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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鶯湖

夜鶯湖


其實蘇麗沒媽,我也就這麼一說,她父母很早離異,一直跟著爸過。有次喝多了酒,我倆去開房,鼓搗大半宿,完事之後,酒都醒了,也睡不著,就躺在床上說話。我問她,這些年來,見過你媽沒?蘇麗說,見過,但沒敢認。我說,在哪?她說,超市裡,她坐著輪椅,可能是骨折了,後面有人推,一個男孩,跟我弟差不多大。我說,沒打招呼呢。蘇麗說,她戴著口罩。我說,挺講衛生。她說,挑挑揀揀,最後買了一瓶醋,擱在手裡捂了半天,才去結的賬。我說,還是應該走動走動,血濃於水。她說,後來又碰見過兩次,我就想,別是奔著我來的,就一直躲在庫房裡。我說,不至於,娘倆兒有啥仇。蘇麗說,沒仇,也沒感情。我說,你這人心硬。她說,對,我爸也這麼說,你可想好。我說,沒啥好想的。蘇麗說,再想一想。我說,不用,我認準了,就不怕這個,前幾天夢見你一回,伸胳膊蹬腿兒,非往湖水裡跳,扎進去就沒影兒,我也不會游泳,扯著嗓門去喊,但怎麼都發不出聲音,急得乾瞪眼,醒過來時,心臟怦怦亂跳,半天緩不過來。蘇麗挪了挪腦袋,抵在我的胳膊上,說,別想太多,我能下去,就還能上來。
吳小藝想約我見面,但不直說,發了兩天信息,第一天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我說,一般化。她半天沒回,估計是想等我問,你過得如何,但我就是不說。分手一年半,少扯犢子為妙。第二天晚上,發過來一段視頻,熊貓給飼養員開門,四肢蜷在把手上,縮作一團,輕鬆後仰,鐵門順勢而轉,我看了好幾遍,想回點什麼,也不知道說啥。後來半宿沒睡著,始終在分析這段視頻,琢磨出來兩層意思:第一,你的心門,我來打開。並非自我感覺良好,主要是從某個角度看去,吳小藝長得的確有點像熊貓,上下一般粗,加上最近的種種反常舉動,讓人不得不產生這樣的想法。第二,運用潛意識,向我推銷。吳小藝在防盜門公司上班,干銷售,其企業形象就是一隻熊貓,1990年亞運會的吉祥物,名叫盼盼,手持金牌,眼神飄忽,向前衝刺,彷彿即將跌倒,很令人擔憂。所以我覺得,她發這個視頻,也有可能想讓我買一樘門,這麼長時間過去,我仍記得她曾無數次糾正,賣門論「樘」,而不是「扇」,一樘門可以有兩扇,三扇,四扇。量詞使用要嚴謹。針對這兩種可能,我也想了一下相應策略,若是前者,那就算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好男不跟前任搞,不是不行,而是沒有必要。但若是想賣門,那我就支持一下,這個條件還是有的,盼盼到家,安居樂業,口號喊了多少年了,也信得過。想清楚這兩點,我心裏就比較有底,睡到中午十二點,沖了個澡,把車開到衛工街,沿著路邊停好,后擋風玻璃貼上「收車」二字,便去旁邊飯店喝羊湯,一碗見底,又再填滿,直至後背濕透,冒一身汗。買賣二手車這生意,我幹了好幾年,數今年行情最差,價格透明,普通轎車每台能賺一千五就不錯,SUV也就兩千來塊,而且一個月出不了兩台,好幾輛破車都壓在手裡,小半年了,來摸的人都少,說不急那是瞎話。
勞動公園浸在暮色之中,我從側門駛入,按了喇叭,欄杆自動抬開,無人問詢。泳池就在眼前,但此刻,已被鐵柵緊密圍住,不得入內。池裡的舊水尚未抽去,落葉、廢傘與無數垃圾漂浮其上,塑料椅子東倒西歪,只停業幾日,便呈現一片荒蕪跡象。蘇麗從後座上爬起來,頭伸出窗外,望向這潭死水,嘔吐不止。我繞著泳池開了一周,最終在售票處停了下來,其門窗被木板封死,沒人看守,我踹開一道口子,進入其中,蘇麗也下了車,步伐搖晃,緊跟在身後。泳池分為深淺兩個區域,從中間通道行去,是兩排低矮的平房,左邊為洗浴間,右邊為控制室,有隻灰鳥落在池邊,朝著天空啼鳴,聲音剔透,清晰如哨。我對蘇麗說,許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在這裏消失了。那天他約我一起游泳,但我在院兒里踢球,兜里沒錢,就跟他說,你先游,在那邊等著我,我爸下班回來,我管他要錢,然後過去找你。他跟我說,那你快點兒,我今天要早回家,感冒沒好利索,得按時吃藥。結果他自己來到泳池,遊了很長時間,我也沒去。快要關門時,他躲進水裡,彩燈一閉,無所憑依,溺水身亡。沒什麼人知道這件事情,但我一直忘不了,這些年來,還總能夢見他。他現在跟我一邊大,有時在龍舟上划槳,有時在岸上擒魚,他對我說,自己變成了水鬼,困在池中,永遠上不了岸,除非有另一個人來接替。蘇麗一臉困惑,並沒聽懂我的話。我也不再解釋,只是對她說,我想去看看他們。之後轉身進入控制室,拉開電閘,霓虹燈被點亮,紅綠相間,時明時滅,拼成一條條泳道,我褪掉外衣,上身赤|裸,扶著欄杆,一步一步,慢慢走入深水區。池水散發著溫度,黏稠如油脂,死死裹住我的身體,我不會水,任由下降,雙手向前撲去,奮力握向那些光線,卻越沉越深,許多大魚圍聚在池底,竊竊私語,如同密謀。我覺得自己在緩緩睡去,無數的夢紛沓而至,載著我向黑暗裡滑行。接著是落水的聲音,灰鳥尖叫著割破水面,分開一道裂隙,暗流湧起,大魚四散,我低頭看見數道流動的影子,由遠及近,我想那是我的朋友,蘇麗,或者她的弟弟,我分不清楚,他們正穿過光的深處,朝我游來。
講完之後,地上的水漬不斷擴張,彷彿有人從池中上岸,周身濕漉,立於面前。我低下頭去,輕輕親吻蘇麗。她在懷裡,閉著眼睛,始終沉默,分不清是睡是醒。而在身後,或者更遠處,大幕正在收攏,光暗下來,灰鳥飛去,萬物寧靜,只有那動人的鼓聲,一次又一次,垂直降落,盪開枯葉與池水,向我們環抱而來。

雨越下越大,落在身後的水池裡,響起一片沙沙的聲音。這期間,我進去問過兩次,沒有任何消息。到了中午,殯儀館里的很多工作人員都已結束工作,換掉制服,相互道別。我的全身早就濕透,直打寒戰,或許還有點發燒,偶爾能感受到心臟泵血,舒張與收縮,像伸開又握緊的拳頭,蓄勢待發,卻不知要朝向何物。風將池裡的水吹開,帶來一片徹骨的陰涼,在我們身邊積聚。蘇麗捂住臉龐,茫然無措,彷彿沉入一場夢裡,任人擺布,無法醒來。我始終在調整著呼吸,使其均勻,並向著她身體起伏的節奏靠攏。我們的周圍到底是什麼,我們所能掌控的又是什麼呢。一個人在水中死去,最終會去向哪裡。我想,如果九九藏書我們能擁有一致的氣息,也許一切就會清晰起來。
送走吳小藝后,我盯著看那張借條。從桌上的新筆記本里撕下來的一頁紙,字寫得橫平豎直:本人吳小藝,女,一九八三年生,瀋陽市鐵西區人,籍貫遼寧鞍山,現從事銷售工作,因婚姻慘遭不幸,前夫糾纏不休,特借款十萬元整,處理未盡事宜。將來必定努力工作,爭取早日歸還,連本帶利,口說無憑,立此為據。底下是簽名,還龍飛鳳舞一下,跟個領導似的。我將這張借條的邊緣裁齊,折成一架紙飛機,打開窗戶,使勁向外擲去。

我吃完飯,回到車裡,給我媽打了個電話,說晚上準備過去看她。結果她沒在家,出門旅遊了,報的夕陽紅團,華東五市,加上揚州、鎮江、寧波、紹興、普陀山、烏鎮雙卧十日游,一路高歌猛進,全程自助早餐。不用問,肯定跟相好的一起去的。事先也沒通知,可見我在她心裏的位置。我媽這人,性情比較活泛,擅長分析事兒,注重細節,總愛亂出主意,但有人就願意信。一來二去,跟活動室認識的楊師傅走得比較近。楊師傅以前是工程師,長得挺有派,常年披著風衣,退休金豐厚,一個人也花不完,我媽就幫著一起想辦法。我挺支持他們的,明裡暗裡,提過好幾次,但倆人也沒在一起過日子,就是遊山玩水,暢享自然風光,然後各回各家,不知道圖啥。
我們倒在岸邊的長椅上,筋疲力盡,蘇麗埋在我身上,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講。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似有歌聲出現在它的背後,一首失而復得的老歌。在這樣一個不恰當的時刻,我忽然很想跟蘇麗結婚,極其渴望。在此之前,我從未考慮過會跟她在一起生活,沒有一秒這樣想過,但現在,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奔涌不息,無法遏止。我的視線有些模糊,彷彿看見了一點點未來,並非多麼美好,而是它的糟糕程度,我恰好可以完全忍耐。燈光射在她金色的頭髮上,炫人眼目。我有些激動,但不知從何說起。一條或者幾條大魚,在身後的池裡持續躍起,爭論不休,濺起無數水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藏在荷葉深處,一直朝著我們揚水。我不再回望,只將蘇麗交織在一起的雙手握住。我能感覺到,我的血液流向她的身體,暢通無阻,我們正融為一體。

吳小藝在小區里堵我,一襲花衣,十分顯眼,像要登台唱大戲。她蹲坐在花壇上,旁邊擺著一個布包,用手給自己來回扇風,腰間的肉直往下墜,看著心驚,好懸沒掉地上。我想去麻將社避一會兒,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她發現了,以前我倆處對象時,她就有這特徵,眼睛尖,凡是干點啥壞事兒,當場就能發現,瞞不過去。吳小藝扯著嗓子喊我,像是準備要我命,接著又一路狂奔,周圍空氣化作一股熱浪,撲襲而至,我嚇得退後幾步,穩一下精神,方才站定。她跑至近前,雙腳急速併攏,擺出立正姿勢,身體挺直,氣喘吁吁,我誤以為她要跟我敬禮,條件反射,提前先敬了一個回去,權當問候。她一臉不解,咽了口唾沫,跟我說,我打電話,你罵我幹啥。我說,以為是黑社會要賬。吳小藝皺緊眉頭,稍加思索,問道,最近得罪人兒了?我說,是,正躲呢。吳小藝說,事兒大不?我說,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吳小藝說,到底啥事兒,我看看我有朋友沒。我說,宰了一隻大熊貓,正逃案呢。吳小藝說,這牛逼讓你吹的。
我沒回應,低頭看一眼手機,還是沒有消息。他嘆了口氣,也不再說話,閉著眼睛,又過了一會兒,開始哼唧,偶爾乾嘔。問他哪裡疼,他擺擺手,問他需不需要找大夫,他也擺手。非親非故,再多問不合適。我躺在旁邊的床位上,閉目養神,那天半夜,溫度驟降,屋裡越來越冷,我忍不住拉起被子,蓋在身上,一不小心就睡著了。直到凌晨,我感覺有人往我身上拱,半睜開眼,發現是蘇麗,背對著我,脫了外衣,只剩白色胸罩,頭髮披散下來,身體縮得更緊,我順勢移開一點,從後面輕輕抱住,摟著她的身體,肋骨如柴,且有點往外翻,像在撫摸一隻營養不良的小狗。蘇麗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就又睡著了。再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多,醫生過來查房,屋裡只有我們二人,衣衫不整,那個老頭兒不知去向。一位醫生用鐵夾子敲著床欄,後面跟著一排實習學生,高聲問我們,左衛武呢?我說,誰?醫生說,三床的左衛武,不是你家人嗎?我說,不是。醫生說,那你是誰,在這兒幹啥?我說,我來陪護別的病人。醫生說,誰?哪個科的?我一下子答不上來。醫生說,你們這號的我見多了,都不愛多說,跟動物沒區別,倆眼一睜,干到熄燈,倆眼一閉,夢裡繼續,警告你們,以後別來了,挺大個歲數,也要點臉,幹啥得分個場合。我說,不是,你誤會了。醫生沒聽我們解釋,扭過頭去,對著學生們說,過半個小時再來看看,左衛武要是還沒在,聯繫家屬。
其實我也不是想去看望我媽,主要是我家有個傳統,每逢周五,必包餃子,夏天吃黃瓜餡兒的,冬天是羊肉,春天的韭菜嫩,就包三鮮的,裏面還有蝦仁,雷打不動。當年跟吳小藝在一起時,我都懷疑她是奔著這個跟我好的。吳小藝特別愛吃我家的餃子,吃過一次,就上了癮,個個禮拜都要來,不用筷子,煮好拎起來就往嘴裏送,塞滿三隻,同時咀嚼。即便是我們吵架期間,趕上周五,她也一聲不響地提著肚子來吃飯,餃子進了肚兒,關係就緩和一些。所以我倆處對象時,沒大矛盾。我媽挺得意她,覺得會來事兒,說話好聽。吳小藝有這個本領,跟誰都能嘮到一起去,上天入地,無所不知。我後來就有點煩她這一點,覺得裡外不分,沒個親疏遠近,說過幾次,她也沒太當回事兒,依舊我行我素,大大咧咧。分手之後,經人介紹,我又處一個對象,叫蘇麗,小我幾歲,在超市的調味品區負責理貨,跟吳小藝的性格正好相反,內向,不愛說話,問啥答啥,多餘的一句不講。蘇麗又瘦又矮,眼睛大,往外鼓著,像條小金魚,性格溫馴,一點脾氣也沒有。我倆頭一次見面,約在超市裡,她的頭髮焗成黃色,扎在後面,一擺一擺的,戴著永遠洗不幹凈的棉線手套,拉一輛平板車,也不抬腦袋,跟誰慪氣似的,車上摞著好幾箱油鹽醬醋,花里胡哨。我跟她打過招呼,不知說點啥好,就陪著整理貨品,蘇麗走路帶風,幹活細緻,不僅講究品牌擺位,還會注意不同的區域配色,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到,是門學問。下班之後,我問蘇麗,工作幾年了。蘇麗九*九*藏*書說,三年多。我說,累不。蘇麗說,還行。我說,頭髮顏色挺時髦。蘇麗說,白的多,擋一擋。我說,下班去哪。蘇麗說,回家啊。我說,吃點飯去不,麻辣排骨串。蘇麗說,也行。我們之間的交往差不多就是這樣,任何要求她都沒有拒絕過。有時好像也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想了想,也沒說出口。我性子急,遇到這種情況,就願意多問幾句,但這樣一來,她反而更不講了。
蘇麗渾身無力,我替她接了電話,另一端是她爸,聲音低沉無力,先問了蘇麗這邊的情況,然後跟我說,經人分析,目前有三種可能:第一,當天夜裡,屍體並未送到殯儀館,而是在醫院或者路上被劫走,也許與公園那邊有關;第二,殯儀館方面,存在工作失職的概率,申請領取遺體時疏忽,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還上了報紙,殯儀館的回應是,燒錯了,下不為例,目前正在調取相關記錄;第三,請了一位高人指路,他說,蘇麗她弟沒死,但也沒不死,溺斃之人往往如此,睜不開眼,看著是往前游,其實沒方向,在水裡迷了路,久而久之,沒有船來渡,變成水鬼,回頭不是岸,只有汪洋一片。掛掉電話之後,蘇麗什麼也沒問,我也沒講,只是想象著,在剛過去的那個夜晚,他會猛然蘇醒,站起身來,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吐出全部的水,深呼吸數次,直至平靜下來,也許還會走出鐵櫃,在樹的攙扶之下,來到池邊,坐在我們對面,面容安靜,悄悄喊著我們的名字,但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雨停之時,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解開屏幕,是吳小藝發來的一張照片,她插著飼管,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頭髮散亂,比著勝利的手勢,像是剛做完一場手術。沒有其他字。
電台里播著情感欄目,一位女性在講述自己的婚姻經歷,語調悲切凄慘,一言蔽之,再婚家庭矛盾多,想方設法來耍我,好心當作驢肝肺,前妻招手就去睡。我聽了都跟著上火,但還是沒扛住困意,在車裡眯了一覺,沒幾分鐘,便被鈴聲吵醒,吳小藝的號碼。我揉揉眼睛,接起電話,假裝不知道對面是誰,客氣地說,喂,您好。吳小藝說,像個人似的。我繼續說,請問您是哪位。吳小藝說,猜。我說,抱歉,猜不到。吳小藝說,你爹。我說,我是你爹,操你媽的。然後就把電話掛了,來氣。過了一會兒,她又打一次,我也沒接,把收車的牌子取下來,調了個頭,速度七十邁,開車去了渾河西峽谷。這半年來,不忙的時候,我經常去那邊,一坐一下午,比較肅靜,景兒也好,放眼望開,一片浩蕩,河水平緩漫延,消失在遠處的荒草里。岸邊總有人放風箏,各式各樣,有燕子、老鷹,還有長蟲、恐龍和豬,被地上的人們遙相牽引,風將其吹得鼓脹,烈日穿過,更顯蒼白,近乎于透明,整片天空像是一個巨大的墓園,各守其位。還有民間樂團演奏,成員都是老年人,滿臉斑點,表情僵硬,肢體動作豐富,搖頭尾巴晃,壓著嗓子唱蘇聯歌曲,三句一停,氣力不足,但歌兒還是好,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我坐在台階上,點了棵煙,想象著走在結冰的渾河上,濃雲蔽日,老馬只剩一把骨頭,鬃毛覆雪,確有幾分憂愁。中場休息時,樂團成員也坐過來抽煙,捧著保溫杯,自說自話,邊喝茶邊吐碎末。有一次,其中一位跟我借了個火,對我說,家近吧,見你常來。我說,也不近,願意過來歇會兒。他說,好聽嗎?我說,好聽。他說,老了,年輕時可比這強。我說,專業搞音樂的。他說,不算,廠里文藝隊的,我們這批總共九位,走了一位,還有兩個在海南,一個在北京,帶孫子呢,剩下我們四個。我說,難得,還能聚在一起,但數目不對,差一位。他說,心思挺細。我說,做過點兒買賣,對數字敏感。他說,確實還有一個,女的,以前主要負責演唱,沒聯繫了,她那嗓子是一絕,長得也好,九四年,單位解散,我們跟工會懇求許久,在文化宮辦了最後一場,十首歌,都帶著家屬過來聽,她唱的壓軸曲,俄語一遍,漢語一遍,麥克風不好使,基本是清唱,全場鴉雀無聲,不敢喘大氣,生怕錯過一個音兒,演出結束了,還緩不過來,沒人敢拍巴掌,我往下一看,底下無數個發亮的腦門,往外滲著汗水,什麼原理。我說,不知道,人多,熱。他說,興許是,當天唱的是蘇麗珂,喬治亞民歌,第一句,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第二句,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裡,問誰呢啊,沒答案。電視上演過的,半導體里放過的,古今中外全算,沒有一個唱得比她好,了不得,就為這個,把自己名兒都改了,就叫蘇麗珂。我說,本來叫啥。他說,蘇麗,加了一個字兒。我說,我對象也叫這名兒。他說,不加還行,加上之後,越活越坎坷。我說,這我相信。他說,出了點意外,昏迷半個月,去北京做的手術,好幾個月沒說過話,再一出聲,動靜完全不一樣了,精神有點受不住,就與世隔絕了。我敷衍著回了一句。過了半晌,他站起身來,我抬頭向上望去,一隻黑色的蝴蝶風箏飛過,正好將太陽擋住,光在減弱,周圍泛起一層虛影。他繼續說,但現在過得也行,安度晚年,不唱蘇聯的了,改唱耶穌,我前陣子見過一次,就在十三路教堂,請我去拉琴,一天五十塊錢,台上人唱一句,她學一句,都唱完了,她也不走,搖著輪椅過去,攔住領唱,問人家,我該往哪兒走,可笑不,大門朝西,你說往哪走,不回家還能幹啥,耶穌也不供飯,但人家不這麼回答,他說,你本來四十天就能走出去,由於常有怨言、不斷犯錯,神就罰你在曠野,來回逛盪,一直走了四十年,她點了點頭,我聽不下去,凈扯犢子,沒打招呼,收拾東西走了。出門后我就琢磨,四十年啊,神咋不整死我呢。我沒回話。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知不知道誰最愛聽這首歌?我說,不知道。他說,斯大林,他有四句話,說得比神還好,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學習,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誼,慢慢品去吧。
醒來之後,我又將這個夢回味了一遍,心頭髮緊。飯也沒吃,開車去銀行取了個定期,把錢給吳小藝匯過去,又發信息告訴她,錢已轉過去了,記得早點還,有用。我坐在大廳里等了半天,也沒回復。出來之後,發現車又被貼了條。沒辦法,點子就是這麼背。這十萬塊錢也不是我的,我媽前陣子剛給的存摺,說留著以後結婚當彩禮用。我說,我跟蘇麗還沒到九-九-藏-書那步呢。我媽說,或早或晚,你倆有點緣分。我說,那是幻覺,我跟小瀋陽還有緣分呢,走哪都能看見廣告牌子,打開電視也都是他演的小品。我媽說,蘇麗比吳小藝合適,你倆能過長遠,我看人很准。我說,蘇麗有個媽,殘疾,坐輪椅,家庭負擔不小。我媽說,我都不注重這些,你還在意。我說,說得輕巧,反正以後也不是你伺候。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吳小藝過來找我,穿著工作服,胸前畫著一隻口歪眼斜的熊貓,面目猙獰,滿臉是血和泥,黑紅交錯,像是剛摔過幾跤,雙臂掄著門板,虎虎生風,非要跟我拚命。我盡量保持鎮定,跟她說,冤有頭債有主,你來找我幹啥。吳小藝說,不是你我能離婚?我說,跟我有啥關係,不該你不欠你的。吳小藝說,不跟你分手,我能遇到我前夫?我說,能不能講點理,誰介紹的找誰去。吳小藝說,你媽介紹的,她有個相好,姓楊,我前夫就是他兒子。我說,我媽把我對象介紹給相好的兒子?吳小藝說,對。我說,你冷靜一下,咱倆一起找她去,我問問到底咋回事,母子關係處到盡頭了。吳小藝放下門板,坐在地上,兩腿一伸,連哭帶鬧,這時,我才發現,我倆在一座橋上,底下是深河,綠水涌動。天空下起雨來,我有點魂不守舍,因為忽然想起,同一時刻,蘇麗正在等我,我們之前有過約定,目前這個情況,我又脫不開身,心裏很急。無計可施之時,水面上躍出一條金色怪魚,體型極大,如四五個成年人疊加,長相奇特,頭部是圓形,像小孩兒玩的布老虎,身軀和尾巴逐漸收縮,眼睛佔據半張臉,齜著牙大笑,有點不懷好意。這條魚躍起之後,在半空中翻騰數次,最後跳落在岸上,掀起幾塊磚瓦,塵霧瀰漫,有人過去將其撲倒,死死壓住,使其動彈不得。我看著非常驚訝,上前詢問,那人說,這是龍舟開始的信號,大魚既出,再無水鬼興風作浪。話音剛落,河上有數只龍舟經過,頭尾相接,次序井然,與平日所見略有不同,所有划槳者均十分懈怠,沒有口令,動作疲憊,沒精打采。吳小藝也不哭了,起身探出橋欄,目光獃滯,觀賞龍舟。我趁其不備,轉身溜走,一路小跑,來到與蘇麗相約的地點,但她卻不在。我有些失魂落魄,掏出手機想要聯繫,說明一下情況,卻收到一段她發來的視頻,不知拍攝者是誰,時間應該是下午,蘇麗的頭髮好像剛染過,身穿一條鬆鬆垮垮的金色旗袍,對著鏡頭笑,斜陽散射,衣服上的亮片看起來近似魚鱗,不斷反光。她赤腳站在岸邊的草叢裡,又扎一遍頭髮,比了個手勢,然後舒展身體,向前衝刺幾步,躍入水中,消失不見,只盪開一圈波浪。一隻灰鳥從遠處飛來,速度極快,如弦上射出的箭矢,駛過湖水,最終棲於岸邊。
我與蘇麗並排而坐,心中充滿疑惑,同時感到一陣眩暈,彷彿大地正在下沉,無休無止,我們相繼躍入,要在茫茫無際之中,去尋找一個不存在的人,沒有任何啟示,更不會有答案。人也會逐漸隱沒,像蒸發的雨滴,或者燃滅的灰燼,有時是一首歌的時間,有時是一個晚上,都很短暫,並且無跡可尋。殯儀館有鐘聲響起,也有鞭炮聲、鳴笛聲,迎來送往,一切按部就班。沒人在意一具消失的遺體。



我沒跟進去,就在外面等,裏面氛圍太陰,我待不住,每次都起一層雞皮疙瘩,很長時間回不過勁兒。殯儀館的綠化搞得不錯,四處蔥鬱,樹枝明亮粗壯,早上剛下過一點小雨,地面濕潤,味道很好聞。高爐已經廢棄不用,但還沒拆,鐵質爬梯纏繞在外,像是一隻龐大的多足綱昆蟲,身子微微立起。我忽然想到,很多人的一生,最後都在這裏度過,軀體化作灰塵與煙,跟汽車排出的尾氣、植物吐出的氧氣、所有的霧和霜,彼此交融,肆意流淌,沉積在曠野上。世上沒有死者,但它卻是由死者一點一點構成的。我又想起那個夢,也許是在說,既然人生的龍舟之賽中,金色大魚已經現身,且被人按捺于岸,那麼,所有的傀儡自然消失粉散了。
我買了兩罐汽水,站在超市門口,一邊喝一邊聽吳小藝講,最近過得不易,遇到一些麻煩,具體說來,具體就不說了,反正現在差十來萬。我說,要不你還是說說?吳小藝沒吱聲。我說,借高利貸了?她搖搖頭。我說,我姨生病了?她繼續搖頭。我說,又搖頭兒去了?吳小藝說,多少年不去了都。我說,那到底因為啥呢?吳小藝說,離了,我想要房子,得給前夫找點兒平衡。我頓了一下,說道,吳小藝,你上我這兒來給前夫找平衡?吳小藝說,江湖告急,想來想去,就認識你一個做買賣的,很神秘,有實力。我說,給個車行不,水淹捷達,剛泡好沒幾天,開著跟噴泉似的。吳小藝說,能別鬧不,哥,實在沒辦法了。我說,你是真敢張嘴。吳小藝說,跟你提怎麼也比別人強,畢竟有感情在。我原地自轉一圈,問她,哪呢啊,我咋沒看見。吳小藝說,一句話,幫不幫吧。我說,對不起,真幫不上,我有對象了,她管錢。吳小藝說,在超市上班那個啊?我聽說了,你媽可老看不上她了,方方面面都不行,拿不出手。我一下子有點火大,叨逼半天,就為了說這個,純他媽閑的。我捏扁易拉罐,拋到空中,飛起一腳,但沒踢多遠,落在路邊的井蓋上,發出一聲空響。之後邁步離開。
一宿沒休息好,我看蘇麗也是灰頭土臉,毫無精神,就讓她跟我一起回家。我媽炒了倆菜,沒吃幾口,蘇麗噎了一下,開始流淚,無聲無息,完全止不住。我讓她在我的床上睡一會兒,也就不到一個小時,醒來后她洗了把臉,情緒緩過來一些。我問她,昨天到底什麼情況?她說,弟弟沒了,也不是昨天,前天的事兒,游泳池裡過電死的,沒在病房,太平間里看一眼,沒敢告訴我。我說,游泳池裡咋還能過電?她說,壁燈漏的,總閘沒關,目前是這個說法,具體還在調查。我說,多少能賠點錢,估計要打官司。蘇麗說,人沒了,要啥都沒用。我說,在哪出的事兒,勞動公園的夜鶯湖?蘇麗說,是,你咋知道?我說,有過類似事故,許多年前,那次我正好路過,本來也想去游泳,但我爸沒讓,算是躲過一劫。蘇麗說,聽到這個事情,我就不信,做夢似的,看見我弟躺那兒,胖了一大圈,總覺得不是他,現在也這感覺。我說,接受現實,節哀順變。蘇麗說,接受不了。我說,人死不能復生,體面送好,風風光光,自己的日子還得過,誰都一樣,斯大林有四句話,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read.99csw.com,人生最需要的是學習,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誼,生命沒了,學習不止,投身工作,處好感情,你仔細品一品。
給吳小藝匯完款的第三天,我頭一次見到蘇麗她爸,在超市門口,披著一件棕黃色外套,與季節不太相符,個子不低,駝背厲害,臉上褶子不少,像用小刀刻過,嘴角往下耷著。那天我等蘇麗換衣服下班,準備一起去看場電影,票都買了。她爸站在門口抽煙,迎面看見我們,也沒反應,只將煙頭踩滅,雙手插|進褲兜里。蘇麗拉了一下我的袖口,低聲說,我爸。我有點措手不及,事先她沒提,便問了聲好,語氣生硬。他點點頭,上下打量一番,又將蘇麗拉去一旁說話,我不好打擾,獨自走去停車場,發動好車子,擰開空調,過了一會兒,蘇麗小跑過來,沒拉車門,敲了敲窗戶。我搖下玻璃,蘇麗跟我說,今天不去了先,她弟出了點事兒,正在醫院里,上班也沒看手機,剛知道,得過去看看。我說,我陪你去,不然我也不放心。蘇麗猶豫了一下,還是坐進車裡,我繞到路邊,看見她爸正在打車,衝著大街上招手,動作發僵,漫無目的,我停下來,將他一併接上,向著醫院駛去。路上,車內溫度有點低,蘇麗打了好幾個噴嚏,我想問問情況,但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又覺得她也許不想回應,就先算了。後來開了窗戶,風聲很大,每過一個路口時,她爸都會跟我說一句,謝謝。語氣相當局促。我聽得隱隱約約,不太確定,剛開始還點頭回應,後來蘇麗在啜泣,我也就沒什麼心情。雖然不是親弟弟,跟她姨後來生的,但相處多年,總歸有點感情。她給我講過幾次,她弟從小體質弱,發燒感冒,常去醫院報到,全家跟著操心。我給他們放在醫院門口,又繞過天橋,找了半天停車位,才進到住院處,不好打電話問,只發了條信息,就在走廊里閑逛,差點撞了個老頭兒。大半夜,他自己顫巍巍走出來,以為我是護工,先跟我要煙,我沒敢給,又非要我領著去上廁所,這不好拒絕,攙他進去不說,還幫著解下褲子,仔細扶好,尿完又甩一甩,上下左右,心裏倒也沒多嫌棄。老實說,我伺候我爸都沒這待遇,不怎麼上手,但那天就想做點好事兒。方便過後,我又給他送回病房裡,擱到床上,挺大的三人間,就住著他一位。我問他,啥病啊。他說,沒病。我說,老幹部?過來療養?他說,王八犢子,給我拿棵煙。我說,你好好說話,我都給你把尿了,能不能有點涵養。他沒吭聲。我想了一會兒,沒跟他一般見識,往床上甩了根煙,他拾起來,先用鼻子聞了兩遍,又銜在嘴上,空吸幾口,我轉過來,湊到近前,給他上了火。他眯著眼睛,抽了半支,咳嗽數聲,又跟我說道,快沒了。我說,這兒還大半盒,夠用,樓下車裡也有。他說,不是煙,我說我快沒了。我說,別想太多,我看你挺好,罵人很利索。他說,我心裏明白,就這幾天的事兒。我說,家人沒來?他說,攆走了,圖個清凈。我說,想開點兒,都得經歷。他說,一輩子攢點兒錢,都看病了,最後給自己看沒了,我圖啥呢。
晚風吹來更多的倦意,我擦去水滴,舒了口氣,決定重講一遍。一九九四年,有天傍晚,我爸渾身酒氣,騎著自行車回來,我正在院兒里踢球。他將車停在一邊,上前幾步,給球斷下來,捲起一層灰塵,問我說,作業寫完沒。我說,今天沒作業。他說,吃飯沒。我說,吃了,我奶燉的豆角。我爸扭過我的腦袋,指了一下自行車後座,跟我說,走吧。我很聽話,拍拍褲子,轉身上車。他一路騎得歪歪斜斜,總在咂嘴,原因不明。經過勞動公園,門口掛著幾排彩燈,瀝青路面上鋪著一層細沙,游泳池正在營業,有小孩兒肩扛救生圈,光著腳走出來,步伐輕巧,像是行於水面。我說,爸,我想去游泳。我爸說,有水鬼,三上三下,連提帶拽,能給你淹死。我說,他們都去了啊。我爸說,那你也別去。我說,咱們去哪。我爸沒說話。到文化宮時,天已經黑下來,門口斜立著一座船錨石雕,環著生鏽的鎖鏈,從遠處看去,整座樓像是一艘停泊在此的航船,擱淺數年,長眠不醒。路邊是剛栽的矮樹,未經修剪,我爸帶著我從中間穿過,我的臉上總被剛結成的蛛網粘住,怎麼也抓不掉。禮堂分為兩層,前廳空蕩,人影都沒有,進入室內,便是黑壓壓的一片,後排與過道擠滿觀眾,密不透風,我們在入口處,什麼也看不到。只聽見琴聲從頭頂上傳來,將靜默的空氣鋸開,反反覆復,時有時無。待了幾分鐘,我爸便拉著我離開,說要去樓上看。一般情況,二層不讓進,演員休息區,我爸以前常在文化宮跳舞,一直是逃票,所以知道個辦法。我們來到禮堂後面,爬上廊柱,從二樓的窗戶鑽進去,其中半扇沒有玻璃,反手伸去,能把插銷拔|出|來。我個子矮,騎在我爸的脖子上,撐上廊台,將窗打開,我爸找了幾塊磚頭墊腳,翻身進入。走廊空曠,只能聽到一些隱約的歌聲。我們繞至側方,俯身觀看,舞台上方亮著幾個高瓦數燈泡,緊挨著我,晃得頭昏。我剛聽了一會兒,便失去耐心,就問我爸,啥時候回去。我爸說,快了,快了。我朝著舞台上看,樂隊在底下演奏,一個女的站在新搭起來的樓閣上唱歌,與我高度接近,左手持麥克風,右手撐著木欄,穿一身金色長裙,袖口開闊擺動,如夜鶯撲扇著翅膀。她的聲音很小,即便我在二樓,也不能完全聽清。一曲終了,沒有任何掌聲,她俯視左右,面無表情,又抬起頭,有那麼一個瞬間,我覺得她正望向我,我有點猶豫,不知是否應該藏在椅后。還沒等我做出決定,她像是被什麼提著,飛出欄杆,踏入半空,我伸出手去,想要隔空抓住,但距離太遠,無濟於事。她輕飄飄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如一張糖紙,緩緩展開。忽然間,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力量,憑空而來,集成一束,拉緊我的手臂,極力要將我拖出,下面彷彿不是人群,而是深池,我不由自主向前跌去,眼看要墜入。此時,台下響起劇烈的掌聲,彷彿浪潮一般,長久不息,將一切重新托起,我借勢退後半步。一股帶著腥味的熱氣,由下至上,逐漸抬升,很快又消散。我滿頭大汗,蜷起身體,不知所措,靠在我爸身上。雖隔著衣物,卻依然聽到他緊繃的心跳,強健而有力,像是來自古代的擊鼓之音,喚醒所有湖底的長眠者。

我沒走正路,鑽進綠化叢里,繞著往家裡走,柳樹垂在面前,我薅了一枝葉片,團在手掌里,感受著它一點一點展開。吳小藝踮著腳https://read.99csw.com尖,緊跟身後,不離不棄,遊魂似的,行動飄忽,我總想往後偷瞄一眼,擔心她要捅我,人一急了啥事兒都能幹出來,防人之心不可無,況且也有過教訓。到了門口,我迅速掏出鑰匙,本來想給她攔在外面,但沒掰扯過,還是讓她竄進來了。進屋之後,她也不脫鞋,假扮巡視員,背著手挨個屋視察,廁所也開燈看一遍。平白無故沖了一下馬桶,水聲陣陣,然後跟我說,沒住一起啊你們。我沒理她。她又說,關係還是不到位。我說,不是不幫你忙,實在無能為力,生意不好,要錢真沒有。吳小藝說,你媽手裡,是不是多少應該存了點兒。我說,操,你想啥呢,咋好意思的啊。吳小藝坐在沙發上,嘟著臉,一臉剛受完欺負的熊樣,我懶得欣賞,躺回卧室里,臉朝著窗外,一隻灰鳥飛到窗台上,蹦了幾下后停下來,與我對視。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聲尖細的悲鳴,立體聲環繞,像是要鑽入所有縫隙之中,開始以為是防空警報,怕發生什麼戰爭,內心有點慌,起床一看,原來是吳小藝在哭泣,聲音從鼻腔里出來,還帶著節奏,四四拍的,但就是不見眼淚,純屬乾嚎,五官錯位,滿腦袋虛汗。我看著鬧心,跟她說,打個借條,我給你拿。吳小藝立刻止住哭聲,眨了眨眼睛,說道,還得是你,有情有義,對我夠意思。我說,卡號發我,這幾天有空給你轉,趕緊滾蛋。
出殯那天,我鬧表定的四點,頭天晚上有點失眠,想了些別的事情,就沒能按時起床。鬧表也許響過,但讓我給按滅了,再睜眼時,五點十三分,天放了大亮。我連忙穿衣下樓,闖了一路紅燈,來到蘇麗家樓下,當時所有流程已走完一遍,她家親戚不多,就等著我來。我內心很愧疚,這麼個事情還遲到,實在說不過去。我的車跟在靈車後面,從大潤發往德勝殯儀館開,這天早上特別堵,本來四十分鐘的路程,硬是開了一個半小時,頭一爐是燒不成了。蘇麗坐在副駕駛位置,也不講話,直勾勾地愣在那裡,雙目無神。我想放點歌曲,但切了幾首,氛圍都不太對,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往門裡拐時,又跟一輛別克商務發生剮碰,右前臉蹭了幾道痕迹,露出底漆,本來不是什麼大問題,按理來說,責任一人一半,各修各車就好,在這種地方,誰也不是故意的。但對方不依不饒,大呼小叫,氣勢洶洶,我都回到車上了,又給我生拽下來,讓當場賠付,我也不好發作。蘇麗她爸先進入園內處理事情,我忍住脾氣,給保險公司打電話,剛剛接通,卻看見蘇麗疾步走出,倒持一柄十字改錐,來到近前,誰也不看,反手握穩,乾脆利索,將改錐斜著刺入商務車的引擎蓋里。還沒等我報完保險,對方便已一腳油門開走,連號碼也沒留。改錐還懸在車上,像一隻剛長出來的小犄角,躍躍欲試,準備出門闖蕩一番。我有點沒反應過來,咬了幾下嘴唇,蘇麗扭頭直奔隔間,去挑選骨灰盒。
想到這裏,我在雨中給吳小藝撥了個電話,響鈴數聲,無人接聽。我有點低落,一時間不知該做些什麼,便去服務部買了個花圈,五百塊錢,寫好一副輓聯,掛在兩側。我舉著花圈出來時,蘇麗正坐在水池邊上,四處張望,我揮一揮手,然後走過去,她沒打傘,雨水漫在臉上,看上去像是在哭,但我不太確定。我挨著她坐下,說道,買了個花圈,送你弟走,都是鮮花現扎的。蘇麗看也沒看,說道,退了吧。我說,沒多少錢,我的一份心意。蘇麗低著頭說,我弟沒了。我說,我知道,別太難受,他往好地方去了。她說,不是這意思。我說,那是啥?她說,剛準備遺體告別,工作人員一直沒找到他,現在還在找。我說,什麼情況?她說,不知道,就是沒了,原來記錄的抽屜,剛一拉開,什麼都沒有,空的,旁邊幾個也找了,都不是。我說,是不是還在醫院里,做一些化驗。蘇麗說,打電話問過了,說也沒有,那天半夜在醫院的太平間,我看完一眼,就拉到這邊來了。我說,這不合理啊。蘇麗沒有說話。我說,不行,得找他們領導去,怎麼也要有個說法。蘇麗還是沒說話。我說,這樣,我現在回醫院,看看什麼情況,實在不行喊幾個人過來,今天必須弄明白。蘇麗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爸去醫院了,你能不能先別說話,讓我休息一會兒,我頭疼。
雨又下起來,我躲進展示欄的低檐下,讀著玻璃窗里的文字,有歷史概況,也有政策方針、服務口號,以及部分工作人員的個人介紹。圖片泛白,字跡模糊。我在上面看到一張照片,有些眼熟,底下名字寫的是左衛武,想了半天,才記起是在醫院遇見的那個老頭兒。他在照片里還很年輕,系著綬帶,頭部後仰,笑容質樸,頗有幾分自信。實際上,現在的他也許並不老,應該沒到退休年紀,但人一生病,很快就會垮下來,或者變得跟以前完全不同。這種情況我見過很多次,我爸當年就是這樣,最後瘦得脫了相。剛認識吳小藝的時候,她也瘦,八十來斤,頭髮燙成大|波浪,好幾處文身,愛去夜場跳舞,一蹦半宿,水都不喝,活力四射,眼睛往外噴火光。後來生過一場大病,大概是基因問題,北京上海都去過,屬於疑難雜症,沒辦法治,只能吃激素,價格不低,也不敢停,停葯就犯病,還自殺過,被我攔了下來:騎在窗台上,晃著小腿唱歌,好不容易勸住,又去廚房拿刀逼我,讓我別管,我咋能不管,撲過去硬搶,被她劃了好幾下,胳膊上都是血道兒。我也難過,一點辦法也沒有。那陣子我們過得很難,我剛上班,在4S店干後勤,一個月就兩千來塊錢,根本不夠花,租了箇舊房子住,冬天交不起採暖費,室內沒辦法待,臉盆里的水很快上凍。吳小藝實在太冷了,每天我上班后,她就去附近的超市裡待著,至少能有個空調,晚上我再去接她回家。整個冬天就是這樣過來的。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超市關了門,吳小藝也沒回去,就一直在外面坐著,縮進棉門帘里,那時她已經開始發胖,鼻尖凍得通紅,呼吸緊促,眼睛也睜不開,迷迷糊糊,啞著嗓子跟我說,剛做了個夢,以為我不要她了呢,她也沒地方可去,只能在這裏等一等,也不知道我會不會來。我說,別亂想,夢都是反的。吳小藝抽了抽鼻子,站起身來,拉過我的手,放進她的袖管里取暖,笑著跟我說,哥,我倆快結束了,你知道的吧,我挺感激你的。我說,我不知道。吳小藝說,我知道,你會過得不錯,我也許沒那麼好,但也還行。我說,純扯淡。吳小藝說,我早就知道。我說,你還知道點啥?吳小藝嘆了口氣,說,我將來可能會變成一隻熊貓啊。