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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蘇茜拉的回答是很久之後了。她舉起雙手,握住威爾伸出的手指,用它們壓緊自己的下唇。
如同兩位分別宣揚自己理念的大師,「慈悲」「注意」——兩隻八哥鳥一聲聲叫著,然後,就在爭鳴的兩種聲音混雜難解時,「咯咯咯嘎哏哏——」隔壁園子里的小公雞一聲清啼,宣告自己才是世間所有雌性心中雄風不滅的主宰,敢向一切偽劣的僭越者發起挑戰,恍若神明。
「再也沒有次日清晨了。」
在充滿極樂和理解的蒼穹中,許多過往的概念和情感來回穿梭著,就像蝙蝠對抗著落日。普羅提諾的「太一」和他的「流溢說」,都一點點沉澱成更深的恐懼。然後將作為具有更深恐懼的令人憤怒和厭惡的蝙蝠感受,變成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法納比看過、做過、施加給別人和自己所遭受的往事的特定回憶。
過了許久,威爾終於開口了:「這不是太陽,也不是沙特爾大教堂,更不是地獄般廉價甩賣的地下室。感謝上帝。這是所有這一切的結合,而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如此清晰可辨——你與我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如倫勃朗畫作中的你我,還得是『五千倍的倫勃朗』。」他又沉默良久,點了點頭,彷彿肯定自己剛剛講過的話是千真萬確的,接著講道:「陽光射入沙特爾,花窗玻璃裝進了廉價地下室。那地下室就是刑房,是集中營,是聖誕樹裝飾的停屍房。如今這地下室反過來,帶上了一縷陽光與沙特爾,回到了這裏——倫勃朗畫筆下的你我。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這具小巧的身軀中,似乎有了充沛的力量,足以應對前面的一切苦難;還有了一種意志,足以抵擋命運向她揮來的所有劍刃。在她那沉靜剛毅的面貌下,原本悲傷的聖母瑪麗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的喀耳刻女妖。威爾腦海中又出現了她那讓人無法抗拒的沉著嗓音,講著天鵝的事、教堂的事,描繪著雲朵和平靜的水面。這些回憶接踵而來,隨著它們的不斷湧現,眼前這張臉似乎也閃現出勝利意識的光輝。力量,內在的力量——他看見這嶄露的強大力量,勢不可擋。他畏縮了。
「感謝上帝!」他說,因恐懼而遁逃的愛意再一次如潮水般湧起,帶來潮水般幸福的感覺。
「那還不錯。」威爾強調道。
但是,極樂、平靜和理解的天空依然存在於這些搖曳的記憶之後、記憶周圍,甚至存在於這些記憶之中。在落日的天空中可能有幾隻蝙蝠,但事實是這可怖的影響人的方式已被扭轉。威爾的思想從一個異常不幸而又扭曲的自我被還原回了純凈的狀態。思想處於最自然的狀態,無邊無際,尚未分化,被光亮福佑,無知但被充分理解。
「我打斷你,是因為如果你不能在蟲子和人身上見到明光,那麼修學空性對你也是沒有益處的。」
蘇茜拉搖了搖頭:「我們不鼓勵孩子玩那種東西,我們都沒有那種炮仗。」
威爾笑了笑:「可能是那隻可憐的怪物化身走了。」
威爾一動不動,凝視著,凝視著,視線穿過之處是隨著時間延伸無盡增加的厚重和越來越深刻的意義。
光亮一如往昔,但亮度卻轉換了。十分邪惡的光芒從蜥蜴背上每一個灰綠色鱗片,從黑曜石般的眼睛,從跳動的猩紅色喉嚨,從鼻孔的帶甲邊緣和裂縫樣的嘴裏,放射出來。他轉過身去。徒勞。原始恐懼逼視著他目力所及的每樣事物。
「進步,」那激昂不穩的喊話聲還在繼續,「現代生活……」然後,從西爾斯羅巴克公司說到拉尼和庫特·候彌大師,「真理,」聲音在尖叫,「價值……純正的精神……石油。」
「小孩子在玩炮仗吧。」威爾愉快地回答。
威爾感到,眼前這臉龐,這具身體又發生了新的變化。
「為什麼謝我?是你教我該怎麼做的。」
「像電流,但所幸不傳達任何信息,」她回答,「一個去觸碰,一個接受觸碰,便是整個行為。在無交流中,完全地交流。僅作為一種生命的溝通,僅此而已。」她頓了頓,又說,「你有沒有發現,威爾,我們坐在這裏好幾個小時了,可能你會覺得,也許是好幾個世紀了,然而你卻一眼都沒瞧過我,一眼都沒有。你是畏懼自己會看到的東西嗎?」
「注意,注意。」
他聽到椅子的吱呀聲,絲綢的沙沙聲,他感到空氣在臉上流動,知道有人走過來了。雖然閉著眼睛,但他卻神奇地感知到蘇茜拉跪在了自己的前邊。不一會兒,他感覺到蘇茜拉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臉,手心貼緊自己的臉頰,手指壓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消極的鳴叫,反智慧的陳詞濫調,」她說,「這就是那一類兩足生物喜歡做的事。」
在這永恆的變化中,豎笛一直吹著一個拉長的音符。一個沒有上分音,清澈、透明、莊嚴、清空的音符。一個純粹冥想的音符(這個詞一直在冒泡)。現在又有一個帶有啟迪性、不雅的詞語取得了一個具體的意義,並且現在說出來不會帶有一絲羞恥。純粹冥想,是漠不關心的,超越偶然的,遊離于道德評判之外的。在噴涌而出的光亮中他捕捉到記憶中的一瞬間,拉妲談及愛作為冥想時那閃亮的面龐,還有拉妲在拉克西米去世的床尾盤腿坐著,靜默地沉思冥想。長長而純粹的音符就是她話語的意義,是她沉默的有聲表達。但是,附和著冥想,豎笛天堂般空靈的聲音,小提琴激|情振動的絢麗聲音,環繞這兩個聲音的是——冥想超脫的音符和激|情融入的音符——大鍵琴琴弦彈奏出的尖銳乾脆的曲調。精神和本能,行動和遠見——在它們周圍是智慧之網。他們能被無層次散漫無章的思想理解,但是很顯然,只能從外部被理解。就體驗而言,這和散漫性思考能解釋的截然不同。
「什麼事情那麼好笑?」她問道。
沒有把頭轉向她的方向,威爾回答道:「我想,在天堂。」然後指了指景觀。
「上帝啊!」他怔了一會兒,感嘆道。
喇叭里放著刺耳的軍樂和低劣的頌歌,威爾聽出來了,那是壬當的國歌。不一會兒,音樂被人關上了,穆盧乾的聲音再次響起。
「所以你一心只想巴赫,想著風景和真如明光。」
「謝謝。」她說,再次睜開了眼睛。
威爾眼睛向下看了看。地板的紋理是一條棕色的河流,是世界上神聖生命持續不停的漩渦圖景。在圖景中央是他的右腳,系著鞋帶的涼鞋,但這卻呈現出驚人的三維圖景,就像是在探照燈的照射下,某個用大理石雕塑的英雄人像的腳。「地板」「紋理」「腳」——通過這些生動的解釋性詞彙,令人費解卻又自相矛盾地被理解了。通過無知的理解而理解了。儘管他同時感覺了對象,記住了名字,但他仍然處於無知的狀態。
「你在聽什麼?」蘇茜拉問道。
「無盡痛苦,」威爾輕聲輕語,「說不出話,也哭不出聲。」
永恆的音樂突然轉到了最後一個急板,輕快的「恐懼進行曲」,小怪物穿著洛可可式的美麗裙子成了領舞。
「注意,」八哥鳥的叫聲從房間的另一端傳來,「注意。」
「現在輪到你來教自己的老師了。」
威爾也沖她笑了——沖那個笑盈盈的禁不起親吻又大胆索求的姑娘笑了。
「還是一個傻瓜,」她補充道,「還是一個提心弔膽、笨手笨腳的母親。還是小時候那個本分的、喜歡做白日夢的小丫頭。將來,還可能變成我和他最後一次『涅槃』后我從鏡子里看到的那個生命垂危的老太太。我盯著她,她盯著我。後來他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四十年後的模樣,之後不到一個月,他就死了。」
「沒法確定,」她語氣輕鬆地說,「但你也可能會返回到這裏呀。」
「反動分子,」聲音氣急敗壞地吼叫,「違背持續革命原則的叛徒……」
「注意,」聲音透過雞鳴和蟲鳴,「注意,注意,注意。」
「好的。」他最後勉強同意道,帶有一絲對於厄運的擔憂,他睜開了雙眼。內部光亮被另一種光吞噬。圖形的噴泉、有序排列的彩色球體和規律變幻的晶格變read.99csw.com成了靜止的直線、對角線、平面、彎曲的圓柱體。這些圖形全部是由看起來像是瑪瑙一類的物質雕琢而來,從一個跳動的珍珠母矩陣中出現。就像一個盲人忽然恢復了視力,忽然開始面對這光和色彩的謎團,他驚奇不解地注視著這一切。在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又一個無休止的二十個小節末尾,解釋的氣泡升騰到意識上面。他在看,威爾忽然意識到,他在看一個小方桌,桌子後有一把搖椅,在搖椅後有一面白石膏牆。這個解釋是可靠的,因為從他睜開眼睛到感知他所自然觀察的東西之間的那一段永恆之中,他面對的謎團從難以名狀的美麗加深到填滿他的閃光異質的完滿,當他觀察的時候,帶有一種形而上學的恐懼。那麼,這種可怕的謎團僅僅是由兩樣傢具和一面牆組成的。恐懼減輕了,驚奇卻加深了。如此熟悉又平常的東西怎麼可能會這樣呢?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可這確實是真的,確實是真的。
「還在天堂?你打算什麼時候降落在這裏?」
「其他那些兩足生物呢? 不怎麼可愛的那些。」
上帝會散發出它的光和熱……多麼精準的描述啊,威爾大聲笑道:「上帝就像是一座著火的房子。」他笑得喘不過氣來。「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再次笑得驚天動地。
「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低喃道。
斷斷續續的尖厲的喊話聲漸漸聽著清楚了些。威爾雖然不想聽,但聲音還是飄入了他的耳鼓。
「不,並非不可能,」蘇茜拉爭辯道,「空性生起慈悲,空即是光,也是同情。貪求超越世間的人只想得到那光,卻不願同情世人,而單純的善人只知同情,卻不知有光。所以這又成了如何發揮兩個世界長處的問題。」她接著說道:「你也是時候睜開眼,看看人究竟長什麼模樣了。」
「而有時,要做到這一點會有很多困難。」她又補充道。
「它看起來像,」威爾思忖了一會兒,回答道,「它聽起來像造物主。只不過它不是畢其功於一役,而是不停歇的永恆的造物。」
一年前他在柏林看到的褐衫黨就是這樣邁步前進的。成千上萬的人組成一支龐大的隊伍,旗幟在他們的頭上飛揚。他們的制服閃動著地獄的光,他們如昆蟲一樣的大量聚集,如機器一樣精準地運作,如馬戲團的小狗一樣順從。還有那些臉,那些臉!他從德國新聞片里見過的那些特寫的臉,如今又浮現在他眼前,異常清晰,鮮活而立體。
外面又響起雞鳴,隨後又響起另一隻八哥鳥的叫聲,比之前那隻高半個音,叫的是「同情」。
那些神秘的立體主義作品——它們已經變成了複雜的機器,倒是不能做什麼壞事。那些作品曾經讓他體驗過與上帝合二為一的熱帶風貌——現在變成了最讓人作嘔的維多利亞時期石印版畫,地獄的寫照。他們書架上的一排排書——珠寶,卻已被濃重的黑暗所籠罩。這地獄的珍寶變得那麼低劣,那麼難以形容的鄙俗!曾經放置黃金、珍珠和寶石的地方,現在只能看到聖誕樹的裝飾品、不值錢的塑料和錫紙金屬箔反射出來的淡淡的光。每一件物品仍然跳動著生命的活力,但卻是地下室廉價甩賣品般陰冷的活力。這一切,耳邊的音樂也在證實,這一切都是全能的造物主永不停歇地創造出的——囤積著批量生產的恐懼的宇宙伍爾沃斯零售公司:對粗俗的恐懼,對疼痛的恐懼,對殘忍和缺乏品位的恐懼,對愚鈍和蓄意刻毒的恐懼。
「什麼聲音?」蘇茜拉驚奇地問道。
就像一個邏輯實證主義者,他正在用意識的淺灘進行思考,而此刻在思維深處,光和聲正在無休無止地延展開來。就像邏輯實證主義者談論普羅提諾和朱莉·德·雷斯畢納斯一樣。
此時威爾從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了另一處的蠢蠢欲動,他猛地轉過頭去,正好看到那隻蜥蜴爬向他的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嚇得趕忙把目光移開。有什麼東西觸碰到了他的腳指頭,撓的腳背直痒痒。痒痒停止了,但他可以感覺到腳上有一點點重量,是乾巴巴的像鱗片一樣的感覺。他想尖叫,但是卻發不出聲;他想起身走開,可全身的肌肉也不聽使喚。
「你的意思是,這樣它會更加美味吧。這也就是為什麼它會有這麼巨大的誘惑力,是唯一連上帝也抵制不了的誘惑。這不明善惡的果實啊,真是太香甜了,簡直就是個超級芒果!上帝已經吃了上億年了。突然人類出現了,對善惡的認識也隨之而來,因此上帝不得不更換另一種難吃的水果。你只要嘗了一口超級芒果,你就會和上帝產生共鳴。」
「進步了,」蘇茜拉重複道,「但是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睜開雙眼怎麼樣?」
「但是華茲華斯也談到了人性平靜悲傷的音樂。」
「慈悲。」
「感謝他讓你生得如此嫵媚。」
威爾又低頭去看。簡直不可思議,這個長著鱗片的小怪物睜著又黑又空洞的眼睛,張著要吃人的嘴,血紅色喉嚨一直在鼓動,身子靜靜地伸展在地板上,好似死了一般一動不動,現在距離他的腳也只有六英寸遠了。
軍車一輛接一輛地發動,引擎高鳴著運轉起來。車燈再次打開,一陣嘈雜的轉彎聲后,車隊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地返回。
「人總是一不小心就想起了以前的事,」過了許久,蘇茜拉又開口說話了,「總是一不小心,又時不時地憶起過去。」她長吁了一口氣,重新坐直了身子。
「那麼七月十五又如何呢?」蘇茜拉問道,「次日清晨又如何呢?」
椅子突然咯吱作響,而後是裙擺摩挲發出的沙沙聲,還有一連串窸窸窣窣的他也聽不明白的聲響。她在做什麼?他本來睜開眼就能得到答案。但是,要知道,誰關心她在幹什麼呢?沒什麼比那閃亮的噴涌而出的極樂和感悟更重要的了。
他突然明白了過來:「是穆盧干。」
「他們在羅伯特醫生的房子那邊停下了。」蘇茜拉小聲說道,嗓音充滿了恐懼。
他之所以忍不住流淚,是因為除了淚水,再無其他方式可以讓他表達自己的感恩。感恩自己活在這世上,有機會見證眼前的這個奇迹。其實不只是見證,而是參与其中,成為奇迹的一部分。感恩這些明亮的福祉,言詮之外的領悟。感恩自己有這麼一次機會,能與神聖的整體合而為一,這不完全的個體與其他不完全個體的結合。
威爾搖頭:「注意什麼?」
「那有什麼不對嗎?」
「光明的極樂世界」,這些話就像氣泡一樣從他意識的淺層里湧現出來,然後消失在他緊閉的眼皮下那無垠曠野中的生命之光里,跳動著脈搏,呼吸著。「光明的極樂世界」,這是他所能想到的表述最準確的詞彙了,但是這種無休無止又不斷變化的事件是無法用語言傳達的,語言只會誇大或削弱。這不僅僅是欣喜,更是理解。理解一切,而不是知曉一切。知識包含了知者和無限種類的已知和能知的事物。但是現在,在他緊閉的雙眼裡,既沒有可見的景象也沒有觀景的人。有的只是一個人在極樂之中感受合一存在這樣一個經驗化的事實。在一系列啟示中,光變得愈加明亮,理解逐漸加深,欣喜變得愈加強烈。 「親愛的上帝!」他喃喃自語道,「哦,我親愛的上帝呀。」此時,他聽到了從另一個世界里傳來的蘇茜拉的聲音。
「注意。」蘇茜拉重複道,她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在威爾的前額來回揉搓。輕柔的手指小心地從額頭揉到髮際,從太陽穴揉到印堂穴。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安撫著活躍的思維,把迷惑和痛苦的扭結展開,抹平。
當然,這就是他過去經常聽的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但是卻又如此不同。那急板——已經銘刻在他的心頭。這也意味著他能最大限度地意識到這是一首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首先,已經不是威爾·法納比在聽音樂了。這個急板在無垠的當下流淌開來,那光明的極樂世界漸漸展現出來。或者說這說法有點太委婉了。從另一種形式來看,這個急板就是一個光明的極樂世界;是通過一種特定的認知去理解沒有認知化的萬事萬物;是未分化的意識分解成音符和樂章,但依然還是一個可理解的整體。當然,所有的這一切都不屬於任何人九*九*藏*書,它時而在內,時而在外,時而不知所蹤。這音樂威爾·法納比之前已經聽過了上百次,但此時他已經重生為一個無主的意識。儘管是一種無主的意識,但他卻能體會到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那強烈的美感以及深層次的含意。與之前的獨自欣賞相比,此次他在同一支曲子中獲得的是之前無法比擬的。
威爾渾身發抖地閉上眼。恐懼越過感知領域,以及記憶與想象世界的邊界,向他追襲過來。內心雪亮的畫面如在強光照射下顯現,蜿蜒地看不到盡頭的隊伍——閃著錫皮光澤的蟲子,泛著微光的蜥蜴——向著斜前方,從左側到右側,從某個隱蔽的噩夢之源走向可怕、未知的「圓滿」。上百萬隻小提琴螳螂與數不清的吸血蜥蜴一起,互相吞噬,無止無休。
「注意當下。」蘇茜拉加大了手掌擠壓臉頰的力度,手指在太陽穴上也壓得更用力了。「當下,」她重複道,「此時,臉在我兩手間的此時。」手掌壓得沒那麼緊了,手指開始再一次在前額摁揉。
畫面又改變了,滿眼是錫紙糊的小星星和小仙女玻璃燈,燈光中瑪麗姑姑衝著自己滿臉笑意,可轉眼間充滿笑意的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姑姑臨死前幾周那張痛苦哀號、滿是惡毒詛咒的陌生的臉。慈愛與美德,拉了幕簾,關了窗板,扭了鑰匙,與我們分道揚鑣了——她躺進了墳地,最終變成了一堆骨架。她把自己關進了囚室,孤獨無助,直到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死去。廉價地下室里的痛苦煎熬,在聖誕樹上星星與彩燈間釘死的十字架,在外面的,在裏面的,睜開眼的,閉上眼的,都無法逃脫。
「不,這不是,」她保證道,「你看到、聽到、感受到的是第一個真相。現在你必須看第二個。看,把兩個真相放到一起使之成為一個全面的真相。下面睜開你的雙眼,威爾,睜大。」
「困難嗎?」威爾想到了前進的隊伍,想到鏡子里糾纏的身體,想到泥地里仰面朝天的那些屍體,搖了搖頭,「恐怕是不可能吧。」
「那是什麼?」
「注意,」在早已零落的雞鳴二重唱中,這勸告執著地一次又一次出現。「注意,注意,注——」最後一個詞沒說完,那聲音戛然而止。
百年辛勞的結果一夜間毀去。然而真理卻不會改變——終必有苦,苦必有終。
「這是你們的拉賈在講話。」聲音顯得異常興奮,又把先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什麼進步、價值、石油、純正精神。車隊像來時一樣時隱時現,聲音也時有時無。飄忽的聲音用最大的調門稱頌著新成立的聯合王國第一任首相是如何偉大。
「別害怕,」她說,「我又不會像那隻母螳螂一樣吃了你。」
一切都靜止了,除了它那鮮紅色喉嚨上的脈搏,那長滿鱗片的小東西就待在他的腳背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它的囊中之物。猶如連體一般,一場噩夢的兩個動態模型就像風吹落的花瓣一樣顫抖著,在死亡和交尾的雙重痛苦中同時不自主地痙攣著。
忽然,透過眼睛尾部,他看到了飛快移動的東西。接受福佑和理解。他意識到,這也意味著接受恐懼和完全費解。就像某些外星生物寄居在他的胸膛,他痛苦地掙扎,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渾身顫抖。想到他註定要面對可怕的原始恐懼,威爾轉過頭定睛看著。
「你快樂嗎?」她問。
廚房裡的時鐘「嗡嗡」地響了兩下,隨後開始報時:一、二、三、四。外面的花園裡,一陣微風間歇地撩動樹葉,送來斷斷續續的喃喃低語。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雞鳴,不一會兒,從更遠的地方回應般地響起另一聲,一時間此一聲彼一聲,應聲不絕。然後又是對這些應聲的回應,又換來了更多的回應。挑戰與被挑戰者的對位法,輕視與被輕視者的二重唱。此刻這合唱中加入了一個全然不同的聲音,即鳥說話的清晰聲音。
「你進步了嘛。」
「慈悲。」
一、二、三、四…… 廚房的時鐘敲了十二下。真是難以理解啊,竟然能看著時間走向停止。這不休的鐘聲聽起來就像發生在無垠的當下,在另一個時間的維度中心不斷地變化著,在那裡時間不是以分秒計算,是以美麗、意義、強度以及深邃的奧秘來計算。
「就像電流一樣。」他讚歎道。
「我忍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他沒有開口,也沒有睜眼,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注意臉在她兩手間的此刻?或者注意自己內心明亮可怖的幻象:那洶湧而來的錫紙塑料星星,那活生生的莫莉赫然變成的袋子里的垃圾,妓院中的穿衣鏡,那泥地里數不清的死屍,那塵埃,那廢墟,這一連串粗鄙的事物。又來了,那成千上萬的蜥蜴,螳螂,行進的隊伍,那迷醉、虔誠、盲從的北歐天使的臉龐。
蘇茜拉被逗樂了,問:「有吸血蜥蜴那麼可怕嗎?」
「它看到了它的晚餐,」蘇茜拉說道,「看你的左邊,墊子旁邊。」
如果說的時候能多少說得明白一點,威爾就會告訴她,無知的理解和光亮福佑是比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更好的東西。
音樂聲從未停下,小提琴、長笛、大鍵琴,最後一節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的急板似乎要演奏到天荒地老。這是何等歡快的洛可可死亡進行曲啊! 左、右、左、右……這些六腳昆蟲聽的又是什麼樣的口令呢?忽然間,這些六腳昆蟲變了模樣,成了兩足生物。無窮無盡的蟲子的隊列變成了無窮無盡士兵的隊伍。
「是時候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來發現事情的真相了。」
「在聽我看到的東西,」他回答道,「在看我聽到的。」
「無法逃脫。」威爾喃喃自語,講出來的話反過來又肯定了事實,這話一遍又一遍地肯定這令人厭惡的事實,讓其越陷越深,穿過層層疊疊粗俗的惡語,墜入那比地獄更深的、毫無意義的、痛苦的——地獄。
一陣風嘩嘩地搖晃著棕櫚樹葉,為即將到來的黎明報信。樹下的土壤鬆軟濕潤,有點刺|激性的氣味,隱身其中的根須支撐起一叢木槿花——一簇簇鮮亮肥厚的葉子,一朵朵硃紅色的鍾狀花朵,屋子裡的燈光穿透黑夜和樹蔭投下的雙重陰影,打在它身上,將它喚醒。
音樂又變了,現在是小提琴在奏響(多麼熱烈啊!)那個拉長的冥想音符,兩個豎笛彈奏起了活躍融入的音符並且不停地重複——與施加在另一個物質上的形式相同——以超脫的風格。這裏,在它們之間跳來跳去的是邏輯實證主義者,雖然荒誕卻也必不可少,用和事實不可通約的語言試圖解釋本身的意義。
蘇茜拉收起指甲,刺痛停止了,又感覺到了她指腹的觸摸。她的指尖滑過額頭,輕輕裊裊地停在自己閉著的眼睛上。這一刻,威爾畏縮了,心中感到無比的恐懼。她會挖出自己的眼睛嗎?威爾坐在那裡,時刻準備著,若她稍有動靜,自己就一仰頭,猛地跳起來。不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恐懼也徐徐消散了,只是因為這動作太突然、太親密、太讓人提心弔膽,他的注意仍留在眼睛上。眼睛是何等脆弱、何等敏感的器官啊,吸引了威爾全心全意的關注,再沒有心思留意內心的畫面,也不去想那些赤|裸裸的粗鄙的事了。
威爾再次伸手觸摸她的雙唇。
威爾的眼睛從書—珠寶上移開,卻發現自己身處熱帶風光之中。為什麼呢?在哪裡呢?然後,他記得當(在另一生中)他第一次進入這個房間的時候,他看到在這個書架上有一大幅水彩畫。沙丘和叢生的棕櫚樹之間不斷擴大的河口後退轉向大海,在地平線上大片大片的雲朵層層疊疊浮於淡藍的天空之上。「軟弱」,在意識淺灘中不斷湧現。這幅作品,很顯然,出於一位不是很有天賦的業餘愛好者。但這與此刻並不相關,景觀不再是一幅畫,現在這幅畫的主題——一條真正的河,真正的大海,真正的沙子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真正的樹木倚著一片真正的天空。絕對的真正,真正的絕對。這條真正的河與真正的海的融合正如他自己被上帝吞噬。「『上帝』嗎?」一個諷刺的泡沫問道,「抑或是現代主義匹克威克意義上的上帝?」威爾搖頭。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上帝——一個人不可能信仰的上帝,但是他面對的這個事實顯而易見。但這河仍舊是一條河九-九-藏-書,這海終歸還是印度洋。沒有經過包裝。很明確,就是它們自己。同時也很明確就是上帝。
「永遠把什麼也沒有、沒有來處的東西創造成來自某處的某物,是這樣嗎?」
「我父親的王座,」擴音器把喊話聲無限放大,「與我母親祖輩的王座聯合起來,兩個姐妹國攜手共進,走向未來……當以此命名——壬當和帕拉聯合王國……聯合王國的第一位首相就是,偉大的政治家、精神領袖,迪帕上校……」
「帕拉島的鄉親們。」聲音到這兒突然變得尖利刺耳,讓人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麼。尖音、轟響、尖音、轟響。「講話的是你們的拉賈……保持鎮定……歡迎海峽對岸的朋友……」
車燈繼續行進,消失在一片建築群后,尖厲的喊話聲也趨於模糊不清了。然後,車燈又出現了,聲音也再次能聽得清楚了。
女人看著他,沉默不語,然後她笑了。
威爾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她。講話是那麼困難,不是出於什麼身體原因,而是言語顯得如此庸俗,毫無意義。「光亮。」他終於低聲答道。
腳下突然一陣騷動。
威爾可不認為這是開玩笑的時候,他胡亂搖搖頭,一心一意地凝視著眼前的臉龐:光與影在她臉上交錯,眼窩似乎打了暗影,顯得有些神秘;右臉顴骨處有一點新月形的亮光,其餘部分都在黑暗之中。而左臉卻閃耀著活躍的金色的光芒——這奇妙的光,既不是昭示黑暗的赤|裸陰險的光,也不是那種至福熾光,更不是他閉上眼睛在遙遠他處領悟的那種永恆之光,不是在他剛睜開眼睛時,在書——珍珠,在立體主義畫派神秘莫測的作品中,在那些美化的風景畫中顯露的奇妙明光。他現在看到的是一系列矛盾不可消融的結合——黑暗中閃耀的光亮,光亮中心徹底的黑暗。
一片更加明亮的光輝掃去了所有這些搖曳的思緒和記憶,只剩下了水晶般透明的極樂世界。
「你也這樣凝視過別人的臉嗎?」
「你聽到它說的了嗎?」
淚水充盈了他的眼睛,沿著臉頰流淌下來。他只好取出手絹擦拭。
「那你怎麼描述它呢?」
那片光亮就在此地,那片光亮就在此刻。正因此地無窮,此刻無垠,所以並沒有人在光亮之外欣賞它。事實便是意識,意識便是事實。
「注意當下,」蘇茜拉把指甲刺入他額頭上的皮肉,「當下,此時此地。不像痛苦和折磨那樣,而是實實在在的指甲。這種痛,即使放大一千倍,也不會永遠存在下去。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沒有什麼。倘若非要尋一個永恆,恐怕只有佛性。」
耳邊傳來一陣呼呼聲。幾個認知的氣泡從意識的淺灘里升到了意識的表面。蘇茜拉在留聲機轉盤上放了一張碟片,現在音樂開始播放。
「幸運的是,這風景里並沒有人。」威爾說道。
「撥弦古鋼琴。」
笑意在蘇茜拉臉上漾開,那副痛苦的模樣消失不見了。她從傷痛與回憶的自我世界中回到了當前。「是嘟嘟雞,多麼可愛,讓我想起了湯姆·克里希那逢人就叫人家摸他肌肉的樣子。那些傻乎乎的八哥也一樣有趣,明明不知道意思,卻總是雷打不動地重複那些箴言。」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聽到她說,「這音樂是最接近靜寂的,儘管是嚴格編排的,卻也是最接近本真、最接近那百分百純凈佳釀的。」
慢慢地,呼呼聲變成了樂曲聲。另一個認知氣泡升騰起來,耳邊響起的是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
右邊又傳來了另一個世界里蘇茜拉的聲音。
她講不下去了,威爾覺得自己看到了化為人形的悲傷,看到被七苦之劍穿心的「聖母」。他從那黑色的眸子里,那豐|滿的嘴角邊發現了哀痛的痕迹。他知道,那是一種近乎致命的傷口,直到如今還沒有愈合,仍然鮮血淋淋。當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也隨著悲傷了。他握緊蘇茜拉的手。現在當然沒什麼可以說的。沒有語言,也沒有勸慰人的哲理,唯有這神秘的人與人之間的撫摸,這無限的肌膚與肌膚間的交流。
人總是一不小心,時不時就……她的臉一半隱於神秘的黑暗中,一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此時再次變成了痛苦的模樣。那藏在陰影中的眼睛也閉上了。她已經回到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孤獨無依,帶著傷痛之劍和未愈合的傷口。
「不是看」,他思索了好一會兒回答道,「而是我成了那道光。我成了那道光。」他強調似的重複了兩遍。
突然,在咕咕呱呱聲和兩位「大師」的爭鳴聲中,遠遠地傳來步槍射擊的聲音。
「的確不可思議,」蘇茜拉承認,「但世間的事總是如此,因緣際會,便發生了。你既然已經不再無視我了,我就准許你看看我的內心。」
「我想著想著不是被你打斷了嗎?」他抱怨起來。
蘇茜拉點了點頭:「一個人的時候在鏡子里看過自己的臉,當然也看過杜加德的臉。說起最後一次我們服用解脫之葯后的樣子,可真了不得!一開始,他看著像從難以置信的神話里走出來的英雄——冰島印第安人啦,西藏人啦,維京人啦。然後,他毫無徵兆地一下子變成了彌勒佛。很清晰的就是彌勒佛。那種光芒,好像還在眼前……」
在天鵝絨般柔軟的夜色的掩映下,花葉如揉碎了的碧玉和翡翠般微光閃閃,而被這細碎的碧玉光華包裹著的則是精心雕琢的紅寶石,放射著奪目的五角的光輝。感恩,感恩。威爾的眼睛再次盈滿了淚水。
「你現在在哪裡?」蘇茜拉問道。
「甚至連動物也沒有,」她笑了一下,又說道,「只有白雲和極具迷惑性、長相無辜的蔬菜,這就是為什麼你最好看看地上有什麼。」
槍聲傳來,先是一聲,然後就是一陣機槍的射擊聲。蘇茜拉用雙手捂住了臉,禁不住顫抖起來。
「艾克哈特把它稱作上帝,」她繼續說道,「『快樂是如此令人陶醉,又是如此意想不到的強烈,以至於無人能把它描述出來。然而身處其中之時,上帝會散發出它的光和熱,永不消逝。』」
「非常好!」她同意道。
威爾猶如恍然大悟一般——這許多痛苦不但毫無意義,而且還繁衍生長,以至永恆。因為可怕的死亡終究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一如降臨到莫莉身上,降臨到瑪麗姑姑和所有人身上,無法逃脫。自己早晚會死,可偏偏這種恐懼不會死,這種令人噁心作嘔的感覺不會死,這種由悔恨和自我厭惡所帶來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不會死。于毫無意義中,痛苦得到永生,永無止境。而除了痛苦,其他一切都可悲又可笑地敗壞消亡著。痛苦卻不消亡。我們稱之為「自我」的這個小的凝結黑點會永遠痛苦下去,雖死亦不得解脫。生之痛苦,死之痛苦,相繼不斷的苦楚的循環——從地下室廉價甩賣場到浮華錫紙塑料,最終釘死凝固,永遠存在,反覆回蕩、放大。那種痛苦是無法向他人言說的,因為沒什麼能超越這絕對的孤獨。這孤獨就是我們存在的本身,因此對孤獨的意識,即是對存在的意識。這孤獨又是無處不在的,縱然是在芭布絲香軟的床榻上,也與獨自一人忍受耳痛、斷臂的折磨沒什麼區別,與身患癌症獨身赴死沒什麼區別,也如發現自己失去一切、只剩下無窮無盡的痛苦時一樣的孤獨。
「你究竟是誰?」他小聲說。
「他和迪帕的軍隊在一起。」
威爾摟著她的肩膀把她攬在懷裡。
「更難得可貴的是,」蘇茜拉補充,「這天堂是人間的,不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一心凝望著她臉的威爾壓根沒注意她說了些什麼。「你美得讓人難以置信,」威爾又開口了,「不過就算你丑得嚇人也沒有關係;你仍然是『五千倍的倫勃朗』,很美,很美。」他反覆念叨著:「可是我不想和你睡。不對,不是不想。我想和你睡的。非常想。但就算不和你睡也沒什麼。我會一直這麼愛你——像基督徒愛世人一樣地愛你。愛呀。」他重複道:「愛。又是一個骯髒的字眼。『愛上了』『做|愛』——這些還好,但是單一個『愛』字,多麼髒的字,我簡直講不出口。可是現在,現在……」他笑著搖了搖頭:「信不信由你,我現在真正明白他們那句『神是愛』的意義了。多麼明顯的胡扯,但又偏偏是正確的。而現在,我見到了你這非同尋常的面九_九_藏_書容。」他向前傾了傾身,湊得更近了些。「凝視你的臉,彷彿凝視著一顆水晶球,」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口吻說,「無時無刻不是新的。你無法想象……」
在像狗屁一樣真實的永恆里,他繼續聽著這些相互交叉的聲音,繼續觀察這些交織的光線,繼續感受(在那裡,在這裏,又在無處)所有看到聽到的。現在,光線的特性驟然發生了變化。這些交織的光線,對所有特定知識的理解首次分化流動,不再是連續體,而是,突然,這些單獨形狀的無限連續——明顯帶有未分化體的發光福佑——變得有界限,被隔離開,變成個體。銀色、粉色、黃色、淺綠、龍膽藍色,無窮盡連續的發光球體從某處隱藏的來源游弋上來,契合著音樂,自覺地群集成極其複雜又極其美麗的排列。一眼不竭的泉水噴洒出意識的圖形,星星的晶格。他看著它們的時候,就正如他經歷著它們的生命一樣,經歷了與它們對應的音樂的生命,它們繼續填滿內部三維空間的其他晶格,並且不停地在另一個質量和意義的永恆維度下進行變幻。
「那麼你就在那兒看著光亮嗎?」
「從超級芒果到知識之果,我要讓你戒掉它,」她說道,「通過幾個簡單的階段。」
「小提琴螳螂,」她繼續說道,「你記得嗎?」
威爾扭過頭去。
可事實上,蘇茜拉完全能夠想象:「別忘了,你所說的這些,我都親身體驗過。」
蘇茜拉沒有說話,只是傾身抓著他的額發,湊近他的臉,親吻他的鼻尖。「該起來走走了。」她邊說邊站起身來,向威爾伸出手。威爾接過她的手,被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他閉起了雙眼,一片光亮的極樂向上湧起猶如倒掛的瀑布傾瀉而來。從統一到更加統一,從客觀的無我到更加徹底的超我。
「就是這樣。」
「為什麼當人心中充滿感恩時,會忍不住流淚呢?」他收起手絹的同時不禁心生疑問,「天知道為什麼,但人就是這樣。」從以前讀過的書中,一句話像氣泡般冒了出來。「『感恩即是天堂,』」他吟念道,「完全是胡言亂語!但我現在理解了,布萊克只是在表述一個簡單的事實。感恩的確是天堂。」
彷彿經過了一個世紀的滄桑。在一輪又一輪音樂的伴奏下,這小小的、歡快的死亡之舞還在繼續。突然間,腳背的皮膚上傳來什麼小東西爬動的觸感,是那隻吸血蜥蜴從他的腳背爬到了地板上。它一動也不動,經過了如此長的一輪生死,然後以驚人的速度穿過木板,衝到了墊子上。嘴部裂縫一開一合。在它咀嚼的嘴巴中間,紫羅蘭色鑲邊的翅膀耷拉了出來,但仍在微微顫抖,猶如風拂蘭花花瓣一般,支出的兩條腿也猛烈地上下划動了一會兒,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光亮出現之處即是他消失之處。威爾·法納比——自始至終都沒有這個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光亮的極樂世界,只有一種知識以外的感悟,僅僅是在無限的尚未分化的意識中個體融入合一存在。這,不言而喻,就是思想的自然狀態。當然確實存在過專業的死亡觀察者,那個自我厭惡的芭布絲痴迷者,還有三十億個獨立的意識,每個都處於噩夢世界的中心,在那裡任何腦袋上長了眼睛或是有一絲誠實的人都不會把「肯定」作為回答。那是怎樣的怪事使得思想的自然狀態變成了這般充斥著可悲和犯罪的惡魔之島呢?
是的,他記得。那是只寄居在他床上的螳螂,但那只是在另一種存在狀況下的看法。他當時看到的不過是一隻古里古怪的昆蟲。而現在他看到的是一對大概一英寸長的怪物正在交尾,精美又可怕。它們灰藍色面容上勾畫著粉色的血管條紋,雙翅不停地扇動,猶如微風中散落的花瓣,翅膀邊緣顏色逐漸變深,呈現出紫羅蘭色,是花朵的擬態。儘管如此,它們的外形是無法隱藏和偽裝的。甚至現在連花朵般的顏色也發生了變化。那撲棱的雙翅變成了地下室廉價甩賣中兩個明亮琺琅小物件的附屬品,一場噩夢的兩個動態模型,又或者是兩個為交配而設計的小型機器。現在,這兩個噩夢機器中的一隻——母螳螂,把它那又小又平的腦袋轉了過來,只見一雙鼓出的眼睛和一張大嘴,在長脖子的上方——轉了過來,它竟然(天啊!)開始吞噬那隻公螳螂的腦袋。它先是把那對紫色的眼睛咬了下來,然後是半張灰藍色的臉。另外半邊腦袋掉到了地面上。因為承受不住眼睛和下巴的重量,那撕裂的脖子也劇烈地搖擺著。那隻母機器對著流血的殘軀又咬了一口,然後叼住它有條不紊地嚼了起來。而那隻無頭公機器一直像躺在阿佛洛狄忒懷中的戰神阿瑞斯一樣任其擺布。
「慈悲,慈悲。」然後是低半個音的「注意」。
「永恆。」威爾被迫回答道。這是任何思想高尚的人都不願對自己提及的形而上的骯髒詞彙,更不用說是公開講了。「永恆,我的同胞們,」他大聲說道,「永恆之類的。」正如他預想的一樣,這個詞說出來也並沒有那麼諷刺。今晚說出這兩個字就像說出另外兩個字的禁忌詞一樣簡單。他笑了起來。
透過兩叢竹子的間隙,只見一隊車燈照射在荷花池裡石雕佛像的左臉上,喇叭里的聲音又提到天佑可期的自由,停了一會兒就繼續向前開了。
從院牆外的公路上傳來越來越大的吼叫聲,是什麼重型機械低擋爬坡的聲音。嘈雜中有人用擴音器喊話,聲音時而洪亮,時而尖厲,但聽不清楚究竟在講些什麼。
他把頭轉向左邊,被閃耀的珠寶震驚了。多麼奇異的珠寶啊!一塊塊祖母綠、黃玉、紅寶石、藍寶石、天青石,閃耀著光芒,一排上面又一排,正如同新耶路撒冷城牆的牆磚一樣。然後,在最後而不是在開頭,出現了一個詞,剛才還是「珠寶」「有污漬的窗戶」「天堂之牆」,終於「書櫃」這個詞出現了並引發思考。
「那只是湯姆·克里希那的一隻寵物蜥蜴。」她安慰地說道。
「要注意。」蘇茜拉在他耳邊輕語。
他的注意力從棕瑪瑙的幾個構造轉向到它們的鑲嵌著珍珠的背景牆。他知道它的名字叫作「牆」,但是在經驗化的事實中它是一個活的過程,是一系列把石灰和石膏變質成超自然體的過程——聖體。當他看的時候,不斷從一個光環變到另一個光環。那升騰上來的語言的氣泡僅僅解釋為「塗料」的東西,如今卻像被某種靈性的力量喚醒一般,煥發出無窮無盡、色調無比細膩的光彩。這微弱而明亮的光從冥冥中發出,在神的聖潔光輝的肌膚之上流動跳躍。嘆為觀止,嘆為觀止!一定還有別的奇觀,還有新世界等著自己去征服。威爾向左看,那是吃晚飯時用的寬大的大理石桌,語言的氣泡立即升騰起來了。很快,更多的氣泡密密麻麻地升騰起來了。所謂「桌子」——帶著呼吸的天啟——猶如神秘的立體派藝術者的畫作,是把胡安·格里斯和特拉赫恩的才華結合起來,再加上天賜的神通,才能用蘊藏靈魂的寶石,配合水蓮花瓣的萬種風情創造出這神妙的作品。
「就像一個邏輯實證主義者。」他說。
「真是不可思議。」威爾一副難以置信的語氣。他又回到了「七月十四的上帝」那裡。
「可憐的白痴」,一個諷刺的氣泡升騰上來。那個可憐的白痴並不想在任何事情上給予肯定的回答,審美除外。一直以來他都在否認,為了做真實的自己,他一直在否認那些他熱切渴望承認的美和意義。威爾·法納比只不過是一個沾滿泥巴的過濾器,另一側的人類、自然甚至他摯愛的藝術都因此變得模糊不清,濺滿污泥,變得更遜色、異化和醜陋。今晚,他對於音樂的感知頭一次完全暢通無阻。在思緒和音樂之間、思緒和形式之間、思緒和意義之間,再也沒有不相關的個體經歷來淹沒音樂或是來製造無意義的不和諧聲音。今晚的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是一隻純粹的曲子——哦,不,是福佑的禮物,不為個人歷史所污染,不為二手思想所羈絆,不讓根深蒂固的愚蠢掩蓋直接體驗的天賦。那愚蠢是每個人,還有那個不願意(或者對於藝術,根本就是無能力)接受肯定為答案的可憐白痴所表現出來的。
「感謝他什麼?」
「純正的酒,百分之百標準酒九-九-藏-書精度——這種酒是讓擁有似酒鬼般品質的人才能享用的佳釀,菩薩會用等量的愛和工作稀釋它。」
「你說得很對。」蘇茜拉肯定道。
威爾思索著這個問題,良久之後點了點頭。「也許是的,」他說,「我害怕看到那些必須自己去參与並付諸行動的事情。」
他坐在那裡聚精會神一動不動,眼和耳捲入了相互交織的聲音流,協調一致,亮度相同且交織在一起的燈光流,並且無休止地從一個次序向另一個次序流動。這首再熟悉不過的老舊音樂每一個樂章都是從未有過的美麗呈現,就如同噴涌的泉水一樣傾瀉而下,每一次呈現都像它本身一樣新穎奇妙。單一小提琴、兩個豎笛、大鍵琴和小的管弦樂器,彼此分離,不同,獨立——每一個樂器的聲音都與其他樂器相互作用,個體作為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存在。
今晚的勃蘭登堡第四協奏曲不僅僅是獨立的個體,在某些不可能的意義上來說,它還是擁有無限存續時間的當下。或者(從某些更加不可能的意義上來說,鑒於它有三個樂章並且按照常速演奏)它是沒有存續時間的。節拍器支配著每個樂句,但是這些樂句的總和並不是以分秒來計算。它有著自己的節奏,卻沒有時間的概念。那麼究竟是什麼在支配著整首樂曲呢?
威爾睜開眼睛,自從服下「解脫之葯」后第一次直視她的面容。
「你居然有那種強大的力量和那種驚人可畏的意志,」威爾說,「也許你是路西法的化身。不過,幸虧……」說著,他鬆開緊握著她的右手,用食指輕點她的嘴唇,「幸虧你有一副好身體——這可是你的救贖。也不完全是,」他想到粉色床上那種無愛的癲狂,「救贖也不全憑這副身體,因為,其他一些東西當然也很重要,例如,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被悲痛之劍穿心的聖母瑪麗亞,還有喀耳刻,還有妮儂(法國一位很有思想的交際花),還有誰?你現在又是誰?是諾里奇的朱麗安娜,還是熱那亞的凱瑟琳?你真的是她們所有人的結合嗎?」
他突然發現,音樂起了變化,拍子與先前不同了,變成緩板。音樂快要結束了。一切人、一切事都要結束了。這小小的、快活的死亡之舞把隊伍一步一步地送到懸崖的邊緣。此時此刻,邊緣就踩在腳下。他們在邊緣搖擺踉蹌。音樂徐徐放緩,徐徐放緩。死亡的一躍,一躍而死亡。在緩慢的音樂聲中,終於來臨了,那宿命的兩個和弦,不早也不遲,是高潮,是圓滿,是萬眾期待的最終和弦,而後就是終結,斬釘截鐵的主音音符。終於,在一聲尖銳的猶如摩擦般的「咔嗒」聲后,一切沉寂了下來。威爾聽到了窗外遠處傳來的蛙鳴,還有昆蟲發出的高亢單調刺耳的鳴聲。奇怪的是,這些聲音一點都沒能打破寂靜。它們像琥珀里的蒼蠅,被包裹在無聲的透明中,莫說去打破什麼,就連掙扎都不可得; 它們似乎從來就不會對這種無聲的狀態產生任何影響。寂靜陷入了永恆,一層一層,愈來愈濃。寂靜埋伏著,心懷鬼胎,較之先前那可怕的洛可可死亡進行曲更為可怖。這寂靜便是樂曲帶人前往的深淵。走向邊緣,越過邊緣,然後就墜入了這無盡的寂靜。
另一個記憶泡沫從淤泥的淺灘升騰,「一種升華之感,像是融匯萬物的靈魂,來自燦爛的光輝」——是太陽或是其他東西的光輝。
「永恆,」他回答說,「不論你信不信,就像狗屁一樣真實。」
「不是壁虎,」他聽到蘇茜拉說道,「也不是我們屋裡可愛的小蜥蜴。是室外來的大塊頭,一種吸血蜥蜴。當然,這並不是說它們會吸血,只不過它們的喉嚨是紅色的,而且興奮起來的時候頭會變成紫色。這個愚蠢的名字就是這麼得來的。看!它爬到那兒去了!」
那是希特勒猙獰的臉,張著嘴巴大聲叫喊著什麼。下面是一排排聽眾的臉,肥大無知、茫然聽從。那是瞪大眼睛夢遊人的臉,是北歐年輕天使迷醉於真福直觀的臉,是巴洛克的聖者陷於極樂境界的臉,是愛人臨近高潮的臉。同一族,同一域,同一領袖,與整個昆蟲群體無自我般的融合,對荒謬、邪惡、無知的領悟。鏡頭切換,又是密集排列的士兵,十字標誌,銅管樂隊,以及高台上那個嘶吼不休、蠱惑人心的傢伙。而此時,這一切在威爾的心中清晰再現,伴隨著這可怕的洛可可樂曲,那與昆蟲一般無異的棕色隊列漫無目的地前進著。前進吧,納粹士兵。前進吧,專制主義的信徒。前進,基督教和穆斯林的戰士。前進吧,每一個選民,每一個十字軍,每一個聖戰的勇士。向著前方的苦難,向著無窮的邪惡,向著死亡。下一秒,威爾的眼前浮現出這些隊伍到達終點后的樣子——先是朝鮮土地上成千上萬的死屍,然後是非洲荒原上數之不盡的垃圾,這又是什麼(不知怎的,畫面的切換總是又快又突然,令人迷惑),這是數月前剛剛見過的那五個爬滿蠅蛆蟲的屍體,死者仰面朝天,喉嚨處豁開一道口子,是他在阿爾及利亞一座農場里見到的。這個呢,是二十幾年前死去的那個老太太,赤身裸體,倒在倫敦聖約翰伍德區一座灰泥房的廢墟中。畫面一瞬間變成了他自己的卧室,單調的灰色和黃色,衣櫃的鏡子里反射著兩個白花花的身體,是自己和芭布絲,和芭布絲瘋狂交媾的同時,腦子裡還浮現著妻子莫莉葬禮的片段,收音機里斯圖加特電台放著《帕西發爾》中「耶穌受難日」的曲子。
「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重複道,在極樂世界的洪流中心,出於認識和理解,他最後輕聲地笑了一下。
事到如此,想不注意也做不到了。無論那手指如何溫柔,如何纖弱,卻是生生觸及了他意識的本質。此時他也禁不住感嘆,這手指是多麼鮮活啊!其中流動的撩人的溫暖是多麼奇妙啊!
喊話聲結束了,車燈和發動機也關上了。黑暗——寂靜的等待中,青蛙和昆蟲仍在繼續它們無憂無慮的獨白,八哥鳥的箴言妙語仍在一遍遍地重複——「注意」「慈悲」。威爾低頭望著那如火的花叢,他看到了世界的真如,也看到自己在明光中燃燒,也是在慈悲(多麼顯而易見呀!)中熊熊燃燒。像大多數人一樣,自己曾經對這明澈的光視而不見,放棄了慈悲,而去選擇忍受和遭受痛苦——廉價的地下室,污穢與孤獨,近處是象徵生命與死亡的芭布絲和莫莉,中間是喬·阿德海德,遠處則是這個自在運轉、繁衍生長、集體偏執、充滿制度性暴行的龐大世界。無論哪個年代,哪個地方,都會有一個或高聲叫喊或沉著弄權的鼓動家,而出謀劃策的大臣中,也總會有一些丑角、小人、騙子和弄臣。人們從出生起就受到控制,從來沒有自己思考的時間,集體受到蠱惑,於是就如受過訓練的鬈毛狗一樣順從,去行進,去對抗,去殺戮,去赴死。然而,即使在完全不該接受「是的」為答案的這樣一個世界,如此的真理卻是何時何地都不會改變的——在偏執中也能發現智慧,在惡魔的信徒身上也有愛。一切的存在都可以在一棵盛開著花的樹上,在一張臉上完全顯現,即:總是有光,這光即為慈悲。
她又一次笑了:「你終於說出來了。」
威爾斷然搖了搖頭。
「怎麼確定我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嘔吐呢?」
「快看,」蘇茜拉叫道,「他們已經拐進合成區了。」
隊列爬行般地前進著,第一輛裝甲車的燈光,又打到了明悟的佛像那張靜靜微笑的臉上,這次照亮了右側。第一束光一瞬間就晃過去了,然後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第五束……如來就在這些光束中隱現。最後一輛車經過後,黑暗降臨,然而明悟猶在。引擎的轟鳴聲消失了,刺耳的稱頌曲也寂寂無音了。這一切干擾都消失以後,蛙鳴聲、蟲鳴聲、八哥鳥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蘇茜拉挎著他的胳膊,兩人一起走到窗口,窗子敞開著。
她搖搖頭說道:「聽起來很像涅槃。」
指尖從眼部移開,滑過前額,滑過太陽穴,掠過臉頰,又掠過下巴尖。一瞬間,威爾的手指感覺到了她的觸摸,兩隻手被蘇茜握住了。
「你想不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啊,上帝!」他聽到自己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