她出了名的兒子一樣,她那聰敏歡悅的臉,總是神采奕奕。貝拉夫人衣著樸素,但精挑細選,所以看上去非常得體。冬天,她喜歡穿深灰的綢衣,天暖時愛穿銀灰色的,幾年前,貝拉夫人在兒媳婦漂亮的外祖母那裡讚不絕口的那件衣服就是銀灰色的。
院長亨德里克千方百計使他的別墅具有英國風格。貝拉夫人從倫敦直接訂購了威士忌酒和果醬,全家人都吃烤麵包。他們還喜歡坐在寬敞的壁爐旁聊天,也喜歡在花園裡打網球或玩槌球。星期天,如果主人沒有演出任務,客人們可以從午餐前一直待到夜裡。晚飯後,在前廳舉行舞會。此時,亨德里克會穿上晚禮服,並且說在晚間穿晚禮服赴宴是最舒服、最放鬆的。約茜和尼科勒塔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時不時地這個小圈子裡的人會突然做出些瘋狂的舉動,比如,傍晚時分,他們會分乘三輛汽車,到漢堡去逛聖保利夜總會區。「這裡有的是汽車。」多納斯貝格伯爵不無醋意地說。他內心感到憤憤不平,因為一個優伶的錢能堆積如山,而一個貴族的後裔卻一貧如洗。院長有三輛大轎車,數輛小轎車。最漂亮的一輛是銀光閃閃的賓士,這是總理送給亨德里克的禮物。這位胖恩人是因為亨德里克的喬遷之喜大方地把這輛豪華的汽車送到格魯內瓦爾德區別墅的。
「《哈姆雷特》是代表日耳曼民族的作品,」伊里希博士在宣傳部授意寫的那篇劇評中宣稱,「丹麥王子是德意志人民的偉大象徵。我們在他的身上發現了我們這個文化底蘊深厚的民族最內在的本質。就如荷爾德林驚呼的那樣:『因為,你們德國人啊,你們也是做得少而想得多。』由此可見,哈姆雷特也是德國人民的危險。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他,因此必須戰勝他。天意賜給我們的『元首』,要求我們為民族社會的利益而採取行動,像哈姆雷特這樣的知識分子,他的思想同民族社會格格不入。」
看來形勢對亨德里克不利,因此他決定同尼科勒塔結婚,以此來給那些造謠者當頭一棒。總理對他的這一決定十分贊同,並向那些繼續散布流言蜚語者提出了嚴重警告,「反對我的朋友,就是反對我。」總理威脅說。誰再敢提某黑女人,誰就得準備同總理和蓋世太保打交道。為此,在劇院大門口的黑板上貼出布告:凡對院長先生的歷史或私生活繼續造謠者或聽信謠言者,即是反對國家的人。此外,人們對亨德里克的私人密探網路也提心弔膽。凡是他想知道的事,都不可能掩過他的耳目。他豢養了一批密探,為他通風報信。他到處都有自己的耳目,蓋世太保對亨德里克擁有這樣完善的密探系統十分敬佩。
不爭的事實是,儘管尼特勒塔的演技拙劣,但劇院的同事和報刊媒體還是極有分寸地對她表示出敬意,因為人們都知道她是院長的女朋友,而且很明顯,她能對院長施加巨大的影響。在隆重的交際場合,她就站在院長的身邊,全身珠光寶氣,首飾叮噹作響。人們感嘆,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真是天生的一對。兩個人都具有極大的魅力,是地獄中兩個陰險而妖冶的魔鬼。
他在過度憂傷中認為死去的烏爾里希斯是值得羡慕的。痛苦不再折磨他了,他擺脫了生活中的苦惱和孤獨。他的遺言體現了信念、自豪和必勝的信心。甚至犟小子米克拉斯也是值得羡慕的。一切充滿信念的人,一切為信念而犧牲的人都是值得羡慕的……
帽子不再遮住那人的前額,亨德里克看清楚了那人的臉,此人長得比他想象得要年輕得多。英俊、粗獷的臉,斯拉夫人的寬頰骨,淺綠色、亮得出奇的眼睛,紅色的眉毛和睫毛,還有濃密短硬的鬍子。那古銅色的臉,說明他風餐露宿,久經日晒雨淋。
國家劇院的同事們都在議論院長的這個黑情人。在各大報紙的編輯部和當權派的辦公室每個人都聽說過巴黎市的那個十惡不赦的黑女人。有人造謠說,「她養了三隻猴子,一隻幼獅,兩隻豹和十幾個中國苦力。」她還同法國陸軍總參謀部、克里姆林官、共濟會以及猶太財閥一起進行陰謀活動,反對納粹國家。
「半神」的寵兒、新德國的代表性女演員洛特·林登塔爾,居然登台出演《米娜·馮·巴黑爾姆》裏面的一個角色,儘管該劇是一七六七年的作品,但劇作者戈特霍爾德·埃弗賴姆·萊辛因當年同情猶太人和提出早已過時的理性而受到鄙視。不過由於林登塔爾是總理的情婦,這個劇的上演也沒有遭到干預,所以人們只好將萊辛的過時的觀點拋在腦後,去欣賞他的戲劇作品。《米娜·馮·巴黑爾姆》一劇演出時,賣座率相當得高。由於新院長會動腦筋,所以,在詩人穆克領導下國家劇院經營虧損的狀況徹底改變了,收入開始大大增加。
這位慈母般的金髮女人有時在「亨德里克宮」打一盤乒乓球,或陪主人跳一會兒舞。為了她的到來大家會把聚會搞得像過節那樣歡欣鼓舞。母親貝拉把儲藏室里的最佳食品拿出來招待這位貴賓,尼科勒塔用清晰的口齒稱讚貴夫人那雙紫藍色的雙眼,這時皮埃爾·拉律撇下小柏克不管了,甚至父親克貝斯也會從門縫裡瞥一眼那個胸部豐|滿的女人。林登塔爾那宛若少女縱情歡樂時發出的銀鈴般的笑聲傳遍了大廳。當總理乘坐他的大型豪華轎車來到「亨德里克宮」接他的洛特,並同時祝他的梅菲斯托晚上好的時候,屋裡的所有人瞬間都呆若木雞。林登塔爾立即飛奔過去,投入他的懷抱。貝拉夫人得意和激動得快要暈倒了。她瑟瑟縮縮,聲音像在呻|吟,說道:「總理閣下,您要點兒什麼?點心?還是一杯香檳酒?」
他蹣跚地在屋裡踱步,像個瞎子那樣摸著傢具往前探路。
亨德里克·赫夫根對著王子喊道:「我要成功地扮演你這個角色!我若在你面前失敗了,我就徹底失敗。你是一把火,我願意接受火的考驗。唯有我的藝術才能為我的一生,我的全部罪惡——我的背叛——我的恥辱進行辯護、開脫。但是,我先要成為哈姆雷特,然後才能成為藝術家。」
亨德里克機械地回答,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但又似看非看,他出奇地心煩意亂,不過內心還是想仔細端詳母親的臉,似乎要跟她交流。他說:「是的,演出成功了。」
獄中的可怕遭遇使烏爾里希斯一時萎靡不振。出獄后的頭幾個星期,他痴痴地發獃,眼前經常閃現集中營里的悲慘情景,這些都是一般人所無法忍受的,也是使一般人不無絕望的。劊子手們的卑鄙行徑是赤|裸裸的,他們暴戾恣睢到了無以復加的可怕地步。他們嚴刑拷打赤手空拳的人們,並以此作為勝利而慶祝。他們把自己的暴行吹噓為愛國行動,認為這是對「反民族的破壞分子」的感化所取得的成績,也是道義上對覺醒的祖國做出的正當貢獻。
局面雖然艱難,但亨德里克院長會動腦筋。缺少現代喜劇,他就去挖掘舊的滑稽劇,而且演出非常成功。他上演一些曾使祖父輩人開心的法國的古代喜劇,上演歷時數月,場場客滿。他親自出馬扮演主角。他登台演出時身穿繡得巧奪天工的十八世紀的長袍,下巴上塗著一塊小小的黑痣,使他化裝得滑稽的臉更能逗人笑,劇場里的女觀眾樂得咯咯直笑,好像有人在胳肢她們。他的表情輕鬆愉快。他的對話生動活潑,能使老實巴交的祖父輩人的那種詼諧達到現代劇最賣座的效果。席勒的劇作自始至終貫穿著對自由的渴求,因此名聲不佳,所以亨德里克院長主張多演莎士比亞的戲劇,同時權威性的報刊把莎士比亞奉為「日耳曼偉大人種的傑出天才」。
亨德里克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的上半身向前傾斜,把前額埋在母親的懷裡。他哭得那樣傷心,肩膀不停地抽|動。貝拉夫人對兒子突如其來的情緒異常,雖然習以為常,但這一次不免有些吃驚。她本能地預感到,這哭泣不是他精神崩潰的發作,而是有其更深、更糟的原因。
亨德里克終於謁見了日耳曼民族的「救世主」。在「救世主」那裡待了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對他而言十分勞累和痛苦,兩人談話並不投機。「元首」對戲劇https://read.99csw.com沒有興趣,他所喜歡的是瓦格納的歌劇和宣傳電影。亨德里克不敢在「救世主」面前提及自己導演的,曾經轟動全魏瑪共和國的歌劇,因為他害怕「領袖」會因此而聯想起穆克當時對這些實驗性歌劇所作的尖銳批評:這種歌劇具有消沉意志的作用,而且深受猶太思想的影響。謁見時,亨德里克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位國家權力的化身使他忐忑不安,坐在他面前的國家「權威」使這個追名逐利的小人嚇得魂不附體。
「為了讓你的那些顯赫的朋友們知道!」從那人的話音中響起惡劣而粗野的歡呼聲,「讓那些顯赫的無賴們知道!讓總理先生知道!」
烏爾里希斯接受亨德里克的勸告,留在國家劇院繼續工作。當時亨德里克只是隨隨便便地勸告幾句,而烏爾里希斯卻在考慮如何用在國家劇院工作的身份作掩護擺脫蓋世太保的嚴密監視。至少這是他的企圖和目的。然而他的如意算盤使他產生了錯覺。烏爾里希斯以為敵人沒有發覺自己活動的蹤跡,其實一開始他就被監視了。敵人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哪!
亨德里克·赫夫根當然不是哈姆雷特,但他的經驗是很豐富的,幾乎是個完美的演員。「棒極了!」導演和同事們對他這樣說,這可能是胡話,也可能是假話,但恭維的成分居多,「自偉大的卡因茨時代以來,觀眾在德國舞台上還沒有見到過如此巨大的成就!」
在出國訪問期間,在深受感動之餘,穆克先生通過寫信、打電話等手段,順便搞了點兒反對他的「朋友」亨德里克的陰謀活動。他在巴黎通過使館和蓋世太保的特務打聽出,在巴黎有一個黑色女人,亨德里克同她有過不光彩的淫|亂關係,而且至今還在經濟上支持她。在穆克的天性中容不得一點兒下流行為。他不得不暫時克制心頭的厭惡,屈尊光臨蒙巴特酒吧間。此時,特巴布公主朱麗葉正在扮演小鳥兒跳舞。詩人要了香檳酒,把黑舞|女朱麗葉叫了過來。當朱麗葉得知,他從柏林來是專為了打聽亨德里克·赫夫根過去的性|愛史時,她輕蔑地說了幾句粗野的話,然後站在那裡,把插著綠色羽毛的艷麗的屁股向他撅起,隨著這種姿勢她噘嘴發出「噗」的一聲,這聲音引起了人們討厭的聯想,整個酒吧間樂開了花。笨手笨腳的德國詩人碰了釘子,遭人恥笑,丟盡了臉。他瞪大了圓圓的藍色雙眼,憤怒地吐著撒克遜口音,出了酒吧間徑直離去。當天夜裡,他給宣傳部長打電話,指出新院長亨德里克私生活淫|亂。他說,在巴黎流傳一則關於新院長的秘聞。總理的寵兒成了被攻擊的對象。宣傳部長感謝他的朋友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情報。
「亨德里克,這很影響你的情緒嗎?」尼科勒塔問她的丈夫,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好奇,「這使你很難過嗎?」
亨德里克不敢正視她的目光。「我和烏爾里希斯相識已久……」他低聲說,像在請求寬恕。
「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他悲哀地自言自語,「失去了巴爾巴拉,我的天使;失去了特巴布公主朱麗葉,我力量的源泉;失去了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我忠實的女友;甚至失去了小安格莉卡她們,我都失去了。」
「他已經死了。」亨德里克輕聲地重複著。他沒說聲「再見」,就把電話聽筒掛上了,這使總理夫人感到莫名其妙。
尼科勒塔尖刻地問:「為什麼『可憐』?」她接著補充說,「他認為他的事業是正義的,他為自己的事業而犧牲,他是值得羡慕的。」稍停片刻,她又夢幻似的說,「我要給馬德爾寫信,告訴他烏爾里希斯死了。馬德爾敬佩那些為自己的理想而犧牲生命的人,他喜歡堅定不移的人,他自己就是個為執著追求而勇於犧牲的人。」
「我將和多納斯貝克伯爵結婚。」約茜宣布。她的哥哥表示懷疑,她就嗚嗚地哭了。「你總是嘲笑我。」她氣沖沖地說。貝拉夫人趕緊過來安慰約茜。亨德里克也不願看到他妹妹流淚。於是兩個人只好異口同聲地說,她長得越來越漂亮了。事實上,她比當年巴爾巴拉在德國南部大學城火車站見到她時確實更為楚楚動人。這也許是她現在的衣著更為講究的緣故。經過整容,她小鼻子上的雀斑幾乎完全消失。她說:「多納斯貝格威脅過,不去掉雀斑,他就要解除婚約。」
他的野心和高傲曾把「海因茨」這個名字丟掉。此刻重新聽到母親這樣親切地稱呼自己,他哭得越發傷心了。而後,他漸漸地停住了哭泣。肩膀也不再抽|動了。他的臉靜靜地偎依在母親的膝蓋上。
如果要使亨德里克垮台,只有兩個辦法:總理不再對他恩寵,或者總理本人丟了權勢。可是,總理對他的梅菲斯托非常講義氣,這在納粹分子中確實罕見,也是令人驚奇的。而且,總理這顆福星正在高照。這個殺人狂,這個迷戀一個多愁善感的金髮女人的人物,現在頭銜越來越多,財富也越積越厚,他對國家領導層的影響在與日俱增。
「只要目睹過集中營的慘狀,你就不願再去回憶這些往事,甚至對人類產生了一種絕望的態度。」烏爾里希斯說。他熱愛人民,堅信人類總有一天會變得成熟、理智起來。他克服了由於過分憂傷而出現的麻木情緒。「目睹了劊子手們最卑劣的行徑,」他說道,「你就只有兩個選擇:或是自殺,或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熱情地拚命工作。」他是個單純而勇敢的人。他以堅強的毅力迅速從驚恐中清醒過來,全身心地繼續投入到他的工作中。
他知道,妻子尼科勒塔正在樓上的卧室里等他。也許在輕紗裙下,她正穿著紅光閃閃的軟高筒靴;梳妝台上,胭脂盒邊放著綠色皮鞭。不過,朱麗葉的皮鞭是紅的,靴子卻是綠的……
但事實恰恰相反,在納粹黨的核心人物中也出現了反對派,構成了對統治者的威脅,致使令人討厭的執政三駕馬車——「元首」、胖子和跛子——不得不突然採取行動。為獨裁者建立一支私人軍隊的那個人,前天宣傳部長還在對他笑臉相迎,普魯士總理稱他為「最忠誠的同志」,突然在一天夜裡,「元首」親自從床上把此人拖了下來,數小時之後此人遭到了槍殺。槍打響之前,日耳曼民族的「救世主」和這個最忠誠的同志之間出現了一幕高層領導人中異乎尋常的場面:這個最忠實的同志指著「救世主」罵道:「你是無賴!你是叛徒!」他敢於說真話了,因為他感到命運的喪鐘已經敲響。受他牽連的數百名不識時務的老黨員也丟了性命。同時,數百名共產黨員也慘遭殺害。藉著大屠殺之機,胖子、跛子和「元首」把那些反對自己或對自己前途有礙的人物統統清洗掉了。被清洗的人中有將軍、作家和前任政府的總理,統治者無須甄別,就把人殺掉。有的人的妻子也因受株連而遭槍決。「元首」一再強調要讓「人頭紛紛落地」,現在這個時刻已經到來。這次小規模的「清洗運動」,是先斬後奏的。勛爵們和記者們發現「元首」精力充沛,內心虛偽,行動有效。一方面他溫文爾雅,愛動物,喜素食,不沾肉味;另一方面,他能目睹最忠實的同志一命嗚呼,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在這次血腥屠殺之後,人民變得更加「敬愛」自己的「元首」了。對屠殺感到厭惡和可怕的人孤獨地散居在全國各地。浮士德曾經悲嘆過:「我一定要活到最後,親眼見見張狂的劊子手是如何贏得人們的讚歎的。」
亨德里克向窗戶靠近了一步。他像對待病人那樣跟對方周旋,不過他藏在口袋裡的手一直未鬆開槍柄。「夥計,您走吧!我好意勸您走!僕人可能從下面看見您,我的妻子,我的母親隨時都可能進來,這樣您就會陷入困境。何苦這樣,真是何苦呢!所以您快滾吧!」亨德里克見窗口的人一動也不動,他憤怒地喊了起來。
烏爾里希斯膽大包天,走得太遠,他的政治朋友交給他最艱巨、最危險的任務。他的同志們認為或希望,他在國家劇院的地位給能他提供某種掩護,因為他所處的環境要比其他同志優越。這些同志們隱名匿姓躲躲藏藏地度日,他們由於蓋世太保特務的追捕而四處逃難,像罪犯似的受到警察跟蹤,猶如竊賊或兇手那樣在全國遭到通緝。烏爾里希斯投身於革命,並積極為之奮鬥。他準備做出犧牲,一天早晨,他終於被捕了。
「我曾警告過您,」總理威脅說,「我再重複一次,一般情況下,我是不習慣說第二遍話的。您少管閑事!」這些話說的斬釘截鐵。亨德里克膽戰心驚,似乎感到深淵就在腳邊,只要胖子(總理)一揮手,隨時都能把自己推入深淵。
「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冒險,」尼科勒塔說,「既要賭錢,就得準備輸光。」
「他也許瘋了,」亨德里克心想。這種考慮雖然會帶來最壞的前景,但能使人鎮靜,得到安慰,「他很可能瘋了,如果精神正常,就不會成為我的不速之客,這舉動很可能送掉他的命,同樣對別人也不會有好處。一個理智正常的人,決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來嚇唬我。很難想象,烏爾里希斯真的會讓他來看我。烏爾里希斯從不喜歡這樣搗鬼,他是個善於把精力用在重要事情上的人……」
媒體詳細地報道了這次在院長家舉辦的社交聚會的內容。各家報紙為亨德里克·赫夫根的藝術功績和愛國行為大造輿論,把他捧為最崇高、最積極的「德意志文化運動的支持者」。報刊上刊登的亨德里克的照片與部長們的照片數量一樣多。當首都名流在街頭和餐館為「冬季救濟活動」募捐時,赫夫根院長的成績幾乎同政府要員相等。政府要員們募捐,由武裝密探和蓋世太保嚴密保護,層層防範,致使老百姓無法擠到他們的身邊去捐錢。亨德里克行動自由,不需要保護。當然,他找了一個避免同危險的無產階級發生衝突的地方活動。於是,他來到了阿德隆飯店募捐。他上上下下積極活動,甚至不惜來到廚房動員每個勤雜工把口袋裡的硬幣投入募捐箱。在這之前,林登塔爾也曾用她修長的手指把一張一百馬克的鈔票塞進了募捐箱。國家劇院院長和肥胖的廚房主任在飯店的廚房裡手挽手地拍了照。照片刊登在柏林市最大的圖片雜誌上。
亨德里克逢人便說:「柏克是個乖孩子,就是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他也一直對我忠誠不渝。」每當他提到小柏克時,就感到格外親切,在這種感情中也隱含著某種圖謀報復的心理。有誰值得他報復,這是針對誰的?是誰不同意他把忠實的奴僕柏克留在身邊使用的,這不正是巴爾巴拉嗎?在漢堡的住宅里,由於巴爾巴拉施壓,亨德里克被迫只允許一個在將軍夫人的莊園里幹了十來年活的丫鬟留在身邊,以此原封不動地保持著樞密院顧問的女兒——他的妻子一貫的生活方式。亨德里克現在闊綽起來了,但他絕對忘不了哪怕是過去的最小的失敗。他宣稱:「現在我是全家之主!」
格魯內瓦爾德區別墅是年輕院長的私產,他把這幢別墅命名為「亨德里克宮」。這是他花了一筆錢從一個移居倫敦的猶太人手裡買下來的。「亨德里克宮」布置精緻,其豪華程度堪與「教授」早年的宮殿般豪宅媲美。建築里的奴僕一律穿銀絲鑲邊的黑色制服。只有小柏克一個人可以弔兒郎當地進進出出。他常穿一件不整潔的藍白條夾克,有時也穿褐色救世軍制服。這個笨小子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留著寸長平頭。他在「亨德里克宮」享有特權,別墅主人把他當作自己回憶往昔的一件令人發噱的小小紀念品而保存起來。小柏克實際上是專門為了欣賞和敬仰主人發跡而存在的。他的確也這樣做了,每天,他至少要說一遍:「我們的日子多麼美好啊、多麼富裕啊!好得簡直無以言表!想想過去,當時為了吃頓晚飯我們還得借七馬克五十五芬尼的債啊!」小柏克一想起亨德里克對自己的幫助,就敬畏而感激地咯咯笑起來。
亨德里克悄悄打開寫字檯的抽屜,把一支手槍塞進了口袋。他希望,窗口的人沒有覺察到這點。
貝拉夫人在他沙發寬寬的扶手上坐下。「你的眼睛怎麼不對勁兒,」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兒子,「你的眼鏡哪裡去了?」
他倒在洞開著的窗口旁的扶手椅上,沒精打采地把手中那本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擱在一邊,不禁懷戀起朱麗葉來。
他的視線因激動而模糊,加上沒有眼鏡,就更看不清楚了。他的身子倒在一把扶手椅上,此刻他感到無比疲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夜晚啊!」他心裏感到苦澀。想到自己所受的種種煎熬,不禁對自己憐憫起來,「碰到這類奇特的遭遇,連最堅強的人也會頂不住。」眼下,痛哭一場也許會感到好受一些。然而沒有人觀看他流淚,所以他就不願意流淚。經歷了這場驚駭以後,他急切需要親人的安慰。
亨德里克滿可以上樓去尼科勒塔那裡。她會高興地翹起嘴來歡迎他,從她明亮的眼睛里傳來秋波,並且用她那發音正確、清晰得堪稱樣板的聲音來逗他。可是,此刻亨德里克並不迫切需要這一切。
亨德里克已疲勞至極,他謝絕了所有的邀請,坐車回家。當他回到自己的書房時已經毫無倦意。他既感到沮喪又感到不安。雷鳴般的掌聲使他不能忘記他曾失寵過。他曾經因為失去總理的恩寵而失魂落魄,如今他重新得寵,似乎又有些受寵若驚。然而,今天晚上的巨大成就卻無法使他得到安慰,無法使他忘卻他更高的慾望、更大的野心未能得逞。「我不是哈姆雷特,」他悲傷地說,「報刊會給我捧場,說我是百分之百的王子。這是報刊在撒謊。我虛偽卑劣,至少這點我心裏是明白的,我要為此做自我批評。當我在思考如何把握台詞『存在,還是毀滅』時,我的語調沉濁,一想到這點,我感到內心恐慌……」
院長可稱得上英俊瀟洒。但只有像將軍夫人這樣的貴人,用長腿眼鏡從頭至腳仔細打量他,才會斷定他的英俊不完全是真實的和合乎情理的,而是用主觀的意志力做作地創造出的一種錯覺,並非自然的天賦。
亨德里克明白,如果此時執意關心老朋友的命運,自己就要冒失去最高恩寵的危險。「過幾天再說吧,」亨德里克決定,「等胖子情緒好一些,我再謹慎地試試,同他談談這個問題。我要從監獄或集中營里把烏爾里希斯救出來,然後把他送往國外避難,了結我的心愿!他的毫無意義的疏忽大意,他對英雄事迹過時而又天真的理解,會給我帶來極大的麻煩……」
「但是恰恰相反!」他隨著一聲尖聲喊叫九_九_藏_書在屋子中間站住。「到那時,我才真正是個大人物!您以為我沒有準備好後路嗎?嘿!」院長歇斯底里地歡呼勝利,說,「我同你們集團的關係良好!共產黨器重我,他們應該感謝我!」
誰站出來進行反抗,誰就要承擔滅頂的風險。誰說真話,誰就要遭到撒謊者的報復,誰要宣傳真理併為真理而鬥爭,誰就會受到死亡和恐怖的威脅。在第三帝國的牢房裡,人在死亡之前,要經歷種種的恐怖與苦難。
約茜小姐和她的多納斯貝格騎馬到田野去了,伯爵愛上了這個活潑的姑娘。由於約茜歷來重視訂婚手續,伯爵便同她訂了婚,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去尋找為他的伯爵頭銜心甘情願支付更多金錢的女人。目前,他並不忙於離開約茜小姐,因為認為去得罪一個同總理有私交的家庭是非常不明智的。此外,多納斯貝格伯爵發現在「亨德里克宮」里的生活是輕鬆有趣的。
「烏爾里希斯死了。」亨德里克一見到總理便這樣說道,他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但是,現在要揭露並攻擊一個在全國首屈一指的戲劇界權威、當權派的寵兒、觀眾喜愛的演員是多麼困難啊!亨德里克深受大家的尊重,這是他牢固的群眾基礎,他緊緊地掌控著國家劇院院長的寶座,任何人要想撼動都是螳臂擋車。他的私生活無懈可擊。亨德里克從科隆把父母和妹妹約茜接到柏林。他們住在格魯內瓦爾德區的一座王宮式大別墅里。帝國總理廣場旁的那套房子,因租約要過幾個月才到期,暫時由尼科勒塔居住。亨德里克的這套別墅里有花園、網球場、平台及寬敞的車庫,這些設施給年輕的院長裝潢了門面,顯示了他那高官顯爵的身份。目前,這種奢華、富貴的外表正是院長所需要的。過去,他曾經踩著輕便舞鞋,披著皮大衣,夾著單片眼鏡,以這樣一個滑稽可笑的形象穿街過巷。這時光流去並沒有多久。即便住在帝國總理廣場,他也還是個放蕩不羈的藝人,雖然可以稱得上是個生活上闊綽的藝人。現在到了格魯內瓦爾德區,他成了大貴族,莊園主,他揮金如土。政府當局對院長在經濟上源源不斷地支持,且毫不吝嗇。優伶亨德里克過去對生活的要求只限於能穿到乾淨的襯衣,以及能在化裝台上放一瓶科隆香水。如今他擁有了比賽用的駿馬、一大群奴僕、許多輛汽車,等等。他如此講排場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各大報刊都登載年輕院長緊張工作之餘在優美環境中休息的照片,再配上如下的文字:亨德里克·赫夫根在他的別墅花園裡喂他的純種靈提犬「霍皮」,亨德里克·赫夫根在他家文藝復興格調的餐廳里同母親共進早餐,等等。
回答他的是一陣哈哈的嘲笑聲。「這是你自己的如意算盤,」窗口可怕的影子說,「你同我們集團的關係良好?朋友,我們決不會讓你們這樣舒舒服服的!殘酷的現實使我們學會了勢不兩立。我們不會忘記!朋友,告訴你,一個壞人也跑不了!我們知道,第一個該絞死誰。」
「你們不愛祖國!」擁護共和政體者的愛國者們指責他說。「如果我們不愛祖國,」烏爾里希斯說,「難道我們會這樣痛恨蹂躪和破壞祖國的人嗎?難道我們能日復一日地冒著生命危險去謀求祖國的解放嗎?」
將軍夫人從來不上格魯內瓦爾德區的別墅來,這使亨德里克的母親深感遺憾。「我歡迎這位老太太到我們家做客,」貝拉夫人說,「雖然她的血統中有點兒猶太成分,我們可以不計較。亨德里克,你不也這樣認為嗎?她卻不屑來此一顧,難道我們的地位還不夠高?」貝拉夫人搖了搖頭。「其實她看上去已經沒有多少錢了。」貝拉夫人又憐憫又生氣地說完她的話,「一個體面的家庭歡迎她,她應該高興才是。」
只要總理的光輝灑在亨德里克的身上,他就完全不必理睬宣傳部長的惡毒攻擊。當然,宣傳部長也不敢公開反對院長。相反,宣傳部長還是很重視在適當場合同亨德里克一起公開露面的。宣傳部長同亨德里克保持一定的接觸,這是聰明的做法。亨德里克善於用魔鬼梅菲斯托的庸俗和玩世不恭的詼諧取得總理的歡心,把總理爭取到自己這一邊來。當然,他同宣傳部長這位「老博士」倒也談得來,他倆都講萊茵地區的家鄉話,這使他們的交談帶著同鄉的親昵感。他倆都愛用——其實也是濫用——政治術語。如果有機會亨德里克也能喋喋不休地談論什麼「革命動力」,什麼「英雄主義生命力」,什麼「血腥的反理性主義」,等等,以迎合對方的口味。他能同死敵興奮地談上幾個小時,當然,這並不妨礙他的死對頭繼續搞陰謀來反對他。
「我好像聽到這裡有聲音,」她說,「親愛的,你這裡有客人嗎?」
「我們要使當權派惶惶不安。我們要告訴數百萬民眾,有許多人正在反對殘暴統治。今天,敵人不得不承認,民眾要求解放的意志並沒有消失。儘管他們受大批特務的監視,但民眾的抵抗活動仍在繼續進行。」烏爾里希斯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說、這樣寫的。他牢牢地記住,要把小規模、分散的行動聚合起來,匯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就會最終演變成反抗獨裁的聲勢浩大的運動。「這是取得勝利的關鍵,這是唯一的法寶!」烏爾里希斯認識到了這點。
「您想幹什麼?」亨德里克聲音稍低了一些。
「這個亨德里克」是傷害不了的,要傷害他,是不可能的啊!穆克先體會到了這一點,宣傳部長也清楚這點。他倆陰險地決定,在幹掉他之前,眼下還必須同他保持最友好的關係,現在的他是不可侵犯的。
亨德里克又呻|吟起來。此時,門開了。他的母親貝拉夫人走了進來。
那人不理睬亨德里克的善意勸告,突然用一種低沉而又十分鎮靜的聲音說道:「轉告你那些政府里的朋友,烏爾里希斯臨死之前留下遺言:『我一生中,特別是現在更加堅信我們的事業一定會勝利。』當時,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口中淤滿了鮮血,幾乎說不出話來。」
亨德里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年輕的朋友,您想要幹什麼?」他不耐煩地問,「您到底要求我去做什麼?要我用雨傘去擋住尼亞加拉大瀑布嗎?您認為這樣做會有成功的希望嗎?根本沒有!您瞧,問題就這麼簡單。」亨德里克得意揚揚地講完話,語氣顯得似乎已把對方說的心悅誠服了。
這段控訴缺乏音樂的襯托、剛毅的動作、藝術的優美及絕望的痛苦表情,這些台詞從亨德里克的嘴裏吐出來時,人們感受不到其中深邃的哲理和飽嘗痛苦的經歷。
「看,你又重新學會演戲了!」亨德里克說,「本來是不該讓你登台演出的,你這傻瓜!當時你在漢堡不辭而行,實在是個大罪過。我不是說你對可憐的克羅格犯下了罪,而是說對你自己。」
政府下令,任何人都不準參加烏爾里希斯的葬禮,因為他是「害怕人民法庭的正義審判而畏罪自殺的」。政府把被他們摧殘得不像樣子的烏爾里希斯的屍體草草埋掉,就像埋掉了一條死狗一樣。死者的母親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寄一些錢來,要求為烏爾里希斯買口棺材和樹一塊小小的墓碑。她寫信要求按基督教儀式安葬她的兒子。她寄來了書信,紙上淚痕斑斑,字跡幾乎無法看清。但教堂奉命拒絕派神父為死者做祈禱。
從窗口可以看到黑暗的花園,花園裡傳來陣陣花的馨香和濕潤的空氣。亨德里克感到一陣兒涼意,忙把胸前敞開的睡衣扣緊。現在是幾月?是四月還是五月初?一絲悲哀湧上心頭,長久以來他對春之來臨,春末夏初的美麗景色竟視而不見。「演戲可惡極了,」他感到心碎和憤怒,「它把我的精力消耗殆盡。我為它獻出了生命!」
這些按軍事要求組織的、受過訓練的、有紀律的青年只有一個目標:發動復讎戰爭和征服戰爭。他們瘋狂地喊道:阿爾薩斯-洛林是德國的,瑞士、荷蘭、丹麥、捷克斯洛伐克、烏克蘭也是德國的,奧地利更不必說,也是德國的。德國必須收回它的殖民地。頓時,全德國成了一座兵營,軍火工業蒸蒸日上。軍事總動員,永無休止。外國人像著了魔似的看著這個可敬可畏的景象,猶如兔子緊盯著要將其吞噬掉的蛇一樣。
穆克所到之處都受到了親切熱情的接待,只有巴黎是個例外。這位德國詩人感到非常不快,那裡的軍國主義尚武精神激怒了他。他不喜歡這種精神,這與他崇尚的思想格格不入。所以詩人向德國國內他的讀者警告說:「巴黎的氣氛是危險的!」
他欽佩亨德里克的才能和藝術天賦,所以他主動與他接觸。他有時會提出一些嚴肅且顯得急迫的問題。「您對最高當局有一定影響,」這個小夥子說,「您難道就不能阻止某些暴行嗎?您有責任向總理彙報集中營里的事情。」說話時,這位年輕騎士天真無邪的臉激動得通紅。
他是全家之主,名副其實,因為凡是跨進他莊園門檻的人,幾乎都帶著欽佩和敬畏的心情分享著他的榮華富貴,分擔著他的喜怒哀樂。亨德里克有時在火焰熊熊的壁爐邊與其他人歡度夜晚,或跟他們在花園裡消磨那迷人的星期天上午。他經常擺出一副被冒犯的家庭女教師的面孔,陰沉著臉,好像是對別人的過錯表示無奈,但還要伺機進行批評、剖析和教育。這時他會把自己關進房間,並讓別人知道他又犯偏頭痛了。從他痛苦的態度和氣氛的狀態來看,大家知道他在內心裡說:「你們這些遊手好閒的傢伙,為了給你們弄來錢,我得拚命干。」有時他煩躁地對家裡人說:「你們不要來管我!」倘若真有幾小時無人理他,他又要怪罪別人。
有時,安格莉卡·西貝特也參加「亨德里克宮」的聚會。她同一個電影導演結了婚,所以改了姓。新郎是個漂亮的小夥子,濃密的栗褐色頭髮,配上一對大大的深藍色的眼睛。在這個墮落的圈子裡,他看上去似乎是唯一心地單純的人,他像孩子似的思考問題。他就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年輕騎士,對人善良,從不指責別人。但是出人意料,他竟然有叛逆心理,對德國國內發生的事情早已憂心忡忡。起先,納粹主義激起了他的熱情,然而激|情越高,失望也越大,現在他終於有所覺醒。
院長也非常得民心,幾乎所有的人都喜歡他,稱讚他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甚至政治上的反對派在舉行秘密集會,小心地關起門來發表議論時,對他的評價也較為溫和,沒有強烈的對立觀點和態度。對政府持異議的人認為亨德里克雖身居要職,但卻如他本人自稱的那樣,確實不是納粹分子,這確實是正能量,甚至是一個奇迹。陰謀集團中的某些人覺得國家劇院院長是在使用總理給予他的特權。他把烏爾里希斯弄進普魯士國家劇院,這件事本身就是值得稱讚的冒險行動。最近,他甚至僱用了一個猶太人至少是半猶太人當私人秘書。此人是個小夥子,名叫約翰內斯·雷曼。他長有一對溫柔的、金褐的,帶點油滑的眼睛,他被院長馴服得像一條忠誠的狗。為此,雷曼改信新教,而且十分虔誠。他的專業是德語和戲劇史,同時還學了神學。他對政治不感興趣。雷曼說:「亨德里克·赫夫根是個偉人。」在他家庭所屬的猶太人圈子裡和他所能接觸到的其他宗教團體里,他都積極宣揚這個觀點。
怎樣才能熬過今晚呢?怎樣才能熬過這惶惑、恐懼、空虛、絕望的時刻呢?亨德里克一分鐘也忍受不了這種孤寂。
起初,劇院里的人總是躲著他,對他不是很信任。現在人們帶著親切的同事般的感情與他交往。烏爾里希斯粗獷的男子漢氣概和落落大方的開朗性格給人以好感,贏得了大家的理解。他也學會了一套應付各種場面的欺騙性本領。他狂熱地追求既定目標和準備做出最大犧牲的鋼鐵意志使他變得狡黠了,他甚至敢於同洛特·林登塔爾開玩笑。有時,他對性格演員約阿希姆說,自己絲毫不懷疑約阿希姆血統的純潔性。只要一碰見舞台管理人員,烏爾里希斯即以明朗的態度,按規定的姿勢向對方致意,嘴裏還喊「萬歲!」並且在「萬歲」兩字之前加上他所痛恨的獨裁者的名字。如果總理坐在包廂里看戲,烏爾里希斯會迎合說,為大人物演戲,這使他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不過,他的心跳卻是因勝利帶來的喜悅和敵人造成的恐怖交織在一起而引起的感覺。當他演完一場戲以後,他的同黨拉幕人、秘密地下聯繫人,會悄悄地告訴他有關秘密集會的事。這些活動幾乎是在肥胖的凶神惡煞和胸前掛滿勳章的最大的劊子手的眼皮底下進行的。這個備嘗集中營嚴刑拷打之苦的普通演員,繼續從事反政府的瓦解和煽動等活動。
窗口傳來一陣恐怖的笑聲。「我敢打賭,你一定能記起來。」來者兇狠而揶揄地說道。
許多人被殺害了,他們唯一的罪行在於誓不放棄社會主義信仰。不過,下令處決他們的這位「救世主」也自稱是社會主義者。「救世主」聲稱,他熱愛和平,然而他卻把真正的和平主義者投入集中營,嚴刑拷打,最終殺害。德國青年把「和平主義」當作罵人的話,他們不再需要讀歌德和柏拉圖的書了。他們學習射擊和投彈,進行夜行軍訓練。當「元首」祈禱和平的時候,他們心裏很清楚,那是他在開玩笑。
晚上,「亨德里克宮」舉行了盛大宴會。相比之下,亨德里克在樞密院顧問家裡舉行的第一次婚禮,顯得很是寒酸。此時此刻,仙王奧布朗和仙后提泰妮婭放射出頗具魅力的光輝。他倆挺直了身子,緩步從參加婚禮的客人身邊穿過。新郎高高翹起下巴,新娘則以高雅的姿勢提著曳地長裙緩步走在新郎身邊,她的金銀首飾叮噹作響,頭髮上戴著大朵大朵漂亮的造型各異的玻璃花。尼科勒塔的臉上抹了濃艷的脂粉,而亨德里克鐵青臉上的微微磷光在閃爍。他倆強作笑臉,微笑中甚至蘊含著痛苦。他們目光獃滯,眼睛直直地穿過前來參加婚禮的人群,盯在遠處的某個物體上。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的眼睛為何半睜半閉,目光發獃?嘴角的微笑為何僵直、凝固?
兩天過去了,亨德里克沒有探聽到烏爾里希斯的任何消息。他開始惴惴不安。他也不敢給總理打電話,經過再三考慮,他決定給林登塔爾打電話。這位大人物善良的夫人為能重新聽到亨德里克親切的聲音而感到高興。他在電話中急忙解釋說他的嗓音的確還很好,他也為又聽到對方的聲音而感到高興。亨德里克繼續說,不過這次打電話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