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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3 城堡崗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3 城堡崗

越過一道金屬柵欄,亞歷山大看見了她,歡快地離他而去,穿過那片唯一的田地,越過薊草叢和牛糞堆,她的藍色裙子非常顯眼,纖細的腳踝和雙腳上方,裙邊攏成僵硬的圓錐形。她頭上裹著一塊紅棉方巾,顯得很勇敢,這時頭低垂著。亞歷山大激動得要命。他緊跟在她身後。在那片小林里的樹下,在階梯那邊,他追上了,開始親吻她。
「我經常想象,成群的露著牙齒嘻嘻笑的男孩子會突然從荊棘叢中跳出來。總覺得這片林子里充滿了男孩子,在嗅探著什麼……」
她試圖慢慢移開那隻手。這個小小的抵抗動作讓亞歷山大更加著迷。問題在於,或者令人高興的是,他完全被她迷住了。如果她生氣了,而她經常生氣,她憤怒地中途打住的動作都讓他心中充滿強烈的快|感。如果她生氣地張望別處,他就迷戀地凝視她的耳朵和脖頸上的肌膚。他的感情單純和持久得荒唐。有一次,他試圖解釋這種感情的時候,她還真的很生氣。
「親愛的,」亞歷山大說,「我來晚了。我很怕來早了,喪失那個勇氣,弄得自己反而遲了……」
「你懷疑我是同性戀嗎?所有的妻子都懷疑所有沒結婚的老師是同性戀。」他把臉在自己剛剛脫|光的皮膚上舒坦地蹭著,「不喜歡。我喜歡教他們,可不喜歡碰他們。我從來沒想過要逮住他們中的一個,或者什麼的。」
「珍妮,你可以在這個,在我的戲里,演個角色。」有關轎車的談話,他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那樣我們每天都能見面,那樣又跟開始時一樣了。」
排練的時候,亞歷山大開始不喜歡她了。最初的兩天過後,她知道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知道了排練計劃,以及其他所有人要扮演的角色。她提了不少建議,包括刪減、動作的改進、可能還包括有用的背景音樂。她經常不經詢問就給人提白,還建議別的演員如何講台詞。她搞得亞歷山大很緊張,讓別的演員步調錯亂又猶豫不決。有一天,她跟亞歷山大在音樂室排練,那地方位於舞台下面,既逼仄又不通風,她糾正了他的語法問題,質疑他的角色分派,還糾正了他那句話中的引語失誤。亞歷山大和氣地告訴她,別把一切都看得像生死大事。
此刻,他看到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了。他開始拽她的手腕——她已經把手放回衣兜。
還是她丈夫傑弗里·帕里,那個德語老師,曾經不好意思地問亞歷山大,能否在《這位女士不是用來焚燒的》中給她找個角色演演。他說,他曾希望這部戲最終能治愈戰後出生的那代人的消沉。亞歷山大隻是隱隱約約注意到帕里女士,常常看見她邁著沉重的腳步毫不優雅地穿過學校的草坪,像緩緩移動的球莖,在他的經驗中https://read.99csw.com,小巧的女人往往會這樣。他在自己的房間,端著一杯雪利酒,彬彬有禮地聽過她的朗讀,像旋風般的克婁巴特拉,又像吟誦和抒情的珍妮特,在如此小的空間里幾乎有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亞歷山大自然讓她扮演珍妮特。在里思布萊斯福德,才華橫溢的人是稀罕的。傑弗里很感激他。
亞歷山大已經成為——也許這是不可避免的——一群精力充沛的已婚年輕女人重要的傾訴知己,她們生活在一個以男性為主的小社區,整天感到乏味、孤獨,又沒工作。亞歷山大認為自己非常了解那種狀態,卻無意跟她這樣說。相反,亞歷山大把她拉下來貼在自己的身體上方,圈起胳膊緊緊摟住,然後開始親吻。
「親愛的亞歷山大,我得走了,我必須要走了,回到托馬斯身邊,再說,我的屁股也開始麻木了——」
「沒有。只有一件事。我愛你。」
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獨自一人在韋茅斯的沙灘上,他總是或者也許總是,有種強烈的感覺,好像看到了她泡沫般的身影,一個想象中的女朋友從海里浮現出來,白皙、金光燦燦、乾淨、耀眼得像《水孩子》中的艾麗。對這個身影的某種記憶就藏在他筆下的伊麗莎白後面。也許他曾想成為一個女人。這種感覺就像對別人的某種遠距離觀察。如果這樣說是對的,那就應該會在他的劇本中增加某種能量或者力量。這才是重點所在。他得檢查下那個假艾略特兼假奧維德式的台詞了。
「我親愛的,」亞歷山大說,「我親愛的。」
「別說傻話了。我可能會賺點錢。如果我賺點錢的話,我會買輛轎車。」
他又坐回枯葉中,構思起一封還沒動筆的信中的句子來,那個句子將把麻木和蜷縮的身體的各種脆弱編織成他對無限的美好時空產生的感覺。她離去后留下的氣息如此溫暖。他感覺完全被她迷住了。他微笑起來。
「他呆嗎?」亞歷山大已經解開了雨衣和羊毛衫。他翻起這些衣服,開始對付裙子。
「我太高興了。嗯,我當然高興了。」
「你不高興了吧。實在抱歉,我來晚了。」
「我也愛你。」
「如果我有個地方——一張床——你就不認為我會猶豫……」
亞歷山大開始整理她的衣服,把她雪白的乳|房掩藏起來,一本正經地繫上襯衣、羊毛衫和雨衣的紐扣。他捋了下長筒襪的褲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他們取出日記本,約定再會的時間,答應要寫信。然後,像以往那樣,她幾乎跑著出發了,並不回頭。他總是給她15分鐘的提前出發量。
「別這樣,到底喜歡不喜歡?」
適當地過了些時候,他站起身,刻意漫步回到城堡崗。那些成群結伴的男男女女read•99csw•com這時已經聚集在一起,圍著一堆柴火煮罐頭。那個戴著鮮紅色髮網的女孩張開腿向後仰著,坐在那個塊頭最大最骯髒的女孩的膝蓋上,她的裙子被揭到大腿上方。另外三個小點兒的女孩盤腿坐著,專註地盯著,不管正在發生什麼,她們的觀察顯然都是其中最基本的事件。亞歷山大從黑暗中出現時,她們盯視的目光迅速切換到他身上。那個戴髮網的女孩,擰了下身子,蓄意而為,那動作就像個三歲孩子無意中暴露出圓圓的肚皮,拉下短褲給任何男性看,同時又對著他弓起小小的胯部,微微抖動著,揮了下有氣無力的手,弄出一聲響亮粗俗的聲音。亞歷山大感覺血衝到了臉上,在頭髮下面涌動。在厚顏無恥的粗魯打量下,情況變得更嚴重,他移開目光,匆匆往前走去。
「哦,好的,我們誰都不,我是說,不害怕。」
城堡林位於城堡崗底部,已經遭到新建樓房的圍困,被擠壓得很逼仄。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可以坐下又不會暴露。他們找到的藏身之地,幾乎總是有跡象表明剛剛被別人佔用過。很多次,最初的那種粗心大意始終改不了,好多次,他們覺得這些事很好玩,很多次,他們的愛情把被壓扁的樹葉和塗滿口紅的綿紙變成新的趣事。有一次,珍妮挖出一個用過的避孕套,裝在一個盛放過烤豆子的空罐子里。「人造的家用天賜之物啊。」她一本正經地說。這時亞歷山大在附近的草叢邊竊笑著,他說:「這是個不會有產出結果的儀式,把煮熟的豆子和被截留的種子放在一起。」兩人都同時大笑不已。
「去哪裡?去多久?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會嗎?」她說,然後打住話頭,向他靠過來,他都感覺頭暈目眩了。「可我們永遠生活在開始當中。我們最好了斷了。」
教職員工的戲劇表演每兩三年才舉辦一次。這是因為歡飲、戲劇和脫衣這些非常規性|事件的集合總能毫無例外地導致浩劫,要從中恢復過來得花些時間。亞歷山大平常總是開心的旁觀者,隨著光臨女士換衣間,加上那種膽怯、模仿滑稽劇的放蕩不羈的氛圍的出現,最初隨之而來的例行發展的調情活動被玷污了。他不想掃興。他會給自己的女主角的長裙掛挂鉤,整理下低頸露肩裝,趁明顯沒人看著的時候,挨著渾圓的小乳|房把臉和嘴唇貼上去。但是,面對她歡快明媚的不介意,他的尷尬也只好不了了之。他的反應就像一個出色的演員對另外一場偉大而坦誠的表演的反應。在首演之夜,他們站在那裡,等著下面的節目時,他說:「你知道,我愛你。」然後觀察著她不知所措的樣子。激|情和希望提高了她的演技水平,正如他早就預料的那樣。https://read.99csw.com他有意,他很想,等演出結束后帶她上床。
「今天太美妙了。珍妮,聽我說,珍妮……」亞歷山大跟她說起那部戲的事來。
里思布萊斯福德的郊外,各種臨時搭建的房屋和凹凸不平的小塊園地擠進真正的田野,還在其間奔跑的亞歷山大來到城堡崗。戰敗的理查二世曾經短暫地把這座城堡當過家,現在只剩個石頭殼,周圍環繞著乾草堆和小土丘,矛盾地呈現出墳堆破裂的外表:鐵標籤標示著枯井的位置、消失了的防禦設施、寢宮的地基。
「我們彼此相愛。我們都說好了,我們必須接受我們能承受的小小……」
「亞歷山大,你喜歡男孩嗎?」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那一年發生了很多抽空奔赴的短暫約會,打了很多提前安排的電話,做了很多躲貓貓的遊戲,寫了很多信,撒了很多謊。那些書信跟這部戲同步競走,信里的話又跑進了戲里。這些信或機智,或高雅,或猥褻,或不耐煩,或旁徵博引,或以下流話和越來越繁複的細節探討那個如果有張床,他們將躺于其中的美妙時刻。他想,現在,那些信彷彿已經成了真相。如此多連帶的想象被延伸到戲劇中,乃至他們好像真的很熟悉,既天真無邪又從肉體意義上互相熟悉。
「噓。」
「會不一樣。」
「我當學生的時候真傻,以為你出了大學,生活就會向你敞開大門。可我收穫的卻是徹底的封閉。沒有談話,沒有思考,沒有希望。你沒法想象那是什麼狀態。」
「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轎車會改變一切。」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看起來我好像永遠找不到原因了。」
亞歷山大把她的脖子和胸部都脫得赤|裸裸的了。他把珍妮的衣服摺疊成一塊。她坐在那裡,安靜得像座雕塑。她嘆了口氣,亞歷山大把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上。珍妮哆嗦了下。
她默默地聽著。亞歷山大聽到自己的聲音慢慢變小。「珍妮?」
「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嗎?」
這種帶有攻擊和不滿色彩的措辭也是他們對話中的一種儀式性嗜好。珍妮紋絲不動地坐著。亞歷山大開始把心思轉向她的大腿。他撫摸著滑溜、緊緻的長筒襪和扣人心弦的搭扣間冰涼、結實的肌肉。他柔細的指尖摩挲過吊帶褲的隆起部位和鬆緊帶的邊沿。他把伸開的手指插|進內褲的沿口,直抵熱乎乎的褶縫和細絲般的陰|毛,那個柔軟的部位。珍妮嘆息著往後靠過去,把手搭在他身上。別動,一塊肌肉都別動,他在腦子裡求著珍妮,默無聲息的手指繼續忙亂地活動著。穿著衣服的身體讓他心蕩神迷,那層層疊疊交織的衣物九-九-藏-書,那光滑、堅硬、緊緻和流動的千變萬化……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做|愛的方式,他喜歡的是慢慢的激烈,儘可能不要活動。本來帶她到那片樹林中最有可能做到這樣,身上蓋件外套或者毯子,被發現的風險並不會比他們此刻的行為更大。他堅信自己不情願是出於美學考慮。強迫她,穿著歪歪扭扭的衣服,撞碎的細枝,黏糊糊的山毛櫸堅果,有各種掃興的制約因素。強迫一個人太粗魯了。奇怪的是,他卻懷疑如果他固執地想要強迫的話,這位女士會心甘情願。毫無疑問他有點奇怪。他大概太有自尊心了。他繼續用手輕拍和撩撥著她,讓她安靜,讓她張開,同時想到T. S. 艾略特,在這樣的情景下,他經常想到艾略特。那凜然不可侵犯的聲音。被這位野蠻的國王如此粗魯強迫過的夜鶯。她仍然在哭泣,這個世界仍然在繼續。那種緊張。跟莎士比亞搏鬥非常好,但是另外這個聲音更加貼近,而且更加詭異。他一度感到恐慌。他會沒有自己的聲音。有個句子,他曾以為是自己的,或者至少是自己的,但卻帶著一絲奧維德式的機靈的現代文藝復興迴音,這個他必須要改,他必須要記著改,那可惡的節奏肯定是艾略特的……
「你已經被男孩子們蠱惑住了。」
珍妮弗講了一連串話,鑽進他的思緒。
在這個乾淨整潔的無名之地外面有片荒原,曾是一個軍官訓練營,那裡有幾座半圓形的破破爛爛的尼生式小屋,豎立在開裂的瀝青路上。透過路面長長的裂縫,柳蘭和千里光屬植物伸出柔弱、緊緻的莖稈。水泥縫裡沒有旗杆,指定的停車場沒有車輛,這地方,好像經歷過一次成功的洗劫,但不是最近。小屋暴露在外。透過搖搖晃晃的門,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兒。一個小屋裡,一長排洗臉盆和尿壺被故意砸碎,惡臭難當。亞歷山大注意到,裏面還有人常住。他經過時,圍成一圈的男孩們從拳頭捂著的火光上抬起頭。在某個門口,一群女孩輕聲細語,又不時尖聲大叫,挽著胳膊,互相靠在一起。最大的那位大概只有13歲,瘦骨嶙峋,顯得桀驁不馴,大胆地盯著亞歷山大。她穿了件鬆鬆垮垮的印花人工絲綢裙,戴了頂鮮艷的紅色網格束髮帽。噘起的嘴上一根煙頭閃爍著光,逐漸暗淡。亞歷山大做了個匆忙又無力的招呼動作。他想,她們非常清楚,他以及不管誰,為什麼要來這裏。
「今天還好嗎?」她問道,聲音乾巴又緊張。
「你瞧,」她急匆匆地說,「我真的不能久留,我離開九-九-藏-書還在睡覺的托馬斯,我不該冒這樣的風險。我必須回家去……」
她又對準亞歷山大的臉打了一拳,亞歷山大擋開,只好用胳膊遮住自己的臉,對著她微笑。
亞歷山大說自己的臀部也僵了或者快僵死了,他撐著的手腕非常疼痛。他看著珍妮。她的眼睛里含著大顆的淚珠。他默默地掏出自己的手絹,輕輕地擦掉眼淚。
「我們可以出去——」
亞歷山大迅速拿掉一張破報紙,把珍妮放在一個凹陷處,背靠一棵樹。他用左手摟住珍妮,開始用右手脫她的衣服。珍妮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沒錯。你應該這樣。那你為什麼不呢?」
「不會有多大不同。」
珍妮往後一站,身子擺了擺,朝亞歷山大衝過去,對準他的臉,瘋了般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往後一個趔趄,倒在鍍金的樂譜架上,頭碰在鋼琴上,身子朝地板撞去。鮮血從亞歷山大的頭蓋骨和被珍妮的手指甲抓爛的臉上滴下來。她衝過去的氣勢如此兇猛,直接撲到亞歷山大的身上,嘴裏含含糊糊地說著那就是生死大事,對她來說就是她的生死大事,還說那孩子的味道很難聞,枯燥乏味,那些男孩子的味道更加難聞,更加枯燥乏味,在這個枯燥乏味的地方人人都被這些糟糕透頂的男孩子們迷住了。在灰塵中,她掙扎著跪立在亞歷山大張開的長腿中,同時焦躁地拉扯掉下來的綹綹黑色長發。
最後話總是說到這上頭來。
「我知道。這太可怕了。我從來沒想到過,我會討厭他們。可憐的小托馬斯會長大成為一個男孩。我不想讓他在這所學校拿個獎學金,然後變成呆若木雞的小波特……」
「在我看來人生簡直是一種退化。在這地方,最接近我曾以為的真實生活的片刻,是我們扮演學生,扮演演員,扮演中世紀的女巫和士兵的時候。經不起推敲的奇思異想。所以,我變得專橫和令人無法忍受,你變得屈尊俯就,指出這點時也極盡溫柔。」
亞歷山大想,他的腦袋靠在珍妮的胸上很舒服,他從來沒有產生過勢不可擋的慾望想撫摸任何人,也從來不曾沒有摸到過。他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說不出口。他轉而說:「我為什麼這樣開心?在我應該感覺沮喪得無法忍受的時候。」
「這不重要,我早料到你會遲到。我想我太自私了。如果這部戲劇成功了——會成功的——我以後見到你的機會會越來越少。如果非常成功的話,你就會徹底消失。我會,如果我是你的話,我……」
「是的,他呆。他從不合群。我覺得他哪兒有毛病。前天我看到他像只兔子般四處亂跑,也沒個緣由,整個『邊地』自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後來他又躺在地上。」
但是,她卻抓住他的手。兩個人都渾身戰慄起來。黃昏時分的那種愉悅心情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